第三章 烂酒屋

这里的酒并不是淝城最贵的酒,但懂酒的人都知道,这里的酒却是淝城最好的酒。

嗜酒的人未必就是懂酒的人,懂酒的人也未必就是嗜酒的人,而他既是懂酒的人,又是嗜酒如命的人。这样的人,又怎会错过淝城最好的酒。

于是他寻着酒香找到了这个名叫“烂酒屋”的地方,然后整日烂醉如泥。

“烂酒屋”的掌柜是一个花白须发的老人,店里的酒都是他亲自酿造的。当老人第一眼看到那个嗜酒如命的人时,就开始困惑,明明是一个修行的道士,为何如此贪恋尘世间的酒?

而道人第一眼看到酒店的招牌时,也开始困惑,明明是上等的好酒,为何起名叫做烂酒?

有故事的地方就应该有酒,有酒的地方就会有故事。而两人都没有去询问彼此的故事,老掌柜只是收了银子捧出了酒,道人只是付了银子接过了酒。

道士在“烂酒屋”住了下来,一住便是数日,老掌柜发现,他似乎除了喝酒,就没有别的事。只有一次例外,那是前几天的一个夜里,道人提着灌满酒的葫芦出了门,当他回来的时候已是步履蹒跚,但老掌柜明白,那并不是因为醉酒的缘故。

他受了伤,而且看起来是要命的伤,鲜红的血时不时从他口中喷涌而出。

可那要命的伤并没有要了他是命。他拒绝了老掌柜去请郎中的好意,仅仅是要了坛烈酒,老掌柜无奈地摇了摇头,酒鬼就是酒鬼!

他抱着烈酒把自己反锁在屋内,然后整整睡了一天一夜,当他毫发无损地出现在老掌柜身前,仿佛那日受伤的人根本不是他。

“你竟然活了下来?”老掌柜惊讶地说道。

“多亏了你的酒。”道人一副不羁的样子。

“昨日扶你的时候,我摸过你的脉。”

“你还会断脉?”

“不会,”掌柜说,“但我知道一个常人的脉搏,和一个将死之人的脉搏有何分别。”

“那我是什么脉?”道人问。

“你根本就没有脉!”

“我岂不是一个死人了?”

“也许你早就死了,”掌柜说,“活着的人没有像你这样喝酒的!”

两人相望着大笑起来,但似乎又不在是笑。

日子很快又恢复到往日一样,道人只管付钱喝酒,掌柜只管收钱卖酒,直到有一个捕快和一位公子走了进来。

捕快是威风凛凛的捕快,公子是举世无双的公子。

“你就带我来到这样一个偏僻穷酸的地方?”公子对身旁的捕快说,“你管这里的酒叫做好酒?”

唐不悔抬头看了看那家酒店的招牌,不禁冷笑了声,烂酒屋?他嘀咕了句。

“你不懂酒自然分不出好酒与劣酒,”铁枫道,“不是你们富家公子出入的万花楼或者飘香阁里的酒才算好酒,那里的酒只称得上‘贵’,绝配不上‘好’字。”

“你们当差的也敢好酒么?”

“那要看是谁的差,和什么样的酒。”

二人边说边走进店内,在一张空桌旁坐下。店里的人并不多,也一直都不多,因为这里除了酒,连一盘像样的菜都端不上来。

“掌柜的,来壶酒!”铁枫对着柜台里正在用算盘算账的老掌柜喊道。

老掌柜抬起头向四处望了望,抓起一把折扇砸向靠着柱子偷睡懒觉的小二。店小二猛地站起身子,挠着被砸疼的脑袋愤愤地斜了眼老掌柜,看到桌边的客人时,顿时又换了一副嘴脸,躬着身子含着笑碎步跑了过去。

“官爷,公子!二位想要什么样的酒?”店小二对铁枫和唐不悔道。

“当然是最好的酒!”铁枫答道。

“没有。”店小二依然含笑。

唐不悔再次不屑地冷笑了声。

“没有?”铁枫疑惑的样子。

“没有!”店小二说,“这里只有烂酒。”

“那就来一壶最烂的酒!”

店小二应了声退下,走到柜台旁边时,老掌柜对他翻了个白眼。

铁枫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令他好奇的不仅是这简陋的酒馆,还有酒馆里的人,小二不像小二,掌柜不像掌柜。

“铁捕头别忘了,”唐不悔冷冷地道,“我们来这里可不是为了喝酒。”

“当然不是,”铁枫笑了笑,“我想喝酒的时候,绝对不会拉上一个富家公子。”

铁枫很了解他的那位道人朋友,他此刻肯定正躺在客房里一张坚硬的木**睡觉,而他在睡觉的时候是不希望被人打扰的,就算有人去打扰,他也不会醒,哪怕是用刀架在他的脖子上。他睡觉的时候就像是一个死人,一直睡到他该醒的时候。

而唯一能够叫醒他的办法就是美酒。

果然,在店小二打开那壶最烂的酒后,饭桌上突然多了一个人。他就像是凭空出现的一样,又像是从始到终就坐在那里,等待着有人打开那壶烂酒。

他的出现,让向来冷傲的唐不悔也吃了一惊。他从未见过一个人的身手可以快到这种程度,像一具无处不在的幽灵。

“想必阁下便是酒癫道人?”唐不悔站起身双手抱拳说。铁枫这才知道,原来唐家的这位公子也有谦逊的时候。

而酒癫并不理会身旁那个风度翩翩的少年,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店小二手里的酒。

自知无趣的唐不悔又坐了回去,小二分别为铁枫和唐不悔斟满了酒,然后把酒壶放在桌上离开,继续坐靠在柱子边,把肩头的毛巾遮在脸上睡起了觉。

铁枫端起酒杯慢慢品了一口,轻闭双目细细地回味着酒香,直叹道:好酒!好酒!

酒癫舔了舔石头,脸几乎凑到了铁枫的杯前,铁枫立刻移开了酒杯。

“店里的这种酒我只喝过一次,”酒癫说,“还是第一次进来的时候。”

“为何?”唐不悔不解地问。

酒癫这时候似乎才注意到身旁还坐着一位公子,而且还是个有钱的公子。于是把身子又移向唐不悔,更确切的说,是移向他的酒杯。

“没带够银子。”酒癫回答说。

“你什么时候带够过银子?”铁枫把唐不悔身前的酒推离酒癫,“想喝么?”

“想。”酒癫说,

“一个问题一杯酒。”

“好!”

铁枫把自己酒杯里的酒一口饮尽,然后把空杯子置于酒癫身旁。

“你为何会出现在淝城?”铁枫问下了第一个问题。

“有邪祟的地方,自然有酒癫。”

铁枫到满了酒,酒癫一口饮下。

“什么邪祟?”唐不悔好奇地插了句。

酒癫一把夺过唐不悔身边的酒饮下,铁枫有些责难地瞟了一眼唐不悔。

“畜妖。”酒癫回答唐不悔道。

“猪肉王是畜妖?”铁枫问,他也不相信猪肉王是酒癫口中所谓的妖,其实他虽然行走江湖已久,办过无数个奇怪的案子,却未曾见过真正的妖,更不用说此时一脸茫然的唐不悔了。

酒癫没有回答,指了指身前空空的酒杯。铁枫无奈,只得又添了酒。

“不是。”酒癫喝了酒说。

“世上真的有妖?”唐不悔又插话道。

酒癫干脆抢过了铁枫手里的酒壶,直接往嘴里灌了几大口,打了个酒嗝回答说:有!

铁枫知道,游戏再这样玩下去已经毫无意义,他的问题还没有问完,一旁捣乱的唐公子早早地就把他灌醉了。于是干脆说:不如这样,你回答完我们所有的问题,这位唐公子会为你买下这里所有的酒。

一脸无辜的唐不悔刚要反驳时,只听酒癫道人大笑了几声说:唐少侠果然痛快!痛快!

听到这里,老掌柜的双眼顿时亮了数倍,贪睡的店小二也一把扯掉了毛巾坐起身子。老掌柜把账本丢到一旁压低声音对小二说:还不快去!把后院地窖里的酒都搬来!

“哎!”店小二飞也似的跑开,老掌柜对着他的身影又嘱咐了句:把厨子也叫上,能搬多少搬多少!

老掌柜被笑容挤得满脸褶皱,亲自端了一壶酒送到了铁枫三人的桌上,对酒癫道人说:道爷,您的酒,慢用。又看向唐不悔说:烂酒一壶,诸位慢用!

“现在说说吧,”铁枫道,“你去找猪肉王做什么?孟氏夫妇的死和你有没有关系?”

“是孟伯达和舍妹唐玉雪。”唐不悔纠正道。

“这些人我都不认识,”酒癫说,“我也不认识什么猪肉王,我要找的只是一只狐狸。”

“血色的狐狸?”

“你也见过了?”酒癫问铁枫道。

“没有,道听途说而已。”

“一只狐狸如何说是妖祟?”唐不悔问,“难道世上真有野畜成精一说?”

“少年啊,”酒癫笑着道,“你不但有钱,而且问题也不少!”

“我有什么问题?”

“你不一直在问问题吗?”

“听闻你受了伤,”铁枫又道,“是被那只狐狸咬伤的吗?”

酒癫刚喝进口里酒差点喷出,但还是忍住又咽了下去。

“我可没那福气被她咬,你若见了她便会知道,世间所有的男人都会心甘情愿地被她咬。”酒癫说,“她在同我交手的时候还是个女人,一个国色天香的女人!被我伤了元气之后她才变回了狐狸。”

国色天香?既然是国色天香,那么关于唐玉雪一案又一次证实了铁枫的推断,猪肉王绝不是因色杀人。一个被国色天香迷住了心魂的人,如何又会有心思去惦记别的女人?

“那你的伤……”

“是那个呆傻的胖子,”酒癫道,“我低估了他的功夫,他的功夫绝不在你之下。”

“他是玄冥教的人,”铁枫说,“他能把你打伤,何止是不在我之下!”

“那是他还没见识到我唐家拳的厉害!”唐不悔插话道,“什么鬼影手、鬼影刀,不过是雕虫小技!”

“玄冥教的功夫可不止鬼影手、鬼影刀这么简单,”铁枫说,“据说玄冥教的冥王修炼的是一种叫做‘地藏决’的邪功,若修炼成功,整个武林想必少有匹敌者,好在那冥王并非为非作歹之辈,否则武林又少不了腥风血雨。”

“我唐门何曾怕过玄冥教?不管他猪肉王是何等人物,他的人头我是要定了!”

“年轻真好!”酒癫灌了几口酒接着说,“你要对付的不止是玄冥教,还有一个来自暗影之州的妖祟,她的能耐可远远不是你能想象出来的。”

“无论是人是妖,你既然能败了她,她就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可怕。”

酒癫摇了摇头,他与血狐狸交过手,自然知道她的厉害。其实,他能伤了血狐狸纯属侥幸,玄冥教的猪肉王并不是他的对手,他就是利用了这一点,血狐狸正是为了保护猪肉王才被他伤了元气。

他是在血狐狸为了受伤的猪肉王而分神的时候偷袭了她,于是才得了手。而在他未来得及缓过神的时候,猪肉王又偷袭了他,然后他才受了重伤。

酒癫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都讲给了铁枫,可这些于唐玉雪一案并无关联。失落的同时,铁枫也有些欣慰,因为在这个无聊的城市和烦心的案子里,他总算遇到了一个可以喝酒和聊天的朋友,而且是一个少有机缘遇见的朋友。

唐不悔不懂酒,也不爱喝酒,他品不出酒的好赖,只顾听着身旁的两人不停地感叹:好酒!好酒!

“烂酒!烂酒!”店小二突然说道,“看来你们都没有尝过真正的好酒!”

“淝城还有比这更好的酒?”铁枫不解地问。

“当然有!”小二说,“不过那是很久以前了。”

“现在呢?”

“现在变成了你们正在喝的烂酒。”

铁枫发现,小二每说一次烂酒,老掌柜的脸色就难看一分,仿佛小二口中所指的烂并不是酒,而是老掌柜本人。

“以前这里的酒才是真正的好酒,”小二接着说,“酒店的名字也不叫烂酒屋。”

“那叫什么?”酒癫问。

“既然是好酒,当然叫‘好酒屋’!”小二回道。

“为何会改了名字?”

“好酒变成了烂酒,自然是要改名字的。”

“那为何好酒又会变成烂酒?”

“喏!”小二指着柜台里的老掌柜说,“自从酿酒的人换了之后,好酒就变成烂酒了。”

老掌柜难堪得更甚了,低下头继续算他的账本。店里的小二敢如此指责他的掌柜,三人都还是第一次遇见。

天下诸多怪事,而对于铁枫来讲,眼下最怪的事,莫过于他手里的这桩凶杀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