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宇文重建 第一章 初遇

时至深冬,巴蜀山地,荒寒幽淡。渝州城外,武陵山下,凄风萧瑟。远近山峰,如枯笔淡墨之下的山水画卷,色彩单一,却层次复叠。两座山峰之间,立着一个茅草凉亭,凉亭上枯草微颤,亭下冷风穿梭,陆致隽正坐在微微颤颤的一条木凳上,肩上披着貂裘,手上仍随时拿着一把纸扇 来回把玩,百无聊赖之际,抬眼仰望,四周一片寂静,周遭山峦不见人影,只有几只不怕冷的鹰隼鸿雁时而飞过苍白的天空。

张口哈出一口雾气,打个哈欠,右前方山路出现一个人影,陆致隽看着那人一步步走来。来者手中提一把大黑刀,加快脚步,一阵飞奔,迅速来到陆致隽面前,正是冷夙。

冷夙来到陆致隽面前,道:“公子。”

陆致隽又打个哈欠,懒洋洋地问道:“嗯,什么消息?”

冷夙道:“附近山寨的人,都说没见过有人从蜀地运送出黄金银两,几个较为凶险的关隘和必经要道,历来是群匪必争之地,如果有银两出入,逃不过他们。”

陆致隽扇子抵住下巴,微微点头,眼睛望向前方,道:“所以,近来蜀地和中原之间,没有钱财往来。”

冷夙道:“我们一路从中原追寻至此,经长江的水路,陆地上的山路,都没看到任何踪迹,只能说明,至少近几个月没有钱财从蜀地运出。”

陆致隽问:“天柱山那边呢,有什么新消息?”

冷夙道:“昨天有探子送来消息,山上已有百名工人同时施工。”

陆致隽自语道:“这么大的工程,所需要的银两不是笔小数目,究竟钱财从哪里来呢?”

冷夙怯问:“敢问公子,公子如何得知如果有钱财往来,一定是从蜀地运出,而不是其他地方?”

陆致隽用扇柄挠挠额头,沉思道:“我也在想,钱财到底是不是从巴蜀一带运送出来,如果不是从这运出,那这十几年,宇文山庄的金银财宝藏在哪?”

冷夙听他答非所问,道:“公子认为,宇文山庄后人的踪迹,在巴蜀一带能找到线索?”

陆致隽抬头看冷夙,笑笑,道:“这十六年,宇文山庄后人,一定就藏巴蜀一带。”

冷夙问:“公子如何得知?”

陆致隽道:“假精钢剑正是从这出现,剑门派和铁扇门在阆中争夺假剑,这本身就是条线索,我刚开始忽略了。此地众多铸剑师,中原许多名剑产自此地,我敢断定,假精钢剑也从这被造出来,既然能依葫芦画瓢造出假剑,便说明真剑离此不远,所以,我才猜测,这是宇文山庄后人的老窝。”

冷夙称奇道:“公子果然聪明绝顶。”

陆致隽又道:“但既然宇文山庄决定重建,一定需要一笔数目众多的金钱,当年山庄灭亡后,我亲自到山庄宝库查看,宝库中的金银财宝全部空了,明显有人转移,如果不是跟着山庄后人躲到巴蜀来,能藏在哪?”

冷夙道:“会不会是早就运到天柱山上?”

陆致隽思忖后摇头,道:“近一两年天柱山被搅的是非不断,那么大笔钱财,不可能冒险在山上出现,随时会有被人发现的可能。”

冷夙道:“那就是——”他也想不出其他可能了。

陆致隽用扇骨敲敲脑袋,闭目沉思,自语道:“问题出在哪里,钱被放在哪里,又如何悄无声息重新出现,一定有什么重要关节,错在哪一步?”

他有规律地敲头,似乎新的想法随时都会被敲出来一样,过了很久,山谷中一阵寒风吹过,陆致隽一哆嗦,突然停下敲头的动作,愣住了,道:“黄山!”

冷夙问:“黄山?”

陆致隽有重大发现似的说道:“我怎么把这个给忘了?”

冷夙道:“天柱山过了长江,往东走不远,就是黄山,两座山离的不远,但公子为什么说是黄山,而不是别的山?”

陆致隽释怀笑笑,感到浑身振奋,起身道:“黄山,藏着宇文山庄的老部下,如果宇文山庄有什么新动向,那些老部下不可能不知,说不定,他们还知道钱的来历。”

冷夙又恭维道:“公子英明。”

陆致隽扇子在手上打了几下,道:“冷使者,咱们兵分两路前往黄山。”

冷夙问:“现在便出发?”

陆致隽道:“是,现在出发,到了黄山之后不要打草惊蛇,先悄悄派人打探消息,不要暴露,然后等我消息。”

冷夙抱拳道:“属下领命!”

陆致隽点头示意道:“去吧。”

冷夙道了声“是”之后便箭步离去。

陆致隽双手背后在亭子里走几步,听到天上有响亮的鸟鸣声,抬头望望,一只鸿雁不畏严寒从高空飞过,从这一个山头飞向另一个山头,陆致隽脸现笑意,把目光放下,在低头之时,无意看到对面山峰栈道上有人。

那一身红色衣衫如此显眼,在栈道上慢慢移动,如同满是绿叶的高树上结的红果子般渺小,但是显眼,瞧衣衫,应该是个女子。

如此山林荒地,怎么会有人?好奇之下,陆致隽站在原地看那女子慢慢移动,过了许久,才走下山峰栈道,在巨石嶙峋的滩地上行走,这块滩地像是干涸的浅潭,盛夏时日,这里一定流水潺潺。

走近之后慢慢看到,那女子挎一个包袱,手上提着把长剑,原来也是道上之人,这女子乌发浓密垂顺,肤色略深,约莫二十岁岁年纪,女子在这个年纪,已不算年轻,若寻常人家女子,早已嫁做人妇。

瞧身形脚步,结实健康,脚步跨越之间,显出扎实的武功根底,不是常锁深闺的大家闺秀,待再走近细看,虽然肤色略深,但五官端正,双眉浓厚有型,气质极佳,陆致隽不禁心底纳罕:如此荒山野岭,竟然有如此貌美的女子,最近山路水路,见多了粗俗丑陋的农村妇女,好久没见过如此端正的女子,况且,自己已是许久未识女人滋味,陆致隽不禁为之心动。

那女子走的近了,自然见到这一座凉亭,她侧目瞧瞧凉亭里的人,眼神温暖明亮。陆致隽整理整理衣衫,走出凉亭。那女子见陆致隽似乎朝自己走来,反而加快脚步,已心生防范之意。

陆致隽朗声叫道:“姑娘。”

那女子俊眉微蹙,十分好看,她脚下石头高低不均,放慢脚步,道:“什么事?”

寻常百姓家的女子,见到有陌生男子搭讪,定然羞怯的回避,但她却十分大方,而且没有害怕,但陆致隽却明显看到她用力握了一下手中长剑。

陆致隽满面笑意,向前施了一礼,道:“姑娘,山路荒凉,何不结伴而行?”

那女子微微笑笑,没有放慢脚步,没有理会。

陆致隽仍然朝她走,努力跟上,道:“此处据说是铁扇门地盘,铁扇门的人手脚不干净,盘踞武陵山要道,剥削来往行人,若单独行走,恐怕会有危险?”

那女子成熟淡定,没有被吓到,反而问:“你害怕吗?”

陆致隽始终面带笑容,时而灿烂温暖,时而细如烛火,道:“倒不是在下害怕,对了,还没介绍自己,在下姓陆,敢问姑娘芳名。”

那女子似乎急着赶路一般,一步不歇,道:“在下李灵。”

陆致隽步步紧随,笑道:“原来是李姑娘,幸会幸会。”

李灵仍大步往前走,陆致隽抢着跟上去,李灵侧目看他一眼,特地离开他一段距离,陆致隽见状,笑道:“李姑娘不必害怕,在下没有任何恶意,只是山路荒凉,又没任何景色,偶然遇到像李姑娘这样的绝色佳人,觉得老天眷顾,不如就此同行,如何?”

李灵被她夸的脸上浮出笑容,道:“陆公子过奖了。”

陆致隽心中欢喜,道:“敢问李姑娘前往何处?”

李灵似乎口有忌讳一般没有说话。

陆致隽解嘲道:“不问也罢,得遇李姑娘,伴得一程已是三生有幸,又怎敢问姑娘要去何方,姑娘怪罪。”

李灵抿嘴笑笑,道:“我不介意。”

陆致隽沾沾自喜地走在她不远处,算是同行,走过一阵,李灵问:“你是害怕半路上出现劫匪吗,瞧你一介书生,怎么没行李包袱?”

陆致隽眼珠一转,做出凄苦潦倒的样子,道:“不敢有瞒姑娘,在下在前一段路程,遇到悍匪,身上钱财衣物都被抢去,现下身无分文,正要东行赴京,却苦于没有盘缠,山路难行,又潜藏匪徒,是以心中担忧。”

李灵抬抬她的剑,道:“陆公子不用害怕,就算遇到匪徒,量他们也不敢把我怎样,你要害怕,只管跟着我就好了。”

陆致隽对李灵连连作揖,道:“多谢姑娘,多谢姑娘,陆某实在感激涕零。”

李灵只温柔地笑笑,没有说话。

陆致隽不时打量她的一举一动,觉得像这样的女子很少见,豪爽中带着温柔,有防人之心却不拒人于外,在同年纪的女子中显得有见识,更从容。

走过一块山石平地,来到两座山峰的关口,他们必须爬过去,而这里没有任何栈道一类方便行走的东西,只能徒手攀爬。李灵施展功夫,三两步爬上去,此等武功让陆致隽见了也不禁惊叹,在心底猜测出自哪个门派。

陆致隽故意做出文弱书生吃力的模样,费力跟在李灵后面爬着,李灵回头见陆致隽爬的狼狈,嘴角上扬,伸出剑,道:“来,抓着。”

陆致隽笑道:“谢谢李姑娘。”

他紧紧抓着剑鞘,李灵拉着他翻山。李灵被拖累,速度变慢,但她依然颇有耐心地将就陆致隽,路上她说话很少,举手投足间显示出善良、耐心的一面。陆致隽见她屡次包袱从肩上滑落,于是说道:“李姑娘,包袱沉重,在下给你拿着吧。”

李灵淡淡说道:“不用了。”

陆致隽讨个没趣。

爬到最高顶,接着就是下山了,下山的路比较好走,但被另一座大山挡住太阳,又有阴风从谷底吹出,十分阴凉。陆致隽见李灵大口呼吸,嘴巴前绕着一团白雾,她应该被自己连累的微微出汗了。陆致隽解下身上貂裘,往李灵身上披,道:“李姑娘,下山风大,别被吹着伤风感冒,那样在下心中会很过意不去的。”

李灵正要拒绝,陆致隽已经手脚利落的给她系上绳子了。看他爬山时蠢笨的模样,献殷勤时却反常的迅捷,让她连拒绝的机会都没有。李灵打算解开绳子,道:“不了,还是你穿着吧。”

陆致隽突然双手抓住李灵要解绳子的手,连声道:“不,不,李姑娘,这是在下一片心意,李姑娘不要拒绝,求姑娘了,成全在下一片心意吧。”他双目赤诚地盯着李灵。

李灵被这火热的目光弄的很不好意思,她低着头,想抽出她的手,却被陆致隽紧紧抓住,到底是男人,就算不会武功也很有力气,她想。

陆致隽紧紧抓着她的手,表情严肃认真地望着她,心中得意:你别反抗了,世上没有哪个女人能拒绝我,没有我想要却得不到的女人。

李灵见挣脱不得,变了脸色,道:“你干什么,放手!”

陆致隽故作慌张的松手,道:“对不起,姑娘,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也许,是姑娘太过美貌了,在下不能直视。”

李灵却很坚持的脱下貂裘,递给陆致隽,道:“还你,我说了不要。”她似乎微微生气。

陆致隽对哄女人的一套把戏十分清楚,他沮丧地接过貂裘,生气一扔,道:“既然李姑娘不要的东西,那我也不要了。”一件精美华丽的貂裘便从山上飘落,落到旁边一块岩石上。

李灵看着貂裘,陆致隽从她眼中见到可惜的意味。然而李灵铁青着脸,一言未发,开始下山。

陆致隽始终紧跟在她身后,两人一直步行几个时辰,终于途径一户破落穷苦的人家,李灵很有礼貌的进去讨热水喝,家中有一对中年夫妇,见到李灵生的端正美丽,举止贤淑文静,明显一副好人相,十分热情的烧了一锅水。李灵帮忙烧火架柴,与主人夫妇聊的甚欢,陆致隽则一直孤苦伶仃的站在门口,无聊地踢踢地上的碎石头,来回看看扇子,就是不进屋。

烧好了水,李灵咕咕喝了两大碗,打算离去,见到门口陆致隽百无聊赖地站着,心中不忍,又盛了一碗水,端出来。

陆致隽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他像没听见一样继续做他的事情。李灵“喂”了一声他从转头,见到她端的水,装的什么都不知道,呆呆看着李灵。

李灵脸色稍缓,似乎已经不生气了,道:“喝水吧。”

陆致隽受宠若惊一般连忙接下碗,道:“姑娘赐水,岂有不喝之礼。”说完,顾不上水烫,一口气喝个底朝天。

李灵转身从怀中掏出几文钱,进屋送给中年夫妇,中年夫妇连声道谢。问过再东行二十里左右便出了山地,山脚不远处有一个小镇,镇上有简陋的客栈,晚上可以在那投宿,李灵辞别夫妇二人,大步离开。陆致隽把碗往地上一放赶紧追出去。

一路上李灵没主动和陆致隽说过话,陆致隽故意踉踉跄跄跟在身后,忽左忽右,问东问西,李灵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答,陆致隽看的出来,虽然她觉得有些烦,但没表现出来,果然是个好脾气的女子。

走的久了,李灵有点累,太阳就要落山了,李灵坐在一块岩石上休息,抬头望着西边山头上挂着的有点雾蒙蒙的似熟鸡蛋黄一样颜色的太阳。剑和包袱放在一起,陆致隽打量她的剑,由衷赞叹道:“好俊的剑!”剑柄上似乎还写着她的名字:李灵。

李灵随口说道:“你也懂剑?”

陆致隽道:“在下是个文人,哪里懂什么剑,不过看过一些兵器谱,知道江湖上一些有名的兵刃。”

李灵不再说话了。

陆致隽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好了,这时他渐渐感到,她不像一般女子那么好哄骗,要完全取得她的信任,还需要一点心思。无聊之中玩弄手中扇子,李灵侧身,看他的扇子,忍不住说道:“现在是冬天,为什么你要拿着把扇子?”

陆致隽笑道:“随身相伴之物,带习惯了。”

李灵点头,眼神中仍有不解,但不再问了,微微笑笑。陆致隽蹲在她旁边,笑道:“就像你随身带把剑,明知道用的少,或者根本用不到,还要带着。”

李灵笑道:“这不一样。”

陆致隽做出很感兴趣的样子,道:“哦,不一样,听李姑娘赐教。”说完,拱起双手。

李灵知他打趣自己,但仍然说道:“习武之人,兵器不仅是兵器。”

陆致隽嬉皮笑脸追问道:“那是什么?”

李灵面带微笑道:“从小师父就告诉我们,剑在人在,剑亡人亡,所以兵器不仅是它本身的意义。”

陆致隽笑道:“我倒想知道,哪个门派规定如此之严,剑在人在剑亡人亡。”

李灵闭口不语。

陆致隽又道:“所以,这剑和你是一体的,你的剑就等于你的人?”

李灵点头。

陆致隽突然拿起李灵身旁包袱上的剑,跳开一丈远,同时说道:“所以,得到这剑就等于是得到了你。”

李灵见他突然抢剑,脸色大变,连忙起身道:“你干什么?”

陆致隽突然在剑柄上亲了一下,很享受的样子,道:“剑如其人,魅力非凡。”

李灵又窘又怒,脸刷地红了,嗔道:“你还给我。”

陆致隽道:“李姑娘放心,既然此剑如李姑娘一般,二者一体,我断不能伤害于它,只想,一亲芳泽,以解在下仰慕之情。”他说话时,脸贴着剑,眼望着李灵。

李灵脸色一阵红一阵白,道:“你别说些不干不净的。”

陆致隽突然笑了,道:“这些是不干不净的?这是世上最美好不过的东西了。”

李灵不懂他说的什么,当然她也不认同他的胡言乱语,她伸手道:“不还给我我要动手了!”

陆致隽连忙把剑奉上,道:“别,别,别,在下一介书生,怎么是李女侠的对手,请李女侠饶命。”

李灵走上前两步一把抓着自己的剑,他果然没耍诈,安稳的把剑交上来。她突然觉得此人滑稽有趣,想笑又不敢笑,装出一副冷傲的样子,道:“别再跟着我了。”说完,弯腰捡起包袱挎在肩膀上,然后大步离去。

虽然知道此人对自己造不成任何威胁,但李灵心里暗感到,和他说话多了,一定会产生麻烦,所以,最好别再理他,不管他说什么,都不跟他说话。

陆致隽默默跟在她身后,偶尔厚脸皮的问上一两句,李灵只装作没听见,后来陆致隽讲笑话说趣事,李灵努力不去听,但没法听不见,听到可笑之处,努力忍着,装作没反应,偏偏陆致隽总侧脸端详她的表情,让她多次忍俊不禁。

陆致隽见多识广,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似乎有讲不完的事,如此一直说到山脚下的小镇,李灵已经没办法忽略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