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七章 夜雨

傍晚,南方天空大片乌云,盖住半边天空,似乎还在慢慢移过来,一种山雨欲来的气势。

白天宇找到萧冠良,二人同行前往碑先生所在茅草房,白天宇要继续为碑先生诊伤,萧冠良似乎看出白天宇找他有话要说,便问:“有什么事吗?”

白天宇道:“你大哥还没有任何消息吗?”

提起他大哥,萧冠良似乎心存芥蒂,懒洋洋说道:“嗯,都不知道他去哪,大概是又听到什么关于精钢剑或者天旋剑法的消息了吧,他总是这样突然出现又不辞而别,我都习惯了。”

白天宇点头,道:“那好,帮我办件事。”萧冠良带着疑问看他,“道长不知什么时候出关,我不能这么等下去,我想到他闭关的山洞求见他。”

萧冠良知道他这个二叔向来寡淡冷漠,萧冠良很少和他说过话,大哥的冷漠脾气大概也受他熏染,萧冠良知道在二叔闭关期间带人烦扰他会让他不高兴,但萧冠良仍然答应下来,道:“好,我带你去,但他不一定见你。”

白天宇道:“你带到就好了。还有,关于润儿,她是受我拖累,我现在没有办法给她找到解药,但以后,只要有一丝机会都不会放过。还有仞儿,不管你喜欢她或是讨厌她,你看在我的面子上,别和她计较,如果我以后走了,你就告诉她我是去很远的地方采药了。”

萧冠良惊道:“你又交代后事?”

白天宇笑道:“不是,前途未知,随便说一下而已。”

道观不大,没几步就到了柴草房,碑先生依然毫无异样躺在草堆上,萧冠良叹息一声上前蹲下给碑先生解衣扣好让白天宇施针,萧冠良抱怨道:“只是见过一面而已,何必劳神费力救他,又不是你害的。”

白天宇当做没听见,拿出银针做准备。

萧冠良继续解碑先生扣子,见他脖子上系一条肮脏的麻绳,麻绳上坠个年久的竹片,嘀咕道:“疯老头,跟个小孩一样戴个没用的破木头!”说罢,用力一扯,扯断麻绳,信手拿来翻看,突然看到竹片背面有字,有点模糊,好奇心使然,萧冠良定睛辨认,看到了什么,脸上慢慢浮现惊讶的神色,整个人呆了。

白天宇拿针走来,问:“怎么了?”

萧冠良再细看竹片背面的字迹,确认无误后张大嘴巴,转脸,由于惊讶变得口吃,道:“你,你爹,叫什么名字?”

白天宇莫名其妙,道:“叫白寥。”

萧冠良双眼惊恐,什么没说,把竹片递给白天宇,白天宇满脸狐疑,接过竹片细看,竹片背面,模糊地写着四个字:白寥之墓!

仿佛一个晴天霹雳炸开白天宇脑袋,整个人失去知觉,不能动弹,他僵在那,被定住一样。

萧冠良惊恐地看看地上躺的碑先生,像看见鬼怪一样起身跳开,惊叫道:“他是谁?”

他的叫声把白天宇惊醒,白天宇回过神,但肢体依然不能动,麻木的手没拿捏住,竹片掉落,一个巨大无比的声音在他脑中反复响起:白寥之墓,白寥之墓,白寥之墓!白天宇头疼欲裂,失语道:“怎么这样?”

萧冠良想起上次白天宇因为父亲的线索而神经失常夜游栖霞山,害怕重蹈覆辙,上前扶住白天宇,口中不停叫着:“天宇,天宇,天宇。”

白天宇使劲摇头,想摆脱混乱使自己镇静,他看地上的碑先生,凄然道:“老天爷耍我吗?”

萧冠良紧张道:“你先别激动,这个疯子做事不在常理,或许他写着玩的,谁会在脖子上挂块竹片墓碑,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事,你可别当真。”

白天宇挣脱萧冠良去看碑先生,道:“他到底是谁?”

白天宇来到碑先生身前半跪半坐,努力控制情绪,使劲回想,这人不是父亲,父亲和他认识吗,这个老头据说是碑先生,是江湖上的刻碑能手,他为什么脖上戴一块不伦不类的“竹碑”,父亲真的已经不在人世了吗,这个碑先生到底知道什么,他知道真相吗?

天还没黑,但黑压压的乌云从南边压上来,把天空压的密不透风,屋内由亮变黑,一场大雨转眼就到。

纷乱的思绪涌进白天宇头脑,白天宇一时理不清,他使劲推碑先生,叫道:“先生,前辈,醒醒,求你醒醒,快醒醒。”但碑先生仍没任何反应,这些日子来他用尽方法都没把他救醒,现在随便一晃就能醒吗。

屋外一声惊雷响彻天空,随即,倾盆大雨直泻而下,哗哗啦啦,恣意畅快。

对于碑先生,白天宇本是尽心而为,能做的他都做,救不救的了他,要看天意,但现在,碑先生竟成了至关重要的人物。

白天宇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起身找到掉落的银针,拿出银针按照原来拟定的计划在头脑穴道施针,下针之前自语道:“他一定知道什么。”

萧冠良见天色已黑,连忙找了蜡烛点燃为白天宇照明。他一心施针,萧冠良用心思考,觉得不可思议,道:“你不觉得太巧合了吗?”白天宇好像没听见,“茫茫人海,遇到一个人谈何容易,上次他在魔蟹帮出现,这次又被你遇到,我绝不相信是巧合。”

白天宇手上动作变慢,萧冠良这么提醒,他更加确定,碑先生肯定认识他的父亲。白天宇心中最大的疑问是,碑先生既已为父亲刻了个不伦不类的“竹碑”,那父亲真的不在了吗,碑先生和父亲相识是什么时候的事,肯定是父亲和自己分开以后,因为以前白天宇和父亲在一起的时候几乎形影不离,父亲若那时候认识碑先生,白天宇不会不知道。那与自己分开后,父亲到底在哪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白天宇虽然心中着急,但手上于穴道位置力度拿捏纹丝不乱,聚精会神,任凭外边大雨如注,耳中却静的似乎听到针尖刺破血肉的声音。

碑先生没有醒来,任何反应都没有。

白天宇额头微微出汗,他收了器具,眼见无济于事,脸上表情十分失望。

萧冠良安慰道:“只要现在他不死,总有希望的。”

白天宇迈步走到门口,双手背后,望着门外雨帘,陷入沉思。

没多久,一名小道童撑伞跑来,入住青阳观多日,白天宇认识这名道童,他叫平元,自小长在青阳观,道长和萧冠闽都不在的时候,就由他主持道观中的大小事宜,平元说已经准备好晚饭,让他们二人吃完饭。萧冠良拉着白天宇,道:“吃了饭再好好想。”

白天宇立定不动,开口说道:“冠良,带我上山,我要求见道长。”

道童平元听说求见闭关修炼的道长,表现地不认同,但萧冠良一口答应道:“我陪你去!”

说罢,拿过平元的伞,和白天宇一起冲进雨里。

平元跨出门槛喊道:“二公子,道长闭关清修,不能打扰他老人家,他不会见你们的。”

但二人哪里理会,头也没回。平元无奈冲进雨里阻拦,跑到萧冠良两人前面,道:“二公子三思,大公子知道你们上山打扰道长会不高兴的!”他的声音被雨声压的很小。

萧冠良是个执拗脾气,一把推开平元,道:“让开,大公子生气叫他找我!”说着,二人同撑一把伞快步走向大门。

出了道观大门往山上走,天黑看不清路,二人摸索上山,带着伞爬山十分不便,萧冠良索性扔了伞,二人早已浑身湿透。

原本赤蝉子道长闭关之地十分偏僻,没有一条好走的路,大雨冲刷下,山坡路滑难行,两人摔了三四跤,险些滚下,白天宇看着摔的十分狼狈的萧冠良歉疚地喊道:“冠良,你没必要跟我冒险。”张嘴,大雨便灌进嘴里。

萧冠良没说话,连连摇头,紧紧抓住白天宇的手,一副义无反顾同生共死的决心。

白天宇知道萧冠良说什么都不会回去,他向来对自己一片赤诚,便牵着他的手一起走。

摸摸索索来到接近山顶的一块地方,萧冠良仔细寻找什么,找到一块半人高岩石,看清上边的字:禁入。他转身对白天宇说道:“就是这了。”然后手指着一个若隐若现的洞口。

白天宇朝洞口走走,对着洞口朗声说道:“晚辈白天宇,冒昧登山求见赤蝉子道长,求道长原谅,请赐面。”说着,双膝跪地。

萧冠良站在旁边,他猜到今天其实等于白走一趟,二叔怪不怪罪不知道,但一定不会见他们。从小没怎么和二叔相处过,见到二叔几次,二叔从没正眼看过自己,一副高高在上的态度,他也不敢贸然找二叔说话,所以叔侄两人几乎形同陌路。萧冠良见白天宇这么跪在雨里,一阵酸楚涌上来,很想替他跪。

洞内没有动静,白天宇重复几次,虽然声音夹在雨里,再传到洞中已经微乎其微,但赤蝉子道长是何等人物,当今武林一等一的高手,虽然当年没有接替栖霞山庄庄主位子,没有受传镇庄绝学天寒神掌,但已充分领略萧家掌法精髓,白天宇更亲眼见上次登山被铁扇门人追击,道长出掌成风,如此深厚武功,不可能听不见白天宇说话。

大雨瓢泼,从头灌到脚,浇的通透无比,好像把人彻底清洁一遍,角角落落,看不见的灰尘都被冲走,仿佛雨中只有一个澄澈透明的魂魄,白天宇闭上眼,雨打不到眼睛里,隔绝尘世的纷扰,他仿佛进入梦中,破碎的片段纷至沓来,有关于在栖霞山上的怪梦,有模糊的和父亲浪迹江湖的回忆,还有父亲低沉慈爱的声音,那么清晰,就在耳边。这些年,好像一直有一个长不大的孩子藏在白天宇心里,白天宇总是小心藏着他,人前人后表现超出年龄的成熟稳重,但这长不大的孩子一直存在,从没消失,从没离开,那就是他表现不出的幼稚脆弱的一面。

白天宇再次张口说道:“晚辈想请教道长关于凌霄宫的事,上次凌霄宫人给道长送信,道长一定和凌霄宫有交情,如果道长知道,请道长告知,求道长赏面。”

还没任何动静。

萧冠良看不下去,在白天宇旁边一跪,喊着说道:“二叔,侄子冠良多有冒犯,求二叔看在我爹的面子上,见我们一面,二叔求你了,白天宇是我同生共死的结拜兄弟,他现在不仅糟人诬陷,还被凌霄宫追捕,他爹失踪十年,和凌霄宫有关,他只想查出来他爹的下落,二叔,求你看在他一片孝心见我们一面。”

他们的请求石沉大海一样没有回应。

大概过了一顿饭工夫,萧冠良实在忍不住,雨水冲的他头昏脑涨,膝盖跪在岩石上钻心地疼,他起身走近洞口,他有点怀疑二叔到底在不在,走近洞口一株灌木前,伸手拨开灌木,犹豫要不要进去,突然一阵冷风扑面,周身刀割般寒冷,萧冠良身子被掀起,大叫一声直摔出去,眼见要摔下山,如果从此处滚落,晴好的天气也必死无疑,何况大雨如此猛烈。

白天宇听到动静,萧冠良从眼前飞过,他下意识伸手抱住萧冠良,萧冠良在山路边缘跌落在白天宇身上,萧冠良一口气没缓上来,白天宇忙问:“冠良,冠良,怎么样?”

萧冠良明显摔岔气,白天宇在他肚腹处按摩推拿,不一会儿萧冠良顺过气,他朝洞口跪着,忍着疼痛说道:“侄子知错,二叔恕罪,二叔恕罪。”雨水直往嘴里灌。

白天宇扶着萧冠良,道:“不该带你为我受罪,你回去。”

萧冠良道:“你大伤刚好,受不得雨淋,你回去吧,我在这帮你求他。”

白天宇看透萧冠良的决心,知道劝不回他,他也劝不回自己,只有和他一起跪。

大雨中呼吸困难,萧冠良费力张嘴带着雨水喘气,他明明知道凌霄宫和萧家的关系,却瞒着白天宇不说,眼看白天宇如此遭罪被人拒之门外,和白天宇的痛苦比起来,什么誓言,什么祖宗,什么都算不上。萧冠良带着愧疚和毁灭性的的痛快,道:“你不是想知道为什么凌霄宫给我二叔送信,凌霄宫和二叔什么关系吗?”

白天宇不动声色,他不可能想的到萧冠良知道这些。

萧冠良接着说道:“凌霄宫的宫主,是个女的,其实,我二叔,和我爹,还有我大哥,都认识她,只有我年幼不记事,不记得她。”

白天宇转脸,认为萧冠良被摔糊涂了。

萧冠良极其认真地说道:“凌霄宫宫主,就是曾经栖霞山庄的庄主夫人,我三叔的结发妻子。”

大雨中,白天宇表情半信半疑,他张口说道:“你在说什么?”

萧冠良道:“我是说真的,现在没必要骗你,你相信我下面说的话,我不会骗你,凌霄宫宫主确实是我们萧家人,她还和我三叔生了女儿,当年山庄不知什么原因被人算计,我三叔不知所踪,山庄一把火被烧的干干净净,山庄就此灭亡了,我爹带着幸存的人来到临安,二叔留在青阳观,我的三婶,她不知什么原因,成了凌霄宫宫主,我也不知道这些事情的来龙去脉,但凌霄宫确实和我们萧家有这样的关系,我不是编故事骗你,都是真的。”

夜雨中,天黑的几乎什么看不见,白天宇惨白的脸无比惊讶,他信了,但仍有疑问。

萧冠良惭愧地说道:“我也是刚知道,没有告诉你,是因为我爹逼我发下重誓,说我要泄露出去,他不得善终,祖宗九泉之下不得安宁,我没有办法。我爹怕这个消息泄露出去会累及萧家庄,江湖上人人憎恨凌霄宫,但拿凌霄宫没有办法,但萧家庄早不是几十年前的栖霞山庄,如果被人知道萧家和凌霄宫有这样的关系,萧家就完了,萧家在江湖上几百年的声誉毁于一旦,所以他必须瞒着,这件事,除了我爹和我大哥,萧家庄上下再没人知道,所以,对不起。”

白天宇茫然道:“原来是这样,这事,不怪你,真的不怪你。”

萧冠良补充道:“但我知道的只有这些,我爹和凌霄宫没有任何关联,上次和凌霄宫交手,还差点被她们杀了,我二叔和凌霄宫还有来往这事,我爹也不知道,所以我爹叫我上山避难,就是希望凌霄宫看在二叔的面子上饶了我。”萧冠良越说越觉得自己犯了不可饶恕的错一样,他想到父亲逼他发誓时饿狼一样的目光,还有被奉若神明的祖先,他有点害怕了,若誓言应验怎么办。

白天宇木讷地点头,同时他感到欣喜,看来找赤蝉子道长找对了,萧家和凌霄宫竟有这样的渊源。

萧冠良看白天宇惨白的脸,哀求道:“我已经跟你说了,你回去吧,你受不了这样的雨淋,我二叔不会因为我们在这求他而出来的,回去吧。”

白天宇知道自己不回去萧冠良也不可能回去,连累他那么多,况且今日似乎已经惹怒了赤蝉子,再留下,只会对他们不利。

两人相互搀扶,恭敬地在洞口处向赤蝉子辞别,一同下山。

天黑的几乎伸手不见五指,下山的路一片迷茫,他们小心试探,没有方向,走的十分慢。走了一会儿,听到雨中有声音,开始都认为自己听错了,后来萧冠良站着不动,问:“你听到什么了吗?”

白天宇也有同感,道:“你也听到了,好像有人在喊。”

萧冠良顿觉一股冷气从脊梁骨蔓延全身,天和地黑成一团模糊,还有什么声音会出现?他们继续踉跄前行,终于听清楚了,有人在喊“二公子”,萧冠良长舒一口气,人的声音被层层雨帘隔断,显得诡异,原来是道观里的道童。应该离他们不远。

萧冠良朝山下喊:“是谁?”一张嘴又灌了一口雨水。

道童又喊一句“二公子”,似乎走近几步,大声叫道:“二公子,白公子,快回去。”

萧冠良又走下几步,还是什么都看不清,道:“怎么回事?”

白天宇暗暗觉得,这样的大雨,上山来找他们,一定非同小可。

道童再走几步,气喘吁吁地喊道:“二位快回去,萧姑娘,萧姑娘倒在柴房了。”他们这才听出来,是道童平元。

白天宇耳中“嗡”一声,不由自主地问:“怎么回事?”

平元似乎停下脚步,喊道:“萧姑娘受伤了,躺在柴房里,流了好多血,已经昏迷了,很危险。”

倒在柴房里,那不是碑先生所在吗?萧冠良赶紧问:“那个老头子呢?”

平元答道:“老头子,那个老先生好像不见了,没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