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六章 两情

白天宇把萧子仞暂时安顿在青阳观中,萧冠良依然听凭白天宇的安排,他们三人便在观中住下,但仍然不见萧冠闽和赤蝉子道长现身。

白天宇自从萧子仞出现就一直和她在一起,说说笑笑,眼神里满满爱意,处处显着温柔体贴,完全把萧冠良忽略了。萧冠良认识他这么多年,除了几年前初识伏小姮,萧冠良没见过他这样温柔过,他也很少对女人产生兴趣,萧冠良心中的白天宇,总是不慌不忙,一脸沉稳,睿智的双眼洞悉世事,无欲无畏,好像什么都关心,又好像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现在,二十六岁的人,竟然中意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萧子仞除了长相惊为天人以外,还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萧冠良不解。

一起吃过晚饭,众人各自睡去,半夜,萧冠良辗转难眠,瞧着地上明亮如昼的月光,再望着天上银盘一般的满月,萧冠良穿衣起床,开门来到天井中。抬头望月,突然发现,屋顶坐着个人,萧冠良看见,是白天宇,白天宇也看见萧冠良。这么晚,他也没睡。

萧冠良顺着墙来到屋顶,向白天宇走去,白天宇望着他,等他到来,等萧冠良在他旁边坐下,白天宇又转头望头上的月亮。见白天宇一直不说话,萧冠良轻咳一声,道:“你也睡不着?”

白天宇应了一声,似乎情绪低落,和白天兴奋的样子大相径庭。他蜷着双腿,双肘担在膝盖上,十指交叉放在鼻子下顶着,腾出嘴巴,道:“你也睡不着?”萧冠良也应了一声,他们一起望着头上明月,白天宇道:“你今天不大高兴,是不是怪我擅作主张?”

萧冠良轻笑一声,有些挖苦地说道:“难为你还看我不大高兴。”

白天宇放下双手,松开十指,道:“你可不是那种爱记仇的人。”

萧冠良道:“你这么恭维我,是想让我不好意思再指摘你什么。”

白天宇略感惊讶,转脸面对萧冠良,道:“咱们兄弟之间,用不着留着心计。”

萧冠良干笑一下,道:“反正我永远不会。”

白天宇微微一笑,再转脸面向月亮。萧冠良问:“你在想什么?”

白天宇道迟疑一下,道:“你既然会猜到我可能来这,你肯定也知道原因。”

萧冠良点头,道:“我以前跟你说过凌霄宫给我二叔送信的事,是不是因为这个?”

白天宇点头,道:“既然凌霄宫能给你二叔送信,那表示你二叔肯定和凌霄宫有什么瓜葛,我对凌霄宫一无所知,凭我的力量对付凌霄宫,根本螳臂当车。”

萧冠良打断话锋,道:“对付凌霄宫?”

白天宇摇头,道:“不可能,我也没那样的想法,我只是想知道凌霄宫为什么要抓我,到底跟我爹有什么关系,我想找到他的下落。”白天宇顿了顿,“就好比有一幅很大的画,只留给我一片树叶那么大的东西,可能我得不到一整幅画,但至少想知道这幅画什么样子,留在我脑子里的那些片段,到底是什么事情,连我自己都没发现,这些莫名其妙的事情,竟然是我活着的唯一的理由。”

萧冠良问:“就因为这个睡不着?”

白天宇又摇头,道:“不是,我跟你说这些,是我的动机,我和仞儿在竹林养伤期间每天都在想,凌霄宫那么想抓到我,我是不是该自投罗网,我经常有这种想法,有时觉得,最严重不过一死,有什么大不了,与其这么不明不白地活着,不如死的明明白白,世上没什么真正值得怕的东西。”

萧冠良这才明白,原来白天宇内心是蔑视死亡的,他从来不怕死。萧冠良道:“你是个从来不肯轻易放弃的人,我觉得这不像你。”

白天宇道:“但这就是我,所以我来青阳观,我想从道长这打听些关于凌霄宫的事情,或许他知道对我有用的消息。”

萧冠良道:“然后呢?”

白天宇道:“然后,然后,就自投罗网,凌霄宫布下天罗地网,我不可能好好活着。”

萧冠良道:“你不会这么自暴自弃。”

白天宇低头道:“但可笑的是,我刚才躺在**怎么也睡不着,过了今天没明天,我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要是明天凌霄宫的人突然找上我呢,该怎么办?”

萧冠良有点不明白,问:“就因为这个?”

白天宇笑出声,艰难地说道:“我才发现,我开始害怕了,是真正的害怕。”

萧冠良仍然不解,道:“害怕,害怕什么?”

白天宇道:“说不上来,或许是怕死,我以前,为别人活着,好像就算死了也不关我的事,但现在,突然怕死了。”

萧冠良沉默了,他在思考白天宇这番话,印象中的这位好兄弟,原来这么多年活的这么郁郁寡欢,这就是他经常不计生死为别人操劳的原因,没有为自己活着,现在却突然怕死了,想起在湖州魔蟹帮,两人被关在地牢中,白天宇面对死亡,那么从容,没有一丝不舍,那他是从什么时候改变的?他又想到今天萧子仞的到来,白天宇喜形于色,浑身掩盖不住的喜悦,萧冠良从来没见他和自己在一起时那么开心。二人沉默一阵,萧冠良开口说道:“是因为萧子仞吗?”

白天宇突然把目光定在空洞的前方,深思着,然后无力说道:“不知道。”他的回答如此脆弱无力。

萧冠良凄凉地冷笑一声,笑声有点像哭,道:“那你是喜欢她了?”

白天宇缓缓摇头,道:“我也不知道。”他当然知道自己的心意,只是不愿表露。

萧冠良接着冷笑,失常一般连续冷笑数声,然后转脸问:“你认为,女人和兄弟,哪个重要?”

白天宇没想到萧冠良突然这么问,他想到宋承影和伏小姮,几年前,他想过这个问题,每天被这个问题折磨,现在,又被问了同样的问题。

萧冠良也想到宋承影和伏小姮两人,他说道:“三年前,你喜欢伏小姮,伏小姮也喜欢你,但她最后还是对宋承影投怀送抱,女人的心反复无常,我希望你不要再次被骗。”

白天宇没想过这些,对他来讲,爱与不爱从来无法算计,爱的深浅也绝不因为表面的得失和利益而增减。他说道:“你不会明白。”

萧冠良超乎平常的成熟和冷静,道:“你为什么怕死,是因为萧子仞,你在乎她,所以怕死,那我呢,我也不怕死,我怕你死,我怕你死了我还傻傻地没有意义地活着,但你,”萧冠良凄凉的笑笑,有点激动,“你根本视而不见,为什么萧子仞出现了,你马上就改变,而我一直在这,你却当做什么都没看见。”

白天宇有点混乱,不明白萧冠良为何突然说这些,他怔怔看着萧冠良,不知说什么好。

萧冠良看白天宇,看出他的疑惑,于是道:“还不明白吗,现在对你来说,是女人比兄弟重要,你没那么想,但就是那么做的。”

白天宇知道萧冠良在说什么了,他伸手拍在萧冠良肩上,道:“你永远是无人能替代的,是我可以肝脑涂地的好兄弟。”

萧冠良深深垂着头,落魄地说道:“或许,或许是我不对。”

白天宇完全不明白萧冠良在说什么,萧冠良像神经错乱一样。白天宇使劲捏捏萧冠良肩头,道:“你想太多了。”

萧冠良道:“还有一个事,可能你不爱听,你知道萧子仞的来历吗?”

白天宇问:“你知道?”

萧冠良摇头:“我也不知道,但我有种奇怪的感觉,她的来历很可疑。”

白天宇没有任何反应,道:“谁都有不能跟别人说的事,但不一定是坏事。”

白天宇的态度意外让萧冠良意外,萧冠良问道:“你那么信任她?”

白天宇道:“仞儿心地单纯,能说的她都说,不能说的,绝不会撒谎骗人,我看的出来。”

萧冠良相信白天宇慧眼识人,但对待萧子仞的看法,太过草率,他又说:“可你还是不知道她的来历,这是事实。”

白天宇摇头,道:“她没说,我也没问。”

萧冠良道:“你知道她师出何门吗,她和我一起闯魔蟹帮时我就发现,其实她武功深不可测,但从不出手,你不觉得可疑?”

白天宇道:“我知道她武功高深,但是,你还是想多了,我时日无多,已经没必要追究这些。”

萧冠良心惊一下,道:“不会的,每次有危险你都逢凶化吉,你会长命百岁。”

白天宇不愿和他做无谓的争论,于是闭口不语。萧冠良受不了这样压抑沉重的气氛,仿佛明天白天宇真的被凌霄宫抓走一样,他又想到父亲告诉他凌霄宫和萧家的关系,心中踌躇,要不要告诉白天宇真相呢,那晚父亲逼他发的毒誓清晰在耳,以祖宗起誓,萧冠良不敢随意造次。

他现在只想保住白天宇性命,一定有办法救白天宇,一定有办法。

翌日清晨,三人吃了早饭,白天宇偕同萧子仞出门采药,萧冠良出言阻拦,声称出门危险,但白天宇认为此地人迹罕至,他们只到深山无人处,不会有人发现,萧冠良看的出来,白天宇是想找个地方和萧子仞独处。

白天宇背着箩筐和萧子仞高高兴兴出发了,顺着蜿蜒曲折的山路上山走,萧子仞一如既往兴奋雀跃,她像个贪玩的孩童,跟在白天宇后边,一会儿抓蝴蝶,一会儿采花编花环,一会儿捉蚂蚱,白天宇一边采药一边看她玩耍,但看她玩耍的时间更多。走到比较难爬的山路,白天宇拉着萧子仞的手,他心里清楚,萧子仞身子轻捷矫健,爬山比他还灵活,拉着她根本没必要,但这是唯一能握住她的手的理由了。

到了离山顶不远一块平地上,萧子仞又对一株开满浅蓝色小花的灌木产生兴趣,她从没见过开蓝花的树木。她围着灌木赞叹惊讶,想采又不舍得采。白天宇索性坐在一边目不转睛看着她。一路上白天宇基本没说什么话,默默看萧子仞,她笑他也笑,她紧张他也紧张,白天宇想起昨晚和萧冠良在屋顶说的话,他是因为萧子仞的出现才开始贪生怕死的吗,如果可能,他真想每天都见到她和她在一起,如果,生在太平江湖,没有诬陷与仇杀,不用寻找父亲,而他们各自出生在门户相当的家庭里,或许能有美好的结局。

卸下背上的箩筐,走上前,采下一朵蓝色小花,轻轻抬起她的手腕,放到她掌心,萧子仞看看花,看看白天宇,她看不懂白天宇深沉目光背后的深情,笑道:“药都采完了吗?”

白天宇道:“差不多了。”

萧子仞收起花,道:“我看看。”她走到箩筐旁往里看,里边没有多少东西,就几棵寻常药草还有一些菌菇,她转脸看白天宇,好像在说:出来半天就只有这么点东西?白天宇尴尬笑笑。萧子仞道:“你偷懒。”

白天宇笑道:“就这一次,下次不敢了。”

萧子仞在箩筐旁坐下,白天宇坐在她右侧,萧子仞侧身,看他愁眉微锁的样子,道:“你今天心不在焉的?”

白天宇道:“有吗?”

萧子仞道:“好像有话跟我说?”

白天宇见她小大人的样子觉得好笑,打趣道:“你看出来了?”

萧子仞道:“正哥哥也会这样,他跟我在一起常常也不说话,但我觉得他好像有话要说。”

白天宇沉吟一句:“正哥哥,是真心对你好的,我看的出来。”

萧子仞突然双手放在白天宇胳膊上,咬了咬嘴唇道:“天宇哥哥,凌霄宫那么可怕,她们到处抓你和我,你跟我回家吧,我去求师父师娘让你留下,他们应该会同意的,这样你就不用东躲西藏了,我带你见我的师哥师姐,他们人都特别好,我们白天练剑,你去采药,我们可以一起玩水,我们再在竹林里盖上几间竹屋,晚上我们一起在竹屋前烧篝火,做游戏,我有两个师哥,一个周师哥,脾气最好,正哥哥虽然看起来让人害怕,但他很疼我,我还有两个师姐,珊师姐手最巧,她会用竹子做各种各样的小玩意儿,还会剪纸花,你想要什么她都能剪出来,我灵师姐最乖最温柔,师娘常常夸她懂事,还有我师妹,比我小两岁,虽然调皮不听话,会使小性子,但很快就忘了,在我们竹林里,还经常会看见熊猫,它们一整天都在吃竹叶,我带你去看看好不好?”

萧子仞滔滔不绝地讲着,似乎早就在心里勾画好了这些美妙的场景,白天宇看她讲地神采飞扬,终于克制不住,轻轻把她揽在怀里。萧子仞愣了一下,白天宇一手抚摸她的胳膊,一手抚摸她的头,她把头放在白天宇肩膀上,闻到一种醉人的气息,突然脸红了,那种味道,带着点药草般的微苦,特别好闻。

萧子仞靠在他怀里,见他沉默不语,喃喃问道:“好不好,天宇哥哥?”

白天宇喉结一升一降,意味不明地说:“好。”

萧子仞高兴地问:“真的?”她抬头看白天宇,白天宇脸部抽搐了一下,眉头紧锁,眼睛空洞的望着正前方,不是她预想的开心的样子,她担心地问:“你不愿意吗?”

白天宇没作反应,过了一会儿低头,好像下了很大狠心似地说道:“当然愿意,但有些事是不能逃避的。”

萧子仞眼睛睁地很大,浅色的双眸像汪在一潭深水里的墨玉,光彩夺目,她眨了两下眼睛,问:“什么事?”

白天宇极度困难地说:“一些不该让你承担的事。”说完又把萧子仞搂在怀里。

萧子仞就像个温顺的小猫,蜷在白天宇胸前。或许她正处在情窦初开的年纪,还不真正懂得“两情相悦”是什么,还不懂她对白天宇产生的“爱意”,但她发自内心想和他在一起,只要他在身边,就是快乐的。有的人,心思单纯,不受世俗礼教熏染,见到那个人,只一眼,就在心里悄悄认定,那是她千山万水红尘一生的宿命。

这些事情,萧子仞现在还不明白,也没想那么多,但白天宇历经世故,懂得男女之情,他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很确定此时他们爱着彼此,只是还没言明,他不能说出来,什么都不能说。

萧子仞追问:“到底什么事?”

白天宇道:“没什么,我随口说说。”

白天宇握住萧子仞的手,翻开来看,果然,稚嫩的手掌生着许多茧,好像常年干粗活重活的老年人,白天宇心疼地问:“练剑是不是很辛苦?”

萧子仞道:“没有啊,师哥师姐他们都这样,只有小师妹不爱练剑,师父师娘怎么逼她都没用。我从记事就开始练,每天从早上练到天黑,师父不许我们偷懒,师父说了,剑就是我们的命,我们的魂,不得对它不忠。”

白天宇道:“难怪,难怪你正哥哥武功那么高,他上次来找,我就觉得他的武功一定很厉害,算是个绝顶高手。”

萧子仞抬头有点骄傲的说道:“但是正哥哥打不过我。”

白天宇道:“他是故意让你。”

萧子仞仍不舍得离开他的怀抱,很认真地说:“真的打也打不过我。”

白天宇笑笑,觉得小女孩故意吹嘘,他妥协道:“好,他打不过你,你很厉害。”

萧子仞开心笑起来,她伸出双臂抱住白天宇的腰,白天宇感到幸福来的这么突然,这么不真实,但他明白这只是老天作弄他,此刻,有多幸福,就有多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