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独裁

——“这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米将军盯着案上手下送来的那份《巅峰时报》,和几乎占据了整个头版的标题《适者生存?谁在扮演上帝!》;旁边还加了副题——《一则关于废品、十九区、军方、天演试验室的报告》; 与标题下那张大大的、一个孩子倒在血泊中的照片,不由难以置信。

照片中,那孩子,瞪着一只不甘闭去的眼,却永远地合上了另一只眼。

这两只眼的一睁一闭,充满了对这人世的质疑,也充满了震撼力。

他随手翻了一下,心底不由呻吟了一声:这是一份专刊,厚达过百页的整份报纸内,竟然只有一个专题,都是关于十九区内“天演计划”的专题。

它条分缕析的,依据无可辩驳的事实,配发着照片,勾勒出了一幅军方、葛博士、政界鹰派、与天演试验室间相互勾结的画面。

而十九区中的暴力、受害者、麻油公、废品回收、夜总会里的“助性”儿童、孩子们的惨死……种种极具震憾力的新闻,集束炸弹一般地被抛了出来。

——这不可能!

米将军的第一反应就是狂怒。

只听他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狂喊:“彭鼓鼓那小子,他的主编位置还想不想干了!”

他绝对想不到问题会出在彭鼓鼓身上。在彭鼓鼓发出了那张对阿妮塔极尽羞辱能事的照片后,他怎么会想到彭鼓鼓、这个一头硬毛的社会八卦小记者,居然还会跟阿妮塔合流?

米将军的手忍不住重重地拍在了桌子上,冲副官吼道:“他妈的,这小子还想不想要他那条小命了!刚升了他当主编,就来给我捣这么大的乱!”

……这是失败,绝对的失败。

他不知接下来自己该怎样去面对梵帅。

他在心里不由怒骂道:阿妮塔这个妖精,她是怎么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转瞬间就收伏了对她本充满恶意的记者的呢?

最可恶的是,彭鼓鼓那小子,挟新升任主编之便,已把这份早报,成几十万份地印发出来,送上了报亭,此刻怕已都送上明城居民们的早餐桌上了。

只听他冲身边副官怒吼道:“发现了还送来给我看干什么!就不知道及时处理?他们印了多少份,马上叫人去给我收回!现在就收!马上查封《巅峰时报》,把他们的董事长,前主编,现在的主编,发稿编辑……不、整个编辑部,都给我抓起来!”

他身边所有的副官都在忙着打电话和接电话,或者出去执行命令。

却见一个副官放下电话回禀道:“报告将军,《巅峰时报》日均发行量本来只有四十万份,但今早他们却加印,派发了六十万份。所有印刷都是在与莫卧尔大将有着关系的印刷厂里印制的,所以我们事先没有得到任何消息。”

另一个副官这时也放下电话,急禀道:“报告将军,探子说,所有报纸都已抢购一空,而且,现在几乎半个明城的印刷厂都在加印着这份报纸呢!我已派人前去印刷厂下令停印。”

“报告将军,外面已经闹翻天了!民众目前还处于震惊状态,不过,医院方面的消息,急救车面临紧缺状态,据说受新闻影响,不少民众震惊得心脑血管疾病突发。”

“报告将军,十九区界外目前已聚集了大批民众,他们试图闯关了解真相。”

“报告将军……”

“报告将军……”

米将军急得已是焦头烂额。偏这时,桌上的专线响了,他一把接过,却是市议院的曲议员破口大骂的声音:“无能的笨蛋,你还在做梦?你打开电视看了没有?!”

身边的副官早已打开了百叶帘,帘后露出了数十台电视。电视一打开,只见所有的频道上,几乎无一例外都在报导着十九区的消息。

它们大多是在隔着铁丝网报导现场群众聚集的实况,更有甚者:有些独立小电视台居然还在播放着“天眼”录下来的,十九区内,蒙毅力拚九鬼头时的录像,更有天演试验室残杀“废品”的录像!

米将军正待下令,命令封杀掉所有新闻媒体。可一阵头晕袭来,他急忙伸手捂头,颓然地向椅子内跌去。

他最后的感觉是:医院确实要暴满,连自己都要进医院了,只不知自己熬不熬得到医院……

——最好不!

否则,他将如何面对接下来如潮水一般的责难?

可面前的电视画面上,居然还有电视台找到了新的新闻点,把摄像机架到了第七区索家的‘千木宅’外面。

阿妮塔并没有出面接受电视采访,可她接受了电话采访。

只听电视台记者问道:“阿妮塔女士,你退出新闻界已久,对于突然发生的事,你怎么看?这是你在幕后策划的吗?那下一步,你准备怎么办?”

电话里传回的回答是:“我只回答最后一个问题。”

“其实,目前最主要的,不是我将怎么办?而是明城将怎么办,公众们将将会怎么办?”

阿妮塔的声音显得很平静。

“至于我,接下来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采访梵帅。”

“啪”的一声,电视机关上了。

索瓷望着身边的阿妮塔,脸上带着即惊且佩的神色,不过,那神色中更多的,却是忧虑。

他想了想,沉声问道:“你真的要采访梵帅?”

阿妮塔点了点头。

“你有没有想过后果?”

阿妮塔叹了口气:“没有。不过,后果不是应该由公众们来决定的吗?即然这是一个民主之城。我没有任何的解决办法,因为,军方已封杀了我任何可能的体制内解决渠道。你是在、担心我的安危吗?”

她伸手轻轻拍了拍索瓷的手背。

索瓷却摇了摇头。

“不,我早知道你并不是一个吉祥物。我担心的,是明城……”

他的话没有说完。

可阿妮塔看向他的额头,却见他那一向光洁的额头上,现出了几条细纹来。

她方想说什么,却忽然感到,索瓷未说明的话里意味深重——做为一个数百年的贵族世系与商业世家的继承人,他对政治、民意、军方的敏感只怕远非自己所能及。

接下来的十二个小时内,困扰在明城公众心目中最大的疑问就是:梵帅会不会接受采访?

——有人认为会,有人认为不会。有人觉得,这绝不仅只是一场采访,这将是议会两院中都从没有过的最激烈的路线辩论。

民议沸腾,莫衷一是。

直到晚上十点,开着电视的人看到了字幕:十分钟后,前鲁文奖获得者、新闻记者阿妮塔将独家专访天机三军的统帅、梵帅。

所有的人不由都紧张得呼吸一顿。

——可这才是明城人心目中的阿妮塔与梵帅!

他们两个,无论面对什么,都是不肯退却的。

十点十分时,几乎大半个明城的人都坐在了电视机前。无暇看电视的,也打开了身边的便携媒介。

人人都屏息静待着。哪怕是晦逆之战打响的前夕,明城人的心中,都没有如此强烈的焦灼感。

因为在大家的心中,梵帅已接近于神,他是明城的保护神。没有人愿意承认他也会犯错。而这件事,他做得对吗?

——可那些孩子的血色压迫着所有人的良心。

终于,在简单的黑幕背景下,阿妮塔与梵帅对坐的画面出现。

两人的服装很有意思,梵帅是严谨的军装,带着他一向的威仪,而阿妮塔一身白袍,那袍子的式样,却像古希腊女公民的式样。

阿妮塔问的第一个问题是:“梵帅,请问,您怎么看待十九区的事件?这一切,是在您的命令下执行的吗?”

梵帅的眼神镇定已极。

他直视着阿妮塔,并没有看向镜头。

只听他说:“这是一次,媒体利用大众软弱的道德感,对军方铁血将士进行的无耻偷袭与挑战。”

听到他这样的定性,所有人的心都颤抖了。

却听阿妮塔问道:“请就‘软弱的道德感’做出解释。”

梵帅的声音十分镇定。

他的声音一直有着稳定人心的效力,那效力像集成了明城所有药店里的镇定剂,如果他想让人心振奋起来时,那效力会超过明城所有明里暗里能找到的兴奋剂。

只听他道:“人类为了生存,从来面对的都是一场艰难的行进。我不否认道德的作用,但道德,一向是为了人类‘更好的生存’,也仅只是为了人类‘更好的生存’——请注意‘更好的’三个字。‘生存’才是关键词,‘更好的’只是修饰语。就像皮与毛之间的关系。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所以,在‘生存’这样强烈的、命定性的词语面前,道德仅只是一种‘软弱的’修饰。而十九区里发生的一切,都是为了保证明城的生存。它可能有违道德,但它,是为了生存!”

“晦朔战役过去十年了,也许有的人已经淡忘了暗域的力量。那么,让我以一个战场亲历者的身份,提醒各位一下:当年,我们曾怎样面对人类的生存恐慌。那不是这一个或那一个、个体的死亡。如果仅只是这样,天机三军的将士,我敢说,无一人会感到害怕。但、那将可能是:人类彻底的灭亡!”

“暗域的屠杀,绝不像十九区里,我们为了人类的生存,牺牲一个或两个试验者个体的“天演计划”,它将会带来整个人类的灭亡。”

“想知道什么是人类的灭亡吗?”

“想一想没有任何人类、任何生命的地球;想想没有任何人类,没有生命的宇宙——那将是何等的荒凉。这个世界将只剩下海,外部空间真空的海,与大陆边际那没完没了的死亡的海……当然,还有这座死城,千疮百孔后,石头、建筑、工厂、道路……所有一切的一切,没有人类居住使用时的景像。”

——那确实是荒凉的。

电视机前的观众不由这么想。

却听阿妮塔问道:“那么以梵帅所说,为了多数人的存活,少数人付出尊严、屈辱、暴力伤害、乃至生命的代价都是值得的?这算‘少数服从多数’吗?因为更多数人的生命价值的和要远远大于那少部份人的生命价值的和?所以,我们有权让任何一个随机的个体来付出这种生命的代价——前提是生命的价值来自于数学,且是数学中最简单的加法运算?”

问题已越来越尖利。

梵帅却冷冰冰地答道:

“这不是‘加法’或‘和’的问题——个体的生命存在可以用加法来统计,有单数和复数,但人类的命运,人类的生命,只有单数,没有‘和’!人类只有一个,所以这不是少数与多数的问题。我想,所有明城中的人都明白,我们的存活不是基于什么‘加法’与个数的比较,因为当年,全世界的人类,超过六十亿的人口,恰恰是选择了多数人的死亡才保存了我们这些少数人的存活,也才有了明城。为了什么?就是因为,人类只是一个单数,而不是复数!人类灭绝了,这个世界就毁灭了。当年为了人类的延续,死去的个体有多少?而这,只是为了让人类能够继续存活!”

阿妮塔插话道:

“可我想,也许会有另外一种观点:当年,那么多的人死去,不是仅只是为了人类的存活,人类的存活恰恰是因为它不仅只是存活!做为复数的个体,未来的人们的生活就一定比现在人们的生活更重要、更有价值吗?而如果做为单数,未来人类的存活就一定比现在人类的存活更重要吗?人类只有存活着才是生命,可让人类之所以成为人类,是因为它是仅只为了存活而存活吗?请梵帅告诉我:当年那么多人死去,是因为无法克服的大洪水灾难,这一点应无疑义,可现在的为了让一部份人存活,而任由这一部份人主动有意识地去残害杀死另一小部份人——这两者,似乎概念并不相同,它们之间等价吗?”

电视机前,彭鼓鼓忍不住叫了一声:“阿妮塔就是阿妮塔!”

却听梵帅冷静已极地答道:“你提到了价值问题,我想,那是只有存活着的人才有机缘去考虑的问题。所以,在我看来,存活才是先决条件。首先,我们要存活。至于价值问题,你和我今天都无从判断,可以让我们三军藉此试验保护着的、活下来的后世们去判断好了。我是一个军人,首先需要行动。”

阿妮塔轻轻地敲了敲自己的手指,应声道:“梵帅说,关于价值问题,且留给后世判断。那么是不是说,梵帅下令进行的天演计划——哪怕这计划中出现了残害、杀戳这样严重的事——并不是出于梵帅本人的价值判断,也不是出于这试验幕后所有高层们的价值判断?你们在并不知道这么做有没有价值的情况下就开始了这个计划,且……导致儿童的血与无数应该跟我们具有同样生存权利的个体生命的丧失?”

梵帅的眼中闪过了一丝怒火。

“我是说,在生存与所谓的‘价值’之间,我首先选择的是生存,要保障人类的生存。至于几千年文明都没做完的关于价值的哲学游戏,让后辈、能生存下来的人们继续去玩吧。”

阿妮塔不由微微一笑:“这么说,梵帅是把‘生命’与‘价值’两个概念分割开来的。那么梵帅是不是认为:存在着无所谓价值的生命。而这样的人类生命,却又是必需保护的,哪怕付出惨痛的代价。”

梵帅的眼皮不由一跳。

“你知道什么叫做惨痛?”

他是以一个老兵、一个战争亲历者的神态来说出这句话的。

却听阿妮塔冷冷地道:“晦逆一战中,我目睹到的,跟梵帅一样多。至于十九区中发生的一切,我相信梵帅也未能亲眼目睹。而您所目睹的,也多半与我一样多。”

然后,她的头转向镜头,对着观众说:“我想,至此,我们已经了解了梵帅关于十九区里发生的一切的想法。”

说毕,她又转头望向梵帅道:“梵帅,我们已了解了您的想法,接下来我想知道的是:您在同意进行‘天演试验’前,是否了解过我们的想法——即整个明城中公众们的想法。如果没有,在您个人的想法——或者由您代表的军、政界少数领导者的想法——与公众的想法之间,您觉得哪个更重要?您是不是觉得做为领导者,您有权利把自己的想法优先于公众的想法,代他们做出选择呢?”

——这问话,已经触及到明城立城根本的政体了。

彭鼓鼓一闭眼,暗自道:这下麻烦可大了,这简直是触及到《黑石法典》根本立宪精神的攻守战。

却见梵帅的坐姿突然强硬起来。

见他未答,阿妮塔淡淡地问:“您会不会觉得这仅只是一个‘捅不捅破窗户纸’的问题?认为在重大的问题面前,当权者当然可以代替民众做出判断。”

却听梵帅静静地道:“好,我来给你回答。”

他从来都有敢为人所不敢为、敢言人所不敢言的魄力与勇气。

只听他说:

“没错,我是觉得,在有些事物上,我们应该以公众的想法为先。但在有的事物上——尤其是关键的问题上,公众们的想法集成的结果多半是软弱的,起码也是缺乏效率的。”

“所以您才甘冒大不韪,代他们决断?”

梵帅盯视着阿妮塔,终于强硬地一点头:

“等他们来决断,恐怕明城已成为焦土了!”

却见阿妮塔淡淡地问:“那梵帅有没有想过,这种行为,好像词典上有一个词来概括,它叫:独裁?”

就见梵帅长长地吸了一口气,他知道,举世的毁谤就要落在自己的身上了。但他是一个军人,也是一个领导者,以他的勇气,从不屑于撒谎。

只听他冷冷地道:

“你一直想说这两个字是吗?那就算是好了。我不讳言,我认为,明城处于现在的时刻,最缺少的,恰恰是‘独裁’!”

“让软弱的民主见鬼去吧!”

他心里,几乎已翻腾起这句话。

可终究,还是压制住了,没有说出口。

而阿妮塔涌到嘴边的,却是一句:“那如果你发现公意违备己意,您是否会发动军事政变?”

可以梵帅的性格……

这句话涌到她嘴边,终于压抑住,没有吐出口。

可她的身上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

她知道那将是多么可怕的一个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