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豪宅

在下城第七区,有一片绿树掩映的大宅。那宅子的式样简净大方,最难得的是它四周那些近三百年树龄的大树。宅子带有明显的旧巴伐利亚风格,而它的庭院中,还有一颗足近十围的古木。这古木分明是生于原址的老树,远在明城建设之前它就屹立在这里了。

宽大的门廊上铺着桦木地板,门廊后方,是白色木头格子制就的落地窗。灰白色的木地板带动了整栋建筑的灰白色主调,与四周的绿色乔木十分调和。

落地窗后就是一个幽深的大厅,浓密的树影在窗外荫蔽着,厅内显得略有些幽暗。一个壁炉里燃着柴火,壁炉前方,是古老的尼泊尔地毯与一张三人沙发,还有一张躺椅与一张舒适的单人沙发。

阿妮塔这时正坐在那单人沙发上,她赤着一只脚蜷在沙发上,另一只脚上却套着只彩条袜子。

索瓷则随便地坐在地毯上,他正在研究着自己眼前的目录。

阿妮塔这时环顾着室内:四面墙上的榉木护壁板与丝绒窗帘,雷诺阿与塞尚的风影画,壁炉台上摆放着的小摆设,壁炉前嵌着银把手的火钳,厅内四处散落的近二十余张沙发、躺椅,用来激活眼睛色彩感而陈放的鲜艳的水果与盛放它们的古董果盘,还有自己手边的那个雕花水晶冷瓶……无一不在诉说着这宅子非同一般的豪阔与它独到的品味。

就连身上的这件印着古老图案的真丝睡衣也让阿妮塔觉得陌生。

索瓷看到她的神态,一时忘了自己的目录学,认真的研究起阿妮塔的神情来。

阿妮塔的眼终于回到了索瓷身上,注意到他的目光,不由问:

“你看什么?”

“我想看到你所看到的,然后试图去感受你的感受。”

“那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索瓷点点头。

阿妮塔笑了:“说说看。”

索瓷微笑道:“你在想:看看这里,再看看我脑中的十九区……人世间的差异就这么大啊!虽说明城为了环境,模拟的是偏冷的亚温带海洋性气候,可这是六月,真的有必要燃起壁炉里的火吗?要知道,十九区里的孩子们,甚至都不知道晚饭在哪里呢。难道,住在这里面的人,就不会像我一样,会感到惶惑与惭愧吗?”

阿妮塔不由一愣。

然后她正视着索瓷,半认真地问:“那你、惭愧吗?”

索瓷笑了。

“我惭愧过。”

他眼中的蓝色沉郁下来。

“因为小时候我也问过母亲这个问题。她当时笑着对我说:不要以为自己是这里的所有者。记住,你只是一个管理者,甚或,只是你身边这一切摆设附带的一个更微不足道的小摆设。”

“她那时的话,后来我才懂。她说:可惜,人类的社会到目前为止,依旧遵循的是金字塔原则。与它相反的哲思也曾有过,那出自于一个古老中国的智者。他所期望的世界是: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那种平坦的没有高低贤愚不肖的平坦式结构。可惜,那却是背离大多数人趣味的。”

“人类引以自傲且日常挂在嘴边的所谓文明,其实一直是带着等级色彩的:就像画,像音乐,像书藉,像所有的艺术品,也包括建筑、插花、室内装饰之类,人们喜欢将之区分出好的和不好的。而所有这些好的,物以稀为贵,不可能为所有人共享。所以,在大多数人的心目中,宁可它为配占有它的人所占有。”

“就像电影一样,这世上,所有最美的爱情,大家不总是希望由俊男美女来出演吗?”

说到这儿,他笑了笑。

“……当然,所有最好的图画、音乐、书藉、建筑,大家也会希望有那么一些有品味的人将之看管。有缘做这些事的,在以前人们称之为‘贵族’,虽然他们往往不称职,就像不是所有的俊男美女们都有演技一样……但有了这些,就像人世间多了一个梦。而梦、在人类的生存中一直占有着重要的地位。就像,在大洪水之前,英格兰人不肯舍弃他们的女王,尽管她对他们的现实生活已经全无益处。”

索瓷拍了拍阿妮塔放在地毯上的那只脚。

“当年,母亲说到这儿时,还曾微微一笑,‘其实,你不知道:贵族也是一份工作。你可能为自己可以一辈子什么都不作而感到惭愧。但如果你真正认识到这是一份工作,就不会感到惭愧了。社会即有分工,那就不要求每一个人都从事创造性的、或生产性的工作。做好一个象征物,一个看守者,一个不叫博物馆研究员的博物馆研究员,一个艺术鉴赏家,同时还是一个美食家,一个时尚引领者,一个对建筑艺术保持审慎挑剔态度的看门人,同时还要成为一个有善意的慈善组织者,一个艺术资助者,最好还是一个优秀艺术人才的发现者……要同时兼顾好这些角色,也不见得是一个很好做的工作吧?”

“‘巴士底狱在大洪水前就早已被攻破了,我们只是那时代保存下来的,被擦净血迹重新委以职责的古老文物。你要是明白了这些,可能就不用再那么惭愧了……’”

“从那以后,我才明白,其实,从我生下来起,有一半血统,就是让我充当一个吉祥物的。”

听他用这么轻松的口吻讲起自己的成长,与成长时期的那些困境和真切的惶惑,阿妮塔也忍不住要笑了。

却见壁炉的火光下,索瓷的脸颊真的像瓷器一样的闪着润泽白皙的光,一头头发蓬松着,牙齿洁白如贝,只听他笑嘻嘻地冲阿妮塔道:“只是,所有的吉祥物都要是可爱的,而让人苦恼的也是、它必需是可爱的。你觉得……我可爱吗?”

阿妮塔不由笑了,“可爱,简直像巴赫的乐曲一样可爱,像中世纪最好的那一部份。不过,我更爱的不是管风琴,我爱的是驭空堂里的剑。”

说着,她不由挺直了身子:“说起剑,我不由想起——蒙毅好久都没有消息了。他被梵帅禁闭在千机帐里,音讯全绝。而十九区,看来也一如以往,封锁如旧。”

她不由站起身来,有些焦灼地在室内来回踱着步。

“蒙毅委托给我一个使命,那就是、救出十九区里,那些被他们‘天演’计划视为试验品、视为废品的人们。”

“可我现在却无能为力。虽说没被囚禁在千机帐中,实际上,不也是被软禁了吗?”

“难道折腾了这么久,在梵帅手指轻轻一动之下,我就得被迫接受这样的一切如旧?”

索瓷不由抬头认真地望了她一眼。

阿妮塔焦灼地道:“又看什么?”

只听索瓷叹了口气:“我只是想确认一下,确定你是不会甘心跟我一样被锁在这宅子里,凑成一对吉祥物的。”

阿妮塔本来全无心思放在自己身上,更没有心思来考虑索瓷和自己,听到他的话本来不耐烦。但一转念间,像是突然明白了:明白了索瓷从小到大,他这种看起来万人羡慕的生活,其中所裹挟着的不甘与无奈。

原来,他虽一直笑笑的,可他心中也有着那么多的彷徨与苦闷。

——他的生活状态,自己仅过了短短几天,就已如此受不了了,那么他呢?

他不可能从生下来就是一个老人,可以像老者那样的甘于平和。其实,在画室发生的那场生死之战前,阿妮塔一直是不免有些小瞧索瓷的,可直到此刻,她才明白,原来,他所受到的束缚、与在那束缚中所做的艰苦卓绝、无望乃至绝望的努力,并不比自己这个出身贫寒的排字工的女儿少上一星半点儿。

如果说,在画室里,刃者面前,索瓷突然出刀,自己第一次对他感到了尊敬;在折楫崖上,自己不知索瓷生死的那一刻,她终于明白了自己对他的爱;在涉江城头,满池翠叶间,她终于表白后,第一次感受到了他们彼此之间的相爱;那么,直到此刻,她才突然间对他充满了理解与明白。

她第一次明白了在他那看似完美、不该有恐惧与伤害的成长中,那些同样挥之不去的恐惧与伤害。

虽然他只是这么言笑晏晏的,以一种调笑的口吻,像一个最称职的贵族子弟那样有风度地跟自己玩笑式的提起过去,但她突然间像看到了一个躲在桌布底下的,充满渴望,而又满怀孤独,躲在这人生的边桌下面,渴求别人也能了解一下自己灵魂的孩子。

她一向以为只有她才需要让人来了解,而他的人生,平顺光滑到不需要被了解。现在看来,那是多么的自私。

——仅只“爱”,也许还不够两个人共度一生。

但这一刹那间的了解与明白,哪怕仅只是眼神间一秒钟的相对,却足够他们,彼此珍爱牵系上一生了。

——但这些都已不必细说。

顿了顿,阿妮塔道:“我明白了,为什么你们家对你的择偶会要求得这么严格。以前,对于阿米黛尔夫人的这些想法,我不免觉得有些好笑,现在我才明白,这确实是一个不容易完成好的工作——那么,他们为什么会同意我进你们的家门,且、堂尔皇之的坐在阿米黛尔家族的祖产、被她视为圣殿的壁炉前呢?”

“玺。”

索瓷简短地说。

“仅这一个字就够了。何况,那天晚宴上,我父亲还谋求了一个更为有利的条件。那就是,军方代表,梵天六将之一的迦叶宣布:‘尔雅’之‘片玉计划’,军方将与索尔隆家族的能源实验室通力合作。”

——‘尔雅’?

——“片玉”?

阿妮塔愣了愣,然后才明白过来,“尔”和“玉”合起来不正是一个“玺”字?

只听索瓷笑道:“这个计划,哪怕只成功百分之一,也将从此彪炳史册。往大里说,索尔隆家族将有幸在这泽被万代的伟业里占有一席之地;往小里说,起码百年之内,索尔隆家族的生意都会蒸蒸日上,连同阿米黛尔家族一直从事的艺术品保管与艺术资助项目,也都不愁了资金来源。”

“除了葛博士的兰姆试验室对这计划肯定还很多保留意见——这是不容小视的负作用,索尔隆与阿米黛尔家族这次都可谓赚了个盆满钵满,他们当然会欢迎你玉趾光临这座‘千木宅’。何况,我父亲还视你为明城中难得的一个,对梵帅保持着影响力的人物呢。”

“我?”

“影响梵帅?”

阿妮塔讶然道。

索瓷笑了笑:“没错,据我所知,你毕竟是唯一一个跟梵帅谈成了交易的人。”

“那索家……”

阿妮塔微笑道:

“就用软禁来回报我?”

索瓷叹了口气:“这也是那合约的条款之一。严格来说,索家只是想保护你。”

“因为,梵帅有一句话直到现在我还没有告诉你。”

阿妮塔不由神色郑重起来,她疑问地看向索瓷。

索瓷沉吟了下,似乎不忍将那话吐之于口。

终于,他叹了口气,“迦叶说,狼牙大帐并不禁止阿妮塔见什么人,限制她什么行动自由,即然她已是索家的人。但是,她只要见了任何一个军方不想让她见的人,军方就会彻底销毁掉一件‘废品’或‘试验品’。甚至,她只要跟军方不想让她见的人说了一个字,军方都会销毁掉一件‘废品’或‘试验品’——如果她想,她是可以想说多少就说多少的。”

阿妮塔当然明白“废品”是指什么!

她的脸色不由就变了。

只听索瓷道:“我没能完全明白他们所指的意思。有很多事,你到现在还没有告诉我。”

阿妮塔扬起脸来,摇摇头。

“我不能告诉你……”

她叹了口气:“……有些事,鉴于你的地位,我不能告诉你。你不知道为好。你可以有怀疑,但要保持‘不知道’。”

“我情愿,起码、你是安全的。”

说到这儿,她不由再一次想起索瓷在舞会上对她说的那句话:这是一个复杂的权利森林,我们只有极度小心,用最好的狐步才能勉强的穿越其间。

她摇摇头,像想甩脱掉那些不快。

沉默有倾,她才终于能重新微笑道:“其实军方的戒令,你不说,我也猜到个七八成。”

“不过,今天下午,我还是要见一个人。”

索瓷不由愣了愣。

只听阿妮塔微笑道:“我想,这个人应该不在军方禁止我见之列。因为,他的背景就是军方。他就是那张图片的作者,也是你我**相拥的见证人,还是现在新任的《巅峰时报》主编:彭鼓鼓。”

“我相信,那一篇新闻,该也是军方为了削弱我的影响力,为防微杜渐起见,授意他发排的。而如今,他们对我的策略变了。”

她望向索瓷,笑吟吟地道:“你居然说我是你用画换回的女奴?呵呵,其实,现在,你才是一个贿赂品,军方想用你来贿赂我,他们打算对我使用美男计。在那场舞会之后,他们再次派《巅峰时报》来采访我,看来是要正面报导我跟你在一起的生活了。为什么?只因为他们乐见这种情况。”

阿妮塔弯下腰,伸指轻轻划过索瓷脸上那极具魅力的线条:“……我的小吉祥物,他们要把你送给我。他们一定是想:有了你这样的珍宝,那个一向因为缺少男人注目而内分泌失调、到处无事找事的阿妮塔总该会定下心来,安安稳稳,别再乱折腾,到处找人麻烦了。”

“所以,他们派了个记者来,要当着全城的面,安定我的心,肯定我们的金玉良缘与幸福前景呢。”

——下午三点钟。

约好的时间,彭鼓鼓果然出现在了“千木宅”里。

没错,依照《巅峰时报》上层的命令,他遵照军方的指示,今天要来采访阿妮塔。而这次,是要用全新的视角报导她与索瓷之间最新的情感进展及幸福生活。

彭鼓鼓在敲门的那一刻还在苦笑。

直到进了门,在这奢华的古宅里,他看见阿妮塔穿着晨缕,正在一张螺钿茶几上,给他冲着大吉岭风味的茶。

那一刻他的感觉有些恍惚:

……这是他爱的女人。

他不由苦笑着:可自己即要恶毒的暴光她与另一个男人的私密照,也要转过头来,翻云覆雨地用一种赞赏的态度报导她与那一个男人间的幸福……公正无私的新闻业果然是一份光明的职业啊!

却见阿妮塔转过身来,目光中露出熟识他的神色。

彭鼓鼓不由就愣了愣。

——只是几天前,在那舞会的最高等级的晚宴上,她与自己朝过一面。那一晚,他们之间好像都没说过一句话。

那为什么她的目光会显得这么熟识?

却听阿妮塔笑道:“原来你就是彭鼓鼓。”

那目光中的神色,让彭鼓鼓猛地感觉时光倒流……仿佛又回到了多年前,那个小学旁边,自己捧着泥污了的书本在哭,可有一只手轻抚在自己的头顶,轻声问道:“你想要什么?”……然后,她带自己去远远看了一眼“享独亭”。

当年,她给他的安慰是巨大的。让自己此后一生都在寻找那种感觉。

彭鼓鼓知道,自己为什么选择新闻业——就是为了阿妮塔。

他在用自己的一生寻找阿妮塔,虽然彼此之间仿佛越去越远,但……他就像在坠落的快感中,好更加定位阿妮塔的高大。

“你……还、记得我?”

彭鼓鼓迟疑地道。

阿妮塔笑了笑,她犹疑了下,似乎在估量当年那个小小孩童已长成了这样一个乱发青年,且年纪轻轻就当上了主编后,还接受不接受得了她如同当年一样的动作。

可她在他眼中找到了答案。

于是,她的手轻轻在他的头顶抚过,抚过那些蓬乱的不肯服贴的硬发。

“因为你没变。”

“那头怎么也不肯服贴的乱发还是当年那样怎么也不肯服贴的乱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