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公决
“我的小爆炸物,你怎么了?”
索瓷打开画室的门,就见阿妮塔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双手抱膝,正在瑟瑟地发抖。
他拿起披肩,疾步上前,把她包裹在了披肩里。
可披肩也暖和不了阿妮塔,她依旧在瑟瑟地抖着。
只听索瓷安慰道:“别担心,市里上下两议院已召开了紧急会议,做出了一个表决。表决的结果就是,要为十九区的问题,进行全民公投。”
——那一夜的电视采访结果,几乎让明城里炸开了锅。
支持阿妮塔的,支持梵帅的,无主见只顾痛哭流涕的,狂躁的不知反对谁只管在街上示威甚至要引**乱的,回到家关起门来抱住老婆孩子默默无语的……各种反应都有,明城有史以来还从没有这么混乱过。
更可怕的是,军方内部也炸开锅了。
有人认为阿妮塔侮辱了梵帅,梵天六将手下有不少子弟兵们已喊出了:“杀死阿妮塔!”的口号。
而市上下议院里,也吵翻了天。
这是关于明城政体的斗争,大厦下最重要的一块基石动摇了,所有的一切也就混乱了,甚至有议员在议院里大打出手。
甚至在同一个家庭里,丈夫与妻子,父母和子女之间,因为见解不同,一时也怒极反目。
“全民公决?”
阿妮塔终于抬起眼。
可她的眼皮马上垂了下来。
“这我已知道了。”
——她抖,并不是因为害怕有人要杀她。她怕的从来都不是这个。
“全民公决”……她脑中闪过这个字眼……可如果,公决中,她这一方失败了,梵帅获胜,那她,真的能依民主体制之约,就此服从吗?或仅只是徒劳无益地在多数暴力中发发新闻稿,演演讲,再做一些毫无做用的无益抗争?
——“失败了?老子跟他们打游击去!”
她脑子里,猛地跳出了细仔评论起这件事时脱口而出的一句话。
一想到这句话,她就忍不住不寒而栗!
——她不怕打游击,不怕那种危险,但她怕:这种反抗其实就是对明城整个政体的重创。
而倪三的话更为冷静:
“梵帅代表的军方已把这次斗争看做他们一直压于心底的、想实现对明城进行军事管制的一种手段了。”
无论如何,自己像正在摧毁自己一向力图保护的。
面对索瓷的安慰,阿妮塔终于抬起脸。
——她必需面对这个局面,做为一个记者,一个试图勇敢生活的人,她必需抬起脸来直接面对,哪怕这个局面是由她引发的。
“公决的事我已知道了,铎长老亲自打电话告诉我的。”
她的面孔突然扭曲起来,显示出她近于无力负担的痛苦。
“责骂我吧,因为无论如何,我都是引发明城分裂的罪魁祸首。”
那一天的天气阴沉沉的。
哪怕有保护罩的加压保护,明城中所有人还是觉得这天气太怪,让人都有些透不过气来。
这是全民公决的一日。
为了这一日的到来,明城人自己也数不清经历了多少磨难:从朋友反目,夫妻不和,父子相争……到为了投票权的年龄限制——那些十三、四岁,十五、六岁的少年们觉得自己也应该有就这事表达意见的权利,而十七岁的孩子们高喊着:“晚生一年,难道就此终生不言?”
——他们说的不错,因为明城中每个人都把这次公决视为关乎明城生死存亡的一次重大考验,人人都在争相表达着自己的意见。
接下来是为了军队的投票权,这种投票该由谁来监管,军官会不会影响士兵们自由地表达意见……
所有的这一切,都引起争吵再争吵。
连从事新闻的彭鼓鼓都数不清这些天里一共发生了多少事了:十九区边界外,聚集着无数抗议的群众,因为“天演试验室”依旧毫不停息地继续着试验计划;连牯子与Chris,这两个明城体制外的人,都在面对着冲击,他们拒绝让那些孩子们出来作秀,成为公决双方的斗争砝码……因为军方内部也有一股倒梵帅的力量,他们可以渗入十九区对牯子他们施加影响。他们对这哥俩儿进行着公民权利的教育,可Chris冷冷地回道:“明城是你们的,不是我们的,公投与我们无关。”
接下来又引发了关于十九区中的人有没有投票权的辩论……总之,争吵再争吵,争论双方艰难的就公决程序进行着无数的斗争与妥协。
可不管怎么说,尽管这是铅灰色的一天,那天色压得每个人心里都不平静,但这公决的一天,终于还是来了。
铎长老所代表的议会传统力量在公决前反复宣传着:无论公决的结果如何,请正负双方都能尊重公决的结果。
可他们的声音出乎意料的小,完全淹没在民众的情绪之下。
所有人都知道,这些天,议会,政府,法院都卷了进来。鹰派,鸽派,产经界,科技界,新闻界,知识界……都已乱成一团。据说,议会还在与军方进行秘密谈判。为了这一点,反军方人士又示威游行了三天。
但不管怎么说,这公决的一天,终于还是裹挟着铅灰色的厚云,终于还是到来了。
阿妮塔强迫自己去投出自己的一票。
一路上,都由索瓷陪同。还有旺大、倪三、古迟、哈拉与细仔保护。她听到了身边的咒骂声,也听到了冲她的欢呼声。可她头一次感到了自己的软弱……这些,她都不想要。
三十多年了,她居然头一次感觉自己还像个小女孩儿,只是恐惧,只是疲惫,想躲回自己宿舍的被窝里偷偷痛哭,希望忘掉这一切,让一切回到从前。
可……
——“谁脚上的泡都是自己走出来的!”
阿妮塔想起了父亲的这句名言。
——她引发的,她必需面对。
所以,她还是强撑着走向投票站。
一台台花费巨资才建好的投票机器在工作。
上城五县,下城十九区,士农工商,男女老少,无一不在进行着他们的选择。
——公决日的这一天,整整一天都是压抑的。
可能因为事先有了太多的争吵,太多的肾上腺素激升,到了这一天,反而大家都有些疲惫与惶惑了。所以这一天才这么压抑。
投完票,阿妮塔就藏在投票点附近,细仔安排好的一个隐蔽地点等待结果。
——晚九点,结果出来了。
只听外边一阵欢呼。
可只是欢呼,不知道是哪一边的。
阿妮塔终于平静了下来,她止住了躲在毯子内身体的颤抖,一脸平静地站了起来。
这一刻 ,她竟比身边的帜字旅旧部还要平静。
却见细仔飞奔进来,高呼道:“赢了,我们赢了!”
所有人都反应平静,阿妮塔一抬头,却见索瓷平静地低下头来,给了她一吻。
在索瓷吻她时,倪三与旺大、哈拉彼此互相看了一眼,轻轻击了一下掌,然后倪三点燃了一根烟,如他们惯有的仪式一样,每人抽一口,转着圈地递着。
细仔抽了一口后,忍不住,呛出眼泪地咳了出来。
看着他呛出的泪,哈拉叔他们不由在笑。
等到倪三抽完了最后一口,看着终于分开的阿妮塔与索瓷,以一种军人式的随意派头弹落了烟头,轻松地笑道:“咱们出去吧……好在,他们总算在这一根烟烧完之前吻完了。”
阿妮塔不由有些脸红。
却听细仔在旁边叫了一声:“嫂子。”
旁人不知他们之间的典故,倪三还笑道:“你什么时候认了索家少爵爷当自己哥哥了?”
细仔在鼻子里哼了一声:“谁要他当哥,他是我姐夫而已。”
一时也没人有空跟他细算这笔亲戚帐。
他们走出隐藏处,却见满街都是红纸屑,似乎一天的云雾都开了。很多人在欢呼,很多人在庆祝,十九区外,虽然隔着电网,还是有人把纸屑烟花冲着电网喷放着。
——当然也有人神情落漠,那是公决失利的一方。
他们走着走着,大街上的电子屏幕上,突然出现了医生华莱士的图像,他是失利一方的代表,且是个坚决的军方支持者。
阿妮塔不由盯向电视屏幕。
她害怕,这时会有人对公决结果不满,出面煽动,从而引**乱。
却见屏幕上的华莱士面无表情,他握着话筒,缓缓地说道:“做为一个医生,一个唯物主义者,我选择支持梵帅。”
“可今晚,百分之五十三比百分之四十七,我们支持的军方输了。”
“其实无论正反双方,所经历过的,都是一场艰难的抉择。”
只见华莱士喉节耸动,一时近乎哽咽。
然后,他无比激动地接道:“我知道我们输了!这可能是一个绝大的错误。如果真如梵帅所言,失去了十九区的‘天演计划’,在接下来我们不得不面对的与暗域的再一次决战中,我们可能全盘失利,人类甚至都可能灭亡。那将是一个巨大的悲剧!而这悲剧,就是由这场公投的错误结果引发的。”
“这结果是一个错误——做为公投失利的一方,我依然认为这结果是一个错误。但这场公决的结果,却让我在数学计算之外,在我所认可的理性之外,看到了另一种希望!”
“我为这结果而欢呼,因为我被深深的感动着:明城将不只是一个试验室。它的存在,不只是出于一种生存的考量,而是出于、生命!或许,死也是生命存在的一另种方式,且是更灿烂的方式。哪怕做为输方,我还是看到了一种光彩,在生存之上,仅仅出于‘生存的需要’这样的东西之上的光彩。”
“我认为这结果错误,但我爱这个错误,因为,这是明城的胜利!也是人性的胜利。我渴望人类生存,但我更感动于这远超于生存之上的荣光!灭亡就灭亡吧,即然公投结束,就让我们接受这结果。即使迎来灭亡,也让我们点燃这灭亡之上,我们所有明城人生命上的荣光!”
沉默了好久,整条街上,所有的人,无论正方反方,忽然齐齐鼓起掌来。
因为华莱士所说的,正是大家心里最想说的。
连索瓷与阿妮塔都没有料到,公投之后,居然会迎来明城居民正反双方暂时的和解。
他们太需要这个合解了。
索瓷与阿妮塔唯一能庆祝的方式,就是再度拥吻。旺大他们几个光棍互相望了彼此一眼,眼神中也满是感动。
这一次拥吻,主动的,却是阿妮塔。
她眼中的泪都流到了索瓷嘴里。
这个吻、是咸的。
——生命中很多最重要的事,并不甜密。
它之所以重要,因为它是:
——生命里的、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