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周游坐在陈总的车里,说:“你还专程来接我,谢了。”

陈总开着车,目视前方说:“我从街那头的游戏厅过来的。顺道的事儿,别客气。”

周游一怔:“你去游戏厅干什么?”

陈总说:“我把那里买下了,打算开个美发店,让游戏厅老板把游戏机都运走,他老是推辞不运,在电话里说什么正在住院。”

周游说:“他确实是在住院。”

陈总说:“嗨,那些破游戏机,他再不运我让废品站拉走。”

周游没接话。车窗外是亦真亦幻的白雾,他反复回想着那篇草稿。

进了饭店包间,从前的班长已经先到。班长和陈总握手寒暄,开了一个得体的玩笑,然后拍拍周游的肩膀:“周游,你也来啦。好久不见。”

周游说:“好久不见。”如果写小说是在虚构中把握真实,那么陈总把握到的东西似乎更加实在。就算全世界都是虚假的,但陈总的宝马车货真价实。周游看着同学们陆续来到,纷纷和陈总打招呼,语气中的热情足够烘干任何浓雾。

菜渐渐齐了,桌上推杯换盏。周游不爱喝酒,边吃边听同学们聊天。往年聚会时,周游试过融入大家的谈笑,但他似乎有种天赋,总能精准地抓住最不该插嘴的节点,插上一句最不自然的嘴。别人不接话显得冷落了他的认真,接话却又会把聊天节奏拖入尴尬。常常是他一开口,别人就转换了话题。

他们正谈论县城里这几年的南下经商热。陈总当年作为保险推销员,是第一批出去的,但也没周游出去的早,他还没来得及出去周游就回来了。班长夸赞完陈总有魄力,想起了这回事,说:“周游,我记得高中时数你最固执,一毕业就出去了,怎么没在外面多闯几年?”

周游不知该怎么回答,只摇了摇头。这几年走过来,像走在一片濛濛的雾里,总看不真切,但若学人不看,却又心意难平。或许所谓固执,就是哪怕去做很多人都会做的事,也仍然难以原谅自己。

班长打了个酒嗝,又问:“周游,你还在写小说吗?没找个单位上班?”

周游说:“还在写。我在西边的龙腾网吧当网管。”

班长说:“网管不算长久工作,让你爸给找关系进个单位吧。我多句嘴,你不能总这样胡写瞎混。”

周游忽然有些气愤,他不觉得自己是在胡写,而且似乎《周游世界》已不只属于他自己。他不介意同学们拿他的写作来调侃逗趣,他们绝非刻意嘲笑他,只是他恰好在场,好比上菜前桌上现成的瓜子花生,他们只是随手拿起来吃点儿。毕竟他从前在班里自称要当作家,而他们觉得这太过虚无缥缈。

也许所有孤独都是做作,也许所有坚持都是表演,他有时也承认自己不切实际。但他们不能用一两个词语就把他做过的、想做的,全给概括了。

他忍不住要反驳,他说:“我不认为——”

可话题在这时已经变成了恋爱择偶,他不必再说下去。他隐隐感到轻松,他理解他们的方式,尊重他们的收获。

他们像适应气候一样适应生活。人应该根据季节更衣,应该使用空调暖气,但不应该在坏天气永远缩在家里。人不应该放弃跋涉。但这些他难以说出口,他也只是有过一次失败的远行罢了。

有个女生问他:“大作家,你有对象了没?”

周游摇了摇头,那女生说:“那我把我闺蜜介绍给你?”

随即就有人跟着说要安排女同事和周游相亲,陈总也说自己认识几个县政府的女公务员,而班长则委婉地建议周游:若打算和女公务员处对象,最好还是先换个正经工作。

大家替周游筹谋了一阵,见周游并不热心回应,就转而去谈论县城里最近的奇闻趣事。

有个在医院工作的人说:“今天真是怪了,医院里的监控器突然都坏了。”

他见这句话并未引起大家的关注,就继续说:“不光这样,扫大街的老马你们谁认识,本来都被车撞成植物人了,昨晚自己又醒了,还没来得及高兴,今天早晨你猜怎么着?”

班长说:“怎么着了?”

那人说:“今天早晨又变回植物人了!我们到病房里去看,他眼角不知怎么渗出了两行血,怪瘆人的!”

周游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像一根震颤的弦。他回想那篇草稿的创建时间是昨天清晨,车祸刚发生不久;他想到清除者逃逸的意识,想到奇迹般恢复意识的植物人老马——老马就是清除者的第三个“备份人”。清除者的意识在昨夜又潜回了老马体内,也许是因清除者短时难寻合适的新宿主,也许是在她的紧紧追杀下别无去路,又或许是清除者行险出奇却反被她料中——无论如何,他知道,她已经完成了刺杀。

他胸中顿时涌满了感激。他感到自己尚未失败,他还在路上。他庆幸没有放弃写作,否则就不会与她相遇相熟;他庆幸自己能遇到她,否则他可能已经放弃了写作。她应该离开了县城,以防“他们”找到她的坐标。也许她已回到了另一个世界,从此不会去读他的小说。也许他再也不能见到她。

过了一会儿,又有同学说要给周游介绍对象,周游忽然说:“我有喜欢的人了。”

包间里一静,班长问:“是谁啊,在哪上班?”

周游想起在派出所值班室里,王警官问他:“你是不是喜欢那姑娘?”那时他没有回答。但此刻他坦然而安静,似乎心底早已准备好了答案。

他想起网吧里那场打斗,他低头看着她的影子,像是白昼里看到巨大的月球,像在月球上看到载满落花的木船,他像是乘船飞行在群星之间。他想起初遇她时,从她眼中看到了无数种可能,春天的蝉鸣,夏夜的冰河,流淌的白岩,冻结的野火和悬浮飘舞的草原;他和她对视着,如同目击了冷冽的刀锋,他像是中了一刀,死在了那一眼上。

他说:“我喜欢的人是苏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