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新房间的首夜,暴奴久久不能入眠。他在冰冷的石地上渡过了无数的夜晚,一直渴望得到这样一张柔软的床。

而当他如愿躺在这样的一张**时,却觉得自己的身体如同嵌入某种动物的内脏。

辗转反侧了小半夜,他还是起身。

从房间内侧的床边走到门口,一共用了十步,这大概是以前的倍,他靠在紧闭的门边坐下,看向走廊里昏暗的灯光。从前逼仄的牢房让他透不过气时,他会这样倚在铁门边,听着阴冷的地风呼啸过走廊,恍惚自己身处足够广阔的天地。

“你也睡不着吗?”蓝眼的声音突然从对侧传来。暴奴偏过头,对侧的铁门内,那双海蓝色的瞳仁泛着亮光,像是危险的走兽。

“嗯。”暴奴点头,“床太软了。”

蓝眼向外挪了挪,昏黄的灯光照清她的脸,有种说不出的美感:“是啊,像是睡在死人的脂肪里。”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暴奴突然问:“为什么要参加终夜之战呢?”

“为什么不呢?”她反问。

“你想离开荒山。可是荒山根本没有外面。”

对面传来一声不屑地冷笑,暴奴不悦地诘问,“好,你说荒山有外面,可外面是什么样子?”

他本以蓝眼会用另一声冷笑充当回答,但她居然真的开始一字一句地描述起来。

她没有描述那些高耸的楼,冰冷的机械。她描述的是泥泞的小路,破旧的古桥。大片的稻田与森林。

溪水,河流,湖泊,甚至海洋。

她的讲述最初只是干巴巴的话语,可她说着说着,那些绘声绘色的描述就在她自己的面前铺展成画卷,有时她不得不停顿一下,然后歪着头努力想一会儿该怎么表达。她讲得如此仔细,可暴奴却觉得,她更像是在认真地,想要说服她自己。

他并没有去听蓝眼究竟在讲什么,她口中的词语几乎没有一样是暴奴可以理解的。于是他只是盯着她湛蓝的瞳孔,像是看着两块璀璨的宝石。

也不知过了多久,绘声绘色描述着一切的蓝眼停下来,她认真地看向暴奴:“你明白了么?”

“明白什么?”

“荒山外面那个世界。”

暴奴执拗地摇了摇头,他本想一字一句地,重复那个自洪荒伊始便不曾改变的真理:“荒山外面没有另一个世界。”可他想了想,还是问:“所以,这些都是你亲眼见过的?”

她沉默了半晌,突然出人意料地摇头:“不,我没有见过,这些都是莱尔讲给我的。”

“莱尔?”

蓝眼点了点头,她告诉暴奴,刚到荒山时,每日高负荷的训练和角斗让她几近崩溃,白天里同伴惨死的模样让她整夜整夜地被噩梦纠缠,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她遇到了一个叫做莱尔的守卫。

莱尔是当时负责培训角斗士的守卫中唯一的女性,这多少让她显得更加亲切。

而对于荒山的大多守卫来讲,她本身也是一个温柔的异类,每当蓝眼在噩梦中惊叫着醒来,她总会及时地出现在牢房外,握住蓝眼的手轻声安慰。

她向蓝眼描述了外面的世界,那些光怪陆离的故事成为了支撑蓝眼活下去的唯一动力。

暴奴歪着头看向她:“所以你相信荒山外有一个世界,是因为……有人跟你讲过一个故事?”

蓝眼听出他语气中的讽刺,却仍是坚定地点头。昏黄的灯光照着她的身影,她环抱着双膝,脚尖微微蜷着,像是一只受伤的野兽。暴奴久久地凝视着她,仿佛在她冷硬的轮廓上,读出了一点倦怠。

一个角斗士,他可以锋锐、可以坚韧、甚至可以癫狂,唯独不该有这一点倦怠。

暴奴突然觉得,也许让她显得与众不同的,并不是那双蓝色的眼眸。

他说:“终夜之战时,我希望你选我做你的对手。”

“为什么呢?”

是啊,为什么呢?他沉默着思考了许久,忽然挑挑嘴角:“为什么不呢?”

蓝眼笑笑,闭上眼,结束了这平平无奇的一天。

不同于D区十步一卡的严苛控制,C区内部几乎不设门禁。

晚上七点到早上六点,角斗士们依旧要在自己的牢房呆着,但除此之外的时间,他们可以自行掌控。

是在训练室中竭尽全力,还是在自己的**躺尸整日,没有人会多管闲事。

刚到C区时,光是防备在各种场合与自己擦肩而过的角斗士,就耗费了暴奴大半的精力。不过他渐渐发现,与D区的训练生不同,这里的角斗士对私斗几乎没有任何兴趣。然而他仍旧刻意地与他人保持足够安全的距离。毕竟无论他们表现出来的状态有多无害,嗜杀的惯性与浸透皮肤的血腥味一样,谁也没法洗掉。

所以当一头红色发茬的但丁走进暴奴所在的训练室时,暴奴立刻收住刚刚起势的长枪,警惕地停下手头的训练。

与暴奴相同,但丁也是经历了一百二十场角斗的训练生。在C区时,两人曾见过几面。暴奴对他的印象还不算太模糊,但也只是因为他一头的红发实在太过扎眼。

至于他的战力如何,暴奴倒没有任何的印象,不过既然能熬过一百二十场角斗,想来不会太弱。

但丁凑了过来:“听说终夜之战时,你是蓝眼的对手之一?”

暴奴点头,不过是几天的时间,蓝眼挑战终夜的事情就已传遍荒山,连她选择的对手也成为了荒山的焦点。就像他们约定的,暴奴也会成为其中之一。

在新房间的第一晚,他曾想过,蓝眼是否会侥幸赢下这场角斗。

而他得出的答案,只能是一句冷冰冰的“不”。

蓝眼只是蓝眼,不是维拉口中那个战无不胜的“亚瑟”。她不会在以一敌的角斗中成为什么传奇,她只会死在主角斗场。

但丁叹了口气:“我还真是羡慕你呢!在主角斗场的第一场角斗,就是万众瞩目的大战。还是对一,没有任何风险的虐杀。”他顿了顿,咧开嘴笑,“你想好怎么杀她了吗?”

暴奴茫然地摇了摇头。

“虽然对一的比赛不够公平,但那怎么说也是你的第一场正式角斗,又是在主角斗场这样的地方,你得为自己的亮相好好准备,不仅要亲手杀掉她,还要足够残忍,才能让大家记住你。”

“其实我一直都觉得斩首是最有冲击力的杀人方法,但在终夜之战这样的场合,就显得有些小家子气了。毕竟一刀下去干干净净,她连惨叫的机会都没有。我想你还是要先想办法打碎她的膝盖骨,你知道吗?我试过很多次了,人被打碎膝盖骨是叫得最惨,表情也最丰富。”

“而且如果两个膝盖骨都碎了,她就站不住了,只能在地上爬。人爬的时候会在地面上留下血痕,看起来就有特别的美感。这时候你就给她来一个腰斩,为什么要腰斩呢?是因为人被砍成两截之后不会立刻就死,还能再挣扎几下,这样你就有足够的时间去找个石头,或者战锤之类的东西,砸烂她的脑袋,要多砸几下,砸得稀烂那种,砸得时候血啊脑浆啊……”

他越说越兴奋,仿佛自己此刻就在主角斗场的中心,在山呼海啸的欢呼声中,终结蓝眼的性命。

暴奴没来由地觉得愤怒,他说不清自己为何愤怒,但他能感到这股愤怒与帮助他赢得角斗的愤怒不同。

这种愤怒是苍白的,像是面对无法更改的命运时的那一声无济于事的咆哮。

始终沉默的暴奴忽然扔下手中的战枪,铁枪落地时发出巨大的锵响。絮絮叨叨的但丁挑了挑眉,他警惕地看向面色阴沉的暴奴:“怎么了?”

阴着脸的暴奴握了握拳:“没什么,手痒。”

两个守卫一左一右,押着伤痕累累的暴奴回到了房间。折断的鼻梁让暴奴不得不张大嘴巴呼吸,血水趁机淌入,又被他一口一口吐出。

他和但丁动了手,打起来之后谁也没捡身边的武器,就都是赤手空拳地干了。一场架打下来,谁也没受什么致命伤,但也都不算好过。暴奴感觉自己应该是折断了他的手腕,不过也只是感觉,后脑挨了一下势大力沉的飞膝后,他对刚才的事的记忆都有些模糊。

动起手来不到两分钟,就有守卫不知从哪里冲出来制止。打红了眼的两人当然没有理会,可斜刺里冲出来的守卫身手好得吓人,一个冲拳就把暴奴放倒了,他的鼻子就是那个时候折断的。

守卫冲上来的时候暴奴就只看到了一团黑影,捂着鼻子躺倒在地后,才发现击倒自己的竟是个女人。被其它守卫死死按住的但丁象征性地挣扎了几下,便也安静下来,和暴奴对视的时候他不叫也不骂,反倒是朝着暴奴上扬嘴角,像是知晓了什么秘密般,讳莫如深地笑了。

喘着粗气的暴奴捂着流血的鼻子,他本以为这一场狂乱会让自己格外酣畅,可实际上,他却感到心里闷闷的,像是被一团郁气堵住。

此时他的左眼已被血水迷住,无法睁开,高高肿起的右眼也眯成了一条缝隙,他便是通过这条缝隙看到了倚在门边的蓝眼。

他挤出一个笑容,将被拷起的双手举高,示意自己胜利者的身份。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和但丁到底谁赢谁输。

靠在门边的蓝眼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了惊喜的神情。但她的目光却不是停留在暴奴身上,而是越过了他,望向他的身后。

暴奴不禁回过头去,身后站着的是一拳将他放倒的女守卫。

“莱尔?”蓝眼颤抖着声音,试探性地问。

暴奴听过这个名字,却一时却无法想起。他被守卫粗暴地扔进房间,踉跄着摔倒在地时,走廊内的女守卫平静地应声:“蓝眼。”

倚着墙角坐起的暴奴仔细看向说话的女守卫,她的眼窝深陷,一头干涩的金发草草地束起。一件深黑色的守卫服套在身上,松松垮垮的,看起难免有些邋遢。被称作“莱尔”的女守卫朝另外的两个守卫点了点头,他们就先行离开。暴奴看到蓝眼欲言又止的模样,忽然记起她之前说过的话:“那些都是莱尔讲给我听的……”

他一时恍然,原来欺骗蓝眼,说荒山外还有另一个世界的,就是眼前这人。

禁闭门将沉默的蓝眼与莱尔隔在两侧,他们的模样就像是站在两个没有交点的平行世界,蓝眼最先移开目光,却也先开口打破了沉默:“我要去参加终夜之战了。”

抿着嘴的莱尔怔了一下:“原来他们说的那人是你。”

蓝眼看到她有些不自然的神色,笑着问:“他们说了什么呢?说C区来了个疯子角斗士,一场正式的角斗没打就急着送死?”

莱尔咧了咧嘴,有些不自然地挤出一个微笑。蓝眼趁机开始问起莱尔的近况,她一口气问了很多,每个问题却都条理清楚,像是默默准备了很久。她以为刚刚的笑容已经消融了久别之后彼此的疏离感,可事实证明那也只是她的错觉。

因为莱尔马上就粗暴打断了她:“你不能去参加终夜。”

蓝眼的表情有些僵硬,她又问了几个不痛不痒的问题,期望能岔开话题。莱尔却充耳不闻,只是一字一句地重复:“你不能去参加终夜。”

一直闪躲着目光的蓝眼直直地看向莱尔:“为什么?因为我会死吗?”她深吸了口气,“可是死,也值得。”

“值得什么?”莱尔挑了挑眉。

“我赢了,我就能离开荒山,到达外面的世界。”

“外面的世界?”莱尔困惑地看向她,像是不懂她的意思。

蓝眼忽然有些慌张,她开始重复那些对荒山外世界的描述,她认真地复述着,那些干巴巴名词被她绘声绘色的语调串起。

——泥泞的小路,破旧的古桥,大片的稻田与森林。

这些本不赋有任何意义的名词,几乎就要因蓝眼的话语而在暴奴眼前绘出一幅无法描述的画卷。

莱尔冷冷的声音却残忍地打碎了这一切:

“那只是我编的故事。”

蓝眼停了下来,像是被人抽去灵魂般僵在了原地。

莱尔:“蓝眼,我为你讲那些故事,只是想哄你开心。怎么可能有另一个世界呢?这里就是我们的一切。我们在这里生长、战斗、死亡。听我一句劝,你现在反悔还来得及,不要去参加终夜之战。一对的战斗,你没有任何胜算。更何况,荒山外面没有另一个世界。”

“不……如果你没有看过外面的世界,你就不可能描述得那么清楚。”蓝眼的声音开始发抖,像是被洪水冲击的堤坝,渐渐松动,“而且,而且那个叫亚瑟的角斗士不也参加了终夜么?如果不是为了自由,如果荒山外没有另一个世界,他为什么要拼了命去参加一场以一敌的角斗?”

“为了成为一个守卫。”

她静静地俯视着变得慌乱的蓝眼,她明白,蓝眼已经猜到了她接下来的话,但她仍是毫无怜悯地开口,像是挥舞着一把寒彻的刀刃,瞬间就杀掉了什么:

“我就是亚瑟,莱尔?亚瑟。”

莱尔走时,躲在角落的蓝眼环抱着双膝,一言不发。

迟钝的暴奴用了有一会儿才想通所有信息之间所蕴含的逻辑。

——如果莱尔?亚瑟见过荒山外那个世界,不,应该说,只要她真的相信荒山外有一个更加美好的世界,在赢得终夜之战后她理应要求离开荒山,而不是成为荒山的一名守卫。

蓝眼相信荒山外有另一个世界,是因为她对莱尔讲过的故事深信不疑。而现在,一切的证据都在表明那个故事就只是一个美丽但却无比虚假的谎言。

暴奴无法想象这对蓝眼的打击。

但他能看到。

看到她躲在房间的阴影中,看到她陷入黑暗的怀抱。

他想轻轻唤她的名字,可张了张口,却一个字也没能说出来。

长久的沉默后,蓝眼沙哑的声音从黑暗中飘出:

“你知道吗?小的时候,莱尔不是这个样子的。她总是很温柔的跟我讲着外面的世界,握着我的手……”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不可闻。可那声音中蕴含的悲切与绝望却并未随着声音消失,而是深深地印到了每一寸沉默的空气中。

暴奴静静地呼吸着她的悲切,他试图安慰,但一头猛兽又该如何捧起一片易碎的落叶?

“我……可以、握你的、手。”话一出口他就有些后悔,“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说……”他皱着眉寻找合适的语句,目光却瞥到一只脏乎乎的小手从铁门的间隙里伸了出来。

暴奴怔住。

那只悬停在空中的手吸引了暴奴所有的目光,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将她握住。

蓝眼的指尖和手心长着茧,整个手却是软的,像是少了根硬挺的骨,少出一股难能可贵的温柔。

于是暴奴努力向前探出手,似乎这样就可以拥有更多。他触到了她跳动的脉搏,那震颤的节奏让他感到紧张又燥热。

他握过无数双手,这是头一次,他不想折断自己握住的手腕。

忽而止歇的夜风里,蓝眼的声音静静传出:“你相信吗?相信荒山的外面有另一个世界。”

她的声音像是一个溺水的人,拼命挣扎,想要握住一根也无法拯救她性命的稻草。

每当回想到此刻,暴奴都无法说清为什么要做出那样的回答。也许是想劝她打消参加终夜的念头,也许只是实话实说。

——当时,他这根无用的稻草摇了摇头:

“我不相信。”

那只颤抖的手渐渐松开。

暴奴用力地再握了一下,什么都没有握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