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应该在雪下面。”

暴奴喃喃着。

他看着几万尺银河般的雪倾泻而下,看到满场的围观者张大了嘴巴,看到那雪奔腾如战倒玉龙三百万……

可醒来时,张大口猛吸一口气时,却并没有松软的雪灌进自己的嘴里。

他记起最后一刻,自己仰头望见栅格破时,见到那成千上万吨的雪呼啸而下,自己本能地低头,试图用后背抗击那雪崩的重压。那雪撞了下来,拍到他背上并没停止,推得他直往地底下沉去。

这是他脑中最后的影象。

可脚下这坚实的土地,被无数角斗士们奔跑,踩跺,抡锤夯实过的土地,会被那一场雪崩击穿吗?

“我应该在雪下面。”

暴奴缓缓地睁开了眼,透过睫毛上的雪,他四顾皆白,可是那白也不过是浮在他脸上的雪雾。这时,他才感受到了自己真的是躺在厚厚的雪上面,全身僵硬。

他怎么可能躺在雪上面?

他该是被雪埋了的那个人。

这让他都产生了一种荒诞的念头。他从没想过荒山底下是什么,也从来没受过教育知道地球是个圆的……从年长角斗士嘴里听来时还只觉得好笑……难道,土地不过是个界面?那巨大的雪崩击穿了它后,只不过是把自己推到了它的背面?否则,怎么解释为什么他不在雪的下面,而是这么僵直地躺在雪地上。

而荒山,就在自己的背后面。

……这里真白。

暴奴接下来的念头就只有这个了。

这无尽的白,濛濛得似乎可以安慰他有生以来的就有的焦虑和愤怒,那冷彻骨髓的雪感也似乎可以冻熄他所有的火气。

就这么死去也未尝不好,总好过被那些野兽们用钝器或利器将自己分尸、剁肉。可笑蓝眼一直说什么“荒山的外面”,这荒山可能根本没有外面,它只有背面。她拚死奋斗的,只是想来到这空茫茫只有大雪的背面吗?

暴奴的眼睛渐渐地合上,他觉得自己好累,身体里所有的力气似乎都已用尽。他感觉得到自己体温在下降,呼吸在变慢。也许,该来这里的不是他,而是蓝眼。那样的女孩儿,才期待这样一种死法,把自己冻成个水晶心肝玻璃人吧?

可不远处,隐隐有什么声音传来。那声音骚扰得暴奴合不上眼,奇怪的是它并不引起他的愤怒。只为那个声音好似熟悉。

暴奴涣散的意识被那声音勾起,耸起耳朵,努力分辨它说着或唱着的到底是什么。

终于,他象听见了:

乞力马扎罗的雪崩下来了,

我想冰镇打啤酒,可惜只剩下半扎;

喝的人是不是我无所谓了,

只希望喝到的人可以代我回家……

——蓝眼。

暴奴的脑中蹦出了两个字:蓝眼!

“蓝”这个字眼在他脑中一出现,这满目空茫的白中,似乎就有了个逼他凝聚意识的蓝点。那蓝色顺着他的目光在身边的雪地里浸润开来,随着他目光的追踪,蜿蜒向前,勾得暴奴的身体都慢慢地坐了起来。

那渺茫的蓝色一直向前、向上,向前、向上……直引得他的目光一直向上攀爬,终于攀爬上遥遥的,那占据了他整个视野的、巨大的雪山。

“遗汝以泪,纵汝之眼;劳君代望,山高雪远……”

他记得那塑料瓶上用很细的针刻上的字迹。这字他认不全,意思更加不懂得,只模模糊糊意识到,蓝眼是想借自己的眼。

他向那雪山上望去,山高万仞,鸟不可渡。可他尝试着站起身来,一步一步,向那雪山走去。

沿着雪山中若隐若现的小路向上攀爬,越往山上走,四周的风雪越大,温度也越低。搓着渐渐冷硬的上肢,每走一步双脚都深陷入雪中,暴奴发紫的嘴唇上结了重重的霜,几次都想干脆栽倒向松软的雪地和无边的倦意之中,却咬着牙强撑了下来。

他没有回头看一眼那雪地上,山的冰棱上,留下的自己的血的痕迹。只因为一点蓝,幻像似地悬在自己眼前。他要登到那山顶看一看,似乎那一望,可以把蓝眼伸出的那双断了腕的双手就此补全。

中途他昏睡了很多次,有时半昏迷中,他感到自己手脚并用,依旧在笨拙地往上爬。死注定是不可逃脱的宿命,他只担心自己死在到达山尖之前。

也不知过了好久,他终于用双手够到山巅那最高的一处岩石时,心里已麻木得全无感觉。他心里隐隐感到有一种害怕,怕到了山尖看到的一切。直到他拼尽全力,把冻僵的指关结抠着石棱抠得发白,腰腹用力,努力把自己的身体向上缩,终于缩成一个弹丸般地以滚的资态滚到山顶,低头一望时,只见到来的路上,远远的,曾经熟悉的荒山正以倒悬的姿态,头下脚上的悬垂在自己脚底,与山巅的指向互成反面。

——这、里、到、底、是、个、他、妈、的、什、么、地、方!

暴奴心里怒骂着。

但转身回头,望向山的另一边时,他心里如受到锤子重击了一下,五岁以前一些模糊的记忆突然贯入脑海。接着他脚下一滑,整个人就向那一侧未知的山脚滑去。

“医院”——下滑时他脑子里只冒出了这两个字。

他知道他一定记得那个医院,他记得自己哭闹着从一辆黑色的保姆车上下来,两个壮大的男护士一左一右挟持着他,自己身上穿着件过大的束身衣,那袖子长得绕了他身体两匝系拢。两扇厚实而陈旧的桃心木门关上后,那外面的整个世界就关上了。有一扇门会关上这世界不多的对你的好……

可这倒底是什么见鬼的山?

下滑好象永远没有尽头,他不像滑行在一片山坡上,而是滑行在自己那拼不拢的记忆碎片里。那些碎片就如打碎的镜子,比颠颇在自己身下的那些雪中的冰棱更加锋利,更加让人难以忍受、难以防御。暴奴觉得自己修练得坚硬如石头的脑子都快被它们划得破碎稀烂了,这下坠竟还没有完。

“我不要想了!”

暴奴一咬牙,屏住自己的呼吸,逼着自己昏了过去。

直到那咚的一声传来。

他醒来第一直觉是,自己撞在了一扇玻璃窗上面。

那声音不只震醒了他,连同惊醒的,还有玻璃窗内,那躺在素白的床单下的男孩儿。他看到那双眼抬起,茫然、四顾、聚焦、望向前面的显示器,却觉得那双眼如同跟自己四目相对。他看得到床单下那瘦弱的如同鸡雏一样的身体,关键是,有一瞬,他还感受得到那张病床床单下瘦弱得如同鸡雏一样的身体!

那双眼没有看他,望向的是病床前天花顶上悬挂下来的一个显示器,可自己像通过那显示器与那男孩儿四目相对了一下,这感觉还不足以让他惊恐……

让他惊恐的是:他象透过那男孩儿的双眼,看到了自己,那个蓬头垢面,筋浮肌显的野兽般的自己。

而他,怎么可以同时感受到两具躯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