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雪夜,月升空。
阿畹觉得自己要气死了。伤口疼,心比伤口还要疼。不懂萧九,不动她为何一口否认“无辜”的可能,这彻底碾碎了他心底的那丝侥幸。
他等了九年,慢慢长大,却只等来这句话。阿畹啃着手指,一脚踹飞碎石子。更心碎的是,他发现萧九说得是对的,他就是个小孩,不切实际地想尽善尽美,所以总为别人找托词,可笑地想太多。有人说他是体贴,他却很厌恶这种软弱。
思归号出事时,阿畹在第一波爆炸中便被震飞了,摔入一条河流便晕了过去,这条河与八台山的地下河相连,醒来时已在那个废弃机械鲛的隧道中。
他挂念思归号上其余的人,顺着烟雾寻到坠落地点。
机身降落时撞到了一根巨木,正好被倒塌的树干压住,半边悬在山崖上,摇摇欲坠。山崖不算很高,下面是滔滔江水,阿畹抱起一根树枝扔下去,两米来长的树枝斜斜地插在河床,淹没大部分,差不多是成年人肩膀的深度。
一股冰凉钻进阿畹的脖颈,顺着后脊向下流,和雨水很像。他抬头,一截断手正悬在脑后,一滴滴的血水滴落。
极速坠机的过程,很多人被甩出舱外,身体在空中高速撞上障碍物,瞬间四分五裂。
周围的树枝、山石上,挂着更多的尸块。
月下山影映衬着,犹为可怖。
阿畹腿下发软,倒退了几步,转身欲逃。就在这时,思归号里传出了呻吟声。
有幸存者?
阿畹深吸口气,定了定神。他试探着唤了两声,得到回应,心中落定。阿畹看了眼那根五人合抱粗的巨木,恰好倒在力量均衡的位置。
“请、请幸存者慢慢移向舱尾,一个一个来,不用急。”黑夜里,阿畹的声音微颤,他轻轻咳了一声。
思归号舱内一阵沉默,显然大家死里逃生,此时分外惜命,不敢轻举妄动。
阿畹的声音很轻,他垂眸,月光透过树影落在指尖,是冷白色的。他搓着手指,克制自己啃指甲的欲望,“您们的身后有条河。这架思归号撑不了多久,火焰燃烧的高温迟早会引爆燃料,只有这一条脱身之法。河水会缓冲跳下时的落差——我虽然是个小孩,但不会拿人命开玩笑,请相信我一次。”
贰机道人的声音:“唉,孩子……”
“前辈。”
“你从那么高的地方摔落,活了下来,可是遇到萧九了?”
唐畹沉默不语。
“老夫信你。”
思归号微微晃动,贰机道长缓缓移向机舱尾部。
“好,请前辈脱掉外衣跳下。山崖不高,下降会很快,一旦入水立即憋气,我计算过,会有三秒沉底,不要慌张,体内气息充足,慢慢便浮起来了。”
“我记住了。如果老夫死了,孩子,请你帮我照顾……”
阿畹摇头,轻声自言自语:“我计算过。没有如果。”
落水的“噗通”声传来,没一会,便听见贰机道长遥遥道:“这里是有个山洞,快下来,我们可以借宿一夜。”
有了贰机道长的先例,余者心头疑惑去半,接二连三地跟着跳下。
当最后一人要钻出机舱时,思空号已摇摇欲坠。
阿畹走近想拉一把, 却发现是木钩男。
他一怔,未及说什么,木钩男刚探出半个身子,腿被塌陷的舱体卡住了,停下动作,回头看向阿畹。
彼时,阿畹伫立一旁,月光为他镀了层淡淡的银光。木钩男是个匍匐的姿势,不得不抬头仰视,阿畹从他的目光里看到了求助的意味。
发现是木钩男,阿畹伸出一半的手便停住了,他一下一下咬着嘴里的肉,抿唇不语。
“您大人有大量,救救小的吧。”
木钩男笑得殷切,脸孔挤出表情,月光下每条纹路都一清二楚。
“思空号的事,我知道,是我错了。我也是无奈之举……”
阿畹伸出手,使劲将木钩男拉了上来。
木钩男笑着,弓腰塌背,他刚欲张口说些什么,唐畹却已转身离开,与贰机道长他们会合。
身后,思空号坠落,浓烟滚滚。
原谅么?当然不能。
见死不救?似乎也不能。
阿畹把碎石子踢得四处乱跳,他有股无名火,似乎是因为自己的再次懦弱心软,也因为不远处山底下,那个冥顽不明的女人。
机械鲸地底隧道。
萧九头脑里的警铃大作。
山底隧道那几名江湖人的失踪引起了关注,他们的同伴循着踪迹寻找过来,发现了尸首。
这边平则鸣正磨刀霍霍呢,萧九按按太阳穴,推起垃圾车远远迎了出去。
并非所有人类都是坏的,萧九想,这几人看上去便有几分和气。
“那几位小兄弟,均是被人一刀开胸。你看清凶手了吗?”
“我们查了排班表,你当时应当正好在那里处理垃圾。任何异常都要告诉我们,极可能成为破案的关键。”
“唉……行了行了,走吧。”
江湖人挥挥手,打发了这个满身秽物、又脏又臭的女人。她显然惊魂未定,半张脸埋进粗布里,瑟缩着闷头不语。
不过是个收泔水的下贱妇人,命不好,撞见了一状惨案。
“你们看那具碎尸了吗?这不是普通凶案,瞒不住。”江湖人检查几具同伴的残尸,互相对视着,面色均不好看,“去报告给晴天阁,让他们调遣花间派过来。”
“超自然力量犯罪?”
几个人不约而同地,想起了九年前的那件事。
“快快!发信号给花间派。”
“发了。可有啥用?”
“这穷风嚎雪的鬼天气,等花间派破雪赶到了,怕是咱们早凉了。”
“这、这该如何是好……”思及盛极一时的唐门瞬间倾覆的往事,即便时过境迁,依然有着震撼人心的力量,“我们怎么办?只能等死了?”
“呸呸呸,别乱说话。”
“不是乱说话,你想当年……”山风灌进洞里,顺着幽长的隧道,发出了一声幽咽,说话的人瞬间静了。
大家面面相觑,背后发凉。
“嘁,怕啥?大不了我们先杀。哥几个手里有家伙,管它什么妖魔鬼怪,先尝尝爷爷的厉害。”
“就是,鬼影子还没见一个人,总不能被自己吓死。”
“有酒吗?老子日他龟孙的。”
此时长夜刚刚降临,他们三三两两往回走,热血的江湖儿郎们大声说笑,讲故乡风土,讲心爱的女人,讲不上台面的荤段子。他们还很年轻,精力充沛,手里有渴血的武器。即便有畏惧,也只是藏在心底,是下酒时的一点佐味。
然而酒喝高了,就有脑袋空胆子大的。他们不死心的,两三人集成一伙,就要往隧洞深处查探。
没辙,本已离开的萧九只得又转了回来。
里面那群怒火中烧的铁家伙正等着杀人呢,偏偏上赶着送死。
她的太阳穴突突地跳。
萧九指向洞外远处:“凶手跑了。是个小男孩,紫衣服,害羞,爱脸红。”
厚厚的粗布之下,她的声音像冷风吹过水雾琉璃,蒙了一层霜。
大声聊天的江湖人们安静下来,看着这个女人:“小男孩脸红?啊——”他们恍然大悟,彼此确认,“那个叨叨故事的。”
萧九韶点头。
她始终乖顺地垂首,唯有头顶发髻上下点动,絮絮碎发起落。没人看得见她表情,没人知道她想些什么。
他们印象里,那个成天叨叨英雄故事的,不过是个小孩。他孤身前来,腼腆羞涩,和谁多说两句话便会脸红。他睡得好吃得饱,甚至每天洗衣服,午后阳光最好时,他还会慢慢散步,然后到客栈喝杯暖姜茶。像个养尊处优不知疾苦的公子,丝毫也不江湖,再不过平平无奇。若说唯一怪异的,便是初来镇子时,肩上那巨大的行囊——甚至被押上思归号赴死,依然片刻不离身。
先前审讯的人问道:“那人……我有印象,是个秀气又腼腆的小孩。他为何伤我兄弟?”
江湖人从坠落的思归号死里逃生,蜷缩在山洞里,烤火的时候,他们在闲聊。
贰机道长看着给自己包扎伤口的唐畹,问:“当年那件事,江湖人尽皆知,细节一清二楚,你想要调查什么?”
正走神的唐畹被惊醒:“什么?”
“九年前,偃偶作乱那事。”
阿畹目光垂落:“哦,我不信萧九亲手杀了唐门的养父母。”
“这事……”
“我曾经想,这是件错案,她是被冤屈的。十几年养育之恩,我不信一个人能做出这种事。”
“曾经?”
“嗯。”
“现在相信真是她所为了?”
给绑带打好结,唐畹一挪身,挨着坐在贰机道长孙女的身旁:“现在相信了。”
小孩子总是活络些,孙女小月仰头:“小哥哥,那你打算如何,去抓捕萧九归案吗?”
唐畹停顿一会,摇了摇头。
小月皱眉:“不抓?”
“不知道。”
“可是你若能抓到她,查明这沉积九年的悬案,一定能扬名天下。到时就可以加入花间派了!”
“是吧。”
小月忽然问:“哥哥,你很冷吗?”
唐畹摇头。
“你为何发抖?”
唐畹啃着指甲。
因为错失的信任,崩塌的信念,被迫的成长。
他牙关微微打颤,咬破了皮。指甲缝里流出血,又咸又涩。
那个女人说话时的神情,满不在乎。
有把刀子在伤口上戳了九年。她轻易地拔出来,又重新插进去,脆弱的痂被毁掉,现世美好破碎了,心底的陈年老脓流了出来。
因为疼。因为生气。
兴许是身边少有同龄人,小月腻着唐畹:“小哥哥,我告诉你个秘密哦,你不许生气。”
“好啊。”
“在镇子里,他们都在背后说你坏话。他们说你动不动脸红,太秀气了,像个大姑娘,一点没有男人味。”
唐畹挑眉,笑了。
“其实、其实……”先前爆炸时火星溅落,他的衣袖被燎了个小洞。小月低头盯着那里,仿佛有朵花,“其实我也参与了,说、说你坏话……”
唐畹侧头听着,觉得很好玩。
小月:“我现在知道错了,跟你道歉,诚挚道歉!你原谅我好不好?”
唐畹道:“在我很小的时候……”
“你现在也是小孩!”
“好吧。在我比你还小的时候,”阿畹好脾气地笑了,“曾有个人告诉我,他人的闲言坏话,都不用在意的。”
小月的眼睛亮了:“那我们还是朋友?”
“嗯。”
山底隧道的西北处。
萧九面对着寻找凶手的江湖人,忽然就走了神。她想起那天的客栈,窗外风雪交加,那个少年与孩子们围坐在火炉旁——
“喂,后面呢,萧九落水了,获救没有?”正听到关键处忽然没了声音,孩子们忍不住催促。
紫衣男孩微微一笑,合上话本:“今天到此,明日继续。”
孩子们不依不饶。这里的人们最不喜欢“明天”,他们及时行乐,今朝有酒今朝醉。末日的煎熬中,谁知道有没有明天。
可无论哀求还是撒娇,任凭他们说什么,稚嫩的男孩揣着话本倚回了角落里,再不发一言。火光映着,他的目光亮晶晶的,仿佛无限希望。他相信故事中的那个女英雄,相信她绝不是穷凶极恶的凶手。他相信一切罪恶的背后必有隐情,所有人的心底都尚存良善。
萧九向江湖人确认:“凶手是那个小孩。”她提供了凶手信息。此时,她正带着他们远离机械鲸停泊点,前往紫衣男孩离开的方向。
小孩闲不住。小月四周搜罗了一捧碎石子,缠着唐畹两个人比赛,石子扔上去,用手背接住数量最多者获胜。
唐畹输的很惨,局势碾压性一边倒。到后来小月着实赢得索然无味,二人干脆也不比赛了,她像传授武功那样,抓着唐畹的手教他游戏窍门。但最终,唐畹还是要认命,他就是四肢不协调。
小月也没兴趣了,用石子在蚂蚁窝旁垒了堵墙:“对了,那个大坏人呢?”
唐畹倚在一旁,跟她各拿一根树杈挖蚁后:“谁?”
“那个抓我们的大坏人,手上是个大木钩。”
“哦。”唐畹仰头看天,那人最后的眼神似在眼前。他语气平淡,“思归号坠落前他逃了出来,走掉了。”
“为何不来跟大家聚在一起呀?”
“原本便不是一起。”
说到这里,唐畹停顿了一下,又若无其事地继续:
“你爷爷他们会杀了他的。”
“爷爷是好人,才不会呢!”
“会的。”
那女人说的对,只有幼稚的小孩才逃避现实,粉饰太平。
他曾经是。
现在不了。
山底机械鲸停泊点。
萧九默默无声地走着,黑暗的山底隧道,只听闻垃圾车轮碾过碎石子的声响。
江湖人将信将疑:“一个能掐出水来的小孩是凶手?”
“也许是为了萧九?”一旁有人小声道。
江湖人的脸色立即变了,气氛蓦然凝重,能听见手握紧兵器的关节响。
“什么!”
“会不会是发现了萧九踪迹?”
“到底什么意思?这话不能乱说!”
“那小孩阴沉沉的不说话,看着就有古怪。他孤零零敢来这里,却不肯与我们一路,谁知心里怀着什么鬼胎?”
“这么一提,事情确有蹊跷。”
萧九忽然出声:“打斗时,他似乎提了——什么‘核桃球’‘茯苓糕’。”
“缚灵球!”
江湖人面面相觑,从彼此的目光中读出了厌恶和恐惧。
—— 并非每个人都见过传说中的萧九真面目,也并非每个人都亲历过那场战争。但那个既像核桃又像香薰的金属镂空球却妇孺皆知,毕竟它曾经威慑天下机甲大军,令行禁止,随后一转身,又险些祸害整个中州。
和它的主人一样臭名昭著,恶贯满盈。
缚灵球在此,萧九必定不远。
“那个小男孩的,到底什么来头?”为首的人咬牙切齿。
罪名定下,反推动机搜索证据都变得出奇容易。不用萧九开口,已有人一声冷笑:“呵,充满萧九的人,怎会不想独吞唐门机甲偃偶之法。”
唐畹是在半夜离开的。
他轻轻抻出腿,挪开睡得正香的小月,重新爬上山崖,循着原路回到了废弃的机械鲸停泊点。
那时刚过亥时,斜挂在天边的月亮被群山遮住,林深草密,四野漆黑。
阿畹崇拜那个女人,所以总是一遍遍讲她的故事。他活到现在不算长,但再难再绝望的时刻都经历过,他靠这些传奇故事撑下来,他想象着她无坚不摧,她信念坚定,她光芒万丈。阿畹便随着汲取养分,获得力量。
他仍旧有怒气。
阿畹刚走出没几步,便被擒住了。
几名江湖人忽然从黑夜里出现,刀架在他脖子上,扬言要杀了他为葬身山底的弟兄们复仇。
咳咳……咳咳……
阿畹的咳嗽声惊醒了山林,一群黑鸟如乌云从树林间飞起。
他直接用脖颈撞向剑刃,那些人反而一惊。阿畹趁机逃开。
他多么聪明,迅速便想清了前因后果,肺部的伤口再次被诱发,一口血沫喷出。
血沫溅落,是一地心碎。
他不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