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石墓生涯 痛失爱子

来到陵寝墓中的第一个夜里,周遭充满陌生。

尽头一片昏暗,只有漆黑的一道光线从旁边射进来,森森的诡异吓得勾践尚小的儿子噗的一下子大哭起来,幸亏被母亲止住,否则还不知道要出什么乱子。

他们一行四人第一次见到这些吴国的工人——是一个个从冬到夏,疲于奔命的人,脸色黝黑,有些瘦小的大约因为抢不到食物,所以饿得面黄肌瘦。

没有人管。

这些人一听说,来的人是越王勾践,就像着魔了一样疯狂,愤愤不已,上下哗然。

“是他,是他,就是他害得我们这样的!他是越国人,跟我们吴国人势不两立!好啊,现在自己送上门来了,我们大家趁着这个机会打死他!”

包围圈里年长范蠡许多的勾践,在好些个人的拳脚相向下,被打得头破血流,不止是他,就连妻儿也难逃此厄。紧要关头他死命地护住自己的妻儿,而范蠡则是死命地护住勾践,亏得在几个差役的阻挠下,才得以保住一条蝼蚁般的命。

“大王有令:勾践这几个人是来给你们做饭替先王赎罪的,要是哪天大王来了,见不到勾践的人,你们一个个就都得死!”

差役显然比眼前的这帮人还要凶狠得多,的确,面对恶人,只有比他们更恶。

墓里的战争算是暂时歇下。

勾践一时间无所适从,只好坐在那里,不觉入了侧耳的倾听。你一言我一语,听到这些人在自语些什么,怨声不绝。

“当初发下王榜招人的时候,谁都想着前途一定是一片大好。我们有些出于先王的恩德自发而来,有些也想着既然要修建一个浩大的陵寝,现在的王一定会给我们足够的粮食和生活必需,能让我们好好地在这里生活下去。这样对于一些没有能力找到地方做工的人,能通过劳力得温饱,也是一件很好的差事。”

“大家可能都是这么想的,所以我听说最初需要五万人,最后却募到了十万人。一开始的确是和想象中的一样,大家的生活都很平实,可惜好景不长,哪知道这种生活就持续了一年。”

又见一个人枯瘦如柴,怒气当头:“却自从两年前,那个奸人伯嚭开始克扣我们数十万人的粮食、工钱,中饱私囊,生活就再也不是从前的生活了。现在弄得我们不仅吃不饱,穿不暖,还要整天干这些苦得要命的活。弄成这样,却也没一个人来管。”

说时从怒转悲,深深叹了一口气:“大王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来过了。”

一个壮年附和道:“是啊,大王已经很久没有来看过我们了。要不是就是因为大王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一直没有来,伯嚭那个老不死的,也不可能有机会这么胆大包天,买通上下所有的人,帮着他瞒,帮着他扯谎!想想我就来气。”

作为曾经统御一国的君主,听罢一席话,再瞧瞧他们一个个形销骨立,即便是面对吴国人,勾践的君王对待百姓的恻隐之心也会触动,以至于这一刻,他对他们前一刻把自己打得浑身是伤的事情全不做计较了,心下念着这些人可怜非常。

但接着便有人絮絮唏嘘着,将气转到了勾践上来,矛头直指越王,如当头一棒,道出一番前头辱骂殴打勾践的因由:“说起来这一切还是都得怪那个越王勾践,”

这个人斜斜地用眼光扫了自己一眼,勾践感受到那能杀死人的目光,灼灼烧如烈火,“若不是他,先王阖闾就不会死!我们在先王的恩泽带领下,又怎么会落到今日这番田地?没有这个陵墓,大家说不定尚有一线生机。”

“不,没有这个陵墓,大家只会太平无忧,怎么会只有一线生机!”

振振有词的论调,再次激起群情激愤,但此时,谁都知道,拿勾践的命无可奈何,便由带头的四下散去了。

一时的不满,三两日后,渐渐淡下。

生活,还是得继续,不管你如蝼蚁,还是为凤凰。

吴王阖闾是个极大的广墓,现在已经有了底层架构,只这架构便细大不捐,包罗万象,日渐巍峨。层层阶梯,叠峰云绕,青翠荒原之外,似耸入云端,稍加再砌上几道,建成之期不远。

墓中的工人们纷纷讨论着只要大家齐心再卖力一点,建成的日子就来得更快一些,便可以早日摆脱三餐不继的生活,又能风尘荣衣归故里。这参与先王陵寝的铸造,可是头等荣耀的事情。那时再见亲朋,叙说尽日思念,一家团聚,也能增了许多谈资。

已经快要三年了,一千多个日日夜夜,辗转的流光中,遥隔音信,鸿书断绝。分别两地,明月长圆,心上挂念着的人,那道道身影,却常出现在面前。

对于有祈盼的百姓来说,越想家,越努力,也就越斗志,越幸运。竣工一天天地近在眼前,期待的一切是不远了。

但对勾践来说,关山难越,寒光千里,如俟河之清,遥望无归期。

午上时分,勾践刚刚添柴吹火完,劳心劳力准备好中午的饭菜,一直没有机会歇息。一头乌漆黑脸衬着发,上上下下好似木炭一般,他正帮着分发众人的炊具碗筷。

可他疲乏太久了,大半个刻钟都杵着心思出神,没有动作,以是不慎掉落了一只木碗。

碗滚落在一个健硕的青年工匠脚旁,来来回回,调笑似地转了个圈,终于停下。

“你是故意的?”话里头隐约没有疑问的意思,仿佛就是一个肯定句。

不由分说,他一拳挥了过来,那砰的一声吓得在场的人都为眼前的这个木炭捏了一把汗。即使他曾经是天子至尊,在伤害面前,也并不会有什么过人特异的能减少疼痛的法子。

勾践的右脸,烙下一个深深的拳印,青中带紫,稍微动了一个关节便硌得他生疼,痛苦炸裂开来,像积压在雪缝中的梅花,寸寸艰难。

“上头吩咐了,不能杀了你,老子打你几个拳头,留下你半条命总还是可以的吧。”

意犹未尽的他,旋过手心,对着粗暴的手掌,嘲笑似地呸了两口,心疼自己的一双右手,不到片刻,若无其事般又坐下了。

桌前一片低低的轻蔑的笑声,传入了勾践耳朵里。

他其实一拳就被打趴在了地上,不惑之年,身子骨也瘦下了,无力反抗,也没想过反抗,半晌没有动静,原来熬出了一口血,淤了许久,卡在喉间,猛力想要咽下,却禁不住那一刻的作用力,反而猛地吐了出来。

范蠡早早地去了马房喂马,妻子还在外头捡柴,四岁的儿子,什么也不明白,只知道君父被人打了,哇哇地哭了出来,没有娘哄住,越发哭得厉害。

工匠觉得这声音尖锐刺耳,闹得人心烦,瞪着四岁的子谰,挥起拳头做恐吓的样子:“你再哭,再哭,信不信老子晚上宰了你下饭?”

说也奇怪,子谰偏好像对这话听懂了,不敢再哭。

彼时勾践护在子谰面前,背对着匠人,想要替儿子挡下那似乎快要冲过来的拳头。连日来做工做得粗糙的双手,从孩子哭被恫吓的那一刻起,自始自终都攥紧了拳头,五指掐得手心出血。

掌心的纹路模糊地颤抖着,却不发一言。

如果这一拳真的出现了,要绕过他打在儿子身上,他会怎么做?又该怎么做?

子谰,我的好儿子,幸好你不哭了。

周围的人,冷冷地看着,呼吸都显得极为谨慎与翼翼小心,同样,不发一言。

若是不能做一个强者保护别人,至少能在弱者面前淡漠地成全自己,人性二字,如此而已。

勾践平静地过完了黄昏、傍晚、黑夜,对于今天的这件事情,他什么也没有说。

妻子同范蠡皆很奇怪地问起,他只风轻云淡地搪塞道“磕了一跤”。近乎亡国的耻辱压在他身上,逼得他学不会猖狂,学不会强出头,学不会那些换做是从前的一个不经世事的君王该做的一切。

或者说这些应该叫做遗忘。一载风雨,荒凉转眼,饱经沧桑。

你我都只是受命运主宰的可怜人而已,勾践为了一家人的性命,忍着,忍着,竟忍出了一种境界,他怜惜妻儿,怜惜臣子,与此同时,和石墓中的那些人在一起久了,他亦怜惜面前的越国子民,一个个怀着期待而来,为了他们故去的先王劳心劳力,如今却不得温饱,性命卑贱至斯。

尽管一衣带水,地缘上最近的地方只略略隔着几条江河的距离,可吴越不同国别,便有了不同的人生。

贵为最古老的夏朝后裔,勾践一度以为,自己一生也不会有机会跟低贱的吴国人同居一处,他看不起吴国的子民,视他们为草芥,糟糠野菜般不值一提,檇李那一战他也能毫不留情地屠戮他们战败的吴国将士。

可到如今,他看着吴国的子民慕尚武之风,有勇人之胆,热切地尊爱他们的先王,有些时候见他们时不时地在陵墓中打几场,寻些乐子,哄哄闹闹,他才忽然觉得吴国的子民,可爱之极。

绵延到整个四海天下的博爱与大贤,就只因为住在一间破石头屋子里,他竟然给了悟出来。人们都要逞强说大隐隐于市,主要在于心,不过看破这种事情,实在从环境也可以溯源。

他爱他们,可惜他们不爱他。

周围的那些人,还是时常地给他挑刺、难为他。

褪去了君王身,剔除了贵族的优越感,他开始觉得自己和平凡人没什么两样,甚至可以说是比普通人还要低贱,这些感觉一并融入了那颗怜悯天下四方百姓的心。

对于这些欺凌使绊子,勾践从来都是笑笑,不怎么言语,不解释,不逞强,温和地注视着,平心地对待。这里每一个百姓,他从四十多岁的中年到不过十余岁的少年,一视同仁,就算是欺负到自己头上来的人。

人们,渐渐以为他疯魔了,怎么对于这种事情无动于衷,没有半点激烈的反应。往后,一如往常。

子谰有时候跟在娘亲身边,有时候跟在君父身边,也慢慢长到六岁了,而马房的事务就基本上一概交给了范蠡,除了一些特殊情况的时候。

平凡之心促使勾践又做出了一个改变。

最初的状态是平摊一些脏活重活,妻子还要做得稍微多一些,现在无论什么脏活累活他都抢着自己来干,让妻子做一些较为轻松的事情。他不再像来时最初的那几天,还有一些碍于君王的面子,放不下身段,拉不下脸皮,做事做足三分便觉得很够了,做多了便觉深深的羞耻,而是实打实地俯下身来,甘心成为一只任劳任怨的老牛。

勾践努力地担当起来,成为了一个男人,这些事情是他在君王道上学不到的。

在他还没来之前,民工匠人吃饭持续的整个过程时间极为漫长,而且均分下来每个人吃得又少。他决心改变这种情况,钻研许久,在伙房里不辞辛苦,却闷声不吭,最终以异于常人的洪荒之力转换了速度,弄好了一整桌伙食,和之前的人比较,效率高出一倍。

这样还不够。

他又同自己的妻儿商量着在夜里稍晚一些的时候,等到工上的活都做完了,闲下来就一起去山里头打些野味,正好也带着儿子去山里头走走。

三个人一道漫步于月光之下,遍数星星,有溶溶月色,伴着融融之乐。

这些都给他的屈辱生活平添了一些趣味和欢愉。

之后,那些打到处理过的野味就会被悄悄地加入到第二天的伙食里。让大家能吃得饱一些,是出于一颗本心,他并没有同其他任何人说。

又是一年,日复一日。

大伙儿慢慢地发现了这一些不一样都来自于同一个人在的时候,心下渐渐惭愧,或者更多的其实还是带些感激。

他们有多长时间没有温饱了,还以为这些时日是上面的人发了善心,降下这些东西给他们,没想到到头来其实是这个第一天来就被他们打得头破血流的人。

对他们好的视而不见,偏偏苟延着念着那些对自己伤害最深的人。他们这才忽然觉得很荒唐。

面上还是不说,至少对眼前这个越国人、且曾经是越国君主的勾践是说不出一番殷勤致谢的话,就连类似的话也找不出。

可那种刻意为难的行为却渐渐少了。

经年似水,过往无痕,跟随勾践清贫了二载的范蠡,不再是昔日翩翩的惨绿少年,枯瘦了些,面色较往日有些黯淡,不过还是露着生机,好似吹不尽的春草碧如丝。挽着的后发髻高高竖起,侧颜白皙俊秀,十指纤长,一面俯身梳理着一匹野生汗血马的长鬃毛,一面淡淡地勾起双唇。

掩埋在深山中的如此模样,实在是叫人看不出眼前的这个人,其胸中还藏有万点江山,无限风流。

传闻,吴国除了铸剑术一流,吴王的宫廷中也是骏马如云,匹匹肥壮健硕,惹人称羡,于君王而言固然很佳。但毕竟宫中马匹是人工精细驯养而成的,多少缺乏一点野性,也就少了些刚气,骑多了难免会使人偶觉枯燥。

为了寻找新鲜的趣味,吴王夫差自几年前陵墓建工时,一同在吴王阖闾墓旁附近的这里造了这个野生马场,赐名“金骏方”。里头放养着一些汗血马,皮毛上乘,如鲜艳朱血,又常常因为少有人看管,桀骜不驯,骄纵天性,若狩猎时肆意骑乘,颇得君王气度。

当得起天之骄子,那么驾驭这样的烈马,方为一种挑战与满足。

近两年来,夫差以什么样的频次到来范蠡都不大清楚,或是兴起而来,或是晨起暮归。也不想去弄明白,弄明白夫差什么时候来,弄明白夫差的喜好,接着做什么溜须拍马,趋炎附势之事。

这些断然不是他的风格。

不过他隐约的记忆里,夫差来过三次,每一次张扬而来,潇洒而去,面色不凡,露出一个君王的威严。

彼时骨子里流出的傲气恰似将一旁的树木都折弯了腰,逼仄得很,而范蠡为吴王牵马,洒扫马厩,祛除马粪,行为举止大方而自然,勤勤勉勉,却是不为所动。

大约是博学多才,惊世骨节,文韬武略,阅人无数的后遗症。

今天,他又见着了吴王夫差。

“范先生,”他刻意这样喊道,“怎么今日又是你在此?昔日孤王命你二人一同管理这个马厩,为何孤王来时,要么无人,有人之时便每每只有你,迟迟不见勾践匹夫?”

夫差颇为怒火。

一阵波澜又在夫差心底涌起。我虽在朝廷之上顾全大局,稳下臣心,成全你一命,但你若不安守本分,我夫差如何向天下人交代!

未等范蠡言语:“半年之后,春月既望,届时来御马,孤王要看到勾践。”这是一声居高临下的命令。

范蠡浅浅道:“是。”

陵墓垒得越来越高了,暗室也凿了好几窟,却迟迟不见上头发来动静,说有将要竣工的意思。大家都十分地惶惑,没办法,还是得日以继夜续赶工。

吴国王城一座府邸,这个季节的门庭簇拥得热闹非常,位于繁华镇上。府中一道蹒跚的人影躞蹀而过,四下鎏金盏,道道逾越礼制的摆设。

太宰伯嚭坐在远处上阶主座之位,悠悠地向下瞥了一眼,对几位门客道:“阖闾大墓即将建成,我与诸位的福分恐怕也即将到头了。福分已尽,祸难当前。现在最为担心的是,如何遣散墓中昔日的那批肥羊,今日的心头大患。念我太宰府中门客卓绝,寒木春华,千秋各具,定有异人能士。谁能为我一策?”

知命年岁,缺少一份和蔼神情。在原就泛着点点油光的皱纹脸上,新添了几道焦虑。

“土亢乂朩。”一位门客几乎没什么面部的表情变化,沉默地径直走上去,对着桌案,写下这么一道符咒般的话语,暗藏深意。

周遭人大为不解,也不知究竟发生什么,四下面面相觑,却见伯嚭满足地用手点了点桌角,一番百无聊赖的闲适之态。魔鬼的脸上,渐渐扯出一个慈祥的笑来。

围绕在墓里的不安一天天在加剧,没有一个人有确切的消息,也没有一个人能做出什么反抗。依旧是做工,日出,日落,等待。

人上有人,上人以上还有上上之人,生活在最底层的黎民,是这样一盘鱼肉,任人刀俎。

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一个头。

这一个冬天,来得特别冷,大家干活也特别卖力,因为努力使点力气,出点大汗,身子骨就会暖和,这个冬季的过去,就不会看起来那么遥遥无期了。

平头小老百姓,就只有那么一点点卑微的愿望而已。

“真的是很冷啊。”一个有点上了年纪的大汉吐露心声。

监工还在一面喊着快点,快点,今天比往日都要来得急促,没过多久,身影淹没在了雪地里,消失不见。

大伙儿松口气,趁着机会一旁偷着休息去了,一群人聊着最近发生的事情,嬉笑着乐呵乐呵半天。

勾践却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一时间还说不上来,他问范蠡:“你有没有觉得最近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自从来了这里,君臣之间,大多时候早就以你我相称。

“我常去放马,不在墓里,难以觉察出有什么不同。大王可是有什么疑惑。”

“说不出来。就是觉得有些怪异。”

他抬眼看看日头,隆冬的大雪纷飞,白花如席,看似晴空的层层暮霭烟雾之后却是乌云密布,随时就要倾下一场暴雨闪雷,让人胆寒。

像冰刀的朔风刺激着人的神经,每一条都被扎得生疼,人们的面庞颤栗,几乎说不出话。这个隆冬,何时会过去?给人的刺痛感觉,像是永远也过不去了。

他突然之间,细微地听见一道霹雳的声音,猛地意识到什么:“大家快走!这里很可能有危险!”

他四处劝散工人,清点大小老少的人数,但是没有一个人相信他。好好的,能有什么危险,都只是愣愣地看着他,觉得勾践哪根筋不对头,要么是在这关头捉弄唬人,要么就是被这冷雪冻得怕了,找出一个这样严肃的借口来,好哄骗大家一起回去,躲过工役。

这一切的漠然,不信任,不回应,终止于一个惊慌失措的声音。

挣扎,尖叫,生死边缘。

“救命!救我!救我。。”微弱的声音消失不见,却一道传过一道。

声音尽头渐次开始崩塌,一层层塌方泥石如狂风巨浪席卷而来,裹挟走无数的血肉之躯,也带走无数的乞求哀嚎声。几乎是那么一瞬间的事情,错愕,茫然,在生死面前,容不得犹豫。

勾践、范蠡和他的妻子由于距离源头比较远,在慌乱中默契地聚到一起,迅速商议协助周围还尚有一线生机的人奔逃离开:“快走,快走!”此起彼伏的遣散之语。

片刻后,勾践遇到一个年纪尚小的少年孩子:“不要怕,快走,跟着那批大人们走,往出口那个地方,很快就能逃出去的。”

也正是在那一刻,看着少年稚嫩的面容,他想起了自己的儿子——子谰。

子谰,跟随他过来看大雪的孩子,他本不该让他来的,他本应当坚持一点的,他怎么就把他弄丢了呢。

“子谰呢!”他大叫道,疯了一样望向周围,刹那所有,在天地之间**然无存,一眼无边,却没有见到自己的儿子。

那一刻他失了神智,模样与先前判若两人,过往平静都似水无痕,随手抓过来旁边一个人的胸口衣襟问:“你见过我儿子吗?我儿子叫子谰。”

“没有没有。”这个正要逃命的人,话都还没说完,就已经挣开勾践的手,只留下一个回音给他。

有一个感念勾践为人的工匠,经过时,留了片刻自己的生命给他:“你儿子我见过,声音也认得,当时我见到他往那前头——崩塌的地方,玩去了。我能说的,我知道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他闻讯,还是怔怔,却像是悟得什么。

自知一个人的力量渺小至极,也明知一切都太晚了,他还是哭喊着跪着求周围的人,多么希望这些人能一起帮忙找找自己的儿子:“你们救救我儿子,救救我儿子子谰,他就在那个山里头,差不多这么高。”

渴望化为泡沫,轻轻一碰便破了,碎得彻底。

哭喊声刚开始越来越浓,越来越猛,也渐渐弱了,哭不出,喊不出了。周围,一个人也没有了,死的死,逃的逃。

他觉得,什么都白费了。

什么,都没有用。

有什么用!

到头来,没有一个人,愿意救他,救他的孩子。

“你们为什么不去救他……为什么不去……为什么……”

“我们全家拼了命地去救你们,而你们却连我六岁的孩子,都不肯去救……”

他感受到了这个世界的无情而无义。

他自语着自语着,终于,带着病体,倒在了那个寒冬,那个午后,那个崩塌的梦魇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