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伍员忠谏 纵虎归山

夫差睥睨前头,双眼狠狠瞪着庆忌。

连日来谈不上什么多深的仇意,今日却是恨他入骨,这种恨是一个少年郎的恨,说小很小,说大也很大。

所以,他爆发了。

夫差二话不说冲过去,像困在深山洞穴饿了数月的狼,死死地拽着方才被庆忌夺走的玉如意,作抢回来的势头。身子抵住庆忌的手,脑门却撞在他结实的胸膛,还是温热的,听到他的心跳一声声有力搏动着。不堪的姿态,那一刻痛得他突然很想笑。

庆忌一个翻身过来把夫差掀倒在地,连同他手中的玉如意一并哐当摔碎。这一声哐当落下,彻底地,激怒了夫差,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冷冷地站起身,充满着无限悲伤,用袖口抹了抹唇角的三分血,眼神里头迸发出一股杀意。他的眉目,怒不可遏看着庆忌,这第一次让庆忌有了恐惧。

眼前的这个人,似乎随时都要过来和自己拼命到底,那句话他听过,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他虽蛮横,但十七岁的年纪,也还会有点骇然。

果然,如他所料。

夫差抓狂似地爬了起来,在庆忌身上猛蹭狂抓,五行招数胡乱运用,虽没有什么确切得可以说得清道得明的招式,却很有实在的力量。两人厮打在泥石地板上,庆忌渐渐抵挡不住了。

猝然之间,一个沉郁的脚步声出现片刻,又戛然而止,顿挫抑扬。来回中,一双金色流靴停在了身边,傻了眼前的两个少年。

夫差和庆忌都止住了,慌忙起身,施行该有的礼数,拜见长辈。眼前的人,正是公子光,夫差的父亲。

看到那个面庞出现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等来了温暖的依靠,等来了岸边的潮风。

万万没有料到的是,公子光脸上乌云密布,不由分说,赫然一声:“跪下。”

夫差有一点意外,觉得今天的父亲很有男人的风范。心下尘埃落定,料想父亲来了,庆忌今日必定惨了,暗喜一阵,未作反应。

庆忌犹犹豫豫着,知怕了,今日恐是要被惩戒一番,膝盖抖着将要落地行跪,此时,声音再次响起:“夫差,你没有听到吗!君父命你跪下!”

“我……”

夫差愕然半晌,久久没有动静,明明是庆忌夺走君父您赐予我的玉如意啊。

公子光从身旁一脚踹下夫差的后膝盖骨,正当壮年的公子光使出的力量很是有劲,夫差没来由地被折跪下,而且脆弱的骨头被踢得生疼。

半晌,不服气的膝盖直挺挺要站起来,被公子光再一次按了下去。

一边的庆忌瞪大了眼睛,显然比年少的夫差更加不明所以。他赶紧整顿衣裳行了个礼,悻悻地走了,灰溜溜的背影和平日不同,没了傲气,像个合他年纪的不成器的小孩。

夫差倔强着,但不再起来,还是秉承着父命跪了,却喊道:“君父可知,今日我为何要不顾一切和庆忌打起来。”

顿了顿,“因为,庆忌打碎了您送夫差的一柄玉如意。不是玉如意多么重要,”,他喃喃道:“而是,这玉如意是君父送夫差的。夫差,视它作生命。”

眼泪被连番的委屈围追堵截,唰地一下就流了下来。夫差,毕竟还只是一个十岁的少年,他承不起这么多。

眼前的公子光咬着牙,看着低头泪流满面的夫差,口中默然。这些原委我何尝不知,你没有错,错就错在,君父没用。

你的父亲是个公子,他的父亲却是这个朝廷的王。

夫差,多想你知道,你是我最好的儿子之一,今日我只能用这种方式护着你。

如果你真的同他搏杀了起来,明日死的就是你,是我们的全家,而不会是他。

“夫差,要做一个强者。你永远,永远要记得,眼泪,是最没有用的东西。它只会让你的敌人更加肆无忌惮地侮辱你。记得这些,这样的话,即便有一天,君父不在人世,你也可以独挡一面。”

夫差只是哭着说:“如果这是君父保护儿臣的方式,儿臣愿意承受。”

也是在那一日,他立下誓言,要做人中人,做最顶上的人,才可以保护弱小,保护身边的人。

否则这一生,他都要让自己的父亲白白替自己承下这个害怕权贵、不惜颠倒黑白惩戒生身儿子的秽名。

公子光忍着刚刚生生在他人面前打疼自己儿子的苦楚,还告诉夫差:

不要哭,不要怕。任何时候都不要让眼泪流下脸颊,你只能够让它摸爬滚打着,流回心底。

夫差也记住了这句话。

要做一个强者,这是生命的意义。也是吴王阖闾终其所有,用他的一生践行给夫差看的一条准则。

后来,信奉着“人定胜天”的公子光韬光养晦,日夜等待机会。

直到那一天的到来。

吴王僚外出的时候,他加快了政变的步伐。不惜一切手段,乃至启用楚国罪臣伍子胥、尚不知名的刺客专诸,发动兵变夺得王位,君临天下,魄力非凡。

传说,专诸刺王僚那一日,彗星袭月。

但这个时候,公子光登上王位,再次横亘在面前的,不是吴王僚了,而是长大成年以后,逃亡卫国积蓄力量,伺机报仇的庆忌。

他在卫国的势力扩张得越来越大,闹得公子光终日难以安歇,他在一日,吴国随时都有可能再来一次血流政变,国权终不会平稳。

不杀此人,难绝后患。

远在吴国的公子光在伍子胥的辅佐下耍尽权谋,而身处卫国,繁弦箫管,夜夜笙歌,心思简单的庆忌,还料不到徒手相搏,天下难逢敌手的自己,有朝一日会被人近身刺穿胸膛而死。

不久之后,公子光听从伍子胥的建议,再次派遣刺客执行刺杀行动,这一次便是历史上的要离刺庆忌。事情过后,整个吴国的流言风声才渐渐平息,终止于庆忌这一个久久不能为人道起的名字,吴王阖闾才算是真正地坐稳了位置。

公子光摆脱了这一切,摆脱了笼罩他半生的霾,同样的,少年夫差内心的那一抹阴影,也伴随着此人的死去,伴随着吴国的铸剑声,日复一日地过去了。

原来过往私密的一幕,早被伯嚭知晓。

他不能细知未来,却懂得要通晓过去,不得不说,除了在利益面前的利欲熏心之外,他的一套工于心计的城府又为他附上了诚恳得价值。堪比地狱十八层之门,道道暗黑。

一场绝妙的人情计。

‘做一个强者。’言犹在侧,誓言在耳。

伯嚭那老奸巨猾的声音再次响起:“君上,你如今贵为大王,江南霸主,难道还要如当日混账的庆忌欺凌你一般,去欺凌一个不堪的小国吗?”

混账这个词,真是有着一石二鸟的好处。一来,借着自己的口骂了已故的没有任何反抗能力的庆忌,白白落了一个为吴王打抱不平仗义的名头;二来,更重要的,如果夫差今日不许越国臣服,那么便可以打出无形之力,含沙射影,把夫差比作是庆忌是在做混账事了。堂堂吴王,难道能够做这等混账事吗?

这个台阶难下,更加上夫差心底的过往被揭开,他记得自己的誓言,也想到越国疮痍遍布不亚于当年的吴国,于心难舍。

吴王夫差似乎不得不做出一个让所有人都满意的决定,才能够制得住今日这场没有硝烟的纷争。

坐到今日的位置,他也终于悟出,做一个伟大的强者,很多时候其实并不是件那么容易的事。

勾践看对了时机,一把扯断自己的右袖,**手臂,蓬头垢面,跪下顿首,膝盖一寸寸往前挪移,乞求夫差放越国一条生路。越王颤抖的声音回响在大殿四周:“求吴王放了越国吧!勾践当牛做马,也在所不惜!”

贵为君王,一番可怜的情状,入目不堪,几乎惹得在场所有的大臣都触动了恻隐之心。就连夫差刚刚打开的少时的那扇心门,也被这股惑人的情义闯了进去,面露不忍,再三犹豫,将要开口下令了。

伍子胥见事态即将走偏,当庭驳斥:“君上苦心劳力三载有余,吴国将士在这一战中受尽疮痍,连番地努力才可以打败越国。今天如要放了越国,是忘记了先王的仇恨,愧对了当日的付出,白白令将士们的努力付之东流!等同于纵猛虎归山,放蛟龙入江海,功亏一篑!”

可恨,伯嚭你以为只有你会引用旧事吗。

“过了这么多年,君上可还记得,伍员在你年少时给你讲过的一个典籍上记载的故事:

先古之时,周代以前,隔着殷商,有个夏王朝。

夏朝在夏后相的时候,有大臣寒浞作乱。他让生下的两个儿子浇和豷都封了国,其中浇最为强大,被封在过国,称有过氏,且骁勇善战,所以寒浞就让浇领兵灭掉了君主夏后相所依靠的两个同姓国家斟灌、斟鄩,并且杀了夏后相,彻底夺取了夏朝政权。

夏后相的妻子后缗不甘于此,冒着身孕,趁乱从宫殿里一个卑微不堪的墙洞逃了出来,跑回娘家,这才艰难地生下了儿子少康。

少康成年后,忍辱负重,果然没有辜负母亲的期望,在有仍一地担任牧正一职,并且想方设法躲避浇的迫害。但是这一切终归还是让浇知晓了,他派了手下的大臣椒到有仍去找少康,准备加害于他。

经此,少康颠沛流离,辗转又逃到了有虞国。有虞国国君虞思感念夏的恩德,不仅没有赶他走,反而让他做庖正,分封安置他在纶邑,且给了他一个旅的军队和一成田土,还把两个女儿都嫁给他。

过去在夏后相被杀时逃到有鬲国的夏朝大臣靡,在那里收容了斟灌、斟鄩二国的幸存人员,慢慢积蓄了力量。这个时候上天赐给少康的机会来了,他积极支持少康复国。

万事俱备,少康便派了一个间谍女艾到浇那里探听情况。后来便趁浇一次出猎的时候,少康放出猎狗追咬浇,浇从战车上摔下来,折断了脖子而死。少康继而又派儿子杼把豷引诱出来杀掉,一举灭掉了寒的势力,复国成功,后来世人称之“少康中兴”。

当时少康只有方圆十里的土地,五百部下而已,但之后却收聚夏朝的遗民,整顿官吏制度,善用各式各样的人才,布善施行仁德教化,消灭了有过氏族的所有力量,恢复了夏禹的功业,祭祀时候以夏朝旧享的仪式上达天帝,夏代从前的所有故物都一如当初,殊无异处。

大王不觉得处于那样的困境之中,想要复国,是一件难于上青天的事情吗?

但少康却做到了。

再看现在的吴国,不如当年有过氏那么强大,而勾践就好比当年的少康,实力还要胜过他,想要复国是更加容易的事情。

如果不借这次机会彻彻底底地消灭越国力量,反而还要助长寇仇,逆天而行,宽恕他们,窃为人臣所不齿!上述客观因素不论,何况勾践为人能够隐忍,亲民坚韧,善于吃苦,不斩草除根,无异于厝火积薪,将悔之无及!”

上天要亡了一个国家,一定会不管这个国家做出怎样的挣扎,在降下的种种因素中亡了它。同样,要存活一个国家,也会借由种种外力去保全它。

在很多年前,伍子胥不相信这些,他要和这个世界赌一赌。

所以他在一个被斥之为蛮夷的吴国尽力助阖闾成就天下霸业,做到之后,也希望将来他看重的夫差能够延续这样的幸运。

过去拿命做赌注的信念,在这吴越生死交锋的关键性一刻过后,动摇了。信念不稳,他的心又何尝能够平稳。

伍子胥一席话说得慷慨激昂,然而吴王夫差显然已经降于伯嚭、文种、勾践三人轮番而来蜜糖似的攻势,无动于衷。

他对这些话置若罔闻,向着满朝文武说出一番极扯的瞎辞:“当年的有过氏会遭致屠戮殆尽,是因为他让少康逃脱了。而孤王我,不会让勾践逃出吴国。”

说得信誓旦旦,仿佛成败之间,就是那么轻而易举罢了。控制了当下的一个因素,就不会再有其他变数。

紧接着又道,等同于颁布口谕:“昔日檇李之战,先王薨逝,吴越不共戴天,今日越王勾践已处困兽之境,孤王本当将其挫骨扬灰,越人也应阖族灭之。然罪不及子民,今日孤王览表降书,亦觉越王之甚可怜,兼屠戮一国之君乃国之不祥事,孤王不欲为此。姑且将之流放于先王陵墓之间,日日打石为生,当牛做马,供差使唤,为先王请罪。”

文种听罢,扔去手中兵戈,伯嚭迅速一溜烟三步并两步复回朝上原位,勾践三人齐齐君臣顿首。

这一次由勾践在前头发话:“吴王肯怜罪臣一命,勾践畏恩戴德,感激不尽!越国上下也必将心悦诚服,无有叛心!”

勾践话语何其诚恳,朝野莫不赞叹其贵为一国之君,竟能如此甘心俯首下拜之举。

如今,自己是老了,再也劝不动翅膀硬了要起飞翱翔天际的吴王了。下朝,伍子胥出门后喟然长叹:“如今越王不死,十年生聚,十年教训,不出二十年,吴国将有覆灭国家的危险了!”

当夜过后,黎明破晓,只见牝鸡司晨,伍子胥更加料到吴国必然要根基动摇,国将不国矣。

清晨,吴王夫差正式下诏:

勾践及其妻子、大夫范蠡入吴国为质,大夫文种归越代吴治理政要。勾践终其一生不得返越,邦国之妻孥收归吴地,玉帛金宝悉数呈上。孤王沐浴斋戒七日七夜后,奉享上天,受越臣礼!

大约是半月后。

虎丘山上沙土飞扬,来往的工人络绎不绝,两三载过去了,弹指如烟,陵墓已经进行了十之有七。

勾践及其妻子、范蠡被吴国的士兵押解着来到这个地方。

望着隆起的山丘、宏伟的阖闾墓雏形,勾践心里说不出什么样的滋味。这是他昔日手下败将的陵墓,而他是躺在陵墓里那个人儿子的手下败将,说来也是种可笑的缘分。

或许,这一辈子就要在这里度过了吧?

相信文种,让我保全了越国山河完好,也保全了我妻儿与重要将领的性命,这一切也算是值得了。

“大王,你在想些什么?”范蠡对着接下来要面对的磨难,并没有什么多想,一派从容,漫不经心地道。

“没什么,想一些过往的事情罢了。范蠡,你后悔跟着寡人来吗?今后,要过着当牛做马,暗无天日的生活了。你觉得,文种回国后会做些什么呢?”

好多的未知,萦绕着勾践的心。

他很坦然,又觉得很孤寂,失去了整个天下,凄凄凉凉的一生。

整个虎丘山上,刹那之间,好像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如一壶老酒,一生的好友,围着寂寞的天地,促膝而谈。

“我不后悔。”他抿了抿嘴,勾起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至于文种,他回国应该会做很多他想做的事情吧。”

勾践仿佛没有听到,没有接着搭过这段话,绕到自己的深思里头去了。

“其实,也没有什么遗憾了。兴过,辱过,甜过,苦过,人生也不过如此罢了。”

“大王觉得你的人生就止于此了么?”

“难道还能有什么转圜余地吗,文种先前告诉寡人的‘置之死地而后生’,我想着做到今日这番田地,令当死者不死,生者可以生,岂非很完满了吗?”

“大王可还记得殿上伍员所述那个故事?又可还记得故事中的少康是谁?你又是谁?”

我是谁。

这个问题的答案,勾践纵然是死了,也日夜不敢忘记。他是夏开国君主禹的后裔,夏朝君主少康庶子无余的直系子孙,是荣耀一方的上古珍贵血统的姒姓一族。

勾践久久默然。这么多年的默契,他知道范蠡的意思。

“该上路了。”勾践说道。

“那便走吧。”

这一条路,勾践也不知道应该怎么走,只是觉得很难,很难。他已经是一个一无所有的人,还能乞求什么。

阖闾墓中还缺少给那些工人、匠人烧菜做饭的伙夫,这些稀缺的人力实在不够均分,所以墓中的人一日三餐每顿饭基本都要等上很久。等着一批一批的饭菜轮流做好,各人才能吃上一顿不是特别丰盛的东西,甚至也说不上“丰盛”两个字,温饱都尚且不能够。

再有,因为分批,自然总是有人争着抢着要先吃上做好的,这个时候又不免开始各自拿着自己的功劳说事,哄着伙房的厨子说我应该吃上最先出锅的东西,饭桌上一片混乱。

重重阴霾笼罩着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

阖闾墓工,今时不同往日了。

勾践和他的妻儿、范蠡理所当然地被调来做伙房的工人,补这个缺口,帮着一大帮人打理伙食。

负责三餐已经够呛,可活量绝不仅仅于此,除了负责一行人的伙食外,他们还要抽空奔到附近的马厩替吴王夫差养马,喂食扫粪,梳毛驯养。

范蠡和勾践有时各司其职,一人负责一块,有时候其中一个忙不过来的话,就彼此帮衬一下一起分担琐碎的事务。

平日里,他们就住在陵墓旁附近的一座石头屋子,以便能够以相对均衡的速度赶去西边的马房和东边的伙房。这样的话,赶不及了或者出了什么变故还可以二度分配一下彼此的任务做一些调整。

在石头屋子的好处就是比单单在陵墓里住着要好得多。

好的地方是有,但是生活依然很苦。

几个人挤着小小的地方,天气冷,却连一床暖被都盖不上。刚来的几个晚上,还无法习惯,勾践半夜都会无意识地突然被冷醒起来。

握着双手呵气的时候,不经意间摸摸四岁儿子子谰的手,睡了半夜,还是那么冰凉。他又忽然讥诮地笑了自己,自己的手都尚且不能暖和,更何况这个四岁的孩子。他觉得自己很没有用。

不知道外头另一旁草席上的范蠡又有多煎熬。

自打住进这间屋子,范蠡就把唯一暖些的床留给了勾践和他的妻儿,自己睡到了外头的地上,铺了一层草席,夜夜将就,从未和他抱怨过半句。

在这样的节骨眼上,还行着君臣之义,有臣如此,人君何求。

勾践在一点点适应石墓生涯的开始,但是他的妻子和儿子该怎么办,且这样苦的生活,让他更加觉得愧对大夫范蠡。因此,他总在想,如果当初,如果当初他……

但如果当初,又能怎么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