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英雄末路 春秋改笔

那一年,兵临城下。

这样的场景发生了很多次,但对吴国来说,会是最后一次了。

越国的一队人马追赶夫差,另一队则在破城之后,冲入夫差的王宫之中。

才不过几日,就惹得满目疮痍,废止的流水忽然奇异汤汤。院落空空****,尽头皆一无所有,应了那一年公孙圣的种种梦魇预言。

杳无人烟的吴宫,成了一座死城,无人涉足。

渐渐地,吴王夫差被围困山中,一年有余了。

还是没有两个孩子的消息。

直到有一天,盖羊一身是血地出现,“太子和公主,属下找到了。这些日子一直在暗访吴国各处,终于——找到了他们……”

“在哪里?”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

“只找到公主和太子的尸体。太子的尸体已经难以辨认,被人丢弃在宫里的角落,凭借常穿的衣物可以认得出是太子之身。而公主的尸体是在一口枯井里被找到的,就是鱼铉夫人跳下去的那口枯井。公主尸体的衣服上还,还有些残破。”

到了五十的关卡,夫差意气还犹在。但满腔忧虑使得他已经不像当年了,早就生了双鬓华发。他接连退了好几步,忍不住咳了好几口血,病根在什么时候落下了。

“主上,保重龙体。”

“盖羊,你都在说些什么!不知道主上的身体已经很虚弱了吗!”

“没事,”他出手拦住,“不怪盖羊。盖羊你受伤了,先去休息吧。”

走向山的那一头,夫差声嘶力竭地喊。

公孙圣!

公孙圣!

公孙圣!

你可有听见?

他朝着尽头大喊,喊了三声。当年公孙圣说过的话,他还记得。

我现在来喊你了,你能听到吗?

夫差来了,夫差愧对整个天下,夫差愧对你曾经的一片赤诚忠心。因为当初没有听你的话,现在落到这个下场,是我咎由自取。

黄池之会才不过几年,吴国便被灭了,来得这么快,以迅雷之势头萌长。

这场仗他输了,心服口服,不是逼不得已的妥协,是他终于承认勾践比他强,比他懂得做君王,他只因当时意气,所信非人,误杀忠臣良将。合该不是君王的料。

现在,是他最冷静的时候,看天外霞光湮灭,下一刻,便能接近天空之城的死亡。

荣光,算什么呢。到头来,孑然一身,失去儿子,失去女儿,失去爱人,只愿来世,不要做帝王。

无路可退,也没有了生的欲望。还没有赴死,只是因为他在等,想等一个人。

勾践在越王宫内,听说派去的降书夫差一直拒不接受,“他这个人,就是太真实了。真实地不肯做一点假。”

昔日你放过我一马,如今我也放你一马,便是扯平了。既然你愿意困着,那便困着吧。

他苦苦拼搏了一年半,这年公元前473年。

等的那个人终于出现了,她和他的意中人一起来了,看他穷途末路,虎落平阳,狼狈不堪的样子。

总归,说什么,她还是来了。

西施站在范蠡身后,没有胆量见夫差,范蠡只道了一声,“夫差,今天我可以把过去的很多东西统统一并还给你了。”

说时,一剑刺入他的左胸。

西施惊叫,她没想到带来的这把剑会用在他的胸间,半是质疑,半是哀求,“范蠡,你不是答应过我,要放过夫差的吗?!”

“这是越王的意思。你放心,那剑锋偏去三寸,不会要他的性命。”

夫差的眼神看不出是什么样的复杂神情,“施夷光,你这是做什么?跟着范蠡好好地,既然来看我笑话,又何必还求他。他若杀了我倒好。”

他这些话看似是讽刺,却是从心底,真心实意地希望她好。

唯有山头阴冷的风,才稍稍懂得他。吹得他心头不停地淌出刺骨的冰寒。

眼前人,他见了她最后一面,已经心满意足。

夷光,我终于要放开你的手了。

我那样重重地伤你,并非我所愿。可惜,只语片言,都不能再与你说出口。人生的这最后片刻,让你忘了我也好。

哪怕恨我。

没有我的余生,你可以好好地活。

但你可知,与你相伴相守这样多年,是我一生最快乐的时光。

我的半生谈不上多么荣耀,却因为有了你,给我的心添上了熠熠星光。

是你给了我一个温暖的慰藉。是你许给了我洪荒的未来。是你带我走出了人生最难熬的那段日子。

我是一个表达不出口的人,可是你总能明白我。

还有好多话,好多话,都来不及说。

可恨,时间不给相爱的人机会。

他曾经以为生活已步入最好,最完美的轨道了,自己能带她看盛世荣耀。到头来,只剩她一个人。

弧线悄悄拉起。身后的残兵,残阳,提醒着他是时候了。

揭下树梢上系着的白纱,绑在了自己的额前,遮住了他的眼睛,眼里只剩下了一瞬花火,一生所爱,所恨,都将不再了。

西施边喊着,不要,不要……

他不是项羽,却有着项羽的悲戚,可是等不到他的那个虞姬在最后一刻来陪她。

“我好像听到了越人的歌声了,是不是勾践已尽数占去吴国的土地了?”,他掩面和泪,“伍父,夫差没有颜面活在这个世上,夫差愧对了你当年的重望,夫差到了地下的阴司门前也不敢见你,只好用这块白布覆上自己的双眼,用这双眼睛还你生前的恩情罢。”

夷光,你要好好地,没有负担地活下去,和范蠡一起生活下去,才不枉费我用这样的方式艰难地退出你的生命里。

他毫不留情地戳瞎了自己的双眼,痛苦对他来说只是一瞬之间,解脱却是永恒。双眼流出了血水,他继之用一把长剑割破颈间。

血光飞洒满天,他去得很安详,带着一抹笑容。

有过兴、有过衰、有过荣、也有过辱,说实话,没有什么遗憾了。

西施来不及,也阻止不了他必死的决心,只剩下痛哭在他面前。

千言万语,无人可诉。

她抱住她的脖颈,涕泗横流,你是不是到死都认为我喜欢的不是你。你怎么这么傻呢,夫差。

她似乎是太了解他了,比他了解她要多得多。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拼了命地赶我走只是为了保全我的性命吗,你那么会为我着想的一个人,怎么可能会做那些事情来伤害我。

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所以我才去求范蠡一定要让越王留你一命,这样我们还有活下去的可能,我还能找到机会和你一起走完一个将来。

可是天命却不留,到头来,我还是输给了这命运。

月下起舞的空庭岁月,朝朝暮暮你为我画眉,漫漫人生我们携手并肩走过潮起潮落,这些深爱的证据,敌不过命运。

范蠡面前,她没有吐露这些话。入骨相思埋入心底,眼泪却在一时控制不住地狂流,成河,泛滥。回忆侵袭而来。

她的眼睛刺痛得难以睁开。这是一双藏着秘密的眼睛,此刻终于能够将秘密流个干净了。夫差失去了双眼,亦如是。

他也只当她惦念一个故人罢了。如同他思念伍子胥。

不知何方,平寂的漂浮的埙声吹来,吹入施夷光的心。岁月绵长,短暂亦难熬,无言的悲伤,与长空融为一体。

我明明是千年后的人,为什么要我来感受这些千年前的离愁别怨?

她还是后悔来了这里,但她不后悔遇见夫差。只是难以承受他的死。

她小心翼翼地抬起头,看着早已经悲恸得难以言语的以盖羊为首的一众将士:“你们告诉我,这一切都是梦对不对?还是,你们都是群演,我只是路过了这个戏场子,太入戏了?你们告诉我,是不是,是不是?!”

她不停地确认,不停地确认。人固执地相信,也固执地不相信。

范蠡蹲下,抚摸过她额头;“这不是戏,戏里的都是虚幻,而你我,都是真实的生命。”

过后,施夷光乞求带走夫差的尸体。她孤独的眼睛,帝国霸主夫差凌空落下的生命,宣布一切归于沉寂。此时没有人拒绝她这个请求。

萧萧班马鸣,归去已单行。

除了夫差,她又带着剩下的跟随夫差出生入死的兄弟们下了山,遣散了他们。

到最后也还是没能堂堂正正地坐上他的王后,可是在他死后,却能将母仪天下的威严展露无遗。以生命为代价,完成了两个人的愿望。

她早已成为他心中不变的王后,只差个让天下人都能承认的名分而已。

她也不知自己应该感到是喜是悲。

因为,他死了。要这些,又有什么意义。

他们都自愿和她走。外人不明白情有可原,但他们都知道,这个人是君上生前最重要的人。

她不是孤身一人,而是和范蠡回到了越国。

计划里有夫差的未来,不会再实现了。

最后一个愿望是,回到越国看一眼阔别多年的父母兄长。

那以后,她就会随夫差而去了。

或许一觉醒来,什么也就都没有发生过。

一梦二十年,转眼非人间。

她还记得最初,为了自己的国家复兴,不想自己的国家就此灭亡,来到了这里。

越国,吴国,前后都一样是国家。为了振兴一个国家,却最终牺牲了另一个国家,不免有些讽刺和可笑。

像那些人口口声声说着我爱你,却做着伤害你的事一样荒谬不可言。

她站在孤寂的山头上,回首过往的十余年,都觉得像是一场梦境。一二十年,其实对她来说,很短。

她宁可把他们在一起的时间算得长些。

其实她没仔细算过,公元前489年,直到公元前473年,大约十七年的时间。

夫差已死,春秋至此不再是吴国的天下了。改换了命盘格局,时代的大势短暂地由越王勾践掌握了。

吴国不再,而那些吴国的旧人呢。

且说,范蠡也回了越国后都发生了些什么。

越国帛鞅宫内,勾践以胜利者的姿态坦然接受文武百官贺喜,伯嚭也在那大殿之上,正笑嘻嘻地对着越王勾践准备讨赏。

吴王夫差的生死他早就没再顾及,也没有放在心上。

他直面勾践,不加避讳,更是大言不惭,还只当他是那个卑躬屈膝的石墓匠人,哪知道今非昔比的道理,“越王,你在石墓中伯嚭待你不薄,一如既往资助你一家,饮食上虽不至于山珍海味,但也足够温饱,与王上你自己能够取得的食物相比起来——可是雪中送炭了。”

雪中送炭这个词,他自认为说得很到位。

“吴太宰,你做得甚好,如今可是要来与寡人邀功请赏了?”勾践语气半是认真,半是轻佻,伯嚭独独听不出背后的意味来。

“不敢不敢,只乞求越王饶了伯嚭一家性命便是了。”嘴上虽如此说,但他心里想的,自然不止于此。

“那么就让寡人来数一数你的功劳。算起来,你有三大功。”

伯嚭静静如绵羊,那张贪婪的脸温驯到有点欢快自喜,等待这夸赏。

“其一,权力膨胀,卖国肥家,置吴国利益于不顾,首当祸国殃民之功;其二,贪佞为己,好色成性,罔顾纲常伦理,此为收受贿赂之功;其三,残害忠良,不事君王,行不臣之曲节,最后这一功,可是太宰堪称千古之功。”

功一道接着一道,说得伯嚭越发惊慌失色。君王之意向来不可捉摸,勾践说这些可是要干什么?是在夸赞我于越国有功吗?还是要翻脸不认人了?

“越,越王过誉了。”伯嚭的冷汗直流。

“太宰你有此等贤能,寡人可不敢屈才留住你,你故去的君上在那阳山之巅,何不相随而去?”

满朝文武窃窃嘲笑,这是明摆着了要伯嚭自尽的委婉之词。

小人得志,也该他这个下场。

这一切,不止令伯嚭感慨非人,也被范蠡看在眼里。

伯嚭算是彻底听明白了,顺着这话拐个弯儿,口称道:“伯嚭这就去了。”

说罢,生死攸关,不顾礼节,抢先退到了朝下。他不是越国人,这会儿哪还顾得上行越国臣子礼节。

满腹怨言不敢发,只忖越王勾践卸磨杀驴,过河拆桥。自己苦心多年,为他复国铺平了道路,如今落得半点情分都没有,他还要反过来杀自己。

若没有我,你还不一定能不能复国成功,越王勾践,没想到你这般不念旧情。

当夜,他回了候馆,准备收拾细软,带上家人孩子,连夜逃到他国。

“快,快快。”

黑夜里,呼吸声都那么舒缓,平和的氛围下,暗藏杀机。

四周听得到伯嚭的催促声与欢快的蝉鸣交织在一起。

来不及了。

越王的杀手已经埋伏在路上。勾践下达的旨意是,取伯嚭性命,灭其全家,不留活口。做不到,提头来见。

于是,就在那一夜之间,伯嚭人间蒸发。

可怜,可恨。到头来,亡了自己的国,还赔上了妻儿老小的性命。

繁华的大半生,悲绝的下场。

辅佐了越王勾践那么多年,他不是不清楚越王勾践的秉性。

原本也动过恻隐之心,有所眷恋,想要留下来助他称霸,游刃于诸侯之间,兴许统一千秋功业也未为可知。

可惜,勾践无情,是自古帝王无情。称得上帝王的人,也必定要足够无情。

在一日一日的衣食住行相处之下,这念头消逝得无影无踪。

虽说伯嚭死不足惜,但好歹昔日他也对勾践照料有加,功成之后便被即刻杀掉,这样的反差和失常的举动,让人不禁想,焉知自己就不是下一个。

和伯嚭一样,一开始他就为自己准备了两条路。

听说这件事情之后,范蠡也更加料定,只能够与之共苦,不能同甘,该是急流勇退的时候了。

倘使还有所贪恋,不论功名还是利禄。只会落得和伯嚭一样的下场。

何时出世,何时入世,当有断时。山水逍遥,人间相会,也是快哉。

时光的脚步越来越匆匆。

很快,勾践定了三日后的庆功宴。越王勾践名义上是为了庆功,实则该收拾的收拾,不识趣的该杀的杀。

了解他太多过去的人,今后一定不能够再出现在这朝堂之上,君临天下,收兵卸甲,自古之理。

这场鸿门宴,摆下只为了测一测众臣的心。

范蠡这个首要功臣没有出现,勾践便放心了,一席之上痛饮百杯,好不快意。既然他没有野心成为自己的绊脚石,自然随他去了。

江湖,朝堂,两相忘。

那夜,他带上西施,西施则带着夫差的尸体,三人出了暗门,悄悄坐上事先安排好的小木船,绕过护城河,再从人所不料的湾头绕了一个圈,可以避免招摇,直向太湖而去。

范蠡很意外也很开心,施夷光没有半点的推脱和迟疑,就接受了他要带她走的请求,奔向了自己为她准备的那所小船,奔向了他心湖难以割舍的舟。

这份愉快,冲昏了他刚刚卸下高位的头脑,他甚至来不及多想背后的深意。

兜兜转转之间,才懂得珍惜,他觉得自己终于可以抓住这一根漂浮不定的野草秋萍了。

一 路地游览,从黑暗到黎明之间,山光水色,阅尽人生潮起潮落。

太湖之北,越水之滨,这里已经远离了王都。如果老居此间,隐姓埋名,搭起三两座小木屋,生一些孩子,枕石漱溪,这样的未来,有她在身旁,是明媚春光,是冬日暖阳,是夏日之冰,夫复何求。

他埋下这样的期许,仍在一直漂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