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馆娃宫起 笙歌一舞
一
回想这一两年间,发生了很多,我在痛苦中,在彷徨中,领略过悲喜交加。世事如翻云覆雨,而我也终于是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夫差对我的怜惜总会让我感动,到底我觉得感动不是爱。
四下无人时,回想起一幕幕他护我的画面,我便越加不忍去欺骗他。
我又重新得宠,后宫的竹姬与此同时被打入了冷宫。
竹姬是一位美艳动人的女子,又是迥异于鱼铉,一种别样的美了,清水出芙蓉,名字同她一样。她一生的开始如竹般清雅,结局却如竹般黯然,萧瑟于墨色的绿意。
同样在夫差年少时就成为了他的第一夫人,虽比鱼铉来得晚一些,但年纪上比鱼铉还要长几岁,默默陪伴着夫差走到今天,静静地拥着岁月的道道年轮。
于是,人们都在感叹,这样一个内敛的女子怎么会做出那样荒唐的事情来,一定内有隐情。
传言越来越甚,渐渐变了样,满城风雨,甚嚣尘上,都说我是个狐媚君王的女人,国家将要亡了。关于我的流言,很多,为人所知的,不为人知的,都被一项项扒出来。
我当然知道这些东西的播散是为什么,逃不开政党纠纷,逃不开后宫干系,总归藏着一个个阴谋。
历史的如出一辙,对我并没有什么新鲜的吸引力,即使发生在自己身上。
一传十十传百,源头在哪儿,已经不重要了。
只是,我好像抵不住那样的枪林弹雨。无以复加的许多事情积累在身上,身为女人,即便坚强,又能怎么样呢,内心深处的脆弱还是没能扛住这些。
如梦魇般,纠缠我日日夜夜,在昭阳院的生活不再那么舒坦。
正逢夫差这几日避而不朝,宫人说夫差要有个半月不朝了。我很开心,想去找他诉诉苦,我知道他一定会愿意听我说,愿意给我宽慰。
我觉得自己终究是个普通人,背负不起家国的命运,担不起红颜祸水的名分。
可是却不得不去做。
这种别无选择的煎熬,像极了你必须手握着玻璃杯中一百度滚烫的沸水,不能松开使它碎掉,非要烫得自己血肉模糊才可以。如此,才甘心。
兴高采烈的,我跑到夫差的后殿,见他坐在那里,神游着,似乎也带着什么心事。还有个小差人在旁,我便遣散他下去,好和夫差说说话。
看他没什么心思,生无可恋的模样,“你怎么了?”
我拍拍他的肩膀,比对于我自己的事情还要关心三分。
他撇过身子,兀自看着大殿的地面,躲开了。
“你怎么了。”这一回,我觉得他给我的感觉不太对劲,自然的,语气切换了。
“来找我做什么。”这话里分明藏着半句另外的话,好像我应该要去找别人似的。
“我为什么不能来找你?”,又补充了一句,“你不是说过没有外人在的时候,我可以不把你当成一个君王,我们可以好好地相处,像朋友一样吗?”
怎么每个男人,都是变得这么快的,范蠡是这样,夫差也是这样。我以为,他不同。这让我的沉重感突然下降了一点,生气的念头,暂时盖过了悲伤。
夫差,不是我所爱,我当他是个朋友,自然很疑惑他又突然而来的变化。
让我想起了那些故时的朋友,在不经意间就消失在人海了。没有征兆,没有预告,没有彩排。就是那样,随机地消失了。
夫差彼时给我的那种感觉,出奇的一致,我很担心失去他这个朋友,在春秋时至情至性的好朋友。
“那日孤王都看到了。”
“看到什么了?”
他没有回避我,一五一十地说他内心的想法,稚气浮现在夫差的字里行间,我们的对话都是我问一句,他答一句:“你和范蠡。”
这话突然把我逗笑了。
“我当然知道你看到我和范蠡了,因为那天就是我们三个人在啊。”
“你们……”
“你到底想说什么?”我很急,夫差吞吞吐吐的言语像衣服遮盖住了皮肉之后,原在一个地方的痒意停驻在那里,而当自己捂住胸口去挠痒痒,却没挠住要处,再四处去抓,却不知道那只缠人的小虫子又溜到哪里。灼人莫名。
这答案终于水落石出,“你们的眉目之间,满含情意。”
“所以,你是在吃醋?”我随心蹲坐在那古时称作陛的地方,感觉地板舒舒爽爽,还很冰凉。
“何谓吃醋?”他觉得这应该不是字面的那个意思,惊讶问道。
回过头来,我也突然意识到,古时那会大约是没有吃醋这个概念的,吃醋这个说法唐时的宫廷才开始出现,由宰相房玄龄那之后才流传下来的。
“喔,你没吃过醋啊?”
“吃过!孤王长这么大以来,什么都吃过,怎么会没吃过醋!”他显然很愤慨,觉得我在贬低他作为一个君王的自尊。因此,很大声地向我宣告这个事情,并且用高昂的语调来表示郑重,郑重地和我说明一下,他是吃过醋的。
我在心里暗暗发笑,夫差,这回你可是着了我的道了。
见他语气里不再有不安,能如此和我斗嘴,我逗他道,“不生气了?”
“生气。”
“身为一国之君,你怎么这么幼稚。”
我逗他的话,却使得他更加严肃起来,“幼稚,你的范蠡就很成熟了是吗?”
“这个问题,就不要来谈了吧。”
那一刻,我发现,提起范蠡这个名字,或许他、或许我,我们两个人都会难过。
那天原想和他说说,但却发现他的模样比我还要忧愁,那么再添上他的几笔不快,又有什么意思呢。
我终于没有向他道出那些苦楚。因为我的大脚,被人诟病为“粗脚妃子”,“猪娘子”这些称谓,在现代这绝非是什么问题,却让我在这个时代对自己的价值感到了怀疑,三人成虎、众口铄金,并不是虚的。因为我与他的情谊,让我被整个后宫蹩脚虚伪的群妃所妒,她们想尽各种方法要来给我使绊子,捉弄我。因为我的这个地位,让臣子、让他、让所有人都不能够安生,吴国已经不再是那个太平的吴国了。
可我真的,只是想做我自己,一个内心深处活得率性坦**的张灵歌而已。西施这两个字,赋予我太多难以承受的负荷和沉痛。
既然我无法得到快乐,那至少能让他快乐吧。我靠近了一点他,故意用动作挑逗他,终于可以扯开范蠡这件事,这个人。
他其实很简单,不开心很简单,开心也很简单,就那么被我逗笑了。
和他一路嬉闹,在彼此的笑声里散尽了忧愁,我觉得这一刻我也感到了真的快乐,看得出来,他也很开心。
所谓乐极生悲。愿我们都能够忘却,那些应当被忘却的事情。
二
往后的一些日子,西施没有去找夫差,静静地在昭阳院修养。夫差亦在和西施谈过之后,暂别了心上人,逼着自己忘记范蠡这个名字,回到王位上,又开始勤于政事。
伍子胥和夫差两人自那天吵过之后,很久彼此都没有主动说话。
范蠡来了,又去了。
生活好像平静的,像一开始一样。
夫差终于趁着得了空,也觉得是个时候了,兴冲冲将伍子胥拉到文龙坡,脸上的喜悦毫无保留,他倾心尽力地向伍子胥吐露心声:“伍父,你看!这些全是越国进贡的珍木。”
让伍子胥看眼前这一切的时候,他像极了一个年幼的孩子在与别人的较量中获胜,然后得到了值得骄傲的战利品,迫不及待要分享给父亲。
夫差又接着道,“听闻越王勾践为这些木材费尽心思,派了数以万计的工人前去神羊山上伐木。初到之时,山上所有的枯木皆已死去,最开始,一年来一无所获。但他没有放弃,为了等到这些树木,死死守着,等下去。忽然有一夜,千百树木齐齐生长,中有一棵神木巨大无比,不仅是数量众多,砍下之后,人们发现更可喜的是这些木材纹路细腻,质量上乘。说到的那棵神木,它化作的,正是面前这些精彩照人的木材。”
他的动作幅度很大,在两人的面前用手拨划开一个巨大的口子,把这些木头都凌空圈了起来,口子里装着的是他展望的吴国未来的蓝图:“这难道不是吴国兴盛的一个好征兆吗?这些神材可以为吴国所用啊!而且,越王勾践如此尽心尽力侍奉吴国,孤先前对越国的疑虑至此打消大半了!最后,孤想说,伍父你也可以放心了,南边已经没有什么祸患,我们不久便可以北上伐齐了!”
夫差的话像巨大的水流涌动着,恣肆开来,汇入了无边的汪洋。
的确值得骄傲。
这里摆着堆积如山的上好佳木,一干工材原料,均巧夺天工,有的缀上精致的纹路,有的竟然能够描摹上丹青,有的还是玉石内里,黄金分列。尺寸整齐匀称,不同的只在形状不一,有如龙吐双泉,又似凤飞九天。
伍子胥听完这些话,并没有露出半点笑容,然而这却不是无动于衷的表现,相反,他很有感触,也很激动,一把老骨头又脆裂了几分:“商纣夏桀的前车之鉴吴王不曾知晓吗?夏桀起灵台,终不改,流放而死;纣王起鹿台,造肉林,自焚而亡;君上不比夏禹商汤,洁身自好,躬耕自俭,却要比拟桀纣吗!”
“伍父,他人做臣子的总是盼望着君上欢欣,而你为何总是见不得夫差好?”
“君上,老臣如果不为了你好,不为了吴国着想,早就在当时先王新丧,吴国上下一片混乱,群龙无首的时候,远走他国,何必苦苦撑到今时今日!”
君王是难得,终日心惶惶。可一片老臣心,又有谁人怜?
这些话,太有分量了。夫差想起了从前他的劳苦功高。如何为了自己,撑着年迈的身体去乡野延请孙武,又是如何呕心沥血,铸就一册国论给自己看,还有君父新丧时,自己痛不欲生,他日夜陪在自己身边,一幕一幕,像珍贵的书,他想要翻起,却不忍卒读。
是啊,这样忠心耿耿的老臣,上哪里去找?或许吧,只是两个人意见不合,他知道他始终没有恶意。这样无谓的争吵,便算了吧。
最终的结果,是累积了又一次的不欢而散。
夫差谅解伍子胥的秉性,没有多做计较,只是情况变化下来,他做出折衷的决定。事情不再与他商量了,转以君王之命,执意收下这些上好的建筑原料,修建一座浩大的飞虹宙宇。
夫差不停地慰藉自己,一阵宽心下,给自己脱下了禁锢着的枷锁,虽然伍父的气势咄咄逼人,但他反复告诫自己,一定忍下老臣子胥的脾气,对于伍子胥,这是他做过的承诺,必须还下的恩情。
但对于自己而言,原则也不改,他依然坚持要建造一个宏伟的宫殿群落。
因为,他有一个愿望要去实现,有一个期许要去达成,还有一个人在等待着他。
三
轻曼的绸缎,在青玉铺就的回廊里,流转起舞。
那些金玉清脆的回响,裂帛的呻吟声中,我的夫君终于去了。
春雨初歇,夕阳斜照;灵隐寺内,游人如织。
这里的人,永远都在说着,同一个关于媚妇的故事,一阵轻风,吹过门匾。依稀看见,是馆娃宫,三个熟悉的大字。
——秦灏
一首诗歌。
诗里古老的传说流传到很多年很多年以后,都还被人们惦念着。
可我从来不知道多年以后,我将成为怎样的历史。是死是生,都不再是二十一世纪的我了。现在我是西施,我的一切,牵动着若干年后的史书记载,西施的结局。
夫差考察了三日三夜,对着地形图昼夜不寐。
选址在阖闾城西,砚石山上。那里修建了一个连绵的群落,将最大的宫殿赐名“馆娃宫”,不是多么气魄的名字,却很绚丽,让大小臣子们瞠目结舌,大王这是要做什么?伍子胥对这件事情无力回天了,而伯嚭趁此机会对吴王的行为大加支持,并称赞道越王勾践的忠心耿耿,可昭日月,这些顺耳顺心的话语对于夫差遭遇失落的心,无疑是一剂甜蜜的良药。
殊不知底下风起云涌,建造这一项工程的时日耗费,物资人力,不亚于又一个阖闾之墓。未到一年,已经是道死巷哭,人不聊生,夫差浑然不知。皆因为伯嚭的单手遮天,使得夫差依然沉浸在他的迷梦之中。
越地的范蠡已经被封为相国了。
他回来以后,越王勾践听说他将进贡这件事情办得很妥贴,同时,安插在吴地的施夷光也能够时不时传来一些情报,大为受鼓舞,决定在次月的既望之日,准备足够的牺牲玉帛,再行祭祀之礼。
君王勾践沐浴斋戒七日,时值闰六月之既望,于东郊立东皇钟,西郊立王母鼎,牺牲备齐,玉帛美酒包裹于茅草之中,香草华服,百官随行,一一齐备。日出时越王赴东郊心怀诚心侍奉上天,日落时赶至西郊磕首一一跪拜,跋涉十余日,登陵山,画祀水,事鬼神,敬天地。
越王归国,几年间始终如一,余后多年,越国竟风调雨顺,仓廪富庶,他不禁心下对文种的灭吴九术感到赞叹。
四
吴地馆娃宫在偷工减料的情况下,于预定时间之前,已经如数修建完成。这件事完成,吴王夫差又在筹备着下一个计划,他要将吴国彻底地改变,突破成为一个更雄奇的吴国。
说到建成的馆娃宫,的确非同人间。
四周群山璀璨,幻雾缭绕,白云萦天,石柱嶙峋,千峰竞秀,六百尺亭台,八重道楼阁,花榭回廊,整个宫殿群落层层嵌套,吴王井、梳妆台、琴台、玩花池、玩月池、智积井、采香径、锦帆径、长寿亭、迎晖车亭等等等等,最为缜密的是长洲苑与响屐廊这双壁。
总之,异彩纷呈,精致绝伦,光华不一。
长洲苑方圆三百亩,供君王就近游猎,射箭场,狩猎场,跑马场,环形罗列,无一不有。响屐廊的建造,先于地面凿坑为基,再把一口尺寸相容相契的大缸放入先前凿空的坑中,再于其上铺就一道足够长度的木板,放置平整的术草展平。但凡人踩着屐经过,会发出玲珑清脆,节奏铿锵,悦耳动听的声响,因此起名响屐廊。
整个馆娃宫被群山环抱着,如众星拱月,光垂大地,一片绿影婆娑,竹叶缤纷,松柏参天,花香四溢,桃李争春,蜂飞蝶舞。宫下还流淌着三潭印月,清澈如镜,鱼潜水底,河畔鸣蛙。
又有飞沙走石,添上一股萧飒的粗犷,卧着两排石作的火焰狮,栩栩如生,形态迥然,护卫这山上一方水土。
朝云暮雨,和风吹过,碧波生香,漫天霞光湮灭,忽隐忽现,笼罩着馆娃宫的清水明月,悠悠浮现着一派蓬莱仙境。
是夜,夫差志得意满,比他处理了一桩重要国事还要来得满足,深夜时分去昭阳院把西施带到了这里,预备让她起舞。
“你要干嘛。”西施被他这一阵动作吓得不轻,护住自己全身关键的要害部位,结果发现他只是给自己换了双鞋子,冷汗被倒吸了回去。
“我备了一双木屐,夷光你看看合不合脚。”眼前展开了一幅活色生香图,夫差把坐在廊上的西施的绣花鞋脱下,径直给她套上木屐。能为她换一双鞋,已是莫大的幸福。
“明日,我就叫齐所有的宫人来看你在这廊上起舞。今夜,你先跳一段给孤看看。”
一听到孤这个字,她就知道,这又是君王的命令了,只好轻轻道一声:“是……”
四下无人,清冷而静谧的夜,他们两人相伴在一轮浩瀚的苍穹下,绵长的时间见证着一个君王与一个妃子的不被看好的友情。
他又拿起了腰间的埙,为她伴奏,他看着她笑,她和着曲子。翩跹起舞,环绕在他身旁。
婉转的舞步,平稳的不着痕迹,像是与生俱来贴着地面。来回之间,踏出诱人的声响,一锤一铺,一铿一动,一展一舒,辅以曼妙的姿态,使她又增三分魅力,摆动拨弄着的双手,掩面而笑,舞若天仙。
原先在人看起来突兀而难看的大脚,在木屐的衬托下,在有力声响的佐证下,焕发出新的生机。如此良辰如此地,舞蹈已非瘦小细弱的脚所能驾驭。
五
那时我才知道,他做这一切大半都是为了我。
为了替我挡住那些流言,他在每个夜晚处理完朝事以后,又要拖着疲惫的身体潜心研究无数个日夜,最终是想要规划一个最好的物件,遮挡我的缺憾。
耗尽心血,才想出如何不着痕迹地设计这些东西。
他做到了。而且最成功的是,设计出了响屐廊。在那个时候,我觉得他比鲁班还要厉害。
只不过,他为了不让天下人对我有任何的负面评价,为了向全世界证明我是最好的,硬生生托着那些幌子,在卑微的生存夹缝中来给我建造这一座回廊。太辛苦了。
人们,只知道,吴王开始变了,变得声色犬马,沉醉在歌舞升平,享乐之中。
翌日,我蒙住面纱,在整个吴国宫廷上下所有人的面前倾城一舞,惊呆了一片目光。他们纷纷你一言我一语,原来舞蹈不分脚的尺寸,不止是小脚,大脚也能跳出如此美的人间舞!
这让大家感叹道,大脚又如何。
摘下面纱时,一阵哄堂的哗然。
夫差见大约事情已成,揽过我的肩膀,我虽挣了挣,但没有很彻底,不希望驳了他的面子,耳畔听他道:“西施是孤王的爱妃,孤王既然爱她,自然爱她的一切,包括她比正常女子还要大的脚足。爱妃秉性纯良,遇事不与你们计较,但孤绝不会熟视无睹。不要以为你们平日里在背后说些什么孤王不知道,今后如果再有谁胆敢在背后乱嚼舌根子,或是背地里耍些小伎俩欺负她,便是与孤为敌。结果,孤王想你们都明白。一旦发现,立斩无赦。”
这话一出,吓得在场宫女宫伯们一身冷汗,齐齐跪下:“不敢不敢。”
“回去也告诉你们的主人,孤王今日所说的一番话。”
只要站在西施身前,夫差好像总能为她挡住一切,在她面临生死危难时,是这样,在她面临窘迫困境时,也比任何时刻都要来得睿智与勇猛。
施夷光诧异了,也被夫差暖到了心底,那一刻,她差一点就哭得稀里哗啦,眼泪夺眶而出,可是众目睽睽,她还是忍住了哭腔。只是,眼泪没法止住。
无声的哭泣。
他知道,原来他一直都知道。上一次她来不及吐出的苦水,他早就明白了,还默默地为她做了这些。
夫差,有你真好。
六
自从有了响屐廊以后,生活变得有些不一样。西施很喜欢这个地方,除了昭阳院以外,她常常来这里。
寂寞的心自此有了很多的慰藉。
关于她的大脚的蜚语流言,她真的就再也没有听到过。但身边知心的人却也越来越少了,人们见着她都只会躲开,怕因为她而惹祸上身。
一个掌握着杀伐决断,在吴王面前三两句话就能够起到生死予夺作用的女子,谁都会害怕,出于一种恐惧。
一支舞,一场雨,纷飞了她的整个六月。
为她建造起这个以后,夫差忙碌的生活不仅没有停息下来,反而从未休止过。天下怨言四起,夫差想止也止不住了,即使太宰伯嚭费尽心思瞒他,夫差还是多多少少都听闻了一些,因这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
人活一世,天下其大,不似狭小的一座山、一个庙,想要封住天下人的口,是不可能的。如果你只是活在别人的评价里,那么你从成就和肯定中得到的痛苦一定比快乐要多。
他用了另一种方式来让自己忘却烦忧,那就是勾划吴国更强大的未来。后来长久以来的几个月,他一样没有倦怠国事,而是厉兵秣马,准备一举对抗齐国。
西施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过他了,想着他贵为一国之君一定很忙碌。她不知道其实没人的时候夫差也常常回来这里,一个人坐在廊边,想很多事情。
只是他们从没有相遇过。
云卷云舒,夫差靠在背后的柱子上,抬头望望天空,看似了无牵挂,可内心却已经有了很多牵挂。
是整个吴国,整个天下。
可是这一回,一个人的时候,他想得更多的——却是他背后的女人,施夷光。
他的心,这几年间,已经改变了,变得越来越多,甚至会开始有一点优柔寡断。
每当想要去做一件什么事情的时候,就会想到,她会怎么样?会不会因此被人欺侮?会不会在这场事故中受伤害?
九曲回廊中,伍子胥匆匆赶来,那苍老的身影横亘在夫差面前,惊得他回过神来,向伍子胥行个恭敬的礼。
“君上,这样珍重的礼节,以后还是免了罢。”
“伍父,你这又是在说什么话。孤早就视你为君父一般。自从孤王的生身君父逝后,你便是孤王唯一的至亲了。如果不以这样的礼节对待你,夫差又该去对待谁呢?”
“君上有这份心,臣很感念。既然如此,子胥追随君上多年,君上就应当晓得子胥的秉性。如今眼见着吴国滑入危亡之际,气象欲颓,子胥便不能不谏!”
他预感到,今天又会是一场不快。话不到一半,二人各自的刚烈脾气,便冲撞起来,又开始了针锋相对。
“伍父,你又在胡说些什么,如今的吴国,如日中天,哪有什么衰败之象!”
“祸起萧墙,焉能不败!”
这话,他很明白,“伍父,你又想说什么?”一遇到她的事情,夫差就渐渐控制不住情绪,“说孤王身后的夷光吗?”
“君上既然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为何迟迟不肯下决断?!”
“孤王早与你说过,夷光她什么也没有做。她只是一个干干净净的弱质女子,你要孤王废了她,这孤王绝对做不到!”
夫差背过身去,不看伍子胥。
毕竟,他是第一次当君王,不懂得伍子胥的良苦用心,也从来不晓得,江山一朝一夕就会易于他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