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多事之冬 狸猫公子

出外游山玩水的日子第一次这样畅快而没有负担,即使如那一次爬山,多少我也有一些因为人多且都是不相熟识的人在而感到不自在,这一次却没有。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觉得有夫差在身边,安全感足足的原因。而且,又只有两个人,我和他,所以更加没有顾忌。

他临行前一再告诫我,此次出来,不要把他当作一个君王,凡事只要以你我相称。可能吧,一旦带着阶级身份,尊卑不同,相处就会添出障碍。而这样的障碍,是能够带走两个人原本纯粹的情谊的。

搁到现在来说,门不当户不对,也一样拆散了很多原本应该在一起的人。

相熟以后,越发看到他的另一面,像一块忠实的璞玉,其间深藏着难以言喻的美丽,这美丽照耀着光滑的肌理。

我开始敬佩起夫差,他真是一个毫不婆妈的君王。

本着二十一世纪韩、美等邦国无数国家领导人被暗杀的经验教训,我移情到他身上,托着腮帮子好奇问他:“你就这么一个人同我来到这溯溪瀑布旁,半个侍从都不带,就不怕会有人刺杀你吗?”

他站在那里,头也没抬,“怕,还配做王吗。你跟我出走过,应当晓得我何曾怕过这些。”

我愣了愣,觉得甚是有道理,然后拼命点头。乖乖坐在他身旁,看他的硬朗侧脸。

天气不热,入了暮晚时节的秋日萧风,还有点凉。他的脸被吹的有点红,却掩盖不了那抹由内而外的刚毅、强悍,一股浩然正气扑面而来。

你说,这样一个好气魄的君王,为什么要让他的国家灭亡。

如果,若干年后,他还活着,长命百岁,该有多好。

晃神间,他早已卷起裤脚,**上阵,站在河中央,喊我去捉河底的游鱼:“你之前是不是派人去很远的汉江里捉了很多鱼给我,今天我和你一起享受一下捕鱼的乐趣。来。”

他朝我轻盈地笑道,招了招手,我望着他的方向,觉得他在阳光底下,像极了明媚的少年。

有很多人活了一辈子,从青春到老年,都在过着暮年的生活,他让我看到一个纵是已逾而立之年的男人,也有着少年般的一片赤诚和敢于追求的童心。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他对我的柔情,不似范蠡与我,遥遥还要隔着春树暮云,距离了半生。

如果范蠡也能像他一样,我们三个人的爱情之间,会不会谱写出不同的结局。

“我就来了。”

他转身去捉鱼,离我离的有点远,不远就是一条瀑布,我一面应他,踏入河流,循着一个方向,思绪很飘忽,逐渐力不从心。

他看起来一米八的个头,在河里自由行走,而我一米六,被那深深的河水没过了双膝,湍急的水流压得我支撑不住脚底的力量,翻落在河里。

这是我又一次尝试到什么叫做,不会浮水的人连浅水区的地方都会被淹死那种感觉。第一次,是范蠡,这一次,是他。

本能的求救声飘**在水面上,与水花一起飞舞、激**,夫差也意识到危险的讯号,刹那间转过头来,惊愕的同一秒,放下木柴做的鱼叉,朝我飞奔过来。

他好像一个盖世英雄,闪闪发光。

冲破层层阻流,用他的脚步丈量着来时的路,三步并作两步,冲到我身边,一路上都在边大喊:“别害怕,别胡乱挣扎,保持身体在水平线上!”

很自然的,他没有多一刻迟疑,想着要顾及君王的面子,在山谷间大声喊叫。

我真的以为,我就要死了。不是我不去挣扎了,而是我失去了挣扎的能力,那瞬间,望着天空,畅想了很多,可是我很惊讶自己,临死之前,这一回我想到的是面前的夫差,而不是远在越国的范蠡。

也许是理智哪里出了错。

他抱起我,温热感都消失了,在我那浅浅的微茫意识里,只觉得他身体凉得发怵,一直带着我往岸上跑。

夫差单膝跪地,朝施夷光的脸颊吻了过去,试图唤起施夷光生命的意识。

他又用宽阔的臂弯抱起西施,不停地揉搓她的身躯回温,对生的希望,生的渴求,夫差比施夷光本体的意识还要来得猛烈。

他已经不属于他自己。而她的生命,更加不属于她自己,成为了夫差生命的一部分。

如果说,过去,在他的内心深处,他觉得她只是画中的那个人,模糊中带着不真切,现在,经历过那么多的相处和磨难以后,他早已视她为一个真实的、不可或缺的第二生命。

她就是施夷光,没人可以替代的施夷光。

西施睁开眼睛,第一眼看到的,没有意外,是夫差。和她脑海里闪过的那个人,是一样的。

她无意识地突然抱住他,很绝望也很凄然,几欲哭出声来:“我差点以为,这辈子,就看不到你了。”

“你、你说什么?”

夫差处在迷糊朦胧的状态之中,还没从刚刚她遭遇危险,把自己吓得不清当中抽离出来。后一秒,他只是在想,夷光是愿意接受我了吗。

刹那间,西施又松开了手。

“刚,刚刚我只是认错了人。”其实,她明白她的心,真真切切看到的是他——夫差。

不愿承认的自欺欺人。

夫差又低下头,即使嘴上不愿意计较,可失望也从眸子里跑了出来,积成一个巨大的气息沫堵住胸口,但西施看不到而已。

他的胸口明明很难受,却没有在意自己,一心只想着她,又说道:“你不要和我一起抓鱼了,好好在岸上待着。鱼我去抓给你。”

西施扯了扯夫差的手臂,突然觉得这一瞬间很需要他,不想他离开,“别去抓鱼了,就坐着吧。陪我聊聊天。”

“那,你想说点什么。”

西施现在很害怕,不是怕一朝一夕之间死于非命,不是怕此时此刻从今以后见不到夫差,最怕的是要等到若干年后,那时她更加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夫差的亡国。

那种害怕催促她,向他问道:“夫差,告诉我:你有挣脱宿命的勇气吗。”

“坦白和你说,我本没有。”

西施听完这句话,一个“本”字提醒她,显然还有下文,没有接话。

只听得他的确又继续说下去,道:“我做着一切君王该做的事、伍父叫我做的也应该是对的事、为了吴国上下我不得不去做的事。可很奇怪,自从你来了,我便有了莫大的勇气,我会开始忤逆伍父,我也会尝试着做我内心真正想去做的事,我不再只是一个会听从君父听从伍父,他们叫我做什么我都会去照做的那个公子夫差了。发现了不一样的自己,一开始我很烦恼。但日子久了以后,我却开始喜欢这样的自己。我一点也没有失望。我并不觉得这样的我,有什么不好。”

夫差,改变了。的的确确,在她来了以后,改变了。

这就是宿命的开始吗。

还是宿命的根源。

西施听到这些话,不知道应该开心,还是难过。

呜咽的埙声响起,涤**在瀑布山间,哀怨中有着渺小的期许。

“原来你会吹埙?”

“很惊讶吗。是不是因为平日看惯了我骑马射箭,武场打斗,连骂个下人都显得那么粗犷,所以觉得我一定在文事上很缺乏造诣。其实,我吹埙很多年了。想想,是那会小时候的事了。”

他吹完一曲给西施听,就开始谈起往事,话很多:“小时候,因为我君父没什么地位,只是一个屈居人下的公子,而我,是公子的公子,自然没有什么人愿意同我玩。那些下人都只会围着叔父吴王僚的儿子庆忌。君父就给我买了这个埙,让我自己对着谱子学,说无聊了就吹,难过了就吹,任何时候都不要把情绪表露在脸上,最多放在这埙声里。我很少感受到君父的关心,直到他死前,才忽然有了那么点明白。”

西施听得好奇心萌生,很想继续听下去,他却突然撇开话题了,“你知道我为什么带你来捉鱼吗。今天来,其实不是一时兴起,是我思考了很久做的决定。”

夫差带西施上马,策马狂奔,到城内的集市上去。

路过繁华热闹、四通八达的街道,又转到一家茶馆,继而是一间酒楼,然后是一片鱼摊。

“这里过去尸横遍野,民生凋敝,满目疮痍。你看到的这里的每一个人,他们连饭也吃不饱,其中有的是当时还活着的人,我还认得,有的是当时死去的后人,我仿佛依稀还能看到他们先人的模样。君父死去,吴国足足整顿了三年,才慢慢地好起来。如今,吴国富庶了,我不会再让我的子民过颠沛流离的生活。”

夫差攥紧了手中的拳头,脸庞肌肉略有收缩,露出几道青筋。

他又用手规划出一方圆圈,是面前鱼摊的轮廓:“你再看这里,这个鱼摊。”

“当我吃到你的鱼的时候,我就会想到很多事。鱼那么腥,可你吃过腥得让人作呕的鱼吗?昔日我曾来过这里,才第一次知道,这个世上是真的有人在过着你想象不到的生活的。他们连给鱼调味的佐料都没有能力放进去,只能干干地吃那个鱼,喝那个什么都没有的小鱼汤。起先我吃鱼的时候,常常落泪。当了君王以后,我会动情的地方,真是越来越多了。不怕你笑话。”

说完他笑了笑:“也真是,我干嘛和你说这么多。”

刚刚他认真说话的样子,让我好生崇拜,转瞬之间他又露出了他孩子气的一面。

我在一旁,陪着他默默地笑笑,没有说话,心里却五味杂陈。

我们在一家干净的小客栈落了脚,七天很快就过去了。七日里,我们除了瀑布时光,也在西湖畔赏落日闲花,夜里乘游船画舫,起舞抚曲,伴着埙声清朗,琴棋书画,赌酒煮茶,堪堪是难得的人间世。

回来以后,像老朋友般与他做个别,我依旧回我的昭阳院去了。

说起昭阳,吴地有那么一句谚语:昭阳鬓影,两小无猜。

“君上,为了一个女人,你不管你的国家了吗!”

夫差和伍子胥正在后廷中争执,喧闹的争吵声颤得庭中的树摇摆,风静了,而树依旧不止地抖动着细小落叶,如孩童般怯懦。

片片是被风雪欺压得枯黄而失去的生机。

伍子胥显然在一次次失望中,恨铁不成钢,勃然大怒,连珠炮似地发问,不顾君臣之礼:“披麻戴孝的那三年,君上你是怎么过来的难道都忘了吗?吴国又是如何一步一步地恢复起来,难道君上也都忘了吗?”

夫差并没有要驳斥伍子胥的意思,虽不能悦色,始终和颜,显然没有被他的话恼到,还是语气缓缓:“孤从没有忘过。伍父,七天而已,并没什么大碍的。”

“七日是很短,但人生亦短,白驹过隙,能有多少七日?一国之祚又能有多少七日?今不居安思危,将来悔之何及!老臣不止一次和君上说过,夏亡于妹喜;商亡于妲己;西周亡于褒姒,难道君上要让大吴亡于一个西施吗!”

此话一出,夫差天颜骤变,克制住即将要爆发的情绪,不愿对伍子胥有更多的辩解,只冷冷道:“住口,子胥。”

反手挥袖,大步走了出去。心中只是默默地想,伍父,你是不是变了,时光让你变得已经太不了解夫差了。

口口声声谈论吴国,而夫差的振国之心,何尝没有,你可曾看到。

你又怎能将国祚全绑系于一个弱小女子身上。更何况,那是夫差心爱的女人。

伍子胥自知,如今的夫差是一匹脱缰的野马,回不了头了。但无论如何,他还是要赌一赌。拼死力谏,誓死效忠,是他穷尽一生的责任。

一场争吵,不了了之。

偏也不巧,在这烦心的当口,夫差挥袖出去想要找个地方静一静,却迎来了相反的哄闹。西宫有了婴孩啼哭之声,所过之处均在传闻这件事情。

注定是一件事情压着一件事情,将今天的他搅得无法安宁了,是时宫女急急来报:“君上,竹姬生了,恭喜君上喜得一子!”

竹姬临产了,孤王为何先前一无所知?姑且前去看看。

临月的星星,被云层掩盖着,漫天的风雪,照耀着吴宫院落,好凄凉。变天了,今夜的雪拥得有点繁急,梅花兀自凌寒。

夫差踏进门,没有半点喜悦之色,走到竹姬床榻边,看她苍白无血色的脸庞,比起他来没有好得多少。

他抱起孩子的那一刻,一举一动牵着她的心,她的眼睛里竟闪过惶恐,但强装着一点镇定:“君上看这孩子可可爱?臣妾觉得有些像你。”

夫差低眉垂首,那张扬的怒气隐而不发,心口隐隐作痛:“孤王不想听你的荒唐之辞。不必再多言了。”

他的心虽然自当上君王以来复兴了许多压抑着的热血,可是骨子里的傲与冷常常还在。

竹姬似乎还没明白过来,还没明白过来夫差并不是她想象之中的那种正直,正直到可以任由她的谎言凌驾于他的心上。

他是正直,但不是正直得愚蠢。

“君、君上可是不喜欢这个孩子?但、毕竟,这孩子是你的亲生骨血啊。”

她躺在榻上不安极了,说话带着抖动的颤音,一字一字都透出极度的慌乱。听得荒唐二字,眨眼之间不敢再坐着,迅疾地起身,勉力半侧着给吴王夫差行了个礼。

“你若还是执意如此冥顽,孤也不介意同你戳破开来这层纸。这一道道网也是该扯个干净了。孤虽不善这些阴谋阳谋,但对于你这点伎俩,还不至看不出来。醉酒的那一夜,孤王清醒得很,你当孤王是傻子吗?”

竹姬霎时变了脸色,而与她相对的夫差却是面不改色,看似在无情地斥责背叛,却瞒不过自己内心的痛:“勾过你的手,就会怀胎么?为了争宠,你何时竟蠢到这种地步了?还是你早另有所属,委身于人,那你又何必要来叨扰我的宁静?”

看到你这双眼睛,我就还能想起,你曾经不顾一切治好了孤的眼睛。竹姬,你可知道,见你现在这个样子,孤有多么难过。

你本是一个多么善良的女子。

竹姬没有血色的脸,白得像蜡,不停地跪求吴王夫差饶恕:“下妾昏了头,请君上饶了臣妾!饶了臣妾!”

哭腔越来越浓,夫差的脸色始终如一,没有笑容。

“这条路,是你自己寻来的。既然选了,就注定没有回头路了。不管你这孩子是真是假,是不是你所生,但孤相信,他的出生,和孤一点关系都没有。”

夫差放下了孩子,坐在那儿,像一个七八十岁的老人,面前的茶相隔着低低的气温,还不停对他呵气,如一阵嘲笑:“你是除了鱼铉,最早入宫陪着孤的妃子。那些年里,给过孤许多的慰藉与关怀。孤不会赐你一死。”

转过头,谁也看不到他暗自攥紧了拳头,眼泪流过眼角,即使是泪,也只淡淡的,一滴,不露痕迹:“打入冷宫。”

吩咐下去之时,所有的情意,随着风雪,消融殆尽了。

环绕着他的一个个阴谋,让他失望到了尽头。

在政事之外,还要顾及三宫,无所适从,带来一次次的伤情。高处不胜寒,在这样清冷的大雪夜,冻得他更加清醒明白三分。

昔日,君父你也曾有这样的感觉吧?所以才会不停地南征北战,希望早日一统江山,消去内心所有的不安,对吗?

三个月后,范蠡再次到来。

我以为他的到来,我会很开心,结果却没有如想象中让我感到开心,因为这意味着启封我新一轮痛苦的一个开始。

后宫之人不能干政,所以我并没有和大臣们一样,从朝堂上得知他要来的消息。

范蠡的到来,没有摆多大的排场,可以用很干净这三个字来形容,舒舒服服自然而然地带着东西前来,不造声势。所以是直到他来的那一天,这个消息才传到耳朵里的。

没有在他来时亲眼见到,只是听说,越国大夫范蠡带来了百箱金银财宝和很多上好的红木。

传闻里这个多,我不知道是多到哪里去。总之,应该是很多了。

国家之间,相互递交的东西,要得谈得上多,那就一定是比普通人家之间互赠礼品要多得多了,非此,难以让一个国家动容。

酒不醉人人自醉,人不言语风声越盛。后来传出来的消息内容,又增添了一些料子。说是越国搜集了异域八方的红木,不乏花梨木、酸枝木、鸡翅木、还有一等一上好的紫檀木。所以我估计这一次越国应当又是下了血本。这样倾举国之力向吴国示好,少不得是听了谁说的“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这法子。

夫差没有在早朝时当着文武百官面宣见范蠡,是私下里秘密地单独召见了他。

彼时,午后,各人回去休息了。后备的朝堂之上并没有几个人,连重要的大臣也没有,他唯独,只带上了我。微妙的感觉环着我的周身,有点辣,竟然还有点咸咸的,是因为他让我不知道是该受宠还是受惊。

三个人,君与臣,夫与妻,演着一出看似没有波澜、没有争斗的戏。

夫差坐在王位上,看完范蠡装模作样、毕恭毕敬地行着臣子礼仪,再耐心听完他的一席奉承话。

话里归纳起来的意思不外乎三个,一则,恭祝吴国繁荣昌盛、吴王千秋无恙,二则,特拜大王,献上越地珍宝红木以之为吴王宫殿所用,三则,越国四方之水土、天地之鬼神,上上下下,永保臣服吴王之心。

我一直站在夫差身边,出于一些原因,我没有选择坐下。然后有时看看范蠡,有时看着他,转过头来看他时,只觉得他脸色很难看,没有过多的表情变化,范蠡依旧谈笑自如。

所有的上奏的事情都听得范蠡陈述完毕了,他淡淡地:“如此,孤王知道了,大夫可在吴宫内自行游玩几日,这之后再回越国也不迟。孤王就不送了。”

说罢扬长而去,冷峻的背影或许会很刺痛普通旁人,但在我看来却有点落寞与神伤。他没有回头看我,大概是忙着去处理些什么事情吧。

见夫差走远,范蠡就兴致勃勃冲上来,仿佛等这一刻等得很久了,但是在刚刚那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却丝毫看不出这一点。

没掩饰住喜悦与激动,与往昔看似内敛沉着的他大有不同。

我在想,他在越国都经历了些什么,换了个人似的,无所顾忌。面上略带着些着急,没有了先前稳当,向我奔来。

但终归,这个我爱的男人来了,来吴国看我了。我也朝着他,走下去,有些喜不自胜,见他第一次这么直白地显露自己的感情,我很想迎接他敞开的怀抱。

我觉得,这一次,我一定能等到了。

只见他停下,一开口,再次同从前一样打破了我的幻想,质询道:“先前我给你的飞鸽急信,怎么从来不见你回复?”

那怀抱,没有如期而至。

我心中咯噔好几下,如大石坠入河底:“你从越国王宫送信到吴国王宫?你……”

这样送一封信来,真是不顾危险了。

见他的样子极为急切,这次来,是背负着怎样的责任,逼得他急不可耐,这般地迫不及待,又是脱口而出:“难道你从来不知道?”

没有顾及一丝一毫我的感受。

我顺着他的问题,下意识道,“或许,或许,是鸽子路上被猎人打落了吧。”

他不假思索:“倒也有可能,我统共几月一封,也就三五封信,算起来三五只鸽子而已。若是真被什么猎人打去几只,也不足为奇。”

我像是一块木头。

他紧接着又道:“那今日我来了也好,正好可以当面问问你。现在四下无人,趁着这个机会,你便告诉范蠡,夫差近些时日来有没有什么动静?”

“我只是一个后宫妃子,如何干涉政事?”

此刻,他原先揽过的我的手,一把推开了,觉得我扯谎的很没有逻辑。他的理智战胜了他的感情,一切缘于不信任。

一道分析下来,我甚至无力反驳,“胡说!他今日都能带你来听我的朝见,证明你有很多机会干预政事,如何打听不到宫闱之事?更何况照今日他这么对你,我看你想要知道的政事只需三言两语他都会一一告知与你,你是不是还没有委身于他?”

我闭上眼睛,努力让自己的心情平复下来。

为何,过了不到一年而已,眼前的这个男人,我就忽然变得不认得了。

是他变了,还是我变了,又或者,他其实原本就是这个样子,是我一直没有看清而已。

“可我不想使用那么卑劣的手段。”

“由不得你不想,你必须要搜集吴国动向的情报。这就是你来的意义。”

必须,这两个字,灼得我生疼。这样的时刻,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我好像一定要对他有一个交代。

他终究失去了从前的耐性。

我又一次感到,有点绝望,但对他的爱,却回不了头了,开口争辩道:“他救了我。””我不在乎。更何况,这个人是夫差。”

他的不在乎,换来了我第一次对他有了怒意,不再迎合他无心之爱,展现出截然相反的态度,大声对他道:“对于一个救了你心爱女人的人,难道你都不会带着一点感激吗。原来你就是这样一个人。”

这个人狰狞得好急迫,让我觉得他真的不再是苎萝村中的那个范蠡了,把我逼到墙角,压制住我,恶狠狠的一个笑:“你觉得自己还有退路吗?”

我躲开他可怖的眼睛,思考退路这两个字,魂飞四方。

原来。我的确是没有退路了。

那是施夷光和范蠡的第一次争吵,也是西施入宫这些日子以来,真正痛苦的开始。矛盾与纠结像蛛网一般,织成了千万个结,缠着她不放。

她的命运,渐渐由不得自己了。

没有退路。

现在,走到这里,已是到了悬崖边上。我如果不选择纵身一跃,牺牲自己的得失,而是凭着自己的意愿,向夫差承认一切。

是不违心了。

但之后,恐怕死的不仅是范蠡、是我、更是整个越国数以万计的子民。

我如何能让生灵涂炭,原定的历史戛然而止?

真应了席慕容的那句话,我想从我成为西施开始,到今时今日,我也只剩下了一条不能回头的路,和一副模糊的全非的面容。

我挣开范蠡,冷笑,爱中掺着恨意:“呵呵,范蠡,我的确是没有退路了。你尽管利用着我对你这一点残存的爱意吧。”

她的样子,显然让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使得自己冷静下来,抱住她,轻轻地吻过西施的脸,似又有无限柔情:“夷光,是范蠡错了。先前范蠡太冲动了,但实在都是因为情势所逼,你原谅范蠡。”

被这温存袭来,西施觉得自己像个青楼妓女,作践般地再一次妥协了,为了求取那片刻的快乐。

可她的痛苦埋在妥协中又加深五分。

似糖如蜜,说来总是动人,万般钢铁,成了绕指柔。

见她的情绪稍有缓和,他才又开口道:“如今越王急切地想要发兵攻打吴国,但范蠡知道,他还远远没有那个能力能够损耗吴国几分。除了自讨苦吃,没有任何的好处。范蠡虽然是暂时安抚住了越王,请求出使吴国一趟来做权宜缓兵之计,但我必须要在不久之后对越国上下有个交代。希望你谅解我。”

希望你谅解我。

这个理由很好,范蠡果然很能抓得住我破碎的心,一次次将它死灰复燃,破镜重圆,拼凑完全。鬼使神差的,我的内心又不自觉向他开口道,我不怪你,你有你的苦衷,你不是真的要如此对我。

经过了脑袋,到了嘴边,口吻则硬起来一些,便化为:“你走吧。你要的,日后我会给你。”

其实渴望用这样的话,换来他多一点的珍惜。

只是不想自己在爱里变得那么卑微。可尽管不想,我却还是这么卑微地做了那些。

他真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