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恶人牢1

(一)借命神医

此时天光大亮,一轮红日冉冉挂在天边,血一样的红。

何进又悲又惧,自孔雀楼跑到碧荷园,脑中夜间的情事一幕幕闪过,耳中那新娘子的歌声萦绕不去,跑到门前,几欲脱力。奋力打开大门冲了出去。

不料才出大门,便一头撞在一个人身上。只觉那人身体如山般壮硕,眼前一黑,竟然晕了过去。

良久,只觉自己后心大穴有一股热力缓缓注入,流向四肢百骸,暖哄哄的说不出的全身舒泰。睁开眼,却见自己正躺在一人怀中,那人剑眉朗目,约二十七八岁模样。穿着布袄,外罩一身青色罩袍,背后一个黑布囊,囊中露出三支剑柄。心道:这人是个武者,想是他正在以内力帮自己恢复,只是却不知为何在身上背了三柄剑之多。

正思忖间,突觉手掌发痒,侧头看时,却见一条大黄狗摇着尾巴,伸着红红的舌头,正在舔自己手掌。

却听耳边那人道:“阁下莫惊,这狗儿是在下养的,不会伤人。”何进谢道:“多谢公子相助。敢问尊姓大名。”那人答道:“在下姓林名清,字无垢。不知阁下可是遇到了什么麻烦,怎会落得如此狼狈?”何进闻言突得想起夜间情事,翻起身来抱拳道:“在下洛阳府捕头何进,多谢林公子相助。这史府乃是一座凶宅,月来已经连发血案。昨夜在下与五省捕王马五爷在府中亲历恶鬼横行。马五爷,马五爷——”说着泪水夺眶而出,声音哽咽已经难为继。

在那林无垢惊异的神情中,何进努力平复自己,咬牙道:“马五爷被那恶鬼害了。在下独自逃了出来,恰好遇到公子。”却见那林无垢“噢”了一声,缓缓站起身来,道:“朗朗乾坤,竟会有这等事。”

何进发急,不愿意和他多作纠缠,道:“这史府已经凶险万端。在下现要到府衙报信,派人封锁史府,免得再伤无辜。再请知府大人张榜聘请高人缉凶捉鬼。时间紧迫,在下不克久留,公子速速离开这个地界,免遭横祸。”说完双后抱拳一礼,便要转身离开。

却听林无垢自语道:“若是这般,在下倒要亲自到府中一探,却要看看,这府里到底有些什么古怪。”何进闻言大急,喝道:“你不要命了么?五省捕王马五爷,何等的英雄了得,也不是那恶鬼的敌手。你又是何人,你比马五爷如何?在下念你方才相助,好言相劝,实是不忍你伤了性命。你还是快快走吧。”

那林无垢闻言竟踏上史府石阶,回头对他笑道:“多谢关心。只是还未告诉何大人,在下是个剑客,是个爱管闲事的剑客。”说完对着那大黄狗吆喝一声:“黄大头,咱们进去瞧瞧。”却见那黄狗摇首摆尾,雀跃不已,仿佛喜不自禁,一溜烟率先进了府门。

饶是何进心中悲愤,焦急难耐,听得他叫那狗唤作“黄大头”,也几乎忍不住发笑。心道:这是哪来的妄人,自称剑客也就罢了,身上竟然背着三支剑,试问这江湖上,哪有一个佩着三柄剑的剑客,不嫌太招摇么?更可笑的是给一条黄狗起了这般滑稽名字。如此荒诞无稽的行径,果然是年少轻狂,不知深浅。

然而他心中焦急,实在不能久留。转念又想:此际天光大亮,那恶鬼应不会在白日出现。先让他进去,等自己报了信回来再作理论。乃大声道:“林公子,在下急着到衙门里报信,公子若是执意如此,便在碧荷园中等我,万不可随意行走。”

却听那林无垢道:“何大人,你再来时,若有那那生死状便给林某一份,在下填了就是,以免大人为难。”何进闻言心道:好个不知深浅的青年人,竟然要签生死状,你哪知道那恶鬼的厉害。然而心中焦急,再不答言,急步出了紫竹巷,往知府衙门而去。

何进回报知府后,洛阳府风声鹤唳,兵马司出了五百兵丁,在紫竹巷乃至史府周围设了关卡,禁止生人靠近。知府张榜悬文,悬赏白银一千两缉凶,榜中特别说明,身怀异能签下生死状者方可入府。

何进执意要再回史府。他自受马五爷遗赠三宝及问兰,感念他为了保全自己的所作所为,早在心中发下誓愿,定要将史府血案侦破以告慰马五爷在天之灵。若是不能破案,宁可只身赴死,也绝不能辜负了马五爷。

林无垢带着那条叫作黄大头的狗儿,在史府走了一圈,回到碧荷园中怡心亭中等待。见到何进时,恰逢仵作等公人已经勘察现场完毕。见何进前来,公人齐聚上前,将所勘察结果一一向他陈述。何进脸色冷厉,一言不发,听公人们讲述完毕,稍作询问便示意散去。那公人们如释重负,忙不迭地离开史府。其中有几个素日里与何进交好的,叫了声:“何捕头。”却欲言又止,满眼均是关切与同情之色。何进见状,轻轻挥手,那几个道了声:“保重。”也自去了。

此时只见林无垢坐在怡心亭石桌前,似乎摆了一局棋。棋盘上放着两柄剑,手里正自拿着一柄,对着天空细看。那黄大头蜷在他脚下,晒着暖洋洋的太阳,摇尾吐舌,甚是悠然自得。何进身边带了一个人,年方三十上下,背着一个药箱,看打扮,象是个走方郎中。

二人走得近了,只见林无垢竟然是以手平托剑脊,剑尖在前,剑柄在后,眼与剑脊成一线,对着天空眯着眼观看。见二人走得近来,竟然聚精会神,心无旁鹜。二人不觉失笑:如此奇异的持剑方式,真是闻所未闻,令人纳罕已极。却不知这般又能看出些什么来?

何进心中苦笑:怎会是这样一个呆子,以眼睛对着剑尖,却不知在看什么。不怕那剑突得脱手,伤了自己么?不觉对这自称剑客的青年,心中大大的不以为然。

何进尚未答话,却听那走方郎中道:“好个白痴,太阿倒持,天下竟然有你这般剑客么?”林无垢闻言转过头来,竟不发怒,对着何进笑道:“何大人终于来了。”看一眼郎中,问道:“这位是——?”何进道:“这位姓秦名沐雨,今天一早,便到知府衙门签了生死状,要到史府前来破案。”

那秦沐雨哈哈一笑道:“洛阳府悬赏一千两雪花花的白银破案,哪个不眼红。我秦沐雨行走江湖,要医多少病人,花多少时间,才能赚得这一千两银子。”那林无垢闻言一惊:“秦沐雨?走方郎中。”似乎对秦沐雨之名大起疑惑。突得笑道:“何大人,你叫这秦先生瞒得狠了。”

何进闻言愕然。却听林无垢对着秦沐雨笑道:“这位秦先生,江湖人称借命神医,销金手下无生魂,九子金针借命医。说的便是尊驾吧?”秦沐雨嘿嘿一笑,道:“这位兄弟,你把在下的海底盘得倒是好生清楚。”转身对何进道:“何大人莫怪,在下到衙门里签下生死状,用的乃是本名,这江湖匪号,不提也罢。”言下之意,竟是对林无垢所言表示首肯。

要知借命神医秦沐雨在江湖中早已经名闻遐迩,号称江湖中最不能惹的人物之一。其独门武功高绝,大罗销金手,九子夺命针罕逢敌手。再加上他擅长歧黄之术,武林中传言几可生死人而肉白骨。

然其有一怪僻,看不过眼的人不医,若看得过眼的,诊金至少是一千两白银,并且要与他签下借命符,方才医治。

然而所谓借命符,秦沐雨自谓“自己从不医人,人生有命,天有定数,向阎王借命一用,借命需还命。”实际是与被医治者约定,但凡秦沐雨有需要用他之际,不论此人身在何处,自身有任何急难事物都需放下,按秦沐雨指示为其效命一次方可。若有违背,秦沐雨即催发借命符,被医者当即丧命。而且,秦沐雨号称借本加息,除被医者本人丧命之外,还要赔上其至亲的一条性命。

据传武当派俗家弟子“乾坤一剑”曾无忌因伤重求秦沐雨医治,后来秦沐雨因其背信,催发借命符,曾无忌与妻子则双双暴毙。此事轰传江湖,秦沐语则声称:还命加息,有约在先,毁信弃约,死有何辜?武当派亦因曾无忌毁约在先,又碍秦沐雨武功高强,竟然不了了之。

经此一事,武林中对借命神医敬若鬼神。除其本人武功高强,性格怪僻之外。另传武林中有多位顶尖人物,均靠秦沐雨医治得免,因此若要与秦沐雨为敌,待其借命符催发,谁也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武林高手为他出头效命。因此,武林中人对借命神医可说是噤若寒蝉,敬而远之。

然而这武林中出名的怪杰,竟然到衙门里签了生死状,要来赚那悬赏的一千两银子。何进身在公门,对武林中掌故略有掌握,听得此人乃是江湖中有名的借命神医,亦不觉心惊,禁不住对其再三端祥。

却听林无垢笑道:“秦先生乃武林中有数人物,医治一人诊金至少便是一千两,又怎会看得上这区区一千两白银。不知秦先生此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秦沐雨呵呵一笑,道:“这位兄弟既然如此熟悉秦某为人,却不知尊驾是何方高人,师出何门,又有什么惊人的本事,竟然先秦某一步到这史府之中声言要捉鬼缉凶?”言下甚是不屑。

林无垢叹道:“看来林无垢若想在这史府里呆下去,先得过了秦先生这一关了。”秦沐雨森然道:“江湖均知在下擅长大罗销金手,九子夺命针,殊不知在下对剑法,也有些许研究。”

何进眼见二人言谈不善,待欲上前分解,却觉二人身边一股无形的气场,竟然将自己隐隐推开,不能近身。再细看时,只见二人衣衫鼓胀,无风自动,原来双方都运起了内力。不觉大惊:原来这两人,竟然这样的高手。心中又是担心,又是喜悦,担心的是这两人武功如此高强,不知是否真心诚意前来破案。喜的是若是这样的高手加入,对破案缉凶,想来也是大有助益。

突得黄大头跳将起来,冲着秦沐雨狺狺作吠。林无垢目视秦沐雨,轻声道:“黄大头,坐下不要动。无垢要与这位秦先生交个朋友。”那狗儿闻言止吠,却向后退了数步坐下,竖起双耳看着二人。

却见林无垢将剑柄转向秦沐雨,口中道:“秦先生何妨一试。”秦沐雨闻言,缓缓伸出右手,轻轻推开剑柄。突得电光石火一般,何进只觉眼前一花,只见那秦沐雨手中竟然多了一柄金光闪闪的长剑,径直指着林无垢的面孔,相距不过尺许。

何进惊极,只觉得那柄剑锋光熠熠,剑芒吞吐竟如活物一般,自己仿佛承受不住,禁不住又朝后退了两步。反见那狗儿黄大头,似乎听了主人的训斥,竟然意态安祥,见怪不怪。

再看那林无垢竟然目视秦沐雨的剑尖,目不转睛,手中缓缓将剑转过,握住剑柄。

只听秦沐雨道:“这柄金剑距你面孔不过尺许,你怎么不躲?”林无垢微微一笑道:“秦先生此剑乌金锻成,剑长三尺四分,重四斤八两二钱。确实是好剑。”何进和秦沐雨大惊,他仅目视剑锋,便可了解此剑的铸造材料及份量,简直是令人匪夷所思。

何进不禁回头去看秦沐雨,却听秦沐雨道:“在下看来走了眼,兄弟果然是高手,说的一点不差。”何进闻言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林无垢竟然说对了。

却听林无垢继续道:“秦先生剑意告诉在下,此际先生并无伤人之意。在下为何要躲?”

何进听得他说“剑意”二字,心里大疑:剑意,剑有何意,难道这剑也会有想法,会说话么?

突得剑芒一闪,金光大盛,林无垢身形竟然不见。秦沐雨喝道:“好个剑意!”剑光吞吐,劲风四射,连换三个方位。却见林无垢身形闪烁宛若鬼魅,连续三剑,均在剑光突闪之前一闪而过。使得秦沐雨出的每一剑,均失之毫厘。

何进看得悚目惊心,若非亲见,绝难相信这世间竟然还有这样的斗剑高手,竟然会有这样的斗剑方法。

先是秦沐雨的剑上所蕴含的内力已经十足骇人。更可惊的是林无垢竟然似乎看得懂秦沐雨,在他招数将发未发之时,竟然每次均一闪即过。

事实证明,诚如其所言,林无垢仿佛真的看透了秦沐雨的剑意。所以每次在他出剑之始,便能抢得先机。而这番叙述虽然繁复,现场却如电火石火一般转瞬即逝。何进目瞪口呆:这二人武功剑法,不要说见所未见,只怕是闻也未曾闻了。

却见那林无垢侧身站在离秦沐雨两步之外,左手持剑,右手竟在剑上摩擦,口中道:“秦先生剑出如雷霆闪电,果然是高手风范。容无垢也献丑了。”

话音方落,在剑上摩擦的右手突然向外连挥三记,只见剑脊上随着他手掌连续飞出三记淡光,两丈外的庭柱“噗—噗—噗”三声闷响,何进抬眼望去,只见庭柱上连续出现三个宛若斧凿般的印记。

何进瞠目结舌,他纵横公门多年,几曾见过,甚至连听也未曾听过这等剑法武功,目睹此景,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却听秦沐雨失声赞道:“剑气!你竟然已经练成了剑气?”语气之中,又是敬服,又似不信。

只听林无垢道:“在下尚未熟练,还不能持久。”言语甚是谦和,即而问道:“不知秦先生以为,在下可否留在这史府中呢?”秦沐雨失惊道:“留得,留得,这天下之大,以兄弟这样的造诣,断没有不能去,不能留的所在了。”

(二)宝狗黄大头

何进又是高兴,又是忐忑。这借命神医已经是武林中有数的高手,被他赞叹的林无垢所展露的一手剑气更是惊世骇俗。向来练剑者使用剑气,只是传说而已,而如今亲见,端得是令人目炫神迷。

转念一想,这秦沐雨号称借命神医,诊金至少千两白银,却怎么会看得上那点悬赏?再有这林无垢身怀惊人艺业,却不知师出何门。这二人,真是来这史府里破案的么?想到这里,不由得心里一沉。

却听林无垢朗声道:“何大人,生死状带了没有,在下现就签了。”何进先前未见他时,本待劝他离开。等见到他剑法武功,知道实在不能推却,闻言连忙答道:“带了,带了。”一边从怀中取出状纸笔墨,一边心中犹疑。

林无垢取过状纸笔墨,在那籍贯里填了“朔方”二字,在姓名栏里填了“林无垢”三字,再取过朱漆压过手印后交到何进手里。却听秦沐雨道:“朔方林无垢,林兄弟原来是西北边塞人士。却不知林兄弟师出何门,可否赐告一二?”饶是他行走江湖多年,也想不出在西北有什么了不得剑客门派,居然能**出这般年轻便可练成剑气的青年剑客来。

林无垢道:“先生见谅,在下无门无派,说出来秦先生也无据可考,不说也罢。”秦沐雨何进二人闻言心道:无门无派,这却是什么道理?然而江湖中颇多禁忌,他不愿说,二人也不便强问。

秦沐雨讪讪道:“林兄既不愿说,在下也不便相强。只是请林兄弟将那称呼改一改,若瞧得上秦某,便称一声秦兄,若瞧不上,便叫作秦沐雨,切莫要再先生先生的叫了。”林无垢道:“先生名震江湖,在下后进,怎敢不敬?”秦沐雨闻言怪眼一翻,道:“先生又如何,纵比先你先生几年又如何?你那一手剑气,老子也看了只是干瞪眼,比你白白多生了几年,又能值得什么狗屁?”言语粗俗,狂态毕现。

何进听了大觉好笑,江湖传言这夺命神医性格怪僻,果然名不虚传。先前还一副高手前辈教训后进的架式,待林无垢展露武功之后,却又变成这班模样。

他却不知秦沐雨自出道以来无往而不利,凭借武功医术纵横武林,向来眼高于顶,自谓武林中青年辈舍己与谁?不料今日得见林无垢比自己还年轻几岁,却练成了剑法中最高境界的剑气,不由得他锐气全消,心怀沮丧,实为自出道江湖以来的头一遭。

林无垢见他着恼,忙道:“秦兄莫要气恼,无垢便依秦兄所言便是。”秦沐雨闻言道:“这才象话。”心中却叹:江湖无辈,武林无岁,秦沐雨呵,你风光的够了。

正慨叹时,突听那狗儿黄大头突得跳将起来,冲着林无垢扑将过来,突又跑开,又复扑回,往返不停。再看它尾巴急摇不止,上蹿下跳,似乎要告诉林无垢什么,却苦于口不能言,只得“汪—汪”大叫,状似欢喜无限。

何进与秦沐雨正觉惊奇,却听林无垢道:“黄真真,你个调皮鬼,快些出来吧。有这宝狗黄大头在我身边,你还躲得过我么?”语声似带嗔怪,却又更多的是欣喜。

何进倒罢了,秦沐雨突听这黄狗名叫“黄大头”,却又听称其称为“宝狗”,不由得心头大乐。心道:这林无垢真是妙人,世间有宝马宝剑,宝珠宝贝,不一而足。唯其宝狗,可算世间一奇。再者这狗儿竟然起名黄大头,更叫人啼笑皆非。方才与之斗剑听他唤黄大头时,自己心无旁鹜,不曾留意。此刻听来,此名起得简直是天马行空,匪夷所思,惊天地而泣鬼神,当真是妙到毫巅,有趣极了。想到此时,不觉宛尔。心道这林无垢真与自己投脾气,只不知他叫的这黄真真,却又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物?

正在此时,突听“嘻—嘻”一声女子娇笑,只见那怡心亭东边廊檐上,突得挂下一个人影。众人转眼望去,却见一个灰色人影倒挂在怡心亭的檐下。看其身影却是个年轻女子。待她一把扯掉脸上面罩,只见圆润精巧的小脸上,眉目如画,极是美丽。一双圆溜溜的大眼正向三人看来。口中娇声道:“无垢哥哥,若没了这宝狗黄大头,你便找不到我了么?”

林无垢尚未答话,却见那黄大头急蹿而前,围着她欢呼跳跃,喜不自禁。只听林无垢笑道:“那是自然,你爹爹的隐术,又岂是随便什么人便寻得到的?”

秦沐雨与何进见状大奇,秦沐雨更是想到:以自己及林无垢的武功修为,目视耳听之力,竟然完全不曾发现这女子躲在怡心亭之上。竟然是这条被称作“宝狗”的黄大头,发觉了女子行踪。再听林无垢所言其所学为家传“隐术”,更觉奇异,这隐术为何,怎得在江湖上从未曾有人说过?

却见那女子翻身落入亭中,随手一扯,那身灰衣竟然变成一身翠绿的女子裙装。黄沐雨与何进二人见她瞬间变了服色,更是惊得目瞪口呆,心道:这却是怎么回事,难道这女孩儿是在变戏法么?

那女子却也不理亭内三人,只顾着一手扯起黄大头的耳朵,一手逗弄它的脖颈,娇声嗔道:“你这黄大头,什么破宝狗。看本姑娘今天不剥了你的皮,抽了你的筋,把你炖了汤,拿你的肉煮了招待这亭里的三个英雄好汉。”黄大头不知她所言为何,只顾摇头摆尾,呼哧吐着长舌,快活之极。却听她又悻悻道:“瞒天瞒地,就瞒不了你这条破狗。”口中虽骂,却不停抚弄黄大头,对它极是爱惜。看其形状,一人一狗极是熟稔。

林无垢道:“真真妹子,你怎得还是跟来了?”那黄真真闻言道:“我怎么就来不得?”林无垢正待答话,黄真真却抢着说道:“你莫要再说什么江湖凶险,难不成我一人凶险,你便是天王老子给你脑门上贴了平安符,凶险见到你便会绕着走不成?”秦沐雨见她说得有趣,不觉哑然失笑,心道:这姑娘率真美丽,端得有趣。

林无垢道:“真真妹子,你是女子之身。”黄真真闻言放开了黄大头,双手插起腰来,冲着林无垢道:“女子又怎样?若不是这破宝狗黄大头,你这大男子,又哪里寻得到我?再说,再说”顿了一顿,即而大声道:“再说我爹爹也叫我跟着你!”说着用脚轻触脚下的黄大头,低下头来对着它眨眨眼,口中道:“黄大头,你说是不?”黄大头只顾着摇尾吐舌,口中唔唔连声,却又似回答她一般,状极滑稽。

林无垢一时语塞,亭中二人听她所言,知她与林无垢交情非浅。另听她讲到若无宝狗,断寻不得到她云云,深以为然。然而她所练之隐术,却又是什么古怪功夫,怎得江湖中从未有过传言呢?

只听黄真真道:“那位何大人,你那生死状还有没有,我也来签一份。”一语即出,众皆愕然。何进闻言,回过头看着林无垢,却见林无垢面有难色,欲言又止。

黄真真见状松了黄大头,走上前来道:“何大人,你堂堂洛阳府巡捕大人,本姑娘这生死状要签便签,你嫌我本事不够么?尽看着他作甚?”语气娇嗔,顺便白了林无垢一眼。林无垢忙道:“真真,莫要闹,你不知这府里凶险,已经连出血案,恶鬼横行,何大人昨夜方才死里逃脱,不信你可问他。”说着以目示意何进。

何进会意,忙道:“是呵,是呵。”黄真真不待他继续说话,娇声道:“既然那般凶险,何大人你还回来作什么?”何进急忙辩道:“在下职责在身。”黄真真意似不听他说完,又道:“那这位秦先生,无垢哥哥,你们又来作什么?”

秦沐雨乍听此言,狙不及防她竟然问向自己。一时为难,竟然不知如何解说,心下思忖道:难道我要说是为了那一千两悬赏银子不成?心中大觉不妥,却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回复。但觉得眼前这姑娘性格爽直,口利如刀,回想自己作为威名赫赫的借命神医,面对她的发问却不知所措,甚是好笑。

正怅茫间,只听她又道:“偏生你们来得,我便来不得么?若以为本姑娘本事低微,不如三位英雄划下场子,来较量较量如何?”

言下之意,竟是若不让她签了这生死状,她便要和亭里的三人比试一下,非叫他们心服口服不可。三人面对此情此景,一时哭笑不得,竟然不知所措。

却听黄真真口气转软,对着林无垢道:“无垢哥哥,你本来就要和真真一起,不是么?”林无垢闻言,看着黄真真,不觉脸上晕红,只见他脸上既是甜蜜,又是担忧,关怀之切,却一时词穷,不知说什么才好。却听黄真真继续道:“那么,便是有了风险,你当然会护着我,不是么?”林无垢痴痴地看着她,心中万语千言,却不知如何表达,听得她说话,却又禁不住缓缓点头。

秦沐雨何进二人见状,已经深知二人关系。看那林无垢纯朴率真却武功高强。这黄真真,娇憨美丽而又口直心快,心里不觉暗暗赞叹: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情侣。

不料黄真真见林无垢缓缓点头,突得笑弯了双眼,喜道:“那不就对了么,有无垢哥哥你护着我,那还有什么好怕的?”接着拉起林无垢的手臂,似乎对他信任无限,柔声道:“再说,真真也不是一无所长,你无垢哥哥遇到什么风险,说不定,我也能帮得上忙呢,你说是还是不是?”一双大眼水汪汪地盯着林无垢的脸,极是娇憨可爱。

林无垢不知所措,却听秦沐雨朗声笑道:“莫说你无垢哥哥了,便是在下不才,见你若遇到了什么风险,也一定会护着你。在下借命神医秦沐雨,今天在这里拍着胸脯保证,言出如山,至死不改。”他与林无垢一番较量,心中已生惺惺相惜之情。再见黄真真自出现以来的率直表现,及揣摸她与林无垢之间的关系,心中更是喜欢。见林无垢尴尬不言,忍不住说话,一是替他缓解尴尬之情,二也确是发自内心。

林无垢见状摇头苦笑,黄真真却转过脸来,对着秦沐雨道:“你便是江湖上盛传的借命神医么?”言下之意甚是不信。秦沐雨挺起胸膛,自觉借命医仙名震江湖,脸上甚是荣光,朗声笑道:“童叟无欺,如假包换,在下正是借命神医秦沐雨。”

却见黄真真向他撇撇嘴,作个鬼脸,道:“那我可不敢让你护着我。”秦沐雨大觉诧异,问道:“那却是为何?”只听黄真真拖长声音道:“你这神医啊,”说着故意顿住,即而眼珠骨溜溜一转,道:“你给人治病,不光要钱,还要人命!”说罢咯咯直笑。

秦沐雨恍然大悟,暗道这小姑娘真是顽皮,不觉笑道:“那也要看是什么人,若是你黄姑娘,在下断不会要钱,更不会要命。”说完哈哈大笑。

一时亭中欢声笑语,自黄真真出现,原来肃杀的气氛,一瞬间变得轻松活跃起来。在黄真真的要求之下,何进无奈中拿出生死状,却见那黄真真也在籍贯上填下“朔方”二字。林无垢站在她身旁,看着她填写,眼神中又是爱惜,又是不舍。

填写完毕,何进对着三人道:“三位,容在下将这史府血案及昨夜发生之事,向三位予以陈述。”黄真真止了笑容,三人神情肃然,便在这怡心亭中,听何进讲述。

(三)明鬼

三人各自坐定,何进便将史府中血案自始至今,包括昨夜与马五爷经历详细叙述。听着听着三人脸上均变了颜色,待何进讲及孔雀楼中红衣小鬼时,黄真真一张小脸上不禁浮现恐惧之情,不自觉地以手紧握林无垢的手臂。林无垢伸出左手,抚在她的手臂之上,稍示安慰。听到女鬼设赌局杀人之时,林无垢禁不住握紧了黄真真的手,面上表情严肃却又深含忧虑。想是既惊于史府血案的离奇与恐怖,又对黄真真的安危忧形于色。

秦沐雨双眉紧皱,脸上表情阴晴不定,随着何进的讲述不断变化。而何进讲及万山园中吊死鬼及良人冢时,突得秦沐雨口中喃喃道:“小玉,这名儿可真好听—”语气一顿,突然又轻轻一叹,道“这女子好生可怜。”语声怅茫然而悠长,似乎想要发问却又不愿出口,只化作一腔莫名的惆怅。

三人只见他脸上一脸怅茫,却又带着一丝痛惜哀挽。众人均觉奇怪,为何这名震江湖冷酷无情的借命神医,会对这可怜女子如此着意。

何进黯然点头,黄真真不觉已经偎进林无垢怀中,心中均觉那唤作小玉的女子十分堪怜,而那良人冢,却令人诡异莫名。

何进说到马五爷保护自己舍身就死之际,不觉气断声吞,涕泪交流。而黄真真大眼中蕴满泪水,痴痴道:“马五爷,五省神捕,果真是了不起。”林无垢轻抚她的秀发,似是悠然向往,道:“是呵,好生了不起的奇男子。”

何进讲述完毕,突得起身,冲着三人深深一拜,三人狙不及防,却听他道:“在下以此一拜,谢谢各位对马五爷赞誉。”三人慌忙起身,何进又道:“在下再进史府,发下誓愿,不惜身死魂灭,也要破此血案。以告马五爷在天之灵。”神情激愤,气冲牛斗。林无垢等三人见他此状,心中不由赞道:此人虽是洛阳府里一区区捕头,却也当得起响当当的血性汉子。

只听他又道:“然而何进自知本事低微,三位能够相助,在下不胜感激。不论三位入府破案目的究竟为何,只要是能捉了凶手,破了血案,”说到这里竟然咬牙切齿,恨声道:“只要是能为马五爷报了冤仇,在下便在此先行谢过。大恩大德,没齿难忘。”说罢深深又是一拜。

三人从其话语中间听得出来,他对三人进入史府破案的目的,甚是疑虑。尤其是秦沐雨,名震江湖的借命神医,为了区区一千两官府悬赏,便去签了这生死状,这若传到江湖上,只怕也没几个人肯信。

何进突觉一股潜力将自己身子稳稳托起,抬起头来,只见林无垢微抬双手,目视自己,想是他以内力托起自己。心中又惊又叹道:这江湖真是人才辈出,眼前这位青年人到底何等出身,怎得会有如此深厚的内力?

正猜想间,却听林无垢道:“何大人多虑了,无垢曾与大人说过,在下是个剑客,是个管闲事的剑客。听何大人说起马五爷的豪杰事迹,不由得心生向往。”

何进盯着他的眼睛,只觉那他神情真挚,言语诚恳,不觉眼角湿润。再听他道:“林无垢虽然初入江湖,然而也有一腔热血。既然有马五爷这般英雄专美于前,林无垢自然要追随于后。何大人但请放心,这闲事,无垢已然管定了。”语气和缓却显坚决,想是心意已定。却见那黄真真睁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也向自己缓缓点头。何进见状,不觉心中感动,对这二人大生好感。

却听秦沐雨道:“在下听何大人一番讲述,说实话,只觉情节诡异。然而目前所掌握可资破案的线索,却甚了了。”语气一顿,又转问林无垢道:“林兄弟,你听了何大人的一番讲述,真的相信有鬼么?”林无垢闻言道:“不知秦兄有何高见,不妨赐教。”

秦沐雨道:“不敢。这鬼神之说,向来飘缈无据。然而史府中种种怪事,尤其是何大人亲身经历,言之凿凿,却又令人不得不信,真是怪异。”说着,顿了一顿又道:“不过,据在下所知,若以一些江湖上一些邪门手段,比如湘西的巫门,南疆的盅术等,造成一些神鬼之相,确也不难。只是不知,林兄弟对于鬼神之有无,到底有何见解。”

只听林无垢道:“鬼神之说,以在下看来,确是有的。”一语既出三人皆惊,黄真真更是口中轻声“啊”了一声,一双大眼看着林无垢,似乎又是不信,又似嗔怪。

何进心中一沉,他本听秦沐雨所言,心中甚是希望史府中的所谓恶鬼,其实便是巫门与盅术之类作祟。然而听林无垢所言,不觉心中又被重重一击。他历经昨夜种种凶险,内心深处仍旧希望作案的是人,而不是鬼。毕竟,人再厉害凶恶,依旧是人,而若是面对恶鬼,委实不知如何应对。

却见林无垢转头向着黄真真,柔声道:“真真,你也读过〈墨子·明鬼〉,难道忘记了?”黄真真闻言一怔,正欲说话,却听林无垢朗声诵道:“天下之王公大人、士君子,中实将欲求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当若鬼神之有也,将不可不尊明也,圣王之道也。”他所诵的这一段话语出〈墨子明鬼篇〉结尾,原意是讲:天下的王公大人士君子,如果心中确实想求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那么对于鬼神的存在,将不可不加以尊重表彰,这即是圣王之道。

秦沐雨皱皱眉头,自汉武帝独尊儒术以来,墨子之说已经衰落,千年来士子大夫均是尊奉儒家经典,这林无垢在这里又讲这墨子的明鬼之篇,却不知是何意。

只听林无垢道:“人生在世,当敬天爱人。神鬼在人心里,说有时便有,说无时便无。面对神鬼,见怪不怪,其怪自败。”众人听他讲得云山雾罩,不明所以,细细想来,却又似通非通,心中大觉怪异。

却听他道:“在下听何大人讲来,只觉这史府中杀人的恶鬼,似有所目的。”此语一出,何进和秦沐雨惊道:“什么目的?”林无垢道:“依何大人与马五爷来说,那恶鬼先在孔雀楼中杀害二人以示警告,后来那所谓良人冢主人,也曾劝告,希望两人能够退出史府,更说这史府已成为集冤之地。这说明,那杀人的恶鬼,原本无意杀害二人。只是马五爷与何大人身负重任不肯离去,才造成了马五爷身殉的后果。然而何大人能够逃出生天,非那恶鬼不能相害,而是不愿意加害罢了。”

何进听得微微点头,依他自己所想也是如此。只是不知,那恶鬼对李峰与郑九横加残害,为何不愿杀害自己与马五爷呢。

只听林无垢道:“由此看来,那恶鬼杀人似乎有所选择,然而这选择的标准为何,却是令人难解。”众人暗暗点头。

何进心中细数,这恶鬼杀了史府老爷,夫人,还有新娘子,再有那个更夫赵大,然后是班头李峰与郑九,最后才是马五爷。然而马五爷将自己踢下孔雀楼后,虽然自己知道他必定被害,然而却不似郑九与李峰被害之时,自己与马五爷亲眼目睹。对马五爷的被害情状,自己却并未并见。

听仵作公人回报,楼上并未发现血迹,也未曾有马五爷的尸身。还有郑九李峰二人只留血迹,尸体却不见行踪,与这恶鬼先前杀人手法大相径庭。奇怪的是那李峰郑九的尸体哪里去了?而马五爷自己并未曾亲见遇害,难道———想到这里,不仅心中一跳:难道马五爷尚未被害,尚有一线生机么?

却听林无垢继续道:“那良人冢主人说这里已成了集冤之地。似乎这里仿佛要了却什么冤仇。与此无关的人似不在被杀之例。同样说明,这恶鬼还要继续杀人。至于要杀什么样的人,报什么样的冤仇,这便是要破这血案最关键问题了。”

说着自顾自点了点头,突然道:“既是这恶鬼还要杀人,咱们今天便到那孔雀楼去,住在那里,让他来杀一杀。”说着“嘿—嘿”一笑,道:“老子纵横江湖这么些年,杀人医人但凭所愿。今天老子便睡在那孔雀楼里,倒要看看,谁要来杀老子。倒要瞧一瞧,是谁要来杀了老子,还是老子今天要杀了谁?”说完哈哈大笑,一股自负狂傲之情,溢于言表。

三人见他狂态复现,心道这借命神医,果然是性格怪僻狂傲,名不虚传。林无垢躬身施礼,请何进起身带路。却听秦沐雨又对黄真真笑道:“黄姑娘,有你无垢哥哥,再有我黄某人在侧护你,在下倒要看看,这世间倒有什么样三头六臂的恶鬼,敢来动你分毫。”

黄真真见状对他吐了一下舌头,道:“我才不敢叫你护着我。”秦沐雨更是大笑:“怎么,黄姑娘是怕我又要钱,又要命么?”

出了怡心亭,此际已是天近傍晚。何进领了三人,先去拜访史公子,那黄大头自随在三人身后而行。到了怡心园,那丫环彩儿一脸忧色,说史公子听闻又发血案,一时失惊悲惧过重,不宜见客。于是何进叫府里家人为三人准备了饭食寝具,辞了彩儿,径奔孔雀楼而来。

到了孔雀楼,只见一楼虽经公人收拾,但地下血迹仍斑斑可见。何进眼含热泪,悲愤难禁。上得二楼,只见那新房里一切如故,丝毫不见昨夜那惊心动魄的劫后痕迹。何进睹物思人,忍不住潸然泪下。

突听黄大头大声吠叫,其声剧烈,狂怒不已。众人不觉惊异,一路行来,那狗儿一直安静,此际却不知为何发此狂吠。转过头来,只见黄大头身上耸毛仿佛根根竖起,对着房间一块墙壁,呲着牙狂叫,作势欲扑。林无垢和黄真真大声喝止,黄大头竟然置若罔闻。

此际天色已晚,房间黑暗。黄真真燃起了灯火,林无垢接了过来走到那墙壁前。却听何进一声惊呼,身形连退几步,踉踉跄跄,几乎立身不稳,跌倒在地上。众人大惊,只见何进满脸骇色,汗如雨下,伸手指着墙壁,惊恐叫道:“是她—便是她!”

众人大惊,此刻黄真真已经依次将屋内所有灯火都点将起来,众人顺着何进的手指望去,却见那白壁上似有人用笔淡淡的描摹,隐隐显出一个人像。再细看时,只见那笔法细腻,绘的却是一个美人,坐在锦墩之上,手抚云鬓,美目流盼,笑意吟吟。那绘画的笔墨淡若轻云,若非何进惊叫,一时竟然分辩不出。然而细看时,却见那女子巧笑倩兮,顾盼生姿,宛若活物。

此言一出,黄真真惊的花容失色。却听秦沐雨森然冷笑道:“果然来了,好一个下马威。”林无垢道:“何大人,你看得可清楚么?”何进道:“这女鬼,扒了她的皮,我也识得她。”却见那墙上像中的女子巧笑如昔,仿佛对这房里的诸人无尽的嘲弄之意。

林无垢厉声喝道:“黄大头,无垢知道了!”那黄大头听他斥喝,回头看看他,摇摇尾巴,竟然不再吠叫。林无垢再看看那画像,微微一笑,道:“秦兄,真真,帮忙扶何大人到旁边房间里休息,今天夜里,在下便住这里了。”

(四)美人

孔雀楼上除这间新房外,尚有四间空屋,众人分别布置寝具。收拾停当,何进似是好了些,大家一起用了晚饭,席间众人各怀心事,一时无话,食毕各自分房休息。黄真真住在林无垢隔壁,秦沐雨却与何进相邻。

是夜夜色尚好,月光皎洁,四周寂寂,并无异状。林无垢将剑囊置于**,摊开棋盘,席地而坐。黄大头蜷在他身边,陪他在棋盘上一边落子,一边沉思。

不知过了多久,突觉窗外似有异响,声音极是轻巧,若不细听,几难发现。黄大头突得警觉站起,竖起耳朵,看着林无垢,却不吠叫。林无垢亦觉有异,站起身来打开窗户。

一眼望去,自孔雀楼往碧荷园方向,月朗星稀,天地寂寥。林无垢口中唤了一声:“真真。”语音方落,却听自己房门打开,进来的却是秦沐雨与何进。

林无垢见状诧道:“两位也发现了?”心中暗道:这秦沐雨武功高强,内力深厚,倒也罢了。却不料这何大人也如此机警,当真是要刮目相看了。他却不知何进身怀马五爷赠予的问兰,可兆凶吉,而何进在怡心亭中向他讲述昨夜故事时,故意隐去了这一节。

却见二人径向窗口走来,何进面色凝重微微点头,秦沐雨却脸色阴沉,微含怒意。二人方到窗口,只见黄真真随后进屋,口中道:“无垢哥哥,你唤我么?”见三人都在窗前,微觉诧异。

只听秦沐雨道:“黄姑娘,你且来看。”黄真真听言走上前去,却见林无垢以首向窗外示意,对何进问道:“何大人,那便是你昨夜在这楼里见的小鬼么?”

黄真真闻言大惊,顺着林无垢示意的方向看去,却见往碧荷园方向小径旁有一处花圃,那花圃前围着一行低矮的花木,圃中植着几棵高大梨树。再一细看,却见路旁一株梨树下,竟然站着一个孩童。

黄真真大吃一惊,回头再看何进。只见何进满脸恨意,咬牙切齿,目中几欲喷出火来。听林无垢问话,缓缓点头,口中一字一顿,恨声道:“便是这个小鬼。”昨夜他与马五爷在此房中,便是被这小鬼引出房门。想到李峰、郑九的死状及马五爷等昨夜经历,禁不住满腔愤火,恨不能亲手捉住这小鬼,生吞活剥方才解恨。

月光如银,远处的梨树下,小鬼木然怅望,此情此景,大是诡异。

秦沐雨怒道:“装神弄鬼,待老子前去捉了他回来,细细拷问。问他到底是何人指使?”说着,便欲长身自窗口跃出。林无垢突得止住他道:“秦兄不可。”

秦沐雨依言止住,他向来自视极高,然而与林无垢一翻斗剑后,对他的武功修为极为佩服。若依他平日性格,又岂肯随意听人劝阻。然而此刻林无垢,在他心中却是大有不同。

只听林无垢道:“秦兄稍安勿躁,那小鬼站在那里,故意让我等三人看见。焉不知,他便是想让咱们去捉他呢?”众人一听,顿觉恍然大悟。

只听他道:“听何大人讲述,昨夜便是这小鬼进屋里引得马五爷与何大人出去。再细想昨夜他二人行止,自孔雀楼始,再到万山园中,再复回到孔雀楼,只怕均是那恶鬼刻意引导。”

何进一边听他讲述,一边点头。现在想来,昨夜的桩桩件件,此时听来,恰如林无垢所言,正是那恶鬼一次次引导所致。

林无垢继续道:“再有,昨夜那小鬼进屋,马五爷与何大人双双对身体失去控制,只至看完女鬼杀人离去之后,方始恢复自主。此事大是怪异,那恶鬼到底用了什么法子,能够瞬间控制人的身体,此事未明之前,不可轻举妄动。若依了那恶鬼所愿,此刻便去捉那小鬼,只怕是凶险难料。”众人均默默点头,心道:那恶鬼控制人的身体,却是用了什么法子,确实怪异,不可不防。

秦沐雨闻言道:“林兄弟说的有理。那咱们便反其道而行,这恶鬼越是想让咱们去捉它,咱们就偏是不去。就越是要在这孔雀楼等着,倒要看他能变出什么戏法来?”话音方落,对着林无垢笑道:“林兄弟,你说秦某说得是还是不是?”

林无垢微微笑道:“秦兄名震江湖,老谋深算,说得自然极是。”秦沐雨听言大声笑道:“林兄弟,明明是你的主意,却偏生送在下一顶高帽子。秦某戴得却也甚是欢喜。你这朋友,秦某交定了。”说罢不顾三人,径去关了窗户,口中戏谑道:“你想老子前去,老子偏生不去。看你待怎样?需知老子忙得很,现在就连看你一眼,也懒得去看。倒是要你瞧瞧,老子等三条好汉再加一个娇滴滴的俏妹子,可是好相与的么?”说罢放声大笑。

黄真真听他说自己是娇滴滴的俏妹子,不觉满脸羞红,嗔道:“你这借命神医,言语好不轻佻。”秦沐雨闻言更笑,道:“黄姑娘,秦沐雨向来生性如此,你巾帼英雄,宽怀大度,有怪莫怪便好了。”黄真真本就不怪他,听他这般说话,也禁不住笑了。

林无垢见状也笑,道:“秦兄如此诙谐,真叫人大生亲近之感。若非亲见,又有谁能相信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借命神医,却是这般洒脱有趣。”一语既出,众皆点头。却听秦沐雨闻言谦笑道:“林兄弟见笑了。”即而又道:“那却要看是对谁,若是与在下投缘,自然好来好往。若是老子看不过眼,老子狠霸蛮横,也断不是虚言。”

只听黄真真笑道:“知道啦,谁不知道你这借命神医出名的难缠,瞧个病又是要钱,又是要命。”黄沐雨闻言怪眼一翻,不置可否,众人皆笑。

笑罢,林无垢道:“那各位便自回房歇息。秦兄,还请对何大人多多照拂。”他知道秦沐雨武功高强,而何进昨夜方才劫后余生,故特意嘱咐。何进心中感激,只听秦沐雨道:“大家伙同舟共济,那是自然。黄家这娇滴滴的俏妹子,就拜托林兄了。”说着对黄真真眨眨眼睛。

黄真真嗔道:“我才不要他照顾,本姑娘若是不想让人找到,这世间——”口中“哼”了一声,盯着黄大头道:“这世间只除了这讨厌的黄大头,任谁也找不到我。”黄大头见她看向自己,摇尾吐舌,一副讨好模样。

秦沐雨哈哈一笑,与何进两人转身正欲出屋。却听林无垢道:“各位小心,兵器准备在身侧,以防万一。”秦沐雨与何进耳边听得他声音有异,知道他是用“传音入密”的手段,怕被人听到。心中一凛,回头肃然向林无垢微微点头,转身去了。

见二人出屋,黄真真道:“无垢哥哥,我也去了,你要小心。”林无垢见她一双大眼中尽是关切与不舍,脱口道:“真真——”却是话到唇边,又不知要说些什么。黄真真见状,微微一笑,走向上前朝着他脑袋上打了一个爆栗,笑道:“无垢哥哥,你这傻瓜。”转身便走。林无垢被她突的在头上打一记爆栗,大觉愕然。只见她走了两步,回头道:“无垢哥哥,你忘记了么?我爹爹的隐术,即便就是你,也寻不得我,是么?”说完回眸一笑,便走出房去。

林无垢怔怔地看着她离去,只觉她那一笑便如春风拂面,在脑海里不断闪回。鼻端若有若无地飞过一缕少女特有的体香,心中一**,不觉有些痴了。

林无垢定了定心神,转身取过一柄长剑褪去剑鞘搁在膝间,又复坐在地上的棋盘旁边。

长夜寂寂,林无垢看了一阵棋子,便盘起双腿,打坐行功。突得室内听得“哔剥”一声,桌上灯火爆出一个寸长的火苗,突得转暗,居然一灯如豆,将熄未熄,绿光莹莹。

林无垢大惊,心道:糟了,何大人昨天便是这般光景。待要起身,突觉身体困乏酸软,竟然起不得身了。欲要低头看那黄大头,竟觉连脖颈也动弹不得了。心中大急,心道:这黄大头素来机警,怎得这会儿却悄无声息。只隐隐感觉,那狗儿软软的蜷在自己身侧,原来也是着了道儿。

正在此时,只觉眼前一花,室内多了一个人影,一袭红色女装,体态婀娜,风姿绰约。林无垢镇定心神,暗自运功,恍若未闻。

那女子转过身来,却见她正是那墙壁上画着的女子模样。只见她俏笑倩兮,美目流盼,看着坐在地上的林无垢,突得迫上身来,将自己的脸庞,直探到林无垢面前,与他面目仅一寸之隔,其形其状,诡异已极。

林无垢大惊失色,却不得不与之四目交对,只觉她美目如刀,似乎割得自己脸庞都觉疼痛。那目光中满蕴煞气,视之令人胆寒。他强慑心神,一边努力平息心情,一边暗用内息。心道:这便是何进所说昨夜的那个女鬼了。

只见她脸容娇美,在室内绿莹莹的灯光映照下,濛濛然一层青气,阴森诡谲,却面无表情。林无垢与她二人面隔盈寸,只觉她身上脸上一股森冷的寒气逼迫而来,砭人眼目。

那女子盯着他的眼睛,目光似乎直透进他的心中脑中。林无垢心中惧急,只觉这一刻无穷无尽,不知何时方能停止。只恨不能转身逃走,然而却身体酸软,半分也动弹不得。焦急之间,只觉内息仿佛都已停滞,心中叫苦不迭。豆大的汗珠,自额上涔涔而下。

那女子看了他一会儿,微微冷笑,站起身来。

林无垢如蒙大赦,心中一松,内息又自流动。心中骇极,只觉方才那一幕委实恐怖到了极处,若再有片刻对视,真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坚持得下来。

却见那女子突然笑了,娇声道:“林公子膝前所横之剑,想必既是锋利又是趁手。只不知,林公子可是想刺妾身一剑?”语声轻柔妩媚,眼含笑意,尽是嘲弄与讽刺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