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良人冢2

(八)吊死鬼

奔跑了约一柱香功夫,竟然到了万山园附近。二人额头微微出汗,却不见那女鬼行迹。马五爷停下脚步,伸手止住何进。何进心中焦急,探手取出怀中问兰。高高举起,借着月光,轻声问道:“兰儿,兰儿,她去了哪里?”只见惨淡月光下,问兰闪着微微的碧光,紧蜷兰叶,微微颤动,却不再指示方向。

何进大急,连声询问,突听马五爷道:“兄弟,你快看!”何进顺着马五爷指示的方向望去,只见那万山园处,一棵大槐树底下,竟然晃悠悠地挑出一个灯光昏黄的灯笼来。

何进揣起问兰,挚出长刀。只听马五爷轻声道:“兄弟,随我来。”两人各持兵器,缓缓向那灯笼走去。越走直近,只见那灯笼摇晃处似有一个女子身形闪动。马五爷脚下使力,使出八步赶蟾的轻功,大喝一声:“何人在此!”夺魂枪一掠,挥出一道寒光,直向那人影刺去。

何进轻功自然比不过马五爷,心下大急,发力追赶,手中长刀握得更紧。见马五爷出手,恨不能超过马五爷,也不管那人影是否是那女鬼,只恨不能赶上去狠狠一刀,方能出口恶气。

突听一声惊叫,那女子身形倒地,灯笼掉在地上,瞬间熄灭。何进紧赶两步,却听一个女声骂道:“哪里来的惫赖,半夜里不睡觉,打散了老娘的柴禾,想要骇死老娘么?”声音沙哑苍老,竟是个老妇。

何进赶上去,却见一个灰衣老妇爬在地上,身边打翻了一小捆柴禾,散在地上。马五爷问道:“你是谁家妇人,深更半夜不睡觉,却在这里作什么?”何进近身一看,那老妇爬起身来,捡起捆柴的绳索,骂道:“杀千刀的赖货,却问起老娘来。老娘倒要问你两个,大半夜四更天不在被窝里睡觉,跑这万山园里作什么?”以手插腰,一副悍妇作派。

何进待要答话,那老妇接着骂道:“你两个瞎了眼的贼,要偷东西,却是跑错了地方。这里是万山园,只有石头假山,若要金银珠宝,到怡心园里找史公子才对。”何进心头气恼,喝道:“老泼妇住嘴,老子是洛阳府捕头何进,奉命在史府查案。你是何人,在这里作甚?快点速速招来,若再胡搅蛮缠,看老子不把你投到牢里,一日三餐板子伺候!”那老妇见他自报身份,气焰不觉收敛了几分,却依旧嚷道:“啊呀,我道是哪个。原来就是洛阳府的捕头大人。一月来,这府里三天两头杀人,你这班作公的,乌乌泱泱,人来得越来越多,却是个个饭桶。怎不见你们捉到半根贼毛?倒害老娘我每晚不得安歇,越起越早,半夜三更,就要起来劈柴打火,伺候你这班老爷!老娘便是史府厨房里的烧火杂役胡大娘,你待怎样,要捉了老娘坐监么?”

马五爷与何进对视一眼,心道近月来公人们在史府里来来往往,案件未见进展,确是对府内多有讨扰。这老妇所言倒也不虚。何进听她这番说话,脸上发烧,然而心里着急,却也不愿意与她纠缠,问道:“你方才在这里,有没有看到一个红衣女鬼经过?”话方出口,已觉失言,然而悔之不及。

那胡大娘闻言,仰天打了个哈哈,骂道:“哈哈,老娘活了大半辈子,却没见过什么男鬼女鬼,反倒是你们,确是老娘生平头一回活见鬼!”

何进自知失言,又见她难缠,强忍怒气问道:“老爷着急,话说错了。你方才有没有看到一个女子和一个小孩模样的人经过?”那胡大娘闻言,眯起眼睛,道:“若是这样说,那倒是有。老娘方在这槐树附近捡柴,确看到一个女子,后面跟着一个小孩子,从这里一闪,往那边去了。老娘本以为眼花,听你这般说,倒确有这么回事。”说着轻轻一挥手。

何进见她挥手,问道:“往哪边去了?”胡大娘手拿着捆柴的绳索又一挥,不耐烦道:“就是那边!”何进看不清楚,急道:“你这老太婆,这般无礼。你好好指,到底往哪边去了?”那胡大娘怒道:“老娘指了两回,你偏看不清楚。你往前来,老娘指给你看!”

何进不疑有他,跨上前来,问道:“到底哪边去了?”与此同时,突听马五爷喝道:“兄弟小心!”只觉眼前一花,那胡大娘手中捆柴的绳索竟已系在自己脖子上,突得身体腾空而起。脖颈间剧痛,呼吸几乎断绝,眼前发黑双腿连蹬,竟是被高高的吊在了槐树之上。

马五爷观察那胡大娘,见她叫何进上前,心中大觉不妥,方才发声叫何进小心。却狙不及防,眨眼功夫,竟不知那胡大娘到底使了什么手段,瞬间竟将何进吊在槐树枝上。

马五爷大急,挺起夺魂枪,一招“直取黄龙”刺向胡大娘。胡大娘哈哈大笑,身如鬼魅,平行移动,马五爷竟一枪刺空。马五爷尚不及反应,却见那胡大娘突得闪在马五爷眼前,弯下腰来,对着自己,嘴巴一张,竟吐出一条尺长的舌头,两眼翻白,鼓掌大笑道:“哈哈哈,找个好替身,早死早投胎!”原来她竟是个吊死鬼。

马五爷惧极,然而何进尚在槐树上挣扎,他又哪顾得了许多。壮起胆子大吼一声,连续三枪刺出。那吊死鬼身形飘忽,每一枪均失之毫厘,差之千里。正得意间,突得一阵密如暴珠的声响,一阵密集的银光正打在那吊死鬼的身上,直将她打了个跟头。

原来马五爷急怒之间拼命施为,连出三枪攻击,又趁其猝不及防之下,使出成名暗器“漫天花雨”,全数打在那吊死鬼身上。趁她跌倒之际,纵身而起,一挥夺魂枪,将那绳索刺断,何进扑嗵一声,掉在地上。

漫天花雨霸道无双,依以往马五爷经验,若是凡人,中得了此等暗器,只怕不死也残。然而今日面对的却非平常武林中人。漫天花雨是否还有往日威力,已经不能以常理判断。因此,为了保险起见,马五爷顾不得何进,怕那吊死鬼再度来袭,挺直夺魂枪,迎向那吊死鬼。却见那吊死鬼颤微微地站将起来,惨淡的月下,一张脸上长舌吐出,青狞丑恶。翻个白眼,转过身形,如星丸跳掷,身形飘忽地向着万山园中遁去。一边听她厉声叫道:“你这个鸟人,坏人好事,定不得好死!”语声嘶哑恶毒,令人不寒而栗。

马五爷见她逃走,慌忙转身俯下,解开缠在何进脖劲上的绳索,只闻到那绳索一股腐臭气息,中人欲呕。心下大急,叫道:“何兄弟,何兄弟,你怎样了?”只见何进两眼翻白,待解了强索,长出一口气息。马五爷见状,这才放下心来。

(九)良人冢

何进咳了两声,悠悠醒来。见自己躺在马五爷怀里,忙欲挣起却两脚发软,又跌在地上。口中问道:“五爷,那个,那老妇哪里去了?”只见马五爷满脸关切之色,道:“兄弟莫惊,那吊死鬼中了马某的满天花雨,往万山园里逃了。兄弟,你不要紧吧?”何进面色苍白摇摇头,听得马五爷说出吊死鬼三字,二人竟相对无语。

月色惨淡,冷风萧萧,二人不觉打个冷战。本来在孔雀楼中时,二人眼见同袍惨遭杀戮,激起义愤,凭着满腔热血原想与那女鬼和小鬼拼个你死我活。本以为这两鬼便是杀人元凶,却万万想不到中途又遇到一个吊死鬼胡大娘。惊骇之余,心中不由得想到:这史府偌大的地方,会不会还有许多不曾见过的恶鬼隐藏?念及此处,不觉又惊又怕,竟茫然不知所措。

二人面面相觑,欲言又止,心中回想:先是孔雀楼中红衣小鬼诱二人走出房门,再有那红衣女鬼设赌局杀了李峰与何九,却又不知道使了什么手段,逼着二人在现场亲眼目睹。更万万料不到的是万山园旁却又遇到一个吊死鬼寻找替身。再往下去,难道还会遇到什么样的鬼怪么?

还有,孔雀楼中那女鬼为什么放过二人,只杀了何九与李峰?是谁,又是使了什么手段,逼着二人从头至尾,观看女鬼杀人惨状呢?而这吊死鬼却好象知道自己二人要从此经过,便故意等在万山园旁寻找替身。这一系列看似荒诞而又邪恶的安排,到底是什么目的?

这偌大的园苑中,到底还有多少恶鬼?这桩案子,还是人力能破得了的么?想及此处,二人只觉如坠冰窟。这一系列诡异残忍的事情纷至沓来,简直匪夷所思到了极点。二人仿佛眼睁睁看到一张灰濛濛的大网,扑天盖地地缓缓降临,而身处其中的自己,却全然无力反抗。

马五爷虽久历公门,何进也是后起之秀,缉凶破案本是家常便饭,然而面对厉鬼,却是平生第一回。区区微薄人力,又怎能力抗鬼神?方才在孔雀楼中的沸腾热血,仿佛一瞬间都冷却了,不由得心生怯意。

良久,马五爷叹道:“何兄弟,你趁现在赶紧出史府,到衙门里传递消息。让知府大人封了这史府,出榜悬赏,寻高人再来破案吧。”何进闻言一惊,急问道:“五爷,那你呢?”马五爷咬咬牙,道:“马某职责所在,去万山园一探。若是有缘,再来与兄弟相见。”何进听他说出“若是有缘”四字,心下大急,深知他已经抱定必死之心。而他孤身犯险,生还机会极为渺茫,其所谓再见,只不过宽慰自己的话罢了。二人相处时间虽短,但何进早已对马五爷生出敬佩之心,一把抓住马五爷袖口,道:“五爷且慢,这府里鬼怪作祟,岂是人力可能挡的。你我二人要离开便一起离开,要走便一道走。五爷在孔雀楼里所说的话,全不算了么?”

马五爷知他心意,心下感动,道:“兄弟,马某在公门中忝居高位,职责所在,绝不可一走了之。然而若你我二人同遇不测,这里的消息又怎生传递出去?那今夜一番凶险,李峰,何九两位班头的性命,岂非付诸东流。兄弟你前程大好,还是回去报信吧。”

何进听他话虽有理,但自他在孔雀楼里说过“有所不为,有所必为”之言,便知他真实的意图却是为了独担责任而保全自己,急道:“五爷,你我同历风险,明知这园中乃是恶鬼横行,五爷你武功再高,又怎能力抗神鬼,五爷,难道你就不怕么?”

马五爷闻言一怔,突得挺起胸膛,正色道:“怕有何用?怕了,这园里的魑魅魍魉便能一扫而空视而不见么?先贤有云,义之所趋,虽百万人吾往矣。马某自入公门之日,便立誓惩奸罚恶,纵身死魂灭,也此衷不改。”何进闻言心头一震,却见马五爷咬牙道:“马某也知道人力确是难抗鬼神,不过那鬼若是害了我,马某也即由人变成鬼了。”何进闻言一呆,不知他所说何意。只见马五爷突然对自己微微一笑,朗声道:“届时既然大家都是鬼了,那马某这个鬼便与那些鬼斗上一斗,又有谁怕谁来?”此语说完,不觉豪气顿生。

何进听言,突得心头一热,抗声道:“五爷,你肯折节下交,称在下一声兄弟。那么,人世间哪有兄弟遇险,不同舟共济的道理?”

不待马五爷说话,又道:“在下也是公门中人,在下也同样有惩奸锄恶之心。五爷既然去得,何进虽然身份低微,武功不济,却自认也去得!”马五爷正待说话,何进洒开大步向前,边走边道:“五爷说的好,虽百万人吾往矣。五爷在孔雀楼里给何进交代的事情,何进铭记在心,遵命便是。五爷所说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何进都不会忘记。”

马五爷心情激**,知何进所言其实是告诉自己,他会遵从安排,在万不得已的时候保全自己外出传信。然而此际要让他离开,却是万万不能了。

马五爷深知多说无益,紧跨几步,横执夺魂枪,将何进挡在身后。何进亦不作争执,手持长刀亦步亦趋跟随前行。寒风萧萧,月光黯淡,二人一番对话后竟然豪气冲天,方才心中的恐惧之情,一扫而空。当下洒开大步,直向万山园而去。

所谓万山园,乃是史府太爷在时,仿天下名山在此中堆砌陈列,形成的一个园苑。其中所谓五岳名山一一赫然在列,西岳华山与中岳嵩山相距不过百数十步,实为画虎类犬,焚琴煮鹤的暴发户所为。然而其工程浩大,足见史府富甲天下之名。

二人跨入万山园中,在假山中穿行。夜色深沉却也不知道走过的是什么名山,只见穿过两座假山,眼前出现一条通直的甬道。前方百十步处一道石壁阻挡住去路。隐隐绰绰仿佛刻着几个大字,极目望去,却看不清楚。

二人以为前无去路,正等回首,突见那石壁两侧,闪出两个女子身影,挑着两盏白色的灯笼。而灯笼上写着大大的黑色字体:“良人冢”。

马五爷与何进见状吃了一惊,心道“冢”乃是指坟墓,良人冢,却是何意?然而二人抱定必死之心,却也不畏惧,对视一眼,马五爷横着夺魂枪,将何进挡在身后,大踏步而来。

正在此时,突听一个悠长的声音唤道:“客人来了。请两位贵客随使女前来相见。”

(十)良人

那声音温婉,夜空中不知其所在,却传来宛在耳边,仿佛居家女主招呼客人一般。二人环顾四周,尽是假山石峦,哪有人踪,心下暗暗纳罕。再见远处两个提灯女子,灯光氤氲,依稀身着一身淡青,渺渺娉婷,一左一右,立在石壁两侧前静候。

二人对视一眼,却见对方眼中均是毅然坚定之色,随洒开大步,直向前来。待走得近了,方见那石壁上题着四个大字“千峰竞秀”,笔力沉雄,想是出自名家手笔。然而惨淡的月光之下,银钩铁划,却似有一股狰狞嘲弄之意,扑面而来。

那两个女子见二人走得近了,微微躬身一礼,随后转身提着灯笼却向右方隐没。二人急赶上前来,才发现原来这是一条小道。两个女子在前提灯而行,一左一右,步履从容,意似引导。二人连番历险,事已至此,知道多想无益,跟着两个女子随后而来。约走了两三百步,只见小道已尽,前方出现一片空地。不及细看,只见那两个女子一左一右,双双一闪而没。

二人一惊,脚步加快。却见前方隐约出现一座小亭,亭中停着一件物什,方方正正却看不清楚。正惊异间,突得亭前约数十步距离处,冉冉燃起一盏灯来。灯光辉映处,却是一座石桌,桌上置着些杯盘,竟似欲要待客一般。

转眼之间,二人走到灯光前,只见那石桌中央幽幽燃着一盏纱灯,灯下四周放着两副杯箸,四碟小菜。二人对视一眼,心道:看来对方竟是早有准备的了。

再抬眼看那小亭,却原来亭中停着的,竟然是孤零零的一座小轿。突得轿上的小窗光影冉冉,燃起灯来,与此同时窗口映出一个束着宫髻的女子侧身影像。二人环顾四周,但见假山树影,隐隐绰绰看不清楚,却似隐着许多人影。

二人手持兵器,不知所措,却听那轿中女子道:“两位贵客来访,聊备薄酒小菜,先请坐无妨。”语声温婉和缓,悦耳已极。二人听她话语,一瞬间仿佛身处名府高宅,女主人雍容仪态,气质高华,令人如沐春风。然而回到眼前,却寒夜风凄,月光惨淡。孔雀楼中血腥屠场,万山园前吊死鬼狰狞模样,历历在目,令人不寒而栗。两相对比,此情此景,真让人恍然梦中,不知今昔何夕。

马五爷朗声问道:“敢问此间主人何方人士,如何称呼,为何在这寒夜里,凶案频发的史府之中在此等候我等二人,却又是有何用意?”

却听那女子闻言道:“说话的便是五省捕王马英汉马五爷么?”马五爷道:“正是。”那女子又道:“那么,伴在马五爷身后的便是洛阳府名捕何进何大人了?”何进抱拳道:“不敢。还请主人家自明身份,免生误会。”二人见她对自己身份了若指掌,心中警惕,口中答话却紧握兵器,运功戒备。

那女子闻言道:“二位大人请恕无理。就小女子想来,五爷方才问询,只怕尚离二位心中疑问远甚。还请两位大人先行落座,容小女子一一道来。”二人听她此言,心中一动,就其言语表现,似乎并无恶意,何进趁空取出问兰,却见碧光莹莹,六片兰叶舒展,毫无异状。二人心中大宽却又觉纳罕,对视一眼,双双落座。

却听那女子道:“上酒。”话音方落,不远处一个青衣女子,端着酒具,款款前来。走得近来,只见那女子面容清丽,神情恬淡,然而目光涣散呆板,殊无灵动之气。

那青衣女子置下两只酒杯,斟酒方毕,突得马五爷手如闪电,一个金丝缠腕,紧紧握住那女子脉门。金丝缠腕乃大擒拿手中最厉害的招数,马五爷历来用以擒拿凶徒最为常用。今夜连番遇险,更不知眼前女子到底是善是恶,是人是鬼,不觉使出十成功力,原以为对方会有反抗甚至反制,却不料一招成擒,大出意外。

脉门乃人身体紧要处,武林中人若被人制住则瞬间失去反抗之力。马五爷猝不及防以此杀手对待一个女子,实是因这史府中邪恶诡异,凶险到了极处。

不料那女子竟然不痛不呼,毫不挣扎,似乎一无所觉。马五爷惊异之中,突觉掌中女子手腕冰冷,几无脉动,再看她脸孔清丽,在月光下泛着一层清光,而依旧恬淡如昔,竟无一丝恐惧害怕甚至痛楚之色。更可惊的是眼光依旧痴痴直视,宛若透过马五爷的身体,遥遥地看向远方。就仿佛经马五爷十成功力紧紧握住的是别人的手腕,与自己连一丝关联也没有似的。

马五爷大惊失色,突觉自己十成功力之下,那女子腕骨似乎已经断裂。心中一动,手中力道,不觉减了几分。

何进哪知马五爷心中惊疑,见状暴起,“呛”得挚出长刀,双手紧握,护在马五爷身前,环视四周戒备。

却听轿中女子勃然大怒道:“两位大人其心何忍,太无理了!”

马五爷见得手中女子情状,再听轿中女子怒喝,不由得心头沮丧,松开了女子手腕,颓然坐下。何进见状惊疑至极,只见马五爷神情沮丧,怅然若失。不由得如坠五里云雾,不明白何以马五爷突然松开了那个女子,却又为何如此沮丧。难道竟然怕了轿中女子的喝斥么?

只见那青衣女子仍保持着被马五爷握住的模样,却手掌低垂,手腕竟似断了一般。然而却不痛不呼,仿佛方才一幕完全不曾发生在自己身上一般。马五爷松开手后,她即转身款款离去。

那轿中女子见马五爷松开了青衣女子,怒道:“小女子对两位贵客以礼相待,两位怎忍心伤了我的姐妹?”

何进不知如何应答,回头看着马五爷。却见马五爷神情复杂,不答反问道:“在下只想知道,说话的女子,你是人还是鬼?”何进心头狂跳,手中长刀握得更紧,联想到方才斟酒女子诡异模样,心中寒意陡生:这下糟了,听五爷话,象是落到鬼窝里了。

那女子闻言,仿佛消了怒气,缓缓道:“小女子不是人,却也不是鬼。只是这座良人冢的主人。”何进听得她说不是人,不觉头脑一昏。再听她说不是鬼,却又不禁心头一松。然而听及良人冢三字,心中又是一紧:是呵,良人冢,这却又是什么诡异所在?

马五爷道:“还请主人赐教,良人冢,却又是何意?”那女子闻言道:“良人冢,便是良人的坟冢。若是人世间容不下的好人,可怜之人,这里便是最好的归宿。”听她语中之意,仿佛这冢中之人,均是人世间的可怜善良之辈,不容于世,无处栖身却都聚在此处。

然而此处自称为冢,自然是坟墓之意。那女主人说自己不是人,那么显然这里的其他人,自然也不是人了。何进闻得此言,惊骇莫名。马五爷面露苦笑,却也无法答言。这史府前有厉鬼,现又出现这样一个诡异莫名的良人冢,真不知史府凶案之后,隐藏了多少秘密。然而又不觉慨叹,这人世间到底怎么了,难道真有这么多可怜无助之人,栖身于这样一个良人冢中么。

只听那良人冢主人接道:“二位可知方才被五爷所伤的小玉,却是什么样的来历?”二人闻言,心道原来方才那女子唤作小玉。想及良人冢三字,知道她已经不是活人。再念及她清丽温婉,却被马五爷握断了手臂。然而那般恬淡表情,柔弱模样,不嗔不怒,不痛不呼,只觉又是诡异,又是可怜,心中竟觉酸楚,百味杂陈,一时难以表述。马五爷强打精神,道:“愿闻其详,请主人不吝奉告。”

(十一)小玉

那良人冢主人悠然道:“小玉本姓何,乃是河间人士,诗书传家。父母与一许姓人家指腹为婚。那许姓也是书香门第。待得小玉长成,便嫁入许家。”二人静静地听她说话,不再发问。只觉风冷夜寒,桌上灯光摇曳,女子语声款款,娓娓道来,如梦如幻。

那良人冢主人道:“小玉入门之时,许父已故。家中唯有许母与许公子二人。小玉入门之后,勤俭持家,侍奉婆母,通宵达旦不辞劳苦,供许公子读书。”听到这里,二人眼前浮现出小玉那空洞的眼睛,那眼神仿佛遥远空寂,始终在向着远方了望,却又似有无穷的疑问与困惑,不觉心中一惨。

只听那良人冢主人接道:“一家人初时虽然贫苦,却也其乐融融。唯一的遗憾,便是成婚三年,尚无子嗣。然而三年之后,岁逢大考,许公子应试竟然一举功成,得中了举人。”二人闻言均想:中了举人,自然是好事。可这小玉却又怎成了这番模样,难道那许公子,竟是忘情负义之人么?

良人冢主人接道:“因其时官无缺额,故许公子依旧回乡待诏。然而有如许功名,家中生活自然大为不同。”按本朝律令,得中举人时,吏部若有缺额自然递补。若无,则先回乡等吏部有缺额时再诏入官。然而有了功名待官,在乡里自然生活大大改观。

良人冢主人继续讲道:“然而那许公子自有功名之后,四周乡里富户,齐来拜访,一时门庭若市。更有本乡一员外,富甲一方。见许公子得中功名,竟然有意将自己女儿嫁与许公子。”二人闻言,双手不觉攥紧,心道:果然来了。即而又想:怎得这人世间这种悲惨故事,千百年来,历历不绝。怎得这负心忘义之人,千百年来,竟脉脉相承。更可恶的是,这般人物故事千百年来,为何除了姓名时间,竟然都如出一辙?这人世间的丑恶,要到何时,才算是个尽头?

只听良人冢主人道:“自那时起,许公子便开始嫌弃小玉,而那许母更甚,以小玉不能生育之由,对她放肆打骂凌辱,丝毫不曾感念多年来小玉为这家里的辛苦之情。”二人心中不觉长叹,这世间人忘情背义残忍苛虐,竟至如斯。

那女子接道:“小玉苦苦忍耐,唯一的指望,便是许家二人能够念及旧情,回心转意。却不料一日,那许公子一纸休书,竟然将小玉休了。”马五爷与何进二人听到此处,又气又恨,不觉击掌喟叹。

只听那女子道:“小玉孤身一人,无路可去,只得返回娘家。却不料家中父母兄弟,竟然认为她被人休却,有辱门风,将她赶出家门。”何进不觉切齿怒骂道:“混帐。”与马五爷对视一眼,两人眼中均是怒意。亲者如父母,竟然忍心抛弃自己亲生却饱受凌辱欺负的女儿,与禽兽何异?这何家尚是读书之人,奈何禽兽亦有舔犊之情,根本就是不如禽兽了。

良人冢主人悠然长叹:“那夜我见到小玉之时,凄风苦雨,她只在一座破落的土地庙中正欲自缢,在她身后的墙上,满墙尽是她写着为何—为何这两个字,血迹斑斑。我再看时,原来是她用手指在墙壁上不停刻画,手指血肉模糊,已经几可见骨。可怜她身到绝望临死之时,也不知道这一切的原因到底是为了什么。一腔愤怨,只能在这庙中不停以手指刻画为何二字了。”

二人听到这里,饶是对这故事结局早有预料,但听其描述小玉境遇之惨,历历如绘,亦忍不住热泪盈眶。脑中不由得闪现那小玉孱弱模样,更有她那眼神无辜了望远方之状,更令人莫名心痛。心想,这样一个纤弱美好女子,竟然任人抛弃,孤苦无助。境遇却如此之惨,悲愤之下,几欲失控。

突得马五爷想到:正欲自缢,也就是尚未自缢。那她怎么到了这良人冢中?心中大惊,失声问道:“那她怎么死的,你没有救她么?”

何进听到此处,心中一跳,亦觉同有此问。

只听那良人冢主人悠然反问道:“救她?这人世间象她这般样的人,何止千百,若要一一都救,哪里救得过来?”语声轻佻,竟然充满嘲弄。

二人闻言一呆,何进突的站起身来大怒吼道:“你竟然杀了她?”那良人冢主人闻言不答反问道:“活着却又有什么好?她一个弱女子被夫家休了,又叫亲生父母赶出家门。她辛辛苦苦在许家多年,竟然毫不被人感恩,却落得如此下场。你说,她活着,还有什么趣味?难道还要让她一个柔弱女子,孤零零的在世上,独自伤心,任人欺凌么?”何进闻言语塞,只觉她说得似乎有理,却又似不对,可哪里不对,却一时间竟然无从分析,无法说明,一时间竟然呆住。

却听良人冢主人道:“我把她接到这良人冢中,无愁无怨,无恨无怒,无忧无虑亦无惧,再也不需辛苦劳作,去供养那狼心狗肺之人;再也不需忍受那寡廉鲜耻,忘情背义之人的欺辱凌虐。比起那凄冷残苛,薄情寡义的人世间,强过何止千倍百倍。”

何进破口大骂道:“住嘴!你这妖魔,夺了这可怜女子的性命,还要在这里巧言令色!”怒发如狂竟不可遏,运足十成功力,长刀奋力一掷,只见一道寒光迅如闪电,挟着风雷之声,直射向那亭中小轿。

他全力一击,实是听了小玉的故事,愤怒到了极处。马五爷见状,长身而起,挺直长枪,将何进护在身后。

然而只见那长刀噗得刺进小轿,却无声无息,连窗上那个女子身影也未见晃动,竟如泥牛入海,不知所踪。二人见状不觉面面相觑,惊骇莫名。

却听那良人冢主人幽然叹道:“小女子本是一番好意,两位客人却如此粗鲁无礼,这人世间的人,唉,当真是不堪得很了。”马五爷厉声道:“这史府血案频发,鬼怪横行,与你到底有何关系?你这良人冢又怎么会到了史府之中?”

良人冢主人道:“这史府之所以血案频发,乃是因为这里已经成了一个集冤之地,而我良人冢与此血案并无直接关联。”二人听得集冤之地,不觉寒意陡生却又恍惑莫名,再听她说与良人冢无直接关联,何进不禁问道:“什么叫集冤之地?你说的没有直接关联却是何意,没有直接关联,难道是有简接关联么?”良人冢主人道:“集冤之地,顾名思义,便是有许多冤仇,要在此处了结。至于血案部分,小女子可以这样告诉二位,并非良人冢所为。然而作此血案之人,却与良人冢有着莫大的关系。”

二人闻言惊怒交集,齐声发问道:“什么关系?”那良人冢主人道:“作此血案之人只管杀人,良人冢则只管收留良人。”马五爷急声道:“那你们是一伙了?”

良人冢主人道:“我与他志不相同,却是同类。”二人听得如坠五里云雾,却不知所说的同类是指何意。却听她继续道:“小女子方才说过,我本不是人,却也不是鬼。”二人奇道:“你不是人,也不是鬼,那却是什么?”

良人冢主人幽幽道:“小女子不是人,也不是鬼,是魔,我与那杀人的,都是魔。”马五爷与何进听得此言,只觉得天旋地转,荒诞至极,何进怒道:“魔与鬼又有什么分别,都是害人的东西。”却听良人冢主人道:“何大人差矣,魔会杀人,也会救人,却不会害人。”

马五爷一挺夺魂枪,正欲冲上,却见一道白光自轿中飞来,却是何进方才掷出的长刀。只听那良人冢主人道:“此处血案与两位无干,小女子劝两位尽早退出史府,以免池鱼之殃。”语声中那长刀稳稳飞来,竟似有人手持。马五爷手挺夺魂枪护在何进身前,对着那飞来的长刀凝神戒备。却不料那刀飞临二人身前,竟突得坠下,噗的一声,插在地上。原来那良人冢主并无伤害二人之意。

然而虽无意加害,但回想方才何进奋力掷出长刀,刺入轿中后后缈无声息,既未刺中轿中之人,也未穿轿而出。此际却又原物送还,所使用的神秘诡异的手法,非但二人生平仅见,在武林中亦未曾听说,如今亲眼目睹,只觉简直匪夷所思到了极点。

何进急忙取了长刀,马五爷方才意欲冲上的勇气,蓦然尽消。口中却问道:“若我二人不离开,又会怎样?”

却听良人冢主人幽然叹道:“二位均是公门中有数人物,为人刚正素有声名。小女子还是劝二位离开,如若不然,只怕这良人冢中,还得为两位留个位置。”

何进抗声道:“你休要虚言恫吓,在下与马五爷身为公门中人,职责所在,怎能说走便走?”良人冢主人道:“小女子言止于此,二位行止,自行决定吧。天色欲晓,小女子不克久候,要告辞了。”

马五爷何进大急,叫道:“你不能走!”正欲前冲拦阻,突觉一股暗力突然袭来,正撞在二人身上。其势沉重又锐不可挡,撞得登时腾空而起,重重向后跌在地上,口中“嗬—嗬”连声,几乎窒息。

耳边却听那良人冢主人悠然道:“这世间却也有好人,奈何好人却嫌命长。”二人急忙间挣扎,却全身痛入骨髓,挣之不起。

只听那良人冢主人的声音渐渐远去:“纵一番好意,却也难救欲死之人。二位,此时即刻离开,还是继续留在史府,生死由二位自选。小女子去了。”说到后来,语声渐不可闻,想是去得远了。

(十二)新娘

好一阵,二人才翻起身来。却见那小亭中小轿已然消失不见,再看四周,除了假山树木外廖无人迹。连那石桌上的杯盘,竟然也收拾得干干净净。

二人不禁茫然失措,本想随着查访,应能找到凶案的蛛丝马迹,却不料这一夜来所经历的桩桩件件,不但没有使案件如抽丝剥茧般渐有眉目,反而诡异神秘的事件接连发生。越是经历,越觉恐怖,这史府之中,简直神秘莫测匪夷所思到了极处。眼见得凶案本身更加迷雾重重,二人心乱如麻,穷思苦想之下,竟然有些心生绝望。这史府的凶案,难道真的无从破解了么。

二人身上剧痛渐消,稍稍活动,却发现身体并无伤损。想到方才那神秘莫测的一击,禁不住后怕:若是那良人冢主人有意加害,仅凭方才一击,自己二人断无还手之力,只怕早已身殉当场了。

然而这良人冢更是神秘莫测,自称是魔非鬼也非人,更称那杀人的凶手是自己同类。其间关联更是费人思量而殊不得解。这良人冢、杀人凶手,孔雀楼中的女鬼,万山园里前的吊死鬼之间,到底都是什么样的联系呢?

何进问道:“五爷,我们现在怎么办?”马五爷闻言转过头来,径直看着何进,眼光流转似是欲言又止,何进见状正欲说话,却听他道:“何兄弟,只怕现在是最后的机会了。你还是赶紧离开史府吧。”何进闻言大急,道:“五爷,你何出此言?”

马五爷取下腰间所束满天花雨,只见那是一个黑色圆盒,旋开盒盖,只见里面针孔密布。马五爷取出一盒钢针,将那钢针一支一支向圆孔内插入,只听一声又一声“嘎—吱”机括声响。口中道:“兄弟,听那良人冢主人所言,只怕今夜唯一逃生的机会,便是此时。你若现在离开史府到知府衙门报信,想必还来得及,若是此时不走,只怕再也没有机会了。”

何进正色道:“五爷,你所说的话,在下句句在心,誓死也绝不辜负。只是现在天将破晓,何进愿随五爷一道,五爷哪里去,何进便哪里去。即便—即便”说着似乎难以为继,突得一咬牙,恨声道:“即便不得已何进要一人逃走,那么,多看些,多经历些,至少出去报信,也更有价值些。至少五爷云天高义,一番苦心,也不枉了。”说到后来,不觉两眼发涩,情难自禁。他知马五爷让他一人脱身,自己决心赴死。心中自是激动,然而又禁不住心存侥幸,心道纵是鬼怪凶狠,此际天将破晓,料也应有所收敛。至于他最后所说不枉五爷云天高义云云,实是心有所感,发自肺腑,有感而发了。

马五爷闻言微微点头,束好满天花雨,转手将夺魂枪交在何进手中。何进愕然,却听马五爷道:“兄弟,马某在孔雀楼中时,已经将无畏甲赠与兄弟,而满天花雨、夺魂枪的使用方法也教给兄弟了。”顿了一顿,尔后以手轻附何进后背道:“此刻将这夺魂枪和满天花雨正式交与兄弟,望兄弟以后好生爱惜。”

何进心中大急,张口欲言。却听马五爷接着道:“马某现欲回孔雀楼一趟,看那孔雀楼是否还有什么蛛丝马迹可循。”见他接夺魂枪显得迟疑,以手轻拍他的手臂道:“依你我今夜所遇之鬼物,乃至良人冢主人的手段来看,这满天花雨和夺魂枪,纵留在马某身边,却又能起多少作用?”

何进闻言一呆,心道那孔雀楼中女鬼及良人冢主人的手段确是凡人难挡。然而此刻要去孔雀楼,他却将伴己多年的宝物全数交由自己,难道他,他竟然——,想到这里,心中不觉一酸,竟然连想也不忍想下去了。

却听马五爷朗声道:“孔雀楼只怕是今夜你我最后一关,若是此关平安无事,无论后事如何,马某当与兄弟痛饮一番。”何进心中一动,不禁悠然向往:若真是这般该有多好,若真是这般,我便陪马五爷烂醉如泥,也必快活得很。然而转念想到史府夜间二人种种险恶经历,再见马五爷此际决心赴死之状,陡得宛若一桶凉水从头浇下,心中顿时苦涩之极,只觉得方才那一丝期望,只一瞬间,便成了痴心妄想。

马五爷突地双手紧握何进双肩:“兄弟,此际多言无益。倘有不幸,兄弟,当自珍重!”说着转过身来,大步流星,向前走去。他知道此行必定凶多吉少,然而自忖身在公门,责任如山。便是刀山火海,亦当义无反顾履如平地。他心中唯一的想法,便是如何保存何进性命,让他将史府中的信息传给外间,以资未来有人破此血案。因此,才对何进嘱托再三。

何进听得“当自珍重”四字,心中如中重锤,泪眼模糊中只见马五爷大步流星的挺拔身影,不觉心中豪气顿生,脱口叫道:“五爷,等我。”收起长刀,握紧夺魂枪随后赶上。

二人顺着原路返回,一路上寒风凛凛,并无异状。到得孔雀楼前,不知何处传来一声鸡啼。再见那孔雀楼灯光依然,楼门大开。

马五爷挡在何进身前,率先跨进孔雀楼中,却见楼内圆桌前鲜血污秽,李峰何九的尸竟然不见了。再看那桌上,原来的三锭金元宝,却变成了三块鹅卵石。二人不觉大骇之下相互对视,心中均觉惊异:这杀人恶鬼端得歹毒凶残,二人离开孔雀楼后,竟然又将李峰何九的尸体移走,却又是移到了哪里?然而移走尸体,却又是为了什么?何以金元宝,却又怎么变成了鹅卵石呢?

马五爷脸色铁青,仿佛努力平息自己的心情,即而猛一咬牙,转身便向楼梯走去。何进惊惧交集,眼见马五爷上楼,心中虽是恐惧,却随着跟上楼去。心中发狠:这恶鬼实在欺人太甚,大不了拼个一死,倒要看看是何物作祟。

二人踩着楼梯咚咚作响,听那女声继续歌道:“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歌词大意是:这个姑娘嫁过门啊,定使家庭和顺又美满。翠绿繁茂的桃树啊,丰腴的鲜桃结满枝。这个姑娘嫁过门啊,定使家庭融洽又欢喜。

歌声清越动人,歌词快乐欢喜,然而二人心中,却是充满恐惧,这楼中女鬼设赌杀人的过程历历在目,楼下血污遍地仍在眼前。李峰何九人头飞舞,血污四溅的场景便如过电一般在二人脑中不停闪现。而此际在这楼中听到这样的歌声,二人只觉得那歌儿虽然欢快悦耳,而自己却恐惧害怕的无以复加,直恨不能放声大哭。

要知这孔雀楼本是史公子与新婚夫妇的新居,而那二楼,恰是二人婚房,新夫人正是在那间房里惨死。而此际的歌声,却从二楼传来,难道这唱歌的,便是那惨死的新娘子么?

二人上得二楼走到门前,却见那门大开。马五爷率先步入,二人齐绕过屏风,却见那屋里的台前豁然坐着一个女子,遍身红妆,凤冠霞帔,艳光四射,一身新娘子的妆扮,正对着妆台镜子整理妆容。

二人只觉脑中宛若一个炸雷,震得二人脑中一片空白:原来真是个新娘子,难道这新娘子,便是那惨死的史夫人么?

二人进得房来,那女子竟不转身,依旧手抚云鬓,妍态毕现,口中歌道:“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这段歌词唱的却是:翠绿繁茂的桃树啊,叶子长得密稠稠。这个姑娘嫁过门啊,定使夫妻和乐共白头。

只听她唱到最后“家人”二字,歌喉婉转悠长,无限欢喜中潜隐羞怯,仿佛唱歌的女子便那新婚燕尔,美丽羞怯的新嫁娘,而此情此境,完全就是一个娇憨美丽的新娘子出嫁的喜庆模样,又哪里有一丝一毫,和这血腥阴森,恐怖诡异的孔雀楼有半点关联。

歌声方止,二人如梦方醒。马五爷厉声喝道:“你是何人?”一语方出,声震屋瓦。却见那女子听得喝声,双手忽停,突得转过身来。

二人呆住,却见她轻启朱唇,娇声道:“你们看,新娘子美是不美?”说着玉首轻斜,妖媚无比。仿佛闺中女子与夫君私语,满是羞怯媚态,令人流连眼底,难以忘怀。

何进再也忍之不住,只觉这史府中鬼怪妖孽连番戏弄,残忍恶毒,简直无以复加。大吼一声,一阵银光直向那新娘子射去。只听得密如联珠的“夺—夺,叮—叮”声响不绝,那满天花雨的钢针竟然透过新娘子身体,全部射在她背后的妆台之上。只听那钢针钉入桃木的夺夺之声,击在铜镜之上叮叮之声绵绵不绝,更有那铜镜击溅的钢针四处飞散,宛若下了一阵钢雨,威势着实惊人。

何进只觉眼前这美丽温婉的新娘,实在是食人恶鬼披了张画皮罢了。念及李峰何九的惨状,精神受激实是难以忍耐,心中痛恨之极遂放出满天花雨,只望能将这女鬼立毙于前,方雪心中之恨。

要知满天花雨伴随马五爷半生,实是当今天下暗器中最霸道者,以往满天花雨只要一经使出,则无往而不利,连万山园中吊死鬼也被打了个跟头,不得已而逃走。却不料如此威猛的暗器,居然穿过这新娘子娇弱的身体,尽数打在她身后的妆台之上。而这新娘子居然毫无所觉,毫发未伤,就仿佛那可怕的钢雨,根本未曾射向过自己。而她自己就象是透明一般。

却见那新娘子突得站起身来,满脸怒容,脸上升起一股青气。方才美丽娇柔,艳光四射的面孔,竟然变得冷厉阴森,宛若要择人而噬。前后相比,判若两人。

何进惊得呆了,只听马五爷厉声吼道:“何兄弟,快走!”

马五爷吼声中突得一记虎尾脚,重重踢在何进胸前,直踢得他飞身跌出房门,身形不稳连翻几个跟头,直顺着楼梯朝楼下滚将下去。

何进只觉一阵天旋地转,脑中却异常清醒,顾不得疼痛,拔腿冲出楼门。却再听楼上马五爷时,竟然再无声息。抬眼看向二楼时,只见窗户突然打开,那新娘子满脸笑意,轻抚云鬓,曼声歌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歌声曼妙,极尽媚态。看到何进时,更是笑吟吟地眼波流转,仿佛对他又是蔑视,又是可怜。

何进此刻牢牢记得马五爷所言,却不见马五爷身影,知其不免,不觉放声惨呼:“五爷!”涕泪交流,放声大哭。然而想及马五爷嘱托,脚下不敢稍停,一边痛哭,一边奋起全身力量向外奔跑。

此际天色已泛鱼肚白色,何进在冷风中狂奔,在自己凄厉的哭声中,听到那女子歌声遥遥传来:“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何进嚎啕大哭声的凄怆,与那歌声的清越悠长,团转交萦,飘**在史府上空,如同鬼魅,追着何进奔跑的身影,如影随形,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