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倾心
从这天开始,陈方天每日早晚都会自觉练一阵久违的巫山武功。巫山派虽有十二种绝技,但只有六种可以传给俗家弟子,陈方天在俗家弟子里算资质平庸的那种,因此只学会了“两种半”,“两种”指剑法和轻身术,“半”则是指巫山派浮云拳法。
起初一个月里,陈方天还不怕苦不怕累,一心练武,别无旁鹜。但坚持了一段时间后,他才发现事情并非想象那样简单。没了右手,不但剑招要和以前完全相反,而且身法、步法也要全然反其道而行之。这事说来轻巧,其实殊为不易。比起一个人改用左手拿筷子,或者用左手写字艰难不止十倍。
较之剑法,拳法又更难一些。他的浮云拳法原本就学得半生不熟,何况剑法和拳法又不一样。剑法主要是靠右手,左手只需配合身法即可,本来就无大用,如今他变右为左,还可勉强应付下来,而拳法却必须是双手皆用。
世间拳法大都是右拳主攻,左拳主守,双手配合,缺一不可。如今他没了右手,只用左手,如果照搬原式,不但身法没以前灵活,而且必然是攻少守多。如果和练习剑法一样,用左手代替右手,不但招式、身法因跟以前相反,很不习惯,而且又会变成只有攻,没有守,拳法自然破绽百出。
因此,相较剑法和拳法,他的轻功倒没有受到太大影响。一个月坚持下来,他的轻功已恢复了以前的六七层。
相较这些,更重要的还是学武的目的变得不明确。以前他上巫山学艺,一是为了将来能靠武艺混口饭吃,二是心存几分要回平凉报仇的念头,如今时隔境迁,对于报仇,已经意兴阑珊。何况谢悦至今下落不明,当年真相到底如何,实也难说。
如今于他而言,以武谋生已意义不大。虽然他内心深处对自己现在的生活并不满意,但在大多数人眼里,在兵器间混饭吃要比走镖强许多。自己如果主动提出离开兵器间,而去当镖师甚至趟子手,不但有负孙蒙照顾之情,且会被别人耻笑为傻子。因此,他要不要恢复武功,其实并非很要紧之事。他明白这点后,顿时意兴索然,之所以还在坚持,一是害怕被何大爷轻视和耻笑,二是他在练习轻功中也得到了一些快乐。
自从进入兵器间以来,他的日子过得很是单调乏味。平日留在镖局里的只有帐房先生、杂役、何大爷、伙夫等少数人,这些人要么跟他年纪相差太大,要么性情迥异,虽然天天见面,却没一个说得上话。因此他的心灵变得日渐孤独和寂寞,只有每日练习轻功时,他才能稍解郁闷。
他每天早晨起来在院子里练一会剑法拳法,傍晚吃过饭后则到洛阳城外的官道上,展开轻功乱跑一段路,直到天已黑尽才回镖局。
有言道:离家三里远,别是一乡风。沿路虽然也不会遇见什么朋友或者能说得上话的人,但却可遇到不少风景和趣事。比如他在奔跑时,有时会引来一条狗追他;比如他看见两个农妇在地里为一些鸡毛蒜皮之事吵架;比如他从松林经过时偶尔会遇见一只松鼠……
这些人和事在别人看来都很稀松平常,但在他孤独无聊之际,却能从中体会到一种无法对人述说的乐趣。
因此,他现在练习轻功,与其说是在练习轻功,倒不如说是在寻找乐子。并从这些简单的快乐中体会到一种行走江湖的感觉。
这晚他吃过饭后,又出了洛阳城。到了北邙山下,他坐在路边小憩时,开始思量今晚要到何处去寻“风景”,但不知是他今晚心情有些浮躁,还是其他原因,往日很容易满足的他,今晚却觉得什么都没意思。想了半天,最后决定去找一个自己以前从未去过的地方。
打定主意后,他便站起身来,展开身法,趁着娟娟夜月,点点星光,往北奔行。不多一会,他发现有一条小路自己以前从未跑过,于是便跟这条小路向前跑去。
一个时辰后,到了一个不知名的山庄。此时已近子夜,乡民酣睡正浓,除了偶尔传来几声咯咯鸡叫和肥猪的梦呓声外,别无声息。
陈方天见西北角上一片竹林后隐隐透出一点白光,暗忖:“那是什么人家,还没睡下,难道跟我一样也是夜猫子?”借着皎洁月光,悄悄掩向那片林子。
走得近了,方才看见竹林后是一座大院,而那点白光正是从院内透出。
陈方天听院中乒乒乓乓地发出一些奇怪声响,当中还夹着仿佛蜂鸣般的翁翁之声,微微一惊,躲在竹林后屏息听了一会,却始终不闻人声。于是大着胆子走到墙外那株歪脖桑树下,无声提一口气,纵到树上,透过浓密的枝叶向院内张去,原来是一个少女在演练枪法!
那院子颇为空敞,一看就是一个把势场地。东西两边院墙下各有一排兵器架,架中陈列着刀枪棍戟等十八般兵器。南面一棵柳树下还放着一个练习臂力的石锁。石锁旁边有一矮几,上面放着一盏马灯,灯后矮椅子上坐着一位三十余岁的男子,身著蓝布短衣,甚是清健,正观看场中女子练武。
只见那少女在场地中纵高伏低,闪展腾挪,刺扎生风,身法灵动,时而长枪破空,时而红缨覆地,时而拖枪游走,时而乱舞枪花。因为背光,加之又不停游动,所以看不清少女模样,但见她白衣如雪,似乎是位标致少艾。陈方天见那姑娘一招一式有板有眼,舞得甚是好看,不由暗暗咋舌。
但看那蓝衣汉子一会轻轻摇头一会微微苦笑的神情,却似乎并不满意。陈方天武艺本就稀松,对枪法只略知皮毛,虽然也觉得少女武艺并不甚高,却品评不出到底哪招高明哪招不足。正自傻看,忽听那蓝衣汉子说道:“好了,你歇息一会罢。”
少女嗳了一声,收势停下,有些羞怯地说道:“请师父指点。”
蓝衣汉子起身走到她面前,接过长枪,却不演示枪法,只随口问道:“听你爹爹讲,你习练家传枪法已有八年半了,想来对枪该有些起码了解,我且问你:在十八般兵器当中,为什么枪被称做百兵之王?”
那少女微微一愣,怯声答道:“爹爹只教过我一些枪法,但枪为何被称做百兵之王,却也说得不太明白。好像是因为枪是最早的兵器之一,很多种兵器都是由它变化来的。”
蓝衣汉子微微一笑,似乎知道她父亲武功也很平常,不愿在其子女面前多加评论。说道:“其实师父在少林学艺时主攻的是铁布衫和刀剑之法,枪法亦不敢说精通。枪在古代称为矛,为刺扎的兵器,杀伤力很大。因其长而锋利,使用灵便,取用之法,精微独到,其它兵器难与匹敌,故称为百兵之王。”
“啊,原来这样!”少女想到自己学枪也有几年了,直至今日方始听到这个道理,不禁耳根羞红,低下头去,不敢看师父。这时她的脸正好朝着陈方天这边,所以陈方天终于看清楚了她的面目。但见她只有十六七岁年纪,形容清秀,神情动人,皮肤皓洁,身段娉婷,心里不禁莫名地有些发慌。
只听师父又问道:“你可知道除了你练的梨花枪外,世上还有多少种枪?”见少女轻咬芳唇,蹙眉沉吟,知她回答不上,于是自问自答道:
“枪的种类很多,有花枪、笔枪、大枪、双头枪、双头双枪、双钩枪、太宁笔枪、抓枪、四角枪、浑铁枪、箭形枪、曲刃枪、环子枪、拐子枪、龙凤枪、鸦项枪、锥枪、柳叶枪、虎头枪、钩镰枪、蛇镰枪、蛇尾伞枪、捣马突枪、单钩枪、双钩枪、铁钩枪、龙头枪、龙刀枪、虎头枪、虎牙枪、梭枪、尖枪、攒竹枪、长顶枪、素木枪、绿沉枪等一共三十六种。据其长短不同,名称也有分别,可分为步下枪、花枪、中平枪、大枪、大杆儿。”
听他一口气说出这么多种枪名,墙外陈方天墙内少女都听得傻了眼。少女倒吸口冷气,低声道:“我们家传的大梨花枪法其实是爷爷年轻时在河北向一位老武师学的。我听说除了梨花枪法外,还有罗家枪、杨家枪和六合枪,不知那几家枪法跟我们的大梨花枪法相比,谁更高明一点?”
师父微微一笑:“各有精研、各有所长,不能简单地判定谁高谁低,关键是看枪在谁人手里。”
顿了一顿,接道:“其实枪法还有很多种,但大半已经失传,据我所知,当今流传较广的枪法有罗家枪、杨家枪、六合枪、八母枪、子龙枪、大梨花枪、峨眉枪等,虽然各有独到之处,但基本枪法是一样的。都以拦、拿、扎为主,此外还有点、崩、挑、拨、缠、舞花等法。”
叹息一声,又道:“我观你招法虽然娴熟,但花架子太多,中看不中用。在乡下或可蒙人眼目,但要是到江湖中行走,那可不行。恕为师直言,你还没完全掌握枪法要领。其实枪法亦不甚难,只要掌握了基本,便能触类旁通,我跟你说一些使枪的要领吧:持枪要稳和,前管后锁,稳而不死,活而不滑。持枪之势,贵于四平。所谓四平,即顶平、肩平、脚平、枪平。根不离腰,三尖相对。所谓三尖,即鼻尖、枪尖、脚尖。扎枪当直出直入,须平正灵活。扎枪又可分为上平、中平和下平。以中枪为法,枪法有言:中平枪,枪中王,当中一点最难挡……”
话音刚落,忽地大喝一声“看枪!”少女听师父这一句喝得突兀,还没会意,自己的花枪已被师父扬手射出,夺地一声,插入了院墙外那棵歪脖老树一枝粗干上!
原来陈方天刚才飞身上树时,碰到了树叶,被少女的师父察觉到了,只是佯装不知而已。恼这墙外偷窥者赖着不走,所以突然发枪。
陈方天正听得津津有味,冷不防他会突袭自己,大惊失色,一个“瓠子翻身”,倒飞下树!脚尖一触地面,立即使开巫山派轻功,眨眼功夫便已在一箭之外了。
他惊魂稍定后,不禁又有些得意:“你的枪再快,也没我的脚快!”
其实他却不知道,自己所以未被射中,实是人家手下留情。那少女的师父虽然恼他偷窥,犯了武林大忌,但也不想轻易伤人,投枪只是示警,否则他轻功再高十倍,也必中枪丧命。
陈方天见形藏已露,不敢再回,连夜回到镖局。但不知是因为受了惊吓还是别的原因,一晚辗转难眠,脑子里只是回想这场奇遇,直到星汉西流,天色将明,方才昏昏睡去。
次日,他又去别处寻“风景”。但不知是心有所系,还是别处无“新鲜风景”可看缘故,总之世上除了那个姑娘外,再无别处能勾起他的兴趣。所以不到两日,他又决定去那山庄看看。心想那晚定是因为碰响了树叶才会暴露,这回索性预先埋伏好,半点声音也不弄出,看他还能察觉!
于是他不等天黑便悄悄赶到庄外野林里埋伏,待得金乌西坠、昏鸦归林、夜幕降临时分方才摸到那道院墙下。到底心虚,不敢再躲到树上,听院里没有动静,于是在院外找个茂密灌木丛藏起来“守株待兔”。
耳听山庄中鸡啼犬吠猪哼鸭喧一阵后,终于渐渐安静下来。陈方天一边耐心等候,一边无聊观天,但见月兔东升,繁星万点,夜空辽远,淡云潜移,不知为何,突然心里生出寂寞之意,想起了小时许多事情。想到父母惨死,自己活在世上,孤孤单单,无朋无友,其实也没什么意思,情绪顿时低落下去,一滴泪水潸然落下。
正自惆怅,忽听院里一个稚嫩的声音说道:“姐姐,爹爹说了,要我从今天开始也跟着任老师学习武艺。”
又听一个温柔的声音说道:“知道啦,爹爹刚才吃饭时已跟师父提过了。”
陈方天听见那个姑娘的声音,心头突突直跳,赶忙收回心神,竖耳以听。
耳听两姐妹说了几句话后,墙内又发出呼呼风声,想是那少女又开始练习枪法了。陈方天虽然心痒,但怕前功尽弃,不敢妄动。
过了一会,忽然发现斜前方院墙脚下有一线白光,心里一惊:“怎么光线从下面透出来,莫非那下面有个狗洞?”
听那师父一直无声音发出,估计尚未到场,于是大着胆子从灌木丛后爬起来。蹑手蹑脚走到那点白光后,伏下身去一看,墙脚下果然有一细孔,看样子是个鼠洞。因洞口周围长满乱草,所以刚才没有看见,若非此时院子里点了灯火,透出一线光来,他也不会发现。
陈方天强抑激动,轻轻拔开洞口乱草,凑眼往里一张,只见那少女正在演练枪法。而在那石锁上歪坐着一个六七岁大小的小女孩子。
过不多会,那任老师也到了。说道:“刚吃过饭,不要急于练功,先休息一会吧。”
少女于是停下,走到妹妹身旁坐下。任老师见少女低头不语,神情有些紧张,知道这个女徒弟是个脸皮很嫩的大姑娘,为了缓和一下气氛,于是故意先和小女孩子说话:“卫小玉,从明天开始,你每天不得再睡懒觉了,要是不乐意的话,现在退出还来得及!”
陈方天听了心里一动:“原来她们姓卫!”
只听卫小玉稚嫩的声音说道:“我不怕!爹爹说任老师是少林派弟子,本事很大,又会点人穴道,又会轻身功夫,叫我跟姐姐一起好好学。任老师,你明天就开始教我们点穴和轻功吧?”
卫姑娘听妹妹说话天真烂漫,宛尔一笑,轻声说道:“比姐姐还急迫呢。”
陈方天见卫姑娘说话时不看师父,雪颊在灯光映照下更见光滑娇嫩,不禁暗咽了一口唾液。耳里虽然听着三人交谈,但一对眼珠却目不转睛定在卫姑娘身上。
任老师眼角带着笑意,问道:“说说看,你为什么想学这两样本事?”
卫小玉狡黠地看了师父一眼,大声说道:“因为我学会了点穴道本领,就可以去点二毛和田贵他们!让他们像被使了定身法一样,动也不能动一下!”
卫姑娘娥眉一动,想要发笑,但怕在师父面前失态,只得强忍住。
任老师问道:“他们不能动了你又要怎么办呢?”
卫小玉想了想道:“不能动了,就……就不能回家吃饭了!嘻嘻!”
任老师笑道:“那你学会轻功又怎么用呢?”
卫小玉道:“就飞呀!飞到房子上,去看其他家的人在做什么!”
卫姑娘再也忍俊不禁,与任老师互视一眼,都笑起来。
卫小玉说得兴高采烈,见师父没怪自己,更加不知轻重,央求师父马上教她点穴功夫。
任老师微笑道:“我们习武之人都知道一句话:未学打人,先学挨打。你未学到本领,就先想着制人,这不好。你当点穴很好玩么?要不要师父点你一下,让你先尝尝被人点住穴道的滋味?”
卫小玉忙道:“别点我!你要点就点姐姐的穴道吧!”眼珠骨碌碌地在姐姐身上转了一会,又问:“任老师,要点什么地方,姐姐才不能动呀?”
卫姑娘见妹妹把“战火”烧到自己身上,双颊一红,轻斥道:“要点也是你,谁叫你这么坏心眼了!”
卫小玉不依,一边手指姐姐,一边问师父,该点何处姐姐才不能再动。
卫姑娘见妹妹竟这样胡闹,当着师父这个大男人的面在自己身上指来指去,羞得满脸通红,忽见任老师出指如风,在妹妹后颈、肩窝以及右脸上各点一下,卫小玉登时成了一个木偶,不能说话不能动了!
卫姑娘见妹妹害人不成反害自己,一脸委屈的样子,笑也不是,说也不是,想求师父又不敢启齿,一时也似被施了定身法一样,只看着妹妹发愣。
……
接下来半年多时间里,陈方天几乎每晚都去偷窥卫姑娘练武。虽然这里的“风景”也并不比别处多变化,但他总有种看不够的感觉。卫姑娘的每一句说话,每一种神情,每一个姿势,每一身装束,他都如痴如醉,回味无穷。
这天下午,他将几种新打造的兵器交到几个镖客手里后,一时没有别的事做,不由想道:“不知卫姑娘去哪儿了,今天会不会已经回家了?”
最近十余天里,他虽然每天坚持去卫家庄,却总是不见卫姑娘的俏影。不但卫姑娘,就连任老师和卫小玉也见不到。他猜想他们可能有事出门去了,成天朝思暮想,食不知味,几乎思念成疾。
想到卫姑娘,他再也无法安坐。加之何大爷又有事不在镖局,于是他连晚饭也等不及吃,便早早地前往卫家庄。不料天公不作美,他刚走到卫家庄,本来好好的天光忽然昏暗下来。只见一团黑云从西天边飞快地飘近。罡风猎猎,山雨欲来。
此时时辰尚早,他不敢进庄,于是绕道走到庄后一座大树林中,在一处突出的岩石下避雨。在岩下坐了一会,便看见了西边天上电光连闪,接着闷雷一声接一声地响。电光闪了一阵后,猛听一声炸雷滚过,天空仿佛被震破了一个大窟窿似的,酝酿已久的暴雨终于倾盆打下。
大雨下了半个时辰后终于停止,此时天色已然黑透。他虽然料到今晚又见不到卫姑娘了,还是心有不甘地潜入庄里,结果正如所料,把势场里一片漆黑。他悄立在院外那棵歪脖老树下,等了好一会,不闻人声,料想卫姑娘可能还没回庄,只得怏怏而回。
快回城时,老天又下起了大雨,他冒雨跑回镖局时,时间已近子夜,见镖局里黑灯瞎火,知道回家的几名镖客也已睡了。他不想惊动别人,于是走到后院,用轻功飞过院墙,回到兵器间大屋里。自从他迷上卫姑娘后,因每晚都要很晚才会回镖局,一来怕何大爷疑心,二来也不好影响何大爷休息,因此他便跟何大爷商量了,将自己的床铺搬到了兵器间里。
他脱下湿透的衣裤,用毛巾擦干身体后,便睡下了。在黑暗里胡思乱想了一阵,刚要进入梦想,忽听到一种奇怪的轻响声。他全身一震,猛地睁开眼睛,侧耳倾听一会,终于听出那些声音是从兵器间后面发出的。
兵器间紧靠着后院墙,板壁与院墙之间只间隔一尺多。在这个狭窄的空间里,地上除了一些残砖破瓦和落叶外,全是青苔和乱草,因此平日根本没人会到这个狭缝中活动。可奇怪的是,现在这面板壁的缝隙里竟然透进了灯光!
“这人是谁?深更半夜的,又在下大雨,跑到兵器间后面做什么?”
他又惊又疑,小心地下了床铺,猫步向声音传来的那面板壁走去。借助透进屋中的一点亮光,他很快找到了板壁上的一处缝隙,于是凑眼上去窥看。
只见一条黑影蹲在地下,正用一把锄头在地上挖什么。这人脚边放着一盏马灯,显然他有意将灯火调到最小,昏灯如豆,周围大半地方仍在黑暗中。
陈方天看了一会,才终于认出对方原来是老镖师段向学。心道:“他深更半夜不睡觉,鬼鬼祟祟地到这儿来挖什么?莫非地下面埋藏有什么宝贝?”
只见段向学一直低着头挖土,丝毫不觉有人正偷窥自己。他虽然戴有斗笠,但大雨如泼,斗笠根本没有多少作用。全身衣裤都已被雨水淋湿透,湿衣紧贴在身上,愈发显得他身材瘦削。
段向学因为大半时间都不在镖局,所以不知道陈方天这几个月是在兵器间里睡觉。他用锄头挖出一个近两尺深的土坑后,方才放下了锄头,从背后地上拿过一团物事,小心地放入坑中。陈方天虽然与他只有一墙之隔,但因光线昏暗,所以未看清楚那个物事是什么,只恍眼看出那个东西大小跟一块砖头差不多,外面用油纸包着。
段向学小心地将东西放入坑里后,马上又将坑填平,并在上面放了一些断砖、破瓦和落叶,自觉看不出异状后,才拿起锄头,吹灭马灯,摸黑离开。脚步声很快消失,就像一切没发生过一样。
整个世界又只剩下可怕的风声、雨水、还有离镖局不远处的一条污水沟的轰鸣声。
陈方天站在黑暗中发呆一会,才摸黑回床睡下。他虽然心里很好奇,甚至有一种想要去把那东西挖出来看看的冲动,却始终没有行动。心下寻思:“可能是他在暗中积攒银子,因为无处可藏,所以只好把财物埋藏到地下。”
两天后,段向学又和几个镖客出门去了。陈方天虽然有机会去解开那个埋藏在地下的秘密,但他还是按压住自己的好奇心。心想地下无论埋藏了什么,都是别人的东西,自己就当从未看见,不用多管闲事。
又过了几天,卫姑娘终于回到了卫家庄。陈方天与她“久别重逢”,内心激动不已。全部心思重又扑到卫姑娘身上,对段向学的秘密更没了半点兴趣。
但不久另一件事又搅乱了他的心湖。一天,他吃过中饭后,刚回到兵器间,忽然何大爷进屋来满面喜色地跟他说起一事。原来住在镖局附近的媒婆汤二娘想为他说一个媳妇,所以托何大爷先来问问陈方天有无娶妻之意。
这事对别的光棍来说,自然是件好事。但陈方天因为心里已装了一个人,听了何大爷的话,不禁有些慌乱无措。何大爷见他神色紧张,只当是年轻人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情,不知如何是好。说道:“我听汤二娘说,那个姑娘家里经济虽然不太好,但人很勤劳能干,模样也不错,你若愿意,我就去回汤二娘。让她去问一下女方家里愿不愿意。汤二娘说她看你虽然身体有点残疾,但人品不错,所以她想先考虑你。你若没有这个想法,也没关系,她就为趟子手小赵做这个媒。”
陈方天听说自己并非唯一人选,一时心里有些患得患失。想要答应,又不甘心放下卫姑娘,想要拒绝,自己又没有勇气去向卫姑娘求婚。
他虽然躲在暗处偷看卫姑娘半年多了,但对她的情况几乎一无所知。她芳名叫什么?妙龄几何?是否与人已有婚约?他一概不知,也绝无勇气跟人打听。他因家道中落,又成残废,虽有事做,但在镖局里其实是在混日子,混饭吃,所以日渐变得自卑和消沉。而卫家显是殷实乡绅,所以他虽是城里人,但在她面前反倒自惭形秽,自觉不配。
有时他也激动得想要远走高飞,另谋生计,但想到自已除了会点轻功外,并无别的本事,别说很难恢复武功,就算能恢复,身手也很稀松平常,要想出人头地,实在有些痴心妄想。加之他自从遇见卫姑娘后,成天胡思乱想,茶饭不思,根本无法静下心来练武。
他在心里紧张地思忖一会,一来不好拂人好意,二来也怕过了这村,再无这店,把机会白白拱手送人,不安地问道:“我现在这个条件,人家家里愿意么?”
何大爷道:“你试都没试,怎知人家就会拒绝?你虽然有点残疾,但并无大碍,生活完全能自理。何况你在镖局做事,每月也有五两银子收入,又不用走镖,没丝毫危险,我看这事有一半希望。你就当试试,能成是你们有缘分,不成也没关系。是你的终是你的,不是你的,你想也没用。”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陈方天听了这话,心里一动:“是呀,福缘前定,人力奈何。是你的终是你的,不是你的,想也没用,就一切随缘吧。”于是答应下来。
何大爷见他应允了,很是满意,料来好事必谐,忙完正事后,便去找汤二娘了。
何大爷去后,陈方天心里又格斗起来。他一个人呆在兵器间中,思来想去,忽然萌生一个奇怪的念头:“今天晚上,我就去对她表白自己的一片爱慕之意!虽然她会因为彼此素不相识,而觉得太过奇怪甚至可笑,但只要自己终于将心里的话对她说出,结果怎样,又有什么关系?古人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凡事我曾抗争,成败不必在我。就算自己是去出丑,反正事后大家再不相见,又有何惧?”
脑子里幻想到自己向卫姑娘告白的情形,他自己又觉可笑又觉难过,又有一种难于言状的甜蜜。因为心中已打定了主意,所以不再烦恼和不安。
当晚他吃过饭后,眼看再无什么事情,只等出发去向卫姑娘表白心迹,心里不禁又打起退堂鼓:“还是不去了吧?素不相识,突然去跟人家说那些话,实在太过唐突和古怪!”
但不去尝试一次,就将自己的幸福交由旁人安排,又似有种心愿未了的感觉。他把自己关在兵器间里,一会坐起来,一会躺下去,心潮起伏,激烈格斗一番后,最后决定听天由命!从怀内摸出一个铜板,心道:“皇天在上,厚土在下。倘若我手里这个铜板落地后是阳面朝上,便是要去,若是阴面朝上,则是不去。”
他闭上眼睛,深吸口气,然后随手将铜板向上抛出。只见那枚铜板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后,落在地上,旋转了几圈后终于躺倒。
陈方天心里怦怦乱跳,紧张地走上前去,一看,竟是正面朝上!不禁苦笑。
“既然天意如此,就不要再瞻前顾后了!就当我此去只是向她道个别,说完了话便以后再不去见她,她要耻笑也好,要对别人讲也好,反正从此再不相见,惧怕什么!”
他在心里自我鼓气一番,害怕又生迟疑,索性不再多想,将铜板收入怀内,出门而去。
出了北门后,虽然时辰已不早了,但他并不施展轻功,安步当车,慢慢向卫家庄行去。一路边走边设想见到卫姑娘后该如何说话,二十余里山路不知不觉便已走完。
眼看卫家庄已经在望,他心里又是激动又是紧张,既盼能顺利见到卫姑娘,又盼见不到她,虽然这两种愿望完全矛盾,但此时却奇异地统一在他身上!
此时月已中天,已是深夜,陈方天也不急着进去,先躲在庄外一片柳树林里,平息了心潮,整理过头发,正待鼓起勇气去找卫姑娘,忽听脚步声响,有人朝林子这边走来。他吃了一惊,怕被人看见,忙躲到一丛灌木后面藏了起来。
刚刚藏好,便见一高一矮两个青年走进林来。陈方天虽叫不出他们的名字,但知道那个走在前面的矮小青年是卫姑娘的表哥,后面那个身材瘦高的汉子跟卫姑娘的师父一样,也是卫家庄雇请的一名武师。
只听那武师说道:“公子放心,唐九只知道是我要杀人,我自始至终没跟他提到公子的名字。”
公子嗯了一声,说道:“刚才我已得到准确消息,他们计划明晚上路,所以我们也定在明晚下手!你现在就去跟唐九说,预计明晚子夜前我表妹和她师父任长天会到达北邙山,所以杀手们务必提前到北邙山埋伏。”
陈方天闻言一惊,心道:“他们谈论的一定是卫姑娘和她的师父!听口气,好像他们要暗算卫姑娘和任老师!”知道这两人所谈内容十分机密,于是更加小心,一动不动地伏在地上,凝神偷听。
又听那武师说道:“唐九倒不担心放不倒那姓任的,就怕暗器不长眼睛,伤到了卫小姐,就不好了……”
公子道:“小心一些就是了,如果表妹到时真的不顾一切,要拼命救她师父,万一被暗器伤到了,那也是她自己找死,我不会因此找唐九算帐,但最好不要发生这种情况。”
那武师道:“这个自然,我别的倒不怕,就怕万一卫庄主或者老太太知道了,大家都不好脱干系……”
公子道:“你这样瞻前顾后,可不像你的行事风格。万一真的出现你说的那种最坏的情况,我们也可连我舅舅也……”他用右掌比划了一个举刀的动作,接道:“这叫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
“好,有了公子这句话,我就再没后顾之忧了!我现在就进城去找唐九,让他们明晚提前到北邙山埋伏。”
公子点点头,“好,你快去吧。”
那武师答应一声,飞快地从另一条小路出林而去,公子在原地默站一会后,也出了树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