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惊变

陈方天听了两人的谈话,虽然不明就里,但知道他们是要伏击卫姑娘和她的师父,心里不禁大为不安。这时他也没有向卫姑娘表白的心情了,只恨不得马上去给卫姑娘通风报信,让她和任老师知道有人要暗算他们。

他在林子里又躲了一会,才悄悄进庄。但走到把式场后,却不见卫姑娘和任老师,院内也没个灯火。四野阒寂,黑沉沉一片,陈方天等了很久,见院里始终没有动静,心道:“看来卫姑娘今晚不练功了,我在此傻等也没作用,还是先回去,明天早点来找她,告诉她有人要不利于他们。”打定主意后,又等了一会,方才离去。

次日,他本想白天就去找卫姑娘,但偏偏兵器间这天特别忙,何大爷又叫他去镖局后面的工地帮忙监工。

前不久,镖局不但如愿买下了白家的菜地,还用较低的价格,买下了附近几户人家的老房子。这段时间镖局正在忙着新盖房屋,孙蒙因要走镖,不能亲自监工,所以将这些事情交给何大爷打理。

陈方天虽然心里着急,但见何大爷很忙,不好告假,只得自我安慰:“白天人多眼杂,去了也未必能有机会跟卫姑娘说上话,要是被她的表哥撞见了,反而糟了,还是晚上去安全一些。”

好不容易捱到天黑,本想早点走人,不料工人们吃过晚饭后,又接着挑灯赶夜工,何大爷有别的事情要忙,不能马上来替换他,他虽十分焦急,却无可奈何。

随着时间一点一点地流逝,他的计划也被迫做了些改变。“算了,现在赶去卫家庄恐怕来不及了,待会直接在半路上拦截卫姑娘和她师父。”

快到亥时,何大爷才终于来替换陈方天。陈方天虽然在工地忙了一天,全身赃脏兮兮的,但想到卫姑娘有危险,也顾不得自己的形象了,心想:“虽然卫姑娘的表哥也不愿轻易伤害卫姑娘,但还是难保不会发生意外情况,我得带样兵器以防万一。”匆匆回到兵器间里,选了口宝剑,就风风火火地赶往北邙山。

一路上陈方天望眼欲穿,忧急欲死,希望能发现卫姑娘的倩影芳踪,但是直到北邙山下,也没有遇上!他虽然知道唐九等杀手今晚要在北邙山伏击卫姑娘和任老师,但北邙山这么大,从卫家庄到北邙山的道路又不止一条,因此他无法断定卫姑娘和任老师会选哪条道路,杀手们又会选在哪个地方埋伏。只得跟着平日走惯的那条小路,向卫家庄进发,只盼老天有眼,能在半路上遇上卫姑娘。

行了约莫半个时辰,到了北邙山主峰翠云峰下,此时离卫家庄已不在远,再往前行,已没别的岔路,陈方天心想:“卫姑娘无论会选哪条路走,这里都是她的必经之地,我干脆就在这里等她出现。”

这翠云峰因峰上树木郁郁葱葱,苍翠若云,故称翠云峰。从峰脚到峰顶,有无数坟墓,陈方天每晚经过时,都有一些恐惧,所以从未上过峰。这晚虽然情况有别,也无胆半夜登上峰顶,他跟着一条羊肠小径蜿蜒而上,到了半坡处,便坐下来歇息。

他一个人在满是坟墓的半坡上静坐了也不知多久,始终不见峰下有什么动静。这时月已中天,已是深夜,四野荒芜,寥无人迹,有风吹过,树叶乱草簇簇作响,遍坡的坟头在月光下显得愈发神秘和阴森恐怖。

陈方天脑子里不禁幻想到一些山魈妖怪,不禁越来越怕。正想改变主意,去卫家庄找卫姑娘,就在这时,他终于看见峰下大路上出现了一个人影!只见那条黑影正快步向峰上行来,虽有月光,但看不清楚那人形貌。

陈方天一颗心咚咚剧跳,因担心这人是名杀手,故不敢贸然迎下去。趁着来人还没上峰,忙藏到一座坟头后。无声地掣出长剑,全神贯注地听着渐渐走近的脚步声。

脚步声终于停下,却不见有人上来。

难道来人察觉了上面有人?

陈方天全身沁出冷汗,握剑的手也微微地颤抖。过了好半天,见始终没人上来,也听不到什么异常动静。他又疑又怕,但最后还是大着胆子,从坟头后出来,小心翼翼地猫步走到坡边一棵树后趴下,向下面窥视。

只见下面十丈远处一座坟头旁,一株老松,亭亭如盖,树下立着一条黑影,一动不动,好像已经与这个寂静恐怖的环境完全熔为一体,又好像从亘古以来就一直站在那里一样!

虽然对方有可能就是卫姑娘,但陈方天看着这个静静的背影,还是感到对方有一种神秘和恐怖的气质!他实在很难将眼前这个如鬼如魅的背影和那个温柔可人的卫姑娘联系在一起!一时踯躅不前。

一柱香的时间在这种令人窒息的静寂中不知不觉地流走。

陈方天越看越觉得对方不像个女子,心道:“他应该不是杀手,而是卫姑娘的师父任老师,如是一名杀手,哪有站着埋伏的道理。他站在那儿,一定是在等卫姑娘。”他决定不再相持下去,于是握紧手中长剑,站起来招呼道:“喂!请问你是任先生吗?”

那背影微微一震,倏地转身问道:“你是谁?”虽然他站在树下,五官因为背光而看不清楚,但他甫一开口,陈方天还是从其声音里辨出他正是任老师,顿时松一口气。

两人目光相接,陈方天道:“我……我是谁不重要,我是来给你和卫姑娘通风报信的,今晚有人要伏击你们!”

话音刚落,忽见任老师惊呼一声,身子就地一滚,躲到了旁边一个石碑颇大的坟墓后。

陈方天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便见一条黑影从西首一个坟头后闪出身来。只听他得意地说道:“任长天,快乖乖投降吧,你中了我的‘五毒针’,若没有我的独门解药,一会功夫就会没命的!”

陈方天吃了一惊,暗道:“原来杀手们早已埋伏在这里,我竟一点也没察觉到!”

虽然任长天是卫姑娘的师父,但以陈方天的武功,要想救他谈何容易,甚至毫无可能!他正犹豫是否要先走一步,离开这凶险地方,却见另外几个坟墓后也闪出几条黑影。陈方天虽然心里很不安,但表面上却故作镇定,喝问道:“你们这些杀手为了一点钱财,就随意伤害与自己无冤无仇之人性命,不觉得太伤天害理吗?”

一名杀手呸了一口,骂道:“臭小子是什么人?为何要来淌这浑水?这姓任的癞蛤蟆想吃天娥肉,那卫小姐不知为何鬼迷心窍,也不自重,一朵鲜花甘心插在牛粪上,你小子得了什么好处,竟来多管闲事,莫非你小子跟卫小姐也有一腿……”

这人话犹未完,便忽然怪叫一声,跌倒在地。

旁边的一名杀手吓得退了几步,手中单刀呼呼舞了一个刀花,一边严防敌人用暗器攻击自己,一边问道:“唐九,你怎样了?”

唐九恨声道:“我……我中了暗器,不……行了!”一口气接不上来,就此死去。

其他几名杀手听了虽然愤怒,但却不敢贸然攻击,各自又躲到坟墓后。

其中一个杀手虽然也不敢托大到把自己暴露在敌人面前,但还是比他的兄弟们“有种”一些,仍在继续痛骂任长天:“姓任的,亏你还是少林派的弟子,少林派一向自居名门正派,岂不知师徒间尊卑伦常逆乱不得,怎么竟干出你这样不要脸的事情?人家卫庄主诚心诚意地请你去当先生,专门教导两个小姐学习武艺,你倒好,不专心教导武功,却想近水楼台先得月!人家卫大小姐还不满十八岁,你都三十好几岁了,还想老马吃嫩草,竟去勾引人家一个不懂世事的小姑娘!不害臊吗?告诉你:老子就是江湖上大大有名的‘五毒先生’田无毒!你今晚中了老子的五毒针,要想活命,除非跪到老子面前苦苦哀求,否则见鬼去吧!”

任长天喝道:“你们几个是萧公子买来的杀手吧?卫姑娘不喜欢她的表哥,萧公子就算除掉了我,卫姑娘也不可能嫁给他那种小肚鸡肠的人!卫姑娘虽是我徒弟,但姓任的可没半点强迫她,我们是两情相悦,正大光明!你们为了一点不义之财,甘心充当凶手,也有脸皮教训别人?姓任的中了五毒针又怎样?老子就算要死,也会拉上你们几个王八蛋来垫背!”

陈方天听见他们这几句对答,如中雷殛,张口瞪眼,心头剧跳,想到自已朝思暮想、魂牵梦萦的卫姑娘,原来竟跟自己的师父有不伦之情,心里好似冰炭加身!发呆一会,才回过神来,恨恨地想道:“这姓任的原来不是好人,这种人死活与我有何相干?我犯得上为了他赔上自己的性命吗?”

心念及此,他悄悄探头出来,却看不见一个人影,心想田无毒等杀手对任长天也颇忌惮,谁也没胆子步唐九后尘。于是决定趁此相持机会,独自逃命。他偷偷站起身来,蹑手蹑脚地向另一个较大的坟墓逃去,不料刚跑到那个坟墓边,便听扑地一声,一样东西带着劲风擦着头皮飞过!接着只听一个声音说道:“那小子想逃跑,可没这么容易!”

陈方天暗暗叫苦,只得躲藏在这个坟墓背后,不再轻举妄动,回头向刚才攻击自己的物事飞去方向看去,只见数丈远处一座没墓碑的土坟上插着一把飞膘,激灵灵打了个寒噤,暗道:“好险!他准头要是稍低一些,我陈方天就胡里糊涂地死在这儿了!”

这时又听田无毒叫喊道:“任长天,不要再强撑了!再拖延一会,就连我的独门解药也不管用了!”

任长天似也明白这样相持下去,只有更加不利,低叱一声,猱身蹿出,奋不顾身地攻向田无毒。

按真实本领,田无毒的武功其实并不比任长天差多少,但他万没料到对方被自己五毒针射中后,身法还起似惊雀,快若闪电,大惊之下,仓促应战,结果两三招间便被一剑刺中左臂!

田无毒怪叫一声,差点倒下地去,幸好另一杀手及时发出一支袖箭攻向任长天面门,虽然被他避过,但田无毒却得到了反攻机会,刷刷刷刷刷,一连五刀,将任长天逼退了几步。

其余几名杀手刚才只因害怕任长天的暗器,所以不敢出来,这时见他和田无毒已经明刀明枪地斗了起来,当即各操家伙上前围攻。虽然他们没跟陈方天交手,但见他刚才想要独自逃命,料来武艺不会太高,所以只留一个武艺最差的兄弟来招呼陈方天。

陈方天虽然不愿跟杀手拼命,但现在的情势,要想独善其身,却不可得。见那人从坟墓左边攻来,急忙站起,呼地一剑,抢先向对方的胸口刺去,那汉子低喝一声,侧身避过,一招“流星赶月”,弯刀斜劈向陈方天面门。

陈方天闪身避过。那杀手看出他身手平常,又是个独臂人,哪里还有半分忌惮?猛喝一声,弯刀横削过来。这一刀的力道与势头均甚威猛,刀还未到,一股劲风已先扑到陈方天的脸上。

陈方天一惊,忙将手中宝剑往外一竖,只听叮地一声,刀剑相交,陈方天虎口一震,长剑差点脱手飞出。

陈方天本已不愿与任长天并肩战斗,见这杀手招招要命,更生怯意,也顾不得观察任长天那边战况如何,便掉头向坡上奔去。那人哪里肯放过他?提着弯刀紧紧追来。

陈方天心慌意乱,一不留神,脚下突被一块凸起的石头一绊,登时仆倒下地,手里的宝剑也脱手飞出老远!追他那人已然赶到,岂能放过这个机会?猛地一刀劈头砍下!陈方天心胆俱裂,暗叫一声“完了!”

但说也奇怪,以前师父曾多次指点他的巫山派“浮云拳法”中一招“横扫三军”,他怎么也练不熟悉,这时命悬一线之际,就是平常人遇此险境,双腿也会本能地去踢挡,以护身上要害处。陈方天双腿倒踢,本来也是这个意思,但此非常之际,那招“横扫三军”居然想也不想就使了出来!对方弯刀尚未落下,便被他一腿扫倒下地!

陈方天更不迟疑,背部着地,双腿一弓,“鲤鱼打艇”,抢先跃起。而对方却是霉运当头:仆倒下地时前额竟不幸撞到一块凸起的石头上,虽然没有就死,但却被撞得满眼金星!爬起来就自然慢了半拍,陈方天乘隙反袭,抢起他掉在地下的弯刀,奋力一刀劈下,登时将他了帐!

另一杀手见他居然杀了自己的一名同伴,吃了一惊,随即朝他冲过来。陈方天侥幸胜了一人,也不敢再盼望有好运气附身,随手捡起地上一块石头,朝对方猛掷过去,同时展开轻功朝峰上逃去。

那杀手也不闪避,待石头飞到面前一丈之内时,方才飞起一腿,那块石头登时调转方向,反射向陈方天!陈方天只逃出几步远,便被飞石打中后腰,身子晃了晃,跌倒在乱草丛中。

那名杀手见陈方天已成自己俎上之肉,也不急于杀他,又去围攻任长天。

陈方天知道自己性命与任长天的胜败休戚相关,虽然恨他,却又盼他能取胜。见任长天寒光砸地,剑气如虹,倏上倏下,忽左忽右,以一敌四,仍隐隐占了上风,暗忖:“少林武功果然有两下子,看他身手,要是没遭暗算的话,这几个杀手一定非他对手!”

看看斗到分际,忽然峰下响起一片急促的马啼声。交战双方都是一惊,几名杀手不安地停下来向峰下看去。那些马来得好快,倏忽间到了峰下,竟有二十多骑。这伙人看见上面有人相斗,立即弃了马匹,往峰上冲来。陈方天不知这些人是来救任长天的,还是来杀任长天的,心里如十五只吊桶,七上八下。

这支生力军冲上半坡后,立即与四名杀手一起,围攻任长天。任长天本已中毒,见对方又新增了这么多人手,心里一寒,虚晃一剑便想夺路而走。但只走出几步,便被一名刚上峰的汉子追上去一棍打倒在地上。

一个杀手正待上前去取他性命,却被那个汉子拦住。只听那汉子大声说道:“庄主老爷在此,一切凭庄主老爷发落!”

新到的十余名汉子围到任长天周围,一言不发地用兵器指住已失去反抗之力的任长天,只有一条黑影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那几名杀手面面相觑,颇为尴尬,迟疑一会,终于灰溜溜地离去了。

那个一动不动的黑影正是卫庄主,他冷冷地看着任长天,眉间如罩寒霜,好一会才出声说道:“任长天,我本敬重少林派,但你居然干出这等禽兽不如的事情,不杀你天理不容,死到临头,你可有话说?”任长天尚未回答,忽听一个女子声音从坡下传来:“爹,女儿说得出也一定做得到:只要师父今晚死在这里,女儿决不独活在这世上!”

众人闻言一震,一齐朝峰下看时,只见一个苗条的身影正飞快地朝峰上奔来。

陈方天见卫姑娘到了,心里如五味杂陈,不是滋味。

卫庄主听了女儿的话,又见到她神色疯癫地朝上奔来,只感胸口一阵阵刺痛。

任长天胸中热血滚沸,肩头剧烈的颤抖不止。此时他才真正明白到自己在女徒弟的心中分量有多重。谁说男儿不落泪?只是未到伤心时。这个三十三岁的汉子,终于也像一个小孩子一样,涕泗滂沱!

卫庄主心里犹豫了一下,便痛下决断——如果女儿不威胁自己,如果女儿只是苦苦哀求自己,那么他未始不可放过任长天——只要他答应从此离开洛阳,永远不要再来招惹自己的女儿。可是,女儿竟如此决绝,竟以死相逼,卫庄主反而不能屈服了。他深吸一口气,对着那些用兵器指着任长天的武师们森然大喝道:“大家还愣着做什么?快把这狗杂种砍成肉酱!”

话音未落,就听下面传来一个老妪的断喝:“且慢!”与此同时,卫菁辰手里的短剑已刺进了自己的胸膛!

鲜血立即涌泉般流出来,染红了雪亮的长剑,染红了卫姑娘洁白的春衫。

每个人都惊得说不出话来,甚至连呼吸都几乎要停顿。

刚才出声制止的是卫庄主的母亲卫老太太,她在两名丫环的搀扶下,快步走上峰来,见孙女儿真的血染长剑,虽然惊异,但却并没有乱了方寸。她战抖着走到孙女儿面前,查看了一下伤势,见只是一点皮肉伤,并无性命之虞,更镇定了几分,冷冷地扫了呆若木鸡的武师们一眼,厉声喝道:“滚回去!全都滚回去!”

众武师立即撤回兵器,但并不退下,只是看着卫庄主。卫庄主凄然一笑,道:“你们回去吧。”于是众人低着头默默下了翠云峰。

卫老太太将目光从孙女伤口缓缓移到她脸上,卫姑娘避开祖母的目光,神情木然地将视线投向峰下。

卫老太太在心里叹息一声,又看向神情痛苦的任长天,眼中露出鄙夷之色,说道:“任老师,我们卫家虽然不是官宦人家,但在洛阳也算是一个大族,我们礼聘你来我们卫家庄做一名教师,专门教导两位小姐学武艺,想不到你却和我们菁辰闹出这样……这样的师生私情!即使杀了你,也无法还菁辰的清白了!菁辰今后也没法再留在我们卫家庄了,洛阳也没她容身之地了!”

她长叹口气,又道:“这也是她的命吧?好,我老婆子今天就做主,成全你们私奔,你马上就把菁辰带走,天涯海角,随便你们去哪儿,永远也不要再回来!”

卫庄主一惊,讶道:“娘,你这是……?”

卫老太太道:“怎么,你也不听娘的话?那你又怎能怪你女儿不听你的话?”

卫庄主脸上露出嫌憎之色,“可是……”

卫老太太厉声问道:“你非得杀了任老师才甘心吗?你杀死了任老师,又能怎样?难道你以为卫菁辰今后还能嫁给别人?她还能在洛阳呆下去?”

卫庄主全身一震,暗忖:“是呀,就是杀了任长天,菁辰也没救了!”

原来卫庄主名叫卫庭轩,妻子在五年前不幸得病仙逝,没能为他生下一个儿子,只留下了卫菁辰和卫小玉两个女儿。卫家庄与邻庄赵家庄一向不睦,两家时有争斗,所以两庄村民习武风气都很浓。

卫庭轩为了占上风,特意从外地礼聘了十余名武师,任长天便是其中之一,因他武艺最好,所以卫庭轩让他专门教导自己的两个女儿练武,哪知任长天与女徒弟卫菁辰竟然日久生情!

前段时间,任长天有事暂时离开了卫庄,卫菁辰和卫小玉也去了外婆家,所以陈方天一直见不到三人。也就在这段短暂的分别日子里,卫菁辰与任长天都非常思念对方,这才发现自己已无可救药地爱上了对方。

回到卫家庄后,两人不顾礼教大防,私订了终身!他们自知纸包不住火,这段离经叛道的师生恋情终将败露,索兴决定一不做二不休,要私奔而去。

两人自以为无人察觉,却不知变生肘腋,他们的秘密被卫菁辰的表哥萧如画发现了。萧如画妒火攻心,决意除掉情敌,于是通过卫庄的一名武师联系到了唐九等杀手,计划在他们离庄路上杀死任长天。不料今晚萧如画与那名武师谈话内容又被卫小玉无意间偷听到了,卫小玉年纪虽小,却颇机灵,一来不愿姐姐发生不测,二来也不舍得姐姐从此离去,于是将偷听到的内容原原本本地告诉了父亲。

卫庄主听说后气昏了头,立即带领十余名武师赶来。至于要如何处置这件事情,却还没有想好。

卫庄主听了老母亲的话后,恰如当头棒喝,如梦初醒。在一刻前,女儿用剑抵住自己心口时,他只感到愤怒和痛楚,但真的流出血后,他反而平静了下来。他抬头看了一眼挂在夜空中的冷月,冷冷说道:“还不走?难道还要我摆酒为你们饯行?”

任长天卫菁辰互视一眼,然后卫菁辰默默上前扶起地上的师父,两人也不敢看庄主和老太太一眼,失魂落魄地携手下了翠云峰,向洛阳方向行去,很快便消失在不可知的黑暗中。

卫菁辰、任长天离去后,卫庄主和卫老太太也一脸落寞地下了翠云峰,他们都不知道还有陈方天这个人,自然不会加以理会。

陈方天后腰虽被尖石打伤,但并未伤筋动骨,只是受了一点外伤,趴在草地中休息一阵,便已能自己起来。众人去后,他伏在草地中就似一个荒鬼孤魂一样,欲哭无泪,只是发呆。

过了不知多久,他才回过神来。眼见四周到处都是坟墓,心里害怕,不敢多留,忍痛从地上爬起来,趁着月色,一瘸一拐地走下峰去。

在回洛阳城的路上,他心下寻思:“刚才任老师在卫家庄武师们赶来之前,便已中了田无毒的五毒针,而伤他的那些杀手在他下峰之前便已离去,任老师未得到解药,不知会否丧命?”

他心神恍惚地胡思乱想一会,又自怜自伤地想道:“管他是死是活,又与我有何相干?我为了他和卫姑娘,大半夜的孤身冒险上翠云峰!卫姑娘和她家里人不知道倒也罢了,任老师却居然好像完全忘了有我这个人一样,下峰时不但没有上来察看我是死是活,甚至连看也不朝上面看一眼,便与卫姑娘离去了!这种眼里只有自己,没有别人的人,我又何必管他是死是活。”

话虽如此,他在回城路上,仍很注意前面的动静。但是直到回到洛阳城里,也没看见卫姑娘和任长天。他虽然心里有些猜疑,但也不想多管闲事,心想一个勾引自己女徒弟的中年武师,如果死了,倒是上苍对他的惩罚,自己何必多想这种人。只是想到自己与卫姑娘从此参商难逢,可能永诀,又不免有些凄沧难过。

此后一段时间,他就似生了一场大病一样,精神和体力都委顿不堪。每次想起卫菁辰,都会胸中大恸,心潮难平。如此过了两个月后,他才渐渐习惯了没有卫姑娘的日子。有时偶尔回想起那段暗恋卫姑娘的事情,他都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两年后。

媒婆汤二娘终于为陈方天说成了一个媳妇。他的妻子芳名林琳,老家在四川泸州,是一名峨嵋派弟子,因她家世寒微,且从小就成了孤女,跟陈方天一样,无亲可依,因此才未嫌弃陈方天是个残疾人。

陈方天成婚后,自然不能再住在兵器间,而镖局虽然扩大了规模,但仍是房少僧多,每间房屋都至少要供五六名镖客居住,因此小两口只好在镖局附近自行租了两间小木屋。

新婚头几个月,陈方天还享受到了有家的甜蜜,但不久便没了这种感觉。因为妻子是一名女镖师,而且林琳的性格也与寻常女子大为不同,她虽然有时也会叫苦喊累,说自己一年里难得几天可以休息,但她又很喜欢行走江湖,喜欢交朋结友,因此陈方天除了每几个月能与妻子相处两三天外,其余日子都跟做光棍时的生活无甚分别。甚至内心深处反而比以前有了一些说不出口的痛苦。

一日晚上,风雨如晦,他一个人在大街上无聊地逛了一会,不知不觉中又走到了镖局大门前,听见院子里传出一阵镖客们哄笑的声音,忽地想道:“我以前在巫山时,虽然也朋友不多,但也不似现在这样,连一个说得上话的人也没有。除了镖客们常常漂泊在外,大家很少有机会相处外,我自己性子变得有些孤僻了也是有的。反正林琳不在家,这么早回去也没什么事做。不如进去坐一会,就算不说话,听一听大家聊天也胜似一人独处。他们常年走南闯北,见识颇丰,想必会谈论到一些江湖奇闻。”

于是他走进院去,看见院子里惟一亮着蜡烛的是最左边那间屋子,不禁一怔。“难道吕羽回来了,他为何没来找我玩耍?”

正如孙蒙当初预言,吕羽是个心浮气躁、志大才疏的人,他回到沧州后,果然没有开成武馆,瞎折腾两年后,最后借来看望陈方天的机会,也进了中原镖局,成了一名镖师。两人虽然又在一起了,但因为吕羽要走镖,两人一直聚少离多,友情也自然较从前在巫山时淡了一些。想到吕羽回到洛阳,却不来跟自己见面,他的脚步不由停了下来。

洛阳因是千年帝都,华夏圣城,地处“天下之中”,既是丝绸之路的起点,又位于运河中枢,交通发达,人烟稠密,每年有许多商旅要从此经过,因此中原镖局的生意越做越大,数年间便从一个只有十余名镖客的小镖局,迅速发展成为名符其实的中原第一大镖局。如今镖局里的镖师、趟子手、以及脚夫、杂役的数量,加起来已愈百人。如果连家属也都计算上的话,镖局至少要养活五六百号人。总镖头孙蒙将镖客们分成了八支镖队,分别负责护送几个省的镖货。因为各队接到生意的时间、线路以及路程远近有别,所以回家的时间也不相同。这晚在家的这支镖队是专门负责走江南路线的。这支镖队以赵镖师为镖头,共有十名镖客,吕羽便是其中之一。

陈方天本想先站在门外听一会大家在谈什么后再进去,不料听见大家正在议论他和何大爷。只听赵镖师说道:“吕羽,你和陈方天都是巫山派弟子,可是运气却相差好多!你过的是溷迹江湖、刀尖打滚的危险日子。人家陈方天却不用跑腿,整日价呆在兵器间里享清福!”

又听吕羽说道:“老子说: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伏。果然没错。陈方天当初若不是被人砍断了一条手臂,可能也跟我一样的命!”叹一口气,又道:“不过也难说,他跟孙师叔关系不同别人,就算他没有变成残废,孙师叔也可能会照顾他进兵器间里做事。”

一个新进镖局不久的趟子手插话道:“赵镖师,我听别人说,兵器间不但清闲得要死,而且还大有油水可捞,不知是不是真的?”

赵镖师道:“你真是个猪脑子,这还用问吗?你想想,假设换做是你在兵器间做事,别人明明没有更换兵器,你只要假造帐目,说维修或者更换兵器花去多少银子,不就白赚一笔银子了吗?”

那个趟子手恍然大悟道:“啊,看来大家说的没错,何大爷和陈方天联合起来做这种假帐,已不知赚了多少银子!”

赵镖师冷哼一声,说道:“我听有些人讲,他们不但做假帐,而且还和王铁匠勾结起来吃油水!王铁匠为了独揽镖局的兵器生意,每次逢年过节,都会向两人行贿送礼。”

陈方天听到这里,心里不禁暗骂:“放屁!兵器间有什么油水了?全都是一些镖客因为妒忌和羡慕我们能在兵器间做事,无中生有,故意造谣!”

其实陈方天在兵器间里呆长了,也知道有人在背后说三道四。一些镖客想当然地认为兵器间因为专门负责找铁匠打造各样兵器,中间定然有油水可捞,因此更加眼红。

大家又议论了一会兵器间后,赵镖师忽道:“陈方天这小子不但财运好,还很有艳福,他的媳妇林琳模样长得真不错!”

几个镖客都笑起来。一名趟子手说道:“我要是陈方天,就不让自己的老婆做女镖师。林琳本来就长得漂亮,又经常不在家,难道他陈方天就不担心老婆哪天跟别人跑了吗?”

吕羽干笑一声,说道:“他们两口子真有意思,陈方天不爱出去走动,他的媳妇却成天走南闯北。她倒像个男的,陈方天反像个女的!”

一个脚夫叹道:“他的媳妇确实很能干!”

陈方天听到这里,心里不禁苦笑。这些话他其实也非头回听见,每次听到别人对他说这类玩笑话,他心里都宛如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因为不管别人有无别的意思,这种话在他耳里,潜台词都是“你不能干”之意。

他也曾试图说服妻子放弃现在这种浪迹江湖的镖客生活,但林琳不但不听劝,反而有时会生气地挖苦他,说出一些“你想我跟别的女人一样,除非你哪天发了大财,或者你自己有本事,我不当镖师,你也能养活我!”之类的话。

陈方天同她吵过几次外,也懒得再提这事了。妻子一年难得几天在家,如果回来一次,都因这些事情闹得不欢而散的话,非但妻子不开心,自己也会很郁闷。

而且他虽然口里在劝妻子不要当镖师,但自己内心深处,却很向往外面的江湖。他非常追悔当初不该听吕羽的话,不等到满师便离开了巫山,倘若当初没跟吕羽一块下山,就不会遇见那几个青海的喇嘛,自己也不会弄成残废了。

他虽然很向往江湖,但他明白自己若真的去当镖客,以他现在的身手,一定当不了镖师,而只能做名听镖师们呼来唤去的趟子手。自己放弃“金饭碗”,却来端趟子手的“土饭碗”,不但会被别人耻笑是傻子,而且要是自己做了趟子手,又被分到吕羽这支镖队的话,还得听吕羽这个后进镖局的人使唤,这也是他不敢轻易走出兵器间的一个原因。

总之,他这几年里每天都过着平凡的日子,表面上虽然无欲无求,但内心却很抑郁。虽然向往外面的世界,却始终没有勇气走出去。开始两年里,他还断断续续地练着武功,但因为始终没有进步,加之自觉练武没有多大意义,所以也不认真,兴致缺缺,后来索兴放弃了。现在的他,就跟从未学过武艺的人没两样。

因为心底藏着一份深沉的孤独,所以他的性情也变了许多。虽然在镖局呆了三年多,却没有一个朋友,甚至没有一个可以说得上话的人。

陈方天这时已没心情走进屋去了,在门外默听一会后,便悄然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