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重逢
陈方天迷迷糊糊地听到有人言语,只听一个脆生生的女子声音说道:“师兄,跟我说句真话,他到底会不会死去?”
又听一个青年男子声音说道:“不会的,我师叔说了,他虽然断了一臂,失血较多,但幸好大家抢救及时,所以侥幸捡回了一条性命!调理十天半月便无大碍了。”
女子叹了口气,道:“但愿他能早些好起来!”
青年男子道:“师叔不但武艺好,医术也很精湛,他说能活过来就一定能活过来。”
少女哽咽道:“但愿如此!他为了帮我,竟受这样重的伤,我真过意不去,要是――啊,你醒过来了!”最后一句话却是对陈方天说的。
陈方天见是田竹娥和吕羽,微微一惊,纳闷问道:“这是什么地方?我怎么在这里?”因刚刚苏醒,气血两虚,说话声音甚是微弱。疑惑四顾,只见处身处是一间光线明亮的房屋,屋中并排设有两张床,自己睡在靠壁的这张大**,身上盖着一条绿色面子的薄被。而田竹娥与吕羽则在门外院子里,隔着一个小火炉对坐在两条矮凳上面。
火炉上架有一只陶罐,罐子里似煮着药水,阵阵白汽从盖子上面一个小孔中冒上来,空气里有一股浓浓的药草气味。
“谢天谢地,你终于活过来了!昨天见你昏迷了一整天,我还担心你会不会……”田竹娥见陈方天终于醒来,激动得声音都发颤了,抢进屋里,坐到床边一条长凳子上。吕羽也走进屋来,在她旁边坐下。
陈方天问道:“你们刚才在说什么?我昏迷了一整天?”
吕羽道:“是呀,已经整整一天一夜了,现在已是第二天下午了!”
陈方天“哦”了一声,转头向窗外看去――果然,日薄西山,天光已近黄昏。夕阳正一缕一缕地慢慢收尽,远处的青山已有些朦胧,只有与天相接的边线才格外清晰。
陈方天问道:“这是谁的房屋?”
吕羽道:“这是中原镖局的一间客房。昨天幸好有几位镖师助拳,我们大家才逃过一命,只是你……你昏迷过去了,所以不知道。”于是将事情经过简略讲了一遍:
原来昨天吕羽和田竹娥逃出城门不远,便被喇嘛们追上了,危急关头,忽得四名正在路边一个茶铺里喝茶的镖师相助。大家正在混战,忽见刚才与大家失散的“疤痕头陀”赶到,“疤痕头陀”对师兄“红眼头陀”低声说了几句话后,“红眼头陀”似觉事情有点闹大了,对演苇喇嘛说道:“算了,我们还有要事,就别跟几个小娃娃计较了。”
演苇喇嘛似也觉得自己跟几个武林小辈动手有失身份,于是跳出圈子,大声说道:“佛爷还有正事要办,便不奉陪大家了。倘若你们不服,可随时前往青海找我演苇较量。”
吕羽、田竹娥与四位镖师都不知陈方天已受了重伤,见对方主动罢休,也不想得理不饶人。默默目送喇嘛们去远后,吕羽才想到陈方天不知身在何处,于是与大家一起回城寻找。结果发现他已被人砍断了一条手臂,昏死在了一个小巷子里,鲜血兀自汩汩流个不住。
陈方天在听他讲述时已回想起了昏迷前的情形,听完后一看自己右臂,果见肩头处缠了几圈白布,虽然缠了好多层,但还是被血水浸透了。衣袖空****的,里面没有手臂,不禁呆在当地,半晌不语。
田竹娥见他神色可怕,倏尔双目泛红,面带歉意地垂下眼,轻声抽噎一会才说道:“对不起,都是我不好,害得你受了伤!你刚刚苏醒过来,身体虚弱,不要多说话,好好休息一会。”
陈方天发呆一会,才言不由衷地道:“不,这事不能怪你,是我自己……”话未说完,忽然咳嗽起来,这一咳顿时牵动伤口肌肉,痛得龇牙咧嘴,几欲晕死。
田竹娥吓白了脸,慌忙叫吕羽出屋去为陈方天盛了一碗药水,待陈方天停止咳嗽后,说道:“好了,那些事情过两日再说不迟,现在先来喝药。”
吕羽也劝道:“对,还是先喝药要紧。”
田竹娥轻轻抚起陈方天,让他半躺半坐地靠在床扶手上。待他坐定后,又去接吕羽手里的碗,道:“我来喂他喝药。”
不料陈方天却道:“我自己喝。”原来田竹娥扶他起身之际,两人因隔得太近,陈方天已闻到她身上一股细细的女儿体香,心里顿时颇为发窘,所以拒绝了她的好意。
田竹娥微微一怔,随即明白,不好坚持,轻轻一捋耳发,坐回到板凳上。
陈方天接过药碗,拧起眉头,将一大碗又黑又苦的药水慢慢喝下肚去。喝完后田竹娥问道:“你想坐一会呢,还是躺下休息?”
陈方天有气无力地说道:“坐一会罢。”见对方一双清亮明澈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住自己,微感窘迫,低下眼去。
吕羽与田竹娥对视一眼,田竹娥道:“让他坐一会罢,过会他要是想睡,就让他睡下。”拿起陈方天喝过的药碗走出屋去。
吕羽怕他多想自己断臂之事,故意把话题引到别处:“对了,差点忘了告诉你一件事情:这家镖局的总镖头,正是我们的师叔!”
陈方天纳闷问道:“我们的师叔?”
“唉!这件事情说起来真巧,也正应了一句老话:人生何处不相逢?六年前正是这位师叔送你去巫山的!”
陈方天全身微微一震,呆了呆,方道:“原来是孙师叔?!”
吕羽道:“哎,这些事情说来话长,你精神不好,受得了么?”
陈方天微声道:“你说吧。”
吕羽道:“你要是困了,就说一声。”
陈方天嗯了一声。
原来孙蒙离开巫山后,为了生存,又到一家镖局做了两年镖师,有了一点积蓄后,便与几个意气相投的镖客一道,来到洛阳合伙开了一家自己的镖局。昨天深夜时分,他才带了几个镖客从外地回来,听说有两名巫山派弟子为了帮助一个卖马的姑娘,而与几个青海喇嘛大战一场,其中一名巫山弟子给人砍断了一条手臂,大吃一惊,忙到客房来探视受伤的弟子,却发现正是陈方天。
这些事情说起来本就话长,吕羽又不太清楚陈方天跟孙蒙以前的关系,所以说得有些缠夹不清,不得重点。幸好中途田竹娥回屋来,帮忙补充了一些情况,陈方天才总算弄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吕羽叹一口气,说道:“师弟你正在养伤,不要多想这些烦心事。你放心,君子报仇,十年未晚。你的仇,就是我的仇,也是师妹的仇,我们今后一定会想法杀了那个混蛋头陀,为你报仇!”
田竹娥也道:“师兄说得对,这个仇我们将来一定会报。听镖局里的几位镖师说,那个演苇喇嘛是青海密教高手,那个红眼睛头陀,名叫彭大图,外号‘黄河龙王’,他的师弟即那个伤害你的刀疤脸头陀,名叫冷无杓。听说他的武功跟演苇、彭大图两人相差很远,在江湖里顶多算是二流人物,我们就算打不过他,但只要有心,一定会有报仇的机会。”
吕羽道:“嗯,世上无难事,就怕有心人,别说他只是二流高手,就算他是一流高手,只要我们天天寻找机会,就一定能成功。”
这些话虽然只是说说而已,将来能否如愿,谁也不知,但陈方天听了还是颇为感动,说道:“多谢师兄,还有……”
吕羽道:“师妹姓田,芳名竹娥。”
陈方天点点头,道:“多谢田师妹。”咳嗽两声,又道:“不过,不用你们为我报仇,我……不想假手旁人报仇。”
吕羽田竹娥交换一个眼色,心里均想:“你断了一条手臂,等于已经废了武功,如何能够自己报仇?”
两人虽然明白陈方天已成一个残废,但怕他伤心,不敢明言。吕羽问道:“你现在觉得怎样?好些了吗?”
陈方天道:“好多了。”
吕羽强颜欢笑道:“那太好了!”
田竹娥道:“也不用急,多休息几天。你们孙师叔说了,叫你不要想太多,就当这儿是你的家,安心在此养伤。在他回来之前,不要离开镖局。”
吕羽道:“师妹没有骗你,孙师叔确是这样交待的。他昨晚来看过你,见你正在昏睡,所以没叫醒你。今儿天没亮便又走镖去了,说最多一个月后就能回镖局。他让我们转告你,不要在他回来前就离去了。”
陈方天听了这话,心下稍安,叹息一声,一时无语。
两人又陪陈方天说了一会话后,见他精神很差,昏昏欲睡,交换了一个眼色,便告辞出屋。
接下来的十几天里,吕羽一直睡在陈方天屋里另一张**,小心侍候他。田竹娥虽然就住在隔壁屋,但因男女有别,夜里不便进来陪护,所以白天便格外尽心和卖力。虽然她是为了报恩,但陈方天每次见到她面带悲戚、泫然欲泣的样子,反觉有些不安。
第十七天早上,吕羽和田竹娥服侍陈方天吃罢早饭后,吕羽干咳一声,忽道:“师弟,你放心在此养伤吧,我和田师妹想……想暂时离开一阵,过些日子再来看你。”
陈方天微微一惊,问道:“你们现在就要走吗?”
田竹娥道:“师兄为了我,受了重伤,本来我是不该走的,可是家母病重,我想快些赶回家去看她……”话犹未完,两行清泪已滑下脸颊。
吕羽见她哭了,忙代她解释:“田师妹的母亲病重,这次师妹离开巫山,就是为了能赶回去见母亲最后一面。这里离师妹老家不远,前段日子因见你身体虚弱,她虽然很思念母亲,却不忍离去。如今见你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所以想先回去看望母亲,待家里的事情忙完后,再回来看你。”
陈方天听说原来如此,不安地道:“师妹快些上路吧,不用管我。我没有事,将养几日就能痊愈了。”
田竹娥用手绢拭去泪水,说道:“师兄放心,师妹决非忘恩负义之人,我过些日子一定会回来看你。将来我们大家还要一起设法为你报仇雪恨呢。”
陈方天苦笑道:“这些事情以后再说。你家里有事,不用在此陪我,早些上路吧。”
田竹娥点点头。
吕羽干咳一声,说道:“师弟,孙师叔临行前已经安排好了,你不用想太多,只管安心养伤就是。我想跟田师妹做个伴,一道上路。我回家去把武馆张罗起来后,一定会再来看你,咱哥儿俩还要合伙干大事呢!”
陈方天心想:“我已成了残废,如何还能跟你办武馆?”
想到自己已成废人,将来不知何以为生,他的情绪顿时变得低落和复杂。出神一会,才脸上带着疲惫和略显落寞的笑容说道:“师兄放心去罢,这儿有孙师叔和镖师们照顾我,不用挂念。”
吕羽田竹娥又说了一些安慰和鼓励的话后,便告辞离去。
此后一段日子,都是镖局里的一名小厮和一个老妪轮流来照顾陈方天的起居。陈方天见镖局里的人常常过来嘘寒问暖,待自己很亲厚,心下略宽。这时他的身体和精神已恢复了许多,只是豪气尽消,变得颇为消沉,有时镖客们想带他出门去散散心,也被他婉言谢绝了。他每天几乎都呆在客房中,像个大家闺秀一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实在烦了,才到镖局的大院内活动一下,那感觉直如闭门幽居一样。白天还勉强活动一下,晚上则常自坐在**,仰起脑袋,呆看夜空。
这日陈方天吃过晚饭后,在镖局大院里走了一会,便回屋睡下了。因睡得太早,所以睡得不沉,醒来时竟是深夜。通过半开的窗户,只见深蓝高远的夜空上,只有三颗星星和两朵白云静静地陪着寂寞的冷月。月光静静地照在屋脊和院外那一棵柳树上面,将婆娑的树影投射在白亮的地上,把院子衬托得更加静谥。晚风习习,柳枝轻轻随风摇曳,沙沙沙的轻响声,仿佛精灵的笑声。
陈方天自觉精神比刚才要好许多,虽知此时是深夜,却不想再睡,于是索兴穿好衣服,开门走到院子里,坐到树下一个石凳上去纳凉和想心事。一个人沉思默想了也不知有多久,忽听背后有人咳嗽一声,陈方天吃了一惊,回头看时,不禁一惊,原来这人竟是孙蒙!
虽然只相隔数年,但孙蒙的样子却明显有了变化,肤色虽比以前更黑一些,但身体发福多了,肚子也比以前大了一圈。
“孙师叔!”陈方天激动地低唤一声,正待站起来行礼,孙蒙忙用手示意他不用站起。走过来在他对面一个石凳上坐下,问道:“你身体和精神都好一些了吗?”
陈方天道:“是,觉得好多了!”
两人相对沉默小会后,陈方天不安地说道:“孙师叔,谢谢你和镖局子里的人悉心照顾我这么久!我现在身体已恢复得差不多了,本来不好意思麻烦大家,但因没有当面谢过师叔,所以一直赖着没走,如今师叔回来了,我……我想明天就告辞了。”
孙蒙哦了一声,问道:“从这儿离开后,你打算去哪儿呢?”
陈方天口齿不清地说道:“我……我想去找吕羽,下山时我跟吕羽说好了……”说到这儿,不禁闭上了嘴。吕羽离去后一直没来看他,也不知他开武馆的事到底怎样了。陈方天虽然心里有些好奇,但想自己已成废人,去了不但帮不上忙,反而只会拖累人家。所以虽然嘴里说要去找吕羽,其实心里丝毫没有此意。
孙蒙已听吕羽说过他想要开武馆的事,听了陈方天的话,明知陈方天不会去沧州找吕羽,但不愿点破,抿紧嘴唇沉思一会,忽然问道:“方天,你可知道镖局里的兵器间是做什么的?”
陈方天闻言一惊,已隐隐猜到什么,有些激动地答道:“我家以前也是开镖局子的,我自然知道,那是镖局的兵器库房。”
孙蒙点点头,道:“那你应该也知道:进兵器间做事是很多镖师和趟子手梦寐以求的事情。因为在兵器间干活的人,不用冒着生命危险去走镖,平日只负责照看兵器和处理镖客们兵器以坏换新等杂事。”
这话倒是实情,以前陈方天虽不太懂镖局的事情,但也曾听父母谈论过,因为兵器间相对比较清闲,既没有生命危险,又不用起早摸黑,还要受日晒雨淋之苦,所以很多人打破脑袋都想要进兵器间做事。更有甚者,听说有个别镖客为了得到这个美差,竟不惜故意受重伤甚至把自已弄成残废!
孙蒙道:“我知道你小时是个不太听话的孩子,但自从家里发生了一些变故后,你的性子已改变了很多,已完全没有了昔日的公子哥习气。我看吕羽的武馆多半开不成,之所以不当面点破,是因为我看他为人有些浮躁,志大才疏,所以想让他历练一下也好。他不来请你,你也不用去找他。你若愿进镖局吃镖行这碗饭的话,我可以安排你进兵器间干活。你不要以为我是在照顾你,其实我们镖局的兵器间也正好缺个人手,很多人都想去,但我认为你赋性笃厚,是最佳人选,所以你能答应,也是帮了我一个大忙,不知你意下如何?”
陈方天失了武功后,对于将来生计一直忧心忡忡,这段时日里,他与镖客们已有些熟了,也习惯了洛阳的生活和环境,之所以要离去,只因内心有些心高气傲,不愿成为别人的累赘。听了这话,心中大石落地,激动得一颗心怦怦直跳,颤声说道:“孙师叔,只要你不嫌弃,我愿意留下来!”
孙蒙在镖局呆了两天,便又接到了新的生意,于是带领几名镖客又出门了。本来孙蒙叫陈方天多休息几天再去兵器间,但陈方天一来自觉身体已恢复得差不多了,二来也怕别人说他光吃饭不干活,所以只休息了一天,便去了兵器间。
中原镖局刚创办三年,虽然生意比头两年好了不少,但毕竟尚在起步阶段,所以规模并不大,连孙蒙在内,共有镖师、趟子手、脚夫、车夫、伙夫十九人。镖局的房屋是从一个已迁往外地做官的老爷手中购得的一个两进的旧院子,兵器间便在第二进小院内的一间大房屋里,这里原来也是主人堆放杂物的房间。
到了兵器间门口,只见照看这儿的何大爷正背对大门,用抹布专心地抹拭屋中一个兵器架。这间房屋虽然名为兵器间,其实并不只放兵器。镖车、镖旗、以及破桌烂椅和其他各种杂物,也都堆放在这间大屋里,因此说这间屋是镖局的杂物间或者仓库更为合适。
陈方天默默注视了一会屋子,见何大爷没有发觉有人站在门外,不好未宣而入,于是用左手轻轻扣了两下房门。出声招呼道:“何大爷早。”
何大爷回过头来,见是陈方天,将抹布随手放到兵器架上,微笑问道:“你来了?怎么不再休息几天?”显然孙蒙已对他说过陈方天要来这儿干活的事。
陈方天道:“我已闲了好长时间,休息够了。”
何大爷点点头,招呼陈方天进屋后,一边拿起抹布继续擦拭兵器架,一边慢条斯理地说道:“我晓得你以前也听说过兵器间,但我还是要对你做个简单的介绍。所谓兵器间,顾名思义,便是镖局里存放兵器的房间。在兵器间做事的人,因为不用像其他镖客那样要走镖,而只是负责找铁匠打造、修理各种兵器,以及干一些其他杂活,所以很多人削尖脑袋都想进兵器间来做事……”
陈方天虽然已从孙蒙那儿了解了这儿的工作内容,但为了表示对何大爷尊重,还是装成什么也不懂似的虚心地受教。他听孙蒙讲过,何大爷本名何进财,原来也做过镖师,因为从小是个孤儿,长大后又当了镖师,常年漂泊,所以一直未能成家。孙蒙年轻时刚入镖行时,何老镖师对他很照顾,两人虽无师徒名份,却有师徒情谊。孙蒙到洛阳开办镖局时,偶然遇见了因为年老而离开镖局,正在一大户人家看大门的老镖师,于是请他来自己的镖局帮忙。
何大爷对陈方天交待清楚兵器间的情况后,从屋里一张记帐用的旧桌的抽屉里取出一把钥匙,说道:“好了,现在我带你去安顿铺位。”陈方天原来所住房屋乃是镖局专供负了重伤的镖客养伤时居住,因此伤好后需要另行安排住处。
两人来到兵器间对面的一间小屋前,何大爷用钥匙开了房门,说道:“这间房屋是我在住,现在你来了,可以在屋里加一个床铺,虽然屋子狭窄了点,但两个人住也不算太挤。”
陈方天见屋里光线较暗,除了一床、一椅、一桌、以及床下有口木箱子外,再无别的家生,心道:“房间这样小,就算只加一个窄床,只怕也没有下脚的地方了。”
何大爷见他面有难色,说道:“没办法。镖局里僧多粥少,别说你是新来的,就是刚开张就进局的镖师,也没谁分到一间单独的房屋,有几个脚夫至今还在外面租房住,你能有个住处,已经很不错了!”
陈方天知道对方所言非虚,只有苦笑。“请问大爷,哪儿还有多余的小床?”
何大爷道:“兵器间里有一个草席,还有一床被子,本来那是我有时在兵器间睡觉时用的,你先抱来用吧。”将钥匙递到陈方天手中,又道:“你今天上午不用干别的了,先将自己的床铺安顿好。我有事要去王铁匠那儿一趟,兵器间的门我开着,屋里有扫帚簸箕等工具,你自己取用吧。”
交待完毕后,何大爷便从院子后门出了镖局。陈方天按他吩咐,安好自己的床铺后,又用从兵器间里找来的扫帚、抹布、木盆等用具,回到小屋打扫起来。一直忙到近中饭时分才终于收拾完毕。看见小屋焕然一新,脸上不由露出欣慰的笑容。
何大爷回来后,见陈方天将房屋打扫得很干净,虽未说什么,但神色显得很满意。两人去镖局的厨房吃了中饭后,一同回到兵器间大屋中。
因镖局里的镖客大半都走镖去了,一些新打造好的和修理好的兵器暂时无人来领,又无其他活儿非得马上要做,于是何大爷便跟陈方天聊天打发无聊时光。
两人从兵器间日常要干的工作内容开始,慢慢聊到江湖中的一些轶闻野事。聊了一会,陈方天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何大爷,你知不知道镖师到底是从哪个朝代开始有的?”
何大爷呵呵一笑,说道:“具体是从哪朝哪代开始有的,我也不知道。可能也有好几百年了吧?我年轻时也曾向其他镖师问过类似的问题,结果谁也说不清楚。记得有一个老镖师跟我讲过,因为有了强盗,所以才有了镖师。一些人为了生活,要去干拦路抢劫甚至杀人越货的勾当,所以那些带有财物走路的人为了安全,只得找会武功的人保护。
“最初时,有一些会武艺的人,成天住在客店里,等候客人雇佣他,这便是保镖的起源,这种人也是最早的镖客。他们的任务就是保送财物平安到达目的地。后来买卖越来越兴隆,雇用的保镖越来越多,于是就有人搞起了字号,开起了车店,还备了轿车,专门听候客商差遣,这就是镖局的来历了。”
陈方天哦了一声,又问道:“原来这样,那么兵器间是不是也跟镖局一起有的呢?”
何大爷拿起茶盅喝了口老鹰茶,微笑说道:“每家镖局都有各自的镖旗、镖号和镖车,但不一定都有兵器间。就算有,也不一定情况都一样。一般大的镖局才会有专门的兵器间,你孙师叔这个镖局不算大,但他因为以前在一些大镖局干过镖师,所以也学那些镖局样子,弄了一个有专人看管的兵器间。我知道他这样做,也并非只是同情我或是想帮助我,他弄一个专门的兵器间,是因为他胸怀大志向,他想把镖局发展壮大,所以他就向他以前呆过的一些大镖局学习怎样经营自己的镖局。”
陈方天道:“孙师叔是个好人,好人有好报,他的心愿一定能实现!”
何大爷点点头,压低音量说道:“跟你说说也无妨,不过你不要到处乱说。你孙师叔已看上了我们镖局后面白家的那块菜地,并叫我先出面跟白家商量买地的事,我去跟白家谈过两次,估计问题不大。只要买成了,明年镖局就可在现今的规模上再扩大两倍!”
陈方天激动道:“那太好了!”
何大爷又道:“不过,我也跟你孙师叔说过,房子是一方面,招镖客的事更重要,特别是镖师,不但要武功好,武德好,而且还一定要懂江湖规矩和一些基本的春典,否则就跟去年那样,因为有一个镖师不懂这些,而给镖局惹来了不少麻烦。”
陈方天奇道:“何大爷,春典是什么?为什么镖师要懂这个?”
何大爷道:“春典又叫唇点,即江湖行话,也称绿林黑话。镖师不但要凭功夫吃饭,而且还要熟知江湖规矩和一些基本的春典,否则就易惹来麻烦。武林各派历来将春典视为珍宝,秘不外传。江湖上素有‘宁舍十两金,不舍一句春’‘宁传十手,不传一口’的说法。各个不同的帮会,为了便于联络,各自形成了固有的暗语。各派有各派的行话,比如一些流传较广、众所周知的行话有:帽子为‘顶天’,袜子为‘顺腿’,人家杀来了为‘水漫了’,死了为‘碎了’,跨门槛为‘卖鸡’,刀为‘片子’,大刀为‘海青子’,老人为‘糕’,姑娘为‘豆儿’,小伙子为‘芽儿’,除了这些,还有很多,一时也说不完。”
叹一口气,接道:“在江湖上行走,除了会说行话外,说话行事还必须按江湖规矩办事。如到了一处码头,去拜见当地的某位大爷,就要先说一些江湖成语,手持某位大爷的名片,用海底捞月式行礼。对方也会用词还答,右拳放在左臂上,以此看各自地位高低。”
陈方天道:“原来当个镖师,不只武艺好就成,还要懂很多江湖行话。”
何大爷嗯了一声,道:“在江湖上行走,要讲七春八点,七春即行话,八点则是灵活机动之意。总之,江湖之道不在于武功高低,或者是否会说行话,而在于恩义待人,到处捧人,礼贤下士。”
……
兵器间的活儿虽然有点杂,但都简单易学。何大爷识字不多,开支情况他都不能自己做帐,只能用口说,让帐房先生记帐。陈方天在巫山呆了六年,师父除了教弟子们武功外,同时还教他们读书识字,因此陈方天进了兵器间后,兵器间的开支帐目便由他来做。这些帐并不复杂,无非是某年某月某日,哪位镖师領了何种兵器,或者以坏换新了何种兵器,支付了铁匠多少工钱等等。陈方天虽然只念过几年书,但这些工作还是尽能应付。
镖客们因为要走镖,往往几个月甚至半年才回家一次,走完一趟镖也只能按规矩休息三天。如果镖局生意忙不过来,三天假期也难得保证。因此常年留在镖局里的只有在帐房、兵器间、厨房、门房等处干活的少数人。陈方天刚进镖局时,还觉得有趣,但熟悉了兵器间的工作内容后,他便渐渐感到有些无聊起来。眼见其他镖客忙忙碌碌的,走南闯北,四海为家,虽觉他们过得辛苦,但内心中却又有几分羡慕甚至妒意。心想他们都是凭自己的本事养活自已甚至全家老小,只有自己是靠孙师叔照顾,在兵器间里混饭吃。
他在兵器间呆的时日越长,心里的郁闷感也越重。对镖客们行走江湖这种自由的生活也越加向往。心想:“何大爷不过是年纪大了,不能再干镖师了,所以只能在这种地方养老,我年纪轻轻的,难道就如此虚度一生?就算大家看在孙师叔面上,不好当面说我什么,但心里也一定瞧不起我。”
一日,他没事到街市上闲逛时,偶遇一个过路的刀客。那刀客约莫四十岁左右,目若朗星,眉若刀裁,下颏留着一部齐胸长的大胡子,一身土黄色短装打扮。跟陈方天一样,也没有右臂,他看见几个泼皮正在调戏一个妇女,勃然大怒,更不答话,走上前去飞起一脚,将其中一个泼皮踢飞出去。另外几个泼皮又惊又怒,虽然见他带有兵器,但欺他是个外地人,又是个残疾人,于是从街边一个饭铺里抢了几把尖刀,喝叫着上前围攻。那刀客毫无惧色,也不拔下背上的单刀,双掌抡出,只几下便将泼皮们打得屁滚尿流,抱头鼠窜。
这种惩奸除恶、行侠仗义的事情,陈方天见识过很多。刚下巫山时,他与吕羽一起,也干过不少,本来丝毫不足为奇,但因这名刀客和他一样,也是一个独臂人,所以在他眼里,意义便有所不同。刀客离去后,他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暗想:“人家也断了右臂,却照样可以凭武功行走江湖,我为什么就不行?”
他脑子里涌出几个问题,想要去问那个独臂刀客,但又觉得与对方素昧平生,去问人家,未免有些唐突。他站在路边,越想越是激动,终于顾不得许多,于是跑步向那刀客离去方向追去。
转了几个弯,他终于在离闹市不远的一片树林前追上了那个独臂刀客。独臂刀客见他气喘吁吁地追来,微微一怔,想要拔刀,又忍住了。只站在树下,冷冷地注视他。
陈方天见对方一脸警惕地看着自己,忙停下来,因刚才急速奔跑,所以呼吸有些不畅,他先喘了几口粗气,才说道:“大侠不要误会,我……我跟那几个泼皮不……不是一路的!”
独臂刀客问道:“那你追我何事?”
陈方天道:“我有几个问题想……要请教大侠,还望大侠看在我也……也是一个独臂人的份上,回答我几个问题!”
独臂刀客听了这话,顿时减了几分戒备,说道:“不用着急,你先喘匀了气才再问不迟。”
陈方天道:“多谢!”弯下腰去,单手抚胸,喘息了一阵,才又站直身子说道:“在下姓陈名方天,原也学过几年武艺,几个月前也跟大侠一样,爱干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侠义事,可恨在一次与恶人的拼斗中,不幸给一个坏人砍断了右臂,变成了残废,失去了武功。”
独臂刀客嗯了一声,不置可否。
陈方天又道:“我有两个问题想问大侠,望大侠不吝赐教!”
独臂刀客点点头,道:“什么问题?”
陈方天道:“我的第一个问题是:大侠是断了一条手臂后才学了刀法呢,还是先学会了刀法,后来跟我一样,也被人砍断了一条手臂?”
独臂刀客淡淡地道:“和你一样。”
陈方天哦了一声,又问道:“那大侠何以还会武功?难道世上有专门的独臂刀法或者别的残疾人能练的武艺?”
独臂刀客沉吟道:“世上究竟有没有独臂刀法,或者专供残疾人学的武功,我也不知道。不过,一个人若是本来就学有武功,后来变成残疾人了,要想恢复以前的武功,也并非不可能。除非手筋或者脚筋被人挑断了,又或者成了瘫子,无法行动了,才无法再练武功。”
陈方天道:“我的右臂给坏人砍断了,但左臂和双腿都还在,手筋、脚筋也没被人挑断,可是,我以前在巫山学艺时,无论是拳法还是剑法,都是要用右手的,而且主要是用右手,现今右手断了,那些招式都使不出了……要怎样才能恢复武功呢?”
独臂刀客哈哈笑了几声,不答反问道:“你右臂给人砍断后,还吃不吃饭?”
陈方天一愣,道:“当然要吃饭呀。”
独臂刀客道:“你以前是用右手拿筷子吧,如今右手没有了,请问你用哪一只手拿筷子呢?”
陈方天闻言眼睛一亮,若有所悟地道:“啊,大侠是说,我可以用左手使出那些招式?可是……”
独臂刀客点点头:“正是这样。比如一个书生,本来是用右手写字,如果右手忽然断了,那他也只能改用左手写字。开始一定不习惯,写的字也必难看,但只要勤加练习,也终会写出一手漂亮的字来。”
这些道理其实并不深奥,陈方天以前只因自己成了残疾人,自己觉得天都塌了,因此思想变得很是消沉,因为心中先入为主,把自己当成了一个残废无用之人,所以一直想不到。如今听了独臂刀客的话,他仿佛一个瞎子突然见到了一线光明一样,激动喜悦之情,实难以言喻。他一揖及地,颤声说道:“多谢大侠指点!在下万分感激!请问大侠高姓大名,在下一定终身铭记,不敢忘了大侠的指点之德!”
独臂刀客掀髯大笑,说道:“这点小事何足挂齿,大家萍水相逢,何必留名。”不待陈方天再问,转身大步离去。
陈方天目送他背影消失于前面道路尽头看不见后,才心情激动地回了镖局。到兵器间后,他把遇见独臂刀客的事情对何大爷讲了,何大爷看了他一眼,问道:“怎么,你小子不想在兵器间干了?想去走镖?你可想清楚了,有好多镖客都很眼红我们兵器间,你倒好,进来了反想去过那种又累又苦又危险的走镖生活吗?”
陈方天道:“我……我只是想恢复以前所学的武功。俗话说,艺不压身,既然吃上了镖行这碗饭,会几种武功总比不会的好。”
何大爷目光变得柔和起来,道:“你说的也有道理。恢复武功我不反对,不过,我劝你不要抱有走镖的想法。江湖险恶,你也经历过。上次只给人砍断一条手臂,虽然不幸,但要是丢了性命,或者受了更重的伤,岂非更惨?你其实还能恢复以前所学的武艺,你以为我和你孙师叔当真想不到?只是你孙师叔不愿你再遭遇什么不幸,所以故意不跟你说。
“我们都想你一生平平安安的。你不要以为镖客们每天行走江湖,就以为他们过得很潇洒,很好玩。其实只要能过别的好日子,谁愿意做个在刀尖上讨生活的镖客?一生提着脑袋为客人卖命不说,还每天起早贪黑,饱受日晒雨淋之苦。不管你愿不愿意,也不管道路好不好走,你只要做了镖客,就得每天赶路。你要是个镖师,有马骑还好一点,若是趟子手,那就只能用双脚走路了。要是脚夫,那就更累了,路上所有卖力气的重活苦活都少不了你!所以你要明白,你能进兵器间,那是你的福气!要不是你和你孙师叔关系不同别人,他岂会如此照顾你?你不要辜负了他的一番好意。”
何大爷叹息一声,说道:“你能这样想就好,你每天早晚没事时,自己想练武功就练吧,我如能帮你什么忙,也一定会帮你。”
陈方天道:“多谢何大爷!”
何大爷笑道:“傻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