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雨夜
电走龙蛇,闷雷隐隐,一场暴雨眼看就要降落在这河北大地上,广平府通往邢台的官道上,一男一女正相携而行。
那男子约莫三十余岁,身穿行旅装束,手提包袱,背负长剑,一看就是练家子。那女子甚是年轻,似只有二十岁左右,身著一件湖绿色绸裙,肚子微微隆起,有经验之人不难看出,她已经有了生孕。
这对男女不但年纪和穿著相差较大,模样也颇不般配:男子满面风尘之色,而女子却生得眉黛鬓青,娇脸凝脂,似是一个富家小姐。
这对男女不是别人,正是任长天和卫菁辰。
自那晚离开卫家庄后,两人便按事前商量好的,去了金陵。到金陵后,任长天很快谋到了生计,成为一家武馆的教师。两人虽然经济上有点拮据,但小日子过得倒也有滋有味。
可惜好景不长,他们在金陵居住两年后,过去两人曾做过师徒的事情忽然一夜间传遍了大街小巷,传进了左邻右舍每一个人的耳朵里!他们无脸再呆下去,只得收拾行李,狼狈离去。
以前他们因为担心流言蜚语,所以专挑两人都不曾去过的地方。但这次离开金陵时,任长天忽改变了主意,决意带卫菁辰去北京谋生。因为他以前曾在北京燕子镖局做过镖师,并且在那儿还有不少朋友。虽然这次身边多了个女人,但别人并不知道卫菁辰曾是他的女徒弟,因此不必担心被人看不起。
屈指算来,他们离开金陵已逾四月,刚上路那段日子,卫菁辰还十分温柔,任长天也对她呵护有加,两人虽然日晒雨淋,饱受风尘,但还恩恩爱爱,苦中有甜。但这一两月里,卫菁辰因肚子渐大,行走日益艰苦,而离开金陵时,他们的全部财产已只剩下三十两银子。从南京到北京,关山万里,他们能不能在花光三十两银子之前到达目的地,实难逆料。所以,在任长天找到新的生计之前,他们在路上的衣食住行都要能省则省。想到自己肚里怀着孩子,却还要受此颠沛流离之罪,卫菁辰心里很觉气苦,脸色再也好不起来,经常无事生非,与任长天口角。
任长天虽然心里也很窝火,但总觉得自己有愧妻子,所以一直逆来顺受,几次提议买两匹牲口代步,却都遭卫菁辰反对。说道:“与其把银子拿来买马,还不如买些好吃的东西,也让肚子里的孩子不受委屈。”但见任长天真的买来红糖白肉时,她又会埋怨他乱花钱,说这样下去,不等走到北京,他们便要落到做叫化子的地步!弄得任长天左右不是,难慰芳心。
眼看天色向晚,大雨将临,前方却又不见有人家,两人心里都十分焦急。任长天叹道:“哎,要是听我劝告,花钱买两匹牲口的话,就不至于这样辛苦了!”
卫菁辰听他这话显有怨己之意,抢白道:“买马买马,你道我喜欢安步当车么?一匹牲口最少也要十两银子,两匹就是二十两,你把银子拿去买马了,我们还吃饭不?不等马儿跑到北京,人就饿死在路上了!再说我现在怀着孩子,能骑马么?”
任长天见她生气,长叹一声,不再争辩。
老天雷震电轰折腾一阵后终于下起了大雨,雨水打得黄土路上到处冒起白烟,一条条黄水纵横交错,好好的道路立时变得一片泥泞。两人自不用说,全身都被雨水打湿透,活似两只落汤鸡。
任长天苦道:“贼老天,真的害死人!我们快进前边那片林子避雨吧。”
卫菁辰不答,只是加快了脚步。但走到那片树林前时,她却不肯进林,板着小脸,继续前行。
任长天抢上前去,拦住去路,大声说道:“你想给雨水淋出病来么?”
卫菁辰没好气道:“林子里全是小树,哪儿遮得住雨!”
任长天忍住气道:“那总比在雨中行走要好。”
卫菁辰固执道:“不,我要走!说不定过了前边那道山弯,就有人家了。”
任长天虽然又气又急,但知卫菁辰脾气甚倔,难于理喻,只得苦着脸携了她的手冒雨而行。
终于,走到了前边那道山弯处,虽然并不见有人家,但见右首一片大树林后隐隐现出红墙一角,似是一座庙宇。两人都是一喜,小跑着进了那片树林,但等到了山门,才发现原来破瓦泥墙,墙垣颓败,苔青草润,落花遍地,是座荒庙。
二人进入破庙,来到大殿中,只见殿上有一泥塑神像,因神像上半身已经坍塌,所以也不知供的是哪路神仙,但从其下半身看来,乃是一员武将,手中还握着半截木枪。
任长天道:“可能是杨再兴将军吧?我以前在别处庙宇里见过类似的塑像。”
卫菁辰不置可否,环视了一下大殿,皱眉道:“这庙里到处漏雨,没法睡觉!”
任长天苦笑道:“在家千日好,出门步步难,你呀,还是苦吃少了。”
这话正触到卫菁辰痛处,登时作色道:“我吃的苦头还少么?要不是当初你死要面子,我们哪会沦落到现在这个地步!”
原来卫菁辰在决定要和师父私奔的前一晚,本来从帐房里偷出了一千两银子,但被任长天发现并制止了。任长天说她那样做是瞧不起他的能耐,让他走后更加遗羞于人。卫菁辰知道师父是个骄傲的男人,怕伤他自尊心,于是只带走了几件换洗衣服。
在金陵居住时,卫菁辰因每月经济入不敷出,不禁常为此生任长天的气。说当初要是让她偷走银子,那么他们还可以暂时不虑生计,到江湖中好好散散心。卫菁辰过去一直非常向往行走江湖,甚至可以说这一点也是她爱上师父的重要原因。如果不是因为她心里太向往外面的世界的话,又怎会如痴如醉地倾听他讲的那些武林故事?又怎会毅然决定和他私奔,离开家乡,离开亲人,去行走江湖?
任长天叹息一声,也不争辨,岔开话题道:“有个避雨处也不错了,你呆在这儿别动,待我去寻些干柴,生起火来,就不怕夜里风寒了。”当下到庙里各处搜寻一番,因这庙已经荒废多年,所以并不见有半根干柴,只得将几户破败不堪的窗户拆下,拿到殿中找处干燥地方生起了火。
两人围着柴火坐下,一边说些闲话,一边将外衣脱下来烘烤。这时外面的风雨更大,吹得后院里那棵大树的树叶簇簇作响。
任长天见卫箐辰情绪低落,听话时几次走神,忍不住问道:“你看起来很不高兴,是有心事么?”卫箐辰不答。
任长天低叹一声,又问:“你是不是后悔了?”
卫箐辰轻摇嫀首,低低道:“没有。”
任长天道:“那你怎么看起来闷闷不乐的?”
卫箐辰道:“不是,只是有点困。”
任长天点点头。“估计再过一个月,就能到北京了,你也不用再受苦了。我重操旧业,做名镖师,你只管待在家里,把身子养好,把我们的孩子生下来。”
卫箐辰听说离京城已不在远,精神方振作了些,笑道:“但愿你不是在说大话,人家燕子镖局还肯要你,否则我们真的要讨饭了!”
任长天笑道:“岂有此理,我一身武艺,难道还无用武之地?并且总镖头对我武功很赞赏,我只要跟他说愿意再干,他定会答应的。”
一说到昔日呆过的镖局,他顿时来了兴致,正要大谈当年旧事,卫箐辰忽然挤眉弄眼,并伸出右手食指指着自己肚子,示意他不要说话。任长天诧道:“怎么了?”
卫箐辰低笑道:“孩子在肚子里动呢!”
任长天笑道:“是么?”
卫箐辰微笑道:“你伏过来听听。”
任长天忙将头贴到妻子肚腹上,听了一会,笑道:“真不老实,看来是个学武的好苗子,在娘肚子里就开始挥拳踢腿了!”
两人说到孩子,均甚欢喜,多日来的郁闷一扫而空。卫箐辰也恢复了以往的温柔,将头靠在任长天肩上,说道:“我以前听奶妈说过:妇人怀孕后,若是左边肚子动,就怀的是儿子,若是右边肚子动,就怀的是闺女。”
任长天欢然道:“那我们这个孩子是男孩了!”
卫箐辰笑道:“等到了北京,我们娘儿俩就全靠你挣银子了,孩子在肚子里一直没吃到好东西,以后一定得好好补偿他。”
任长天歉然道:“你放心,等到了京城,我定会好好补偿你们娘儿俩!”
卫箐辰笑道:“是么?你打算怎么补偿我呢?”
任长天想了想,说道:“我去京城里最好的几家成衣店里给你挑几件最漂亮的衣服,再带你去珠宝店里买几件漂亮首饰……”
卫箐辰不待他说完,便打断话头道:“你就胡吹大气吧!就凭你当镖师挣那点钱,能给我买一件普普通通的衣裳就不错了,还想要什么首饰,谁信呀?”
任长天脸上微微一红,不服气道:“你别门缝里看人,把人都看扁了!常言道:黄河尚有澄清日,岂可人无得运时!不是我夸海口,任某人才不会一辈子替人保镖护院呢,不出五年,我一定会开一家自己的镖局!”
卫箐辰呸笑道:“得了,你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太爱吹牛!现在八字还没一撇,口气就这么大,也不怕别人听见了笑话。”叹一口气,又道:“再说,我是贪图享受的人么?要真那样的话,我又岂会跟你……”
任长天苦笑一声,说道:“也罢,那就等着瞧吧!”顿了顿,又问:“那你最爱什么?”
卫箐辰微笑道:“我呀,我喜欢的东西可多了,不过我最爱的还是浪迹江湖!江南呀,漠北呀,沙漠呀,苗疆呀,中原呀,关外呀,到处我都想去!另外,我还特别喜欢品尝各地的名小吃!”
任长天也笑了起来,说道:“京城的名小吃可多了,比如豆汁儿、豆面酥糖、酸梅汤、小窝头、茯苓夹饼、果脯蜜饯、冰糖葫芦、艾窝窝、豌豆黄、驴打滚、灌肠、爆肚、炒肝……唉呀,太多了,一时也说不完!你放心,等我重回到燕子镖局,安顿下来后,一定带你去把京城里每一样有名的风味小吃都品尝一遍。”
卫箐辰幸福地闭上眼睛,美滋滋地说道:“那是!等你拿到月钱那一天,我们就到京城最有名的酒楼或者哪条小巷子里去大饱口福!”
……
他们又兴致盎然地说了一会话后,突然东南方向传来一片马蹄声,听声音竟似有数十骑之多。二人都是一惊,同时坐正身子,卫箐辰道:“这些是什么人?为何在深夜里冒雨赶路?”
任长天道:“你别害怕,待我到门口看看。”
他走到破门后,从门缝里往外张望,但见外面漆黑一片,除了雨声和马蹄声外,整个世界似乎再无别样东西。
卫箐辰道:“会不会是过路的强盗?他们别也发现了这个破庙才好!”
任长天还没答话,那片马蹄声便已到了近处,其中七八个人手里提着孔明灯。任长天见这伙人沿着大道向前飞驰而去,顿时松了口气,正要回到火堆边坐下,忽听一个洪亮的声音大声说道:“喂!弟兄们,你们看――那边有火光,那两个狗男女定是躲在屋子里面!”
两人闻言都是一惊,卫箐辰道:“啊,好像是冲着我们来的!他们到底是些什么人?”
任长天安慰道:“可能是遇巧了?他们一定是在寻找另一对男女。”
卫菁辰道:“我们怎么办?要不要躲起来?”
任长天道:“他们已经发现了火光,我们没有马匹,你又有身孕,逃不掉的。且不用怕,我们并非他们要找的人。”
话虽如此,但在荒郊野外、漆黑雨夜里忽然遭遇一群来历不明的马客,究难自安,嘴里虽在安慰卫菁辰不用紧张,自己却解开了被麻布包裹着的长剑。
这时杂乱的马蹄声已经到了庙门外,却并无人进庙来。两人正自不安,忽听庙后倏地响起聿聿几声马嘶,接着左右两边也传来呼哨声,更令人惕然心惊的是,其中还有兵器的碰撞声。
人喧马嘶声、兵刃出鞘声乱响了一阵后,便见十余骑淌水溅泥,冲到了殿外院子里,一字排开,其中三人手里提着孔明灯。只见这些人个个黑衣黑裤,脸上蒙着黑布,只将两只眼睛露在外边,又有意将头上的斗笠压得很低,叫人更加没法辨认。
任长天正打不定主意要不要开门问话,忽听一个嘶哑的声音说道:“姓任的,快开门出来受死吧!我们两湖寨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好几年了,你以为杀了人就可以一逃了事么?”
任长天闻言大惊失色,心道:“原来是两湖寨的强盗!当真冤家路窄!”
原来八年前任长天在北京燕子镖局做镖师时,有一次押送一批绸缎经过汉口,和劫镖的两湖寨强盗干了一场。那一次,任长天奋起神威,一口气杀了十二名强人,其中包括两湖寨寨主田威的儿子田彪,从此与两湖寨结下死仇。田威为了报仇,几次派人进京行刺任长天,虽未得逞,但也让任长天虚惊了几场。为避强仇,只得辞了镖局,来到河南,因此才得以认识卫菁辰。他只道事情已经过去了八年,两湖寨又不知道他的下落,一定早断了报仇之念,哪料到今夜竟会不期而遇!
卫菁辰曾听任长天说起过这事,听说对方是来寻仇的两湖寨强盗,也很惊骇,颤声道:“他们不是在汉口一带么,怎么会到了这儿?”
任长天不答,暗忖:“是呀,此地离汉口有上千里路,他们怎么会找到这儿?难道是我们在路上某地不慎遇见了他们的人?”
只听门外那个嘶哑的声音又骂道:“姓任的,有种就出来!躲在屋子里做乌龟就完了么?”
其他人闻言一齐大笑起来。纷纷呼喝:“是呀,这笔帐也有六年了,该算了!”“你杀了我们少寨主,今天就要你血债血还!”“不想死也行,把你那婆娘交出来,哈哈哈……”“他妈的什么东西,枉你还是一名少林弟子,你们少林派不是一向以名门正派自居吗,怎么竟干出勾引自己女徒弟这种丑事情?这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不要脸之极!”
任长天一惊:“那笔帐已有八年了,这人怎么说成六年?难道他们并非两湖寨的强盗?或者此人是新入伙不久的小毛贼,所以不太清楚情况?”
卫菁辰虽会武功,但她的功夫大半是花架子,中看不中用,加之现在有孕在身,行动不便,所以虽听对方越说越不堪,又羞又气,却不敢回骂,只是恐惧地盯着门板。
任长天心想对方已经包围了庙宇,自己关着一道破门也无济于事,于是索性打开大门,走到院子里,朗声说道:“冤有头,债有主,姓任的也不用赖帐,请你们田寨主出来说话。”
那个嗓子嘶哑的人冷笑说道:“杀鸡何用牛刀,对付你这号角色,还用庹……田寨主吗?”
任长天哈哈一笑,提声喝道:“你们到底是些什么人?为何冒充别人的字号?连自家寨主的匪号也会说错,不觉得太也可笑么?”
那人怒道:“废话少说!是自己乖乖自尽,还是让大爷替你超度?”
任长天心想:“这伙人来历不明,武功又不知深浅,好汉不吃眼前亏,三十六计走为上!”主意打定,嘴里却故意和他们废话:“你们自称是两湖寨的,可是竟然把我们之间拖了八年的旧债说成六年,刚才又把自家寨主的姓氏误说成……”
话犹未完,忽然左手一扬,一支袖镖电射而出,正中其中一名手提孔明灯的蒙面人的心窝,那人哼也没哼一声,便栽下马去。几乎同时,任长天已飞跃上了他所乘那匹大黑马,剑光一闪,左边那个蒙面人脑袋便飞了出去。
这几下兔起鹘落,攻了敌人一个措手不及,众蒙面人武功虽然不弱,一时也被冲得阵角大乱,待要还击时,任长天已驱马冲回了大殿里。
这时卫菁辰早已离开火堆,拔出短剑站到了门后,任长天喝一声:“杀出去!”长臂伸出,将她一把提起,放到自己背后,双腿轻轻一挟,大黑马扬蹄疾走,又冲入敌阵中。那个嘶哑的嗓子大叫道:“弟兄们,不要放走姓任的!”手中槟铁棍呼地一声,朝任长天当头横扫过来。
槟铁棍乃是重兵器,倘用剑硬接,剑很容易折断,若是平日,任长天定会使出铁板桥身法,避开这威猛一击,但此时背后坐有妻子,别说没法施用这一招,就是能,他又怎敢把如此凶险的一击让妻子承受?只得将心一横,用剑一拨,硬接一棍。
只听当地一声响,任长天的长剑已经折断,接着砰地一声,铁棍扫中他胸膛。幸而铁棍先受外力相阻,已被化去大半力道,且被拨歪了方向,所以击中身体时,已是强弩之末。饶是如此,任长天还是受伤不轻,哇地一声,喷出大口鲜血。
卫菁辰惊叫一声,差点翻身落马。她虽然学武有年,但从未与人真正拼过命,此时突遭围攻,平日所学那点武艺早已全吓忘了!在此生死攸关之际,竟然变得和一个寻常弱女子无异。
蒙面人们见任长天受伤,杀气更盛,喝叫着围攻上前,十余般兵器全都朝任长天要害处招呼。
任长天知道妻儿的性命全系在自己身上,虽负伤不轻,仍英勇杀敌。一把断剑左砍右杀,横劈竖斫,又将两名蒙面人打落马下,但他自己身上也新增了五六处伤口。此时他心中更加认定这伙蒙面人并非两湖寨的强盗,因为他以前曾和两湖寨的人交手数次,知道他们贼窝里并无这么多好手。这些人武功均自不弱,绝非一般山贼可比。
卫菁辰见任长天身上到处是血,早已吓得花容失色,凄声哭叫,想要帮他杀敌,但手脚偏偏不听使唤,只是颤抖不止,直到任长天的断剑再次被槟铁棍击断时,才想到要把自己手中利剑交与他杀敌人。“快!用我的宝剑!”
任长天大叫道:“不,你不能没有兵器!”话音未落,胸口被一个蒙面人的链子锤击中,身子一歪,差点落下马去。
旁边那个蒙面人见他手中宝剑已只剩下一个剑柄,再无忌惮,喝一声“着!”手里那根又似峨眉刺又似短剑的怪兵器朝任长天当胸刺来。任长天扔掉手里的断剑,侧身避过,左腕一翻,压住对方兵刃,右掌猛斫敌人左颈,那人怪叫一声,落马死去。
蒙面人们见他赤手空拳,兀自顽抗,又惊又怒,一边大声叫骂,一边加紧攻势。
任长天常年行走江湖,大小战斗不计其数,临敌经验十分丰富。虽处劣势,却并不慌神,没了兵器后,索兴只使他最精熟的少林罗汉拳法,与众蒙面人周旋。
相持小会后,又有一名蒙面人右眼吃了他一拳,惨叫一声,滚落马下。任长天本想趁机抢过他手里的齐眉棍,却被左边那名蒙面人一刀砍中肩头,差点也掉下马去。
少林罗汉拳法虽然刚勇威猛,但却只善步战,任长天苦于身在马上,许多身法和招式都施展不开,拳法的威力还发挥不到平日的两成,但若弃马步战,又自忖难逃困厄,因此虽然形势极为不利,他却不敢下地相抗。
又恶斗一会,他更感难于招架,身上伤口又增加了几处。两名蒙面人见他全身是血,气力似已不继,互视一眼,同时舞动手中兵器,分从左右两边攻击。
这两人一个使狼牙棒,一个使三尖鱼叉,都是长兵器,加之两人配合默契,都是攻而不上。这样一来,任长天拳头够不着对方,只有招架,无法还击,更加不利。一个蒙面人见任长天左支右绌,险象环生,觉得有机可乘,驱马从斜刺里攻了上来。
卫菁辰见这人挥刀向任长天头顶劈下,吓得尖叫一声,想也不想,手中长剑本能地向对方挑去。那人招用老了,且未料到只会哭叫的卫菁辰竟会反击,扑地一声,利剑刺进了他的胸膛!
那人瞪大眼睛,傻子般盯着几乎没柄的宝剑,好一会才身子一歪,栽倒下地。
卫菁辰生平第一次杀人,当剑身贯入那蒙面人胸膛时,也吓呆了,那人栽落马下后,她竟然没有想到要及时拔出宝剑!
这一来夫妇二人手无寸铁,又在马上,没有回旋余地,众蒙面人很快惊回神来,刀、剑、铁棍、链子锤、点穴锄等七八般兵器疯狂般向他们攻来!
任长天武功虽不弱,但也不比这些人强多少,既无兵器,又多处负伤,本已危殆,又见卫菁辰失了防身利剑,更加惶乱,喝声“挡我者死”,双掌大开大阖,与攻来的诸般兵器硬碰硬相拼,同时左脚猛力一踢马肚,企图借助马儿之力强行突围。
果然,坐下大黑马吃痛,嘶叫一声,奋鬃扬蹄,朝敌人较少的东南方向硬冲过去,东南面的两匹马儿被其气势惊着了,不顾主人喝叫拉扯,分向两旁闪开。
那个嘶哑嗓子的蒙面人眼见任长天要冲开血路逃走,慌忙兜转马头,纵马追赶,并朝同伴大呼:“射人先射马!大伙快发暗器!”叫声未歇,任长天已将一名企图拦截的蒙面人连人带马打翻在地!大黑马乘机撒开四蹄,冲出了包围圈。
眨眼间,冲到了后院墙下,任长天眼看敌人已经追到,惊惶不已,双脚连踢马腹,同时大声喝令马儿:“跳过去!快跳!”
黑马似也知道只有跳过墙去才能活命,先后退了两步,然后纵身而起,朝一丈高的砖墙飞去!
说时迟,那时快,眼看就要飞过墙去,黑马左后腿却被那个使链子锤的敌人飞锤击中,马儿痛得惨嘶一声,掉落下地,任长天卫菁辰身不由己,都滚落到了稀泥中。
任长天正欲起身再战,但左脚落地时不幸卡在了马蹬之中。这时五名敌人已经赶到,哪待他挣脱马蹬站起,扑扑扑扑,四般兵器同时插入了他的体内!卫菁辰还没惊呼出声,五十六斤重的槟铁棍又猛砸下来,将任长天打得脑浆迸流!
卫菁辰看见任长天死去,尖叫一声,眼前一黑,晕死过去。
伴随着卫菁辰那声尖叫,一个蒙面人忽然也大叫一声,身子滚落马下。其他人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又有两人从马上掉下去。这三人一掉到地上,便即不动,似已死去。
一个蒙面人惊呼道:“有人偷袭,大家小心!”
其他蒙面人也已回过神来,有的愤怒大骂,有的惊慌躲避,有人怕被暗器打中,自己先跳下马去,跑到灯光照不到的黑暗处。慌乱中,又有一人被暗器打下马来,另有两人被自己人挤下马去,又被马儿踩到,痛得哇哇大叫。
大家乱了一阵后,终于稳住阵脚,除了三名死者和一名被马儿踩断了腿的人外,其余人都已躲到了院墙下。有人叫道:“是什么人躲在屋里用暗器伤人,咱们找这姓任的算帐,跟你有何关系?有本事出来,大家明刀明枪干一场!”
其他人听他一叫喊,也已明白过来,原来大殿里还藏有人。大家一时弄不明白这人跟任长天是何关系,一边大声怒骂,一边察看那几名同伴情况。
只见那三个死者身上都流了很多血,血水混在雨水中,将泥土也变红了。其中一个死者的脑袋边有一块拳头大小的尖石,尖石上满是鲜血。那名被马儿踩断了腿的同伴一时爬不起来,怕成袭击者的活靶子,忍痛向旁一滚,终于也躲到了院墙角落的黑暗中。
刚才那个嘶哑嗓子的蒙面人似是这伙人的头,大声说道:“兄弟们,不管这人是谁,他既然伤了咱们的人,就得让他血债血还!大家都随我下马,冲进去将他乱刀分尸!”
几名蒙面人答应一声,当即跳下马去。另外几名蒙面人迟疑一下,也下了马。
这伙蒙面人一共二十二人,经过刚才一场恶战后,本已剩下十三个人还能战斗,又被这个袭击者袭杀三人,另一个又被自己人的马儿踩伤,因此还能战斗的已只有九个人。
九名蒙面人虽然明白袭击者是躲藏在大殿里,但到底是一个人,还是几个人,却并不清楚。加之害怕对方发暗器,因此虽然人多势众,却都不敢大意。大家小心翼翼地沿着院墙围逼上前。其中三人手里本来提有孔明灯,但害怕袭击,都将孔明灯扔到地上。
两只孔明灯立即被大雨淋灭了,只有一只灯刚好扔到了院墙角落边,雨水淋不到,所以还亮着。但也被风吹得欲灭不灭,忽明忽暗。微弱的灯光照见几个人的影子慢慢向殿门靠近,更加重了几分诡异和不安的气氛。
屋里那人再未发射暗器,也没有发出半点动静。走在最前面那个蒙面人忽然醒悟似的,回头招呼同伴道:“大家别怕,这人根本没有暗器!刚才他是用石头袭击我们的!现在石头也已用完了!”
另一蒙面人本在奇怪对方为何按兵不动,听了这话,顿时恍然大悟,骂道:“妈那巴子,现在轮到爷爷收拾你了!”见对方躲在屋里不敢现身,料想武功必不甚高强,当下再无畏惧,提了鬼头刀当先冲进殿中。
其余人见状正要跟着冲进,忽听那人狂叫一声,跟着又见到那人仿佛一只麻袋一样,飞了出来,砰地一声,重重地掉落在水洼地里。手脚抽搐几下,便不动了。
众人又惊又疑,均想:“没听见打斗声,他为何就死了?”
前面的两个蒙面人不安地对视一眼,默契地同时大喊一声,同时冲杀进去。只听当地一声,其中一个蒙面人手中的铜棍打在了什么东西上面,接着又听见砰地一声响,似是有人倒地的声音。但因殿中漆黑一团,所以看不清楚倒地者是谁。
其他几个蒙面人正待一轰而上,冲进去围攻敌人,忽见一条黑影飞出屋来,其中一个蒙面人躲避不及,刚好被黑影撞中,闷哼一声,与飞出这人一起倒在了泥泞地上。
众人借助灯光看去,只见地上两人都是自己同伴。一个脑袋满是鲜血,已经死了。另一个口鼻流血,身子还在抽搐,眼见也不活了。
九个蒙面人顷刻间又死去了三个,另外六个蒙面人一时都吓得不敢进攻。双方相持了一会,那个嘶哑嗓子的蒙面人才又大声喝道:“里面到底是谁,鬼鬼祟祟地躲在暗处伤人,算什么英雄好汉?有本事走出来,伤得了老子,老子立马带兄弟们离开!”
另外两个蒙面人色厉内荏地附和道:“是呀,有本事到院子里来较量!”“你出来,倘若你用真实本领再打倒咱们中一人,大伙便认裁,立马走人!”
大殿里鸦雀无声,也不知对方是不敢出来,还是不屑于回答。
那个嘶哑嗓子的蒙面人等了一会,见对方不吭声,忽地大叫一声,舞动手里的镔铁棍,一招“仙人开路”,接着又是一招“开门见山”,再跟着一招“巨蟒翻身”,一边大步前进,一边不断变招、出招。走到大门口时,已自顾自使了七招!
但就在他抬脚要跨过门槛时,忽然狂叫一声,身子飞落出去,咚地一声撞在院墙上!院墙本已年久失修,历尽风雨,早已摇摇欲坠,被他一撞,顿时轰然倒塌,将他压在了下面。
剩下的五个蒙面人见老大死去,吓得心胆俱裂,再无斗志。大家呆愣一会,一个蒙面人首先回过神来,也不招呼同伴一声,便掉头狂奔向院坝那边的马儿,翻身上马,狼狈逃去。
另外四人见状,也慌忙冲过去抢马。刚才蒙面人们与任长天恶战时,几匹马儿见主人死了,已趁乱逃走了。剩下的马儿在大雨里站了一会后,又有几匹跑掉了。只剩五匹马还留在院里。见主人们惊弓之鸟似的向他们冲来,顿时乱成一团。
两名蒙面人飞身抢上两匹马后,驱马向庙外逃去,另外三匹马见状,也撒开四蹄,跟随而去。最后那个蒙面人因在刚才的战斗中受了伤,行动有些不便,所以没有抢到一匹马。正不知所措,忽听背后一人冷冷问道:“你们是谁派来的,为何要为难卫姑娘?”
那人听见有人问话,呆了一呆,方才回过头来。只见雨地里立着一条黑影。那黑影头戴一个宽边斗笠,手持一口长剑,站在大雨中,正静静地盯住他,就像个幽灵一样!
蒙面人全身筛糠似的抖个不停,颤声问道:“大侠,刚才是你……杀了我们的人?!”
那黑影没有作答,但显然已经默认了。
蒙面人虽未与对方过招,但见到刚才同伴们的惨状,明白自己不是对手,哪敢拼杀?双腿一软,跪下地去。告饶道:“大侠饶命!小的家里还有一个七十岁的老母需要奉养,求大侠饶我一命!”
那黑影冷冷问道:“要想饶命,除非你老实回答,你们究竟是谁派来的,为何要为难卫姑娘?”
蒙面人道:“我们只是杀手,拿人钱财,替人杀人,跟卫姑娘无冤无仇。来时老大也跟我们交待了,说雇主只要那个姓任的男子的性命,并不许我们伤害卫姑娘!若非如此,凭卫姑娘那点三脚猫功夫,哪会活到现在!”
那人无声吐了口气,又问道:“那你们的雇主是谁?”
“这个可不知道!我们每笔生意,都是老大跟雇主单线联系……我们只听老大的,至于雇主的姓名,老大从来不说,我们也从不过问。这是我们这一行的规矩,请大侠明察!”
那人沉吟小会,似信了对方的话。叹一口气,说道:“你走吧,下欠再撞在我的手里,决不轻饶!”
蒙面人连声说道:“多谢大侠饶命!多谢大侠饶命!”在泥泞地上磕了几个响头,方才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去了。
卫菁辰迷迷糊糊中,听到马蹄历乱之声渐渐远去,又感觉有人抱着自己在艰难行走,甚至还能听见这个人急促的呼吸。本来很想挣脱,或者睁开眼睛看看抱着自己的到底是谁,可是浑身使不出一点力气来,就连眼睛也无力睁开,那情形仿佛被梦魇住一般,明明能清楚地感知到面临的危险,却偏偏没半分反抗力气,而只能空自惊骇、惶急。
这人抱着她也不知走了多久,方才将其放下。只听身下嚓嚓嚓地乱响,似乎是躺在一堆干草上。卫菁辰虽在迷糊中,但也明白到这人是要侵犯自己,想要大声呼救,可是喉咙也仿佛不是自己的喉咙了似的,一个字也喊不出声。
接下来到底发生了什么?卫菁辰已完全感觉不到,整个世界仿佛都和她一起沉睡过去。
又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幽幽醒来,发现自己原来仍是在破庙的大殿里。任长天所生那堆篝火已经化为灰烬,但尚有一点余温,而自己所躺位置就在那堆灰烬旁边一丈远处。
怎么只有自己一人?任长天呢?她呆了一下,随即回想起昏迷前那场惨祸,全身一震,猛地翻身坐起。翻身时听见身子下面沙沙乱响,垂眼一看,这才发现自己身下铺着厚厚一层干草。登时又想起昏迷中所感知到的事情,心想:“这些干草一定是那个人铺的,他是谁?他现在去了哪儿?”
她连忙低头寻找自己的宝剑,还好——剑犹在,静静地躺在身侧。包袱也在原来的地方。
她像溺水的人,抓到了救命的稻草一样,连忙抓起剑鞘,呛地一声拔出剑来。
有了剑,她胆气登壮,见大门关着,心想那人说不定就在庙里,趁他还不知自己已经醒来,先下手为强!当下蹑手蹑足地站起来,猫步走到门边,先屏息倾听了一会门外的动静,方才将眼凑到门缝中往外偷窥——
门外院子里静悄悄的,哪有半个人影?杂草丛生的地面坑坑洼洼的,到处是小水洼,在阳光下亮得耀眼。
“原来天已大亮了!院子里怎么连一具尸首也没有?长天呢?”
想到任长天已经死去,她脑子又是一阵晕旋,好容易才控制住自己,心想:“长天死了,我还怕什么?索性明刀明剑地跟他拼命,大不了被他杀了!”
心萌死志后,胆气反而壮了,咿呀一声打开大门,走了出去。大声问道:“喂!你是谁?你在哪儿?”
无人回应。
卫菁辰一怔,心道:“难道那人已经离去了?”提了剑到庙中各处查看一遍,果然不见半个人影。不过在后院断墙下的乱草后却发现两片新土,两片新土相距七八丈远,一片较大,一片较小。她疑惑地看了一会,最后目光停在了那片较小的新土上面,心里暗忖:“莫非这个人将长天和其他几名死去的敌人分别掩埋在这两个土坑里,长天就埋在这个较小的土坑里面?”
虽然尸首的头部已经完全无法辨认,但从其衣服和遍身血迹来看,正是任长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