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天下英雄，独少我唐门
与赵唐等人不同，周唐的命好，没被农家瞧上，收养他的是一户诗书人家。周唐自幼饱读诗书，更有一手好丹青。他少年聪慧，十六岁便以文章扬名姑苏，被一鸿儒瞧上了点名要收为关门弟子。赵唐寻到他时，还心有犹豫，怕他不肯舍下这锦绣诗书，跟他们滚入浑浊的泥巴江湖。
看见赵唐等人进来，周唐抛开笔便从书桌后站了起来。他抽出几案上的宝剑，将桌上砚台劈成两半。他告诉赵唐，他十二岁时候受一位高人点拨，突然清醒，知道了自己的身世。这些年一边读书，一边拜了个师父习武，就等赵唐来寻他。
“这劳什子功名，不考也罢。这狗屁的经书，不读也成。”他既是江湖中人，江湖恩怨未了，自当回到江湖中去。都说读书明志，修身治世，名字里的这个唐字，于他便是一个义。
一进家门，冯唐便笑道：“五哥，你那女学生来找你请教功课，你怎么还躲在这儿临帖？”
周唐闻声不语，道：“九弟，话且打住。你们快来瞧瞧，今日我这两个字如何，有几分功力？”
“五哥又有新境界，这我可得仔细瞧瞧。”
冯唐上前看时，不见砚台，亦未铺宣纸，原来周唐的字直接写在了桌板上。却是‘上羊下我，左亡右民’。水迹还未干透，力度倒是钻进木心里去了。字是好字，那形意皆只在一瞬，昙花似的凋了。
冯唐笑道：“五哥你真狡猾，你明明写了四个字，怎么说才两个？哈哈，你这回可难不住我，那四个字我全都认识。”
赵唐道：“九弟，叫有空别老出去放风筝，多读点书。这明明就是一个义字和一个氓字。”
冯唐奇道：“这是义和氓？我才不信。大哥你一定是和五哥说好了，合起来骗我。”
“我好端端骗你做什么。”赵唐苦笑道，“今日的义之氓，与老五前几日写的的道之贼，倒是般配。”
李唐听了，笑道：“大哥，五弟这是在说咱们呢。我们来了徐仙村，好吃懒做，不务正业，不就是流氓吗？”
冯唐笑道：“我们兄弟虽是流氓，却也是讲义气的好流氓。特别是五哥，还是极有才气的流氓！怪不得才来半年，就把女学生的魂魄都勾走了。”
“臭老九，你还没完没了了。”周唐听得好气，上前要打。冯唐早已躲到赵唐身后，连连讥笑，嘴型说着自己有靠山。没想到话音未落，赵唐就抽身而退。他竟两不相帮，任他们追逐打闹，自己和李唐喝茶去了。
冯唐大吃一惊，边跑边叫救命，赵唐、李唐弃之不理，就连蒋唐，也爬上绳梯跳进自己的吊床，视若未闻。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声过后，不多时，屋子里传出了求饶之声。
赵唐没憋住笑，冲棋盘对面道：“算着日子，二弟他们这两日就回来了。”
李唐感慨道：“这次川中英雄大会，天下人物云集，二哥他们定是大有见闻。只可惜……”
“二哥回来，咱们能喝酒了吗？”冯唐不知何时逃了回来，兴奋又委屈地道，“大哥，自从来了这村子，我连酒香都没闻过。”
李唐把碗中茶水朝他头上一泼，笑骂道：“该死的小酒虫，可惜离冯家庄这儿太远，喝不着你义父酿的酒。”
冯唐蹿上蒋唐的吊**，骄傲地道：“要是四哥乐意，大哥点头，这酿酒的法子其实冯老爹也教过我……”
赵唐认真地道：“小九，别人可以喝，唯独你，千万个不行。你忘了，你体内还有酒毒吗？”
“大哥……”冯唐失望地倒了下去。
赵唐问道：“五弟，其他人呢？”
周唐头也不转道：“三哥他们上山打猎，八弟，十二弟在河边练拳，看时辰也该回来了。”
冯唐趁周唐分神，一个打滚滑到地窖口，毫不犹豫地跳了进去，叫道：“五哥，你……你再追来，我明天就帮你去提亲！”
周唐道：“我看你敢不敢去！”说完也跳下了地窖。
出乎赵唐意料，先回来的竟是钱唐四人。彼时他们踩着晨曦出发，今日于八台山的余晖中归来。打猎的孙唐三人带着许多兔子、山雉，练拳的王唐二人则顺道买了好酒。菜蔬都是园子里新鲜摘的。
这有酒有茶，荤素齐全，加上钱唐带回来的调料果脯，零嘴肉干，就此凑了一桌。在屋外生起一个大灶，拼了七八张桌子，众唐围坐在一块。这顿饭由老六吴唐掌勺，老七郑唐掌刀，他俩一个从小在菜馆里长大，一个在猪肉铺帮工，也算没浪费天才。
烈酒入喉，兄弟重聚，十六人一人不少，一人不多。赵唐心里高兴，早上那黑骑士的不快也渐渐抛之脑后。话匣子也打开了。除了徐仙村的琐事，耕种渔猎，练武读书，话题的中心自然还落到了钱唐四人身上。对于他们的这次旅行，众唐都是满心好奇。
冯唐不能喝酒，快憋坏了：“二哥，快给我们讲讲，这次峨眉山可热闹，去的人有多少？”
钱唐不紧不慢，喝了口茶，笑道：“十四弟，咱们这些天的事，你来和大哥，兄弟们说说吧。”
沈唐排行十四，今年不过十二岁，性子有些腼腆，一见女孩子便脸红。这次峨眉之行，一路上常常被三位兄长调笑。钱唐很爱护这位小弟。也只有赵唐几人知道，沈唐与钱唐乃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弟。
沈唐正在吃肉，见众兄长都看着他，差点噎着，忙停下筷子道：
“这次峨眉山英雄大会江湖盛世，中州武林有头有脸的大人物全到齐了。”
“全都来了？”
“是呀，不单武当，少林这些名门，连芥子帮，锱铢道，百草门这些大帮都来了。算上其他小门小派，游侠盟会的，我看到场的估摸着至少有一二千人。”
冯唐道：“峨眉老尼做寿，来献殷勤的孙子倒是不少。那老尼姑难道是他们祖母？”说得众人哈哈大笑起来。冯唐敲了敲筷子，叫道：“哪个还笑，今晚就到峨眉去，没准还有机会。”
周唐道：“这峨眉大会开了整整七天，英雄荟萃，盛况空前。十四弟，那帮大人物又商讨出什么成果？”提到成果二字，众唐心中皆是五味杂陈。要知道多年前有一届大会，在武当只开了半天，却得出了足以动摇武林格局的四个字——覆灭八台。
沈唐不知周唐之意，摇头道：“这倒是不知，只知道大人物们吵得很厉害。少林寺说峨眉山都收男弟子，他也要与时俱进，开分院收女弟子。别说峨眉，武当山就不答应，说成何体统。武当山自己想开拓业务，向锱铢道订购一批新剑。锱铢道说可以，不过要帮他向北开辟几条新商道，不然没戏。武当山说没问题，可芥子帮却不给果子吃。他说雍州是他们的地盘，不容外人染指。还拉上了少林一起反对。妙绝山庄和游侠盟会最太平，一起游览峨眉风华，吟诗作画。本来以为顶多是个不欢而散，没想到第六天晚上闹出了人命——芥子帮有个副帮主被杀了。”
赵唐奇道：“芥子帮有四个副帮主，被杀的是谁？”
冯唐咋舌道：“这么多副帮主，吃饭都能凑一桌了。”
沈唐道：“好像是叫什么折青峰，听人说还挺年轻的。他出事后，锱铢道的人立刻就下山了。峨眉山人心惶惶，都说要江湖大战，二哥就带着我们赶紧回来了。也不知现在如何了。”
“折青峰……”赵唐脸色微变，“竟然是他。”
“大哥，你认得此人？”钱唐问道。
“当初唐鹰叔叔带我逃到杭州城，再向东便是汪洋大海，已无路可逃。这生死绝地，一个人出现了，他让唐鹰叔叔把自己的头交给他。作为回报，他可以保住我的命，也保住我们所有人的命。”
“这人就是折青峰？”这往事众唐都是第一回听赵唐说起，无不诧然。
赵唐叹道：“当时他还只是芥子帮一个小小弟子，没想到他今日已晋升副帮主，更没想到他居然会死在峨眉山。”
“这些大人物的游戏，越闹腾越好。”冯唐举杯道，“来，咱们喝酒，喝酒。”众唐端起酒杯，对着巍峨八台山，纷纷一饮而尽。火堆中木柴烧得噼里啪啦，宛如夜空中流逝而去的星雨。
“天下英雄，独少我唐门。”一片沉寂中，不知是谁说了一句。
循声看去，却是三哥孙唐，他满脸通红地问道：“十五，十六，你们今年多大了？”
“过了生日，就满八岁了。”韩唐、杨唐二人是孪生兄弟，相貌一模一样，说话的腔调也几无异处。孙唐突然发问，两人皆是一怔。
“好呀，好呀。”孙唐不知是醉是醒，突然拍案而起，“八年了，八台山当年那把大火烧了整整八年了，如今还有谁记得唐门？谁还记得？”晃动着身子，酒壶失手摔碎，发出刺耳的心碎声。
孙唐回头一看，赵唐的一双大手紧握在他肩头。
“三弟，你喝醉了。”
“大哥，我没醉！我醒着呢，我唐……那峨眉派见死不救，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孙唐身子一软，忽而倒在赵唐身上，嘴边还说着梦话，眼角流出两行泪来。赵唐让两旁的郑唐和褚唐先抱孙唐进屋休息。孙唐是最不能沾酒的，他今天偏偏喝了太多。
“三哥说的何尝不是？”屋子里谁都无言，周唐叹了口气，“这杯我干了，敬三哥，敬那帮大人物！”
敬三哥，敬那帮大人物！
众唐喝了一通，吃了一通，气氛缓和了许多。钱唐说起时局，痛骂官军无能，吃空饷，江湖勾心斗角，不作为，只任由这些山贼坐大。冯唐被周唐打怕了，吃了一晚酒香，这时才恢复了些胆气，问道：“二哥，路上你还听到什么趣闻？”
“趣闻？倒还真听到一件，这几月来传得沸沸扬扬，也巧，就和那两窝山贼有关。怎么，老九还不知道？”
“天天种田，早出晚归，哪有时间了解江湖大事。二哥，你别卖关子啦。”
“好，我说。”钱唐不但心思敏捷，口齿清晰，讲故事的本事也是了得。众唐都放下筷子，竖耳静静听。
“故事却是在两年前，那大觉山贼寇见官军势大，有意与八台山结盟。八台山这边也有意愿。可两山之前多有流血，就怕弟兄们不服，便打算成桩婚事冲冲喜，也好冰释前嫌。婚事是：凤玉帝的女儿嫁给关阎罗的儿子。本都是打好的算盘，没想到新婚前夜，凤玉帝的女儿被人拐跑了！你说可笑不可笑。枉费那凤玉帝自称半世枭雄，连自己的女儿也看不住。”
“这两窝山贼自觉丢了颜面，都是勃然大怒当夜派出人马追赶。谁料，最后追回来一个死新娘，那少年人反倒逃之夭夭。传言都说那少年人贪财好色，远走他乡，再不敢回来。这事本就告一段落，可没想到就在几个月前，这年轻人居然又回来了。”
“你们说奇不奇，谁也猜不到，他改头换面，变作一个擎宝塔的好汉，外号巨灵力士，只身上了大觉山。不到半年，便赚取关阎罗信任，挑动两山纷争，说服阎罗攻打八台山。又私下在双方交战的霹雳谷埋下火器，若非当日一场地震，上游冲下大水，这两寨的山贼都要死于一处。”钱唐慢悠悠喝了口水，“事发之后，这少年人身份暴露，不得已又再次跑路。这几月间又是生死不明。”
光是听钱唐三言两语，那少年人的所作所为仿佛就在他们眼前活了过来。众唐皆是面露惊艳。
“这少年人好大的胆气！”
赵唐又说起白日的事，众唐方才醒悟，原来那山贼找的便是此人。如此说来，这故事不但巧，竟还是真的。
冷静片刻，冯唐道：“不过这倒离奇了，这少年易容术难道真那么了得，连那大觉山阎罗也被他瞒过？”
李唐道：“能被两窝臭名昭著的土匪通缉，这小子，难不成是个英雄？”
周唐道：“就算不是英雄，也绝不是狗熊。”
赵唐道：“若是有幸，我真想现在就见见这少年人。”
钱唐笑道：“这小子被两山山贼悬赏，谁也不知他藏身何处，说不准大哥已经见过他了。”
“你是说他可能就在徐仙村？”
“谁说得准呢？”
晚饭吃完，众唐一起收拾碗筷，吃的最多的蒋唐和冯唐负责给两个大厨按摩捏脚。
在河边洗碗，钱唐忽拉住赵唐道：“峨眉山最近在招收弟子，我打算明春带十五和十六就去试试。他们年纪小，唐家拳根基浅，认不出来。”
赵唐道：“二弟，当年这峨眉山虽没动手，见死不救。方才老三那个反应，你不是没看见。”
钱唐急道：“大哥，光凭我们兄弟，窝在这小小的徐仙村，能有什么出息？要想夺回八台山，凤玉帝手下上前人马，谈何容易啊。”
“你要去就去吧。”赵唐沉默了会，低头用力打水，“徐庶徐仙人仙福有灵，保佑我兄弟。”
周唐就在两人旁边，听得一清二楚，道：“大哥，你也莫太担心，三哥那里我去说便是。”
洗了碗，三人在河边慢走，赵唐道：“五弟，你今日那两字说的是山上的那伙贼人吧。窃义之氓，天不收之吾辈收之。”
周唐笑道：“我的一点心思都被大哥猜透了。”
他们抬头看去，八台山上还掠动着几点火光。
住在徐仙村的十六个兄弟都是孤儿。他们以姓为名，以名为姓。八年前唐门灭门，他们不得已被迫离开八台山，流落中州大地时，最大的不过十一二岁，最小的尚在襁褓之中。当时带走他们的是老仆唐鹰。可唐鹰八年前便死了，找回兄弟的任务便落在了大哥赵唐肩上。为此，赵唐花了三年时间。两个月前，他们又回到了这里。抬头可见，唐门八台。唐门就剩下他们了，少了哪一个都不行。
就在赵唐等人离去后不久，死寂的河水深黑一片，蓦地浮出一个人头。静谧瞬间即破。乌云被风推开，利刃被天划破。凄冷的月光，湿漉漉的手像是血淋淋的剑。
“今日没酒吃，没酒吃，扫兴！扫兴！”不满的声音咆哮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