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被通缉的少年

一个月前,八台山下,徐仙村。

马尾下掀起一阵阵尘风,马背上的人在蔑笑。他穿着一身乌甲,三角铁盔寒光发亮,左右肩头各锁着一头白狼。脖颈以上,那副面貌却是全黑的,长脸和铁鞘一样寒一样尖。两颊不知用什么草料涂得如同矿石,远远看去就像是一尊被利刀刮坏的石塑。

“看见画像上这个人,立刻上山来报。抓住了大伙儿饭大口吃,好日子接着过。”战马走过一个来回,烧炭一样的眼喷出火来,“可如果要是谁知情不报,藏着掖着,那就是这凶徒的同伙,八台山的叛徒!叛徒,大山主绝不让会他有好果子吃!”

“就算大山主网开一面,我黑面也绝不答应!这想活,就得活得聪明!想死,现在就可以站出来!我黑面还敬你是条好汉!”

山风呼啸,那人冻裂的嘴角仍在大声呵斥。四面八方只这一个声音。一时挺枪由缰,一人一马绕着整个圆形石地飞快走了三圈。被枪光扫到的人蜷缩如鼠,连连后退,没一人敢抬头正眼看马,看那那黑暗中火红的瞳。他手上一松,枪尖上的羊皮纸随风而落,在半空中打过几个旋儿,宛如折了翅的鸟儿。

“那小子,我知道你听见了,就别做孬种!你欠八台山一条命!”那自称黑面的黑甲人喊完便不回头,纵马上道,往下一个村寨奔去。身后六骑飞快跟上,七股黑烟在山石后滚滚而生,留下一干仍在发愣的老实村民。

没等那黑烟散去,一阵哄抢中,有人呼了一声:

“果然又是这孙子!这都来十八回了,还没抓到呢!”

“这孙子年纪轻轻,做什么不好,偏偏要惹这帮杀千刀的山贼!”

“山贼岂是能惹的,连官府都拿他们没办法呢。”

冯唐就陷在人群里。羊皮纸飘在他身前,他抓住一看,发现上面除了一张粗糙的画像,左右还盖着两个异状的红蓝朱印。大约那就是所谓的大觉山阎罗符和八台山天公印。八台山的大山主,说来也真是讽刺。八年前,这一带还归唐门管,唐家堡威震秦川,宵小遁形。可自从唐门覆灭之后,山中走丢了老虎,就成了猴子闹腾的天下。

“那张通缉令呢?”

“奶奶的,到谁手上,谁拿了?快找找。”

争了半晌却看丢了眼,这可是大山主的令箭,岂能马虎?村民们忙停手,四下一通乱找。这才发觉身边不知何时多了四个年轻小伙子。都寻常庄稼汉打扮,短背心,烂草鞋,小腿臂上沾满泥星儿,汗水淌了一路。正中那人,戴着顶草编斗笠,约莫二十三四岁年纪,皮肤深麦,双臂结实,眉宇之间满是坚毅之色。或许是催促的缘故,他们从田间匆匆赶来,此刻两人肩头都还扛着锄头。一人背了根扁担,另一人挑着两个水桶,里头是山泉。

“是赵大,李四,他们怎么来了?”

“那两个小的,也是他们弟弟?嚯,年纪轻轻,长得可真结实。”

“赵大,天气够热,田里的活都忙完了?”村长站了出来,他熟悉他们。半年前,这十六个年轻人搬来徐仙村,说是兄弟,却没一个同姓。村里人都说古怪,防贼似的把家门关紧。最后还是他出面,把两间储米的旧仓库和几亩没人要的荒地给了他们,暂作安身。

这么多张口,他们喂不饱,自己会退出去。村长做了承诺,徐仙村没有他们立脚的地方。可没想到半年来,这帮兄弟过得安宁本分,勤劳踏实,种田打猎,捕鱼拔草,能者多劳。不到一个月前,就把旧屋拆了,起了新房。房子又高又大,漂亮结实,比村里所有人家都要好看。

十六兄弟里除了老五,每日会在馆里教孩子认字儿,其他人极少与村人打交道。那二哥钱二更是十天半个月看不见人影。他在外头跑生意,把山里的东西送出去,把外面的东西送进来。每次回来,总能引得一片片孩童的欢呼。这十六个充满活力的年轻人,还有那些稀奇古怪的玩意,无疑给徐仙村带了新气息每天。看着那间大新房,村民也不得不承认,他们算是在徐仙村扎下根了。

“刚收了犁就听说大山主来了,就急匆匆赶来了。”赵唐说。

“是啊,大山主……”村长树皮一样的脸上笑意苦涩。

赵唐向村长问过好,让冯唐将羊皮纸还了,又让蒋唐把水桶放下,与众村民分着喝。这山泉水极甜,徐仙村极小。从村头到村尾,炊烟飘不出四百步,小河快不过行人路。那条通村小道蜿蜒曲折,尽头供奉着一座徐庶庙。每一天清晨,所有徐仙村民早早起来,都要到庙里磕一个头。站在庙门口,抬头便可看见一座巍峨的大山,山峦堆叠,呈八台之势。群云飘忽,日夜不离。赵唐兄弟的家就在八台山下。

此刻徐庶庙外,三四块大石头压住水流声,隐隐传出一个青涩的少女声音。河水清浅,小脸粉红,清澈的双眸微微发亮。

“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冯陈……冯……”刚背到这里,她便卡住,剩下那个字眼死活翻不出。

“褚卫!”便在这时,石头上翻出一张鬼脸,嘲笑叫道,“背得好。小娃娃,这些都是谁教你的?这徐仙村什么时候来了教书匠?”

“是小周哥哥。”

女孩被吓了一跳,抬头看见又是那个脏乞丐,立时赌气似得转过头去,自己接着背。

“冯陈褚卫,蒋沈韩杨……”全然一点儿搭理的意思都没。

“不说就不说,老牛的耳朵懒得听了。”脏乞丐自讨没趣,打了个哈欠,翻个身躲到石头角落,“今日的太阳倒是凉了几分。”

半晌,女孩壮着胆子叫道:“睡在那边的懒汉,第十七个是谁?”

脏乞丐懒洋洋地道:“第十七个,哪来的十七个?那间破屋子里只住了十六个臭小子啊。”

“我说的是百家姓,你……你到底知不知道?”

“百家姓?笑话!老牛上知天文,下通地理,这点小事自然难不倒我。”脏乞丐眼珠子一转,“不过,小娃娃,你方才喊我什么?”

“懒汉。”女孩大叫道:“又脏又臭的大懒汉,这么大了都娶不着媳妇。”

脏乞丐勃然大怒道:“哇呀呀,这么刻毒薄情的话,谁教你说的?我非得揍揍那家伙?”

女孩大声道:“大伙儿都这么说。不说村里的大叔叔,小叔叔,连大哥哥,小哥哥们都成亲了。可你又老又丑,又懒又笨,活该打一辈子光棍!村长还说……”

“村长?那老东西说什么?”

“整个徐仙村的幸福指数都被你拉低了。”女孩上气不接下气地道,“你就是只又油又肥的贼老鼠,整天到村子里偷别家的米儿吃!”

“哇呀呀,你……你,好一张伶俐的小嘴!好一个刁蛮的野丫头。”脏乞丐气得双眼喷火,几乎就要动手,孰料便在这时,又蓦地转笑道:“不气不气我不气,老牛我有好脾气。别人骂我我开心,别人打我我得意。小娃娃,你看看老汉,活得多逍遥自在。牛啊,干嘛要心甘情愿受人鞭打,学野猪纵情驰骋多妙。”

“你就是个大懒鬼。”小女孩吐了吐舌头。

“懒鬼好呀,懒鬼懒得去害人呐。”脏乞丐轻笑一声,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立时收嘴,“时辰不早啦,老牛要回洞里去滚泥巴了。哎,小娃娃,好好背书!”

“你还没告诉我第十七个是谁呢!”

“第十七个,八个老牛也!”

“八头牛,那是什么东西?”女孩起身叫道,“喂,懒家伙你别走啊。”

赵唐四人恰从从庙后转出,冯唐远远叫道:“阿姑,你一个人在这儿做什么?”

“小李哥哥,赵大哥哥,方才那个懒汉……”阿姑咦了声,“怎么一转眼就不见了。”

冯唐笑道:“原来又是那怪人。阿姑,他有没有伤了你?”

阿姑眉毛弯弯,道:“才没有哩。那懒汉胆子小得很。村里白大叔家的小狗摇摇尾巴,他都要逃到地缝里去。他才不敢欺负我。”

冯唐舒了口气,叹道:“阿姑,你年纪小,这样的人才可怕呢。他怕小狗,却未必不会杀了它。”

阿姑道:“这懒汉懒得很,我看他没有这个力气。”

冯唐还要再说,阿姑已抛下他,跑到赵唐跟前,恳切地道:“赵大哥哥,小五哥哥今天没来馆里,听说他生病了。他病得重不重?他快不快活?我做了点,我能不能去看看他?”

赵唐招架不住,连连后退,道:“四弟,五哥人呢,今早起来他没喊你?”

李唐本在偷笑,直如被强扣了一个锅,扭头道:“没听见着啊,九……九弟,老五去哪儿了?”

“四哥,我今天起得早。”冯唐无头可扭,看见缩头的蒋唐,如抱稻草,“十三哥,你今天起得迟,你说。”

“九哥,你!”蒋唐只觉头大,可阿姑已缠住了他。他没法子,只好道:“五哥今日没去馆里,大约在家里练字吧。”

“练字?那小五哥哥没事咯?”阿姑顿时一扫脸上的愁云,喜笑颜开,“那我现在就找他去。”

赵唐刚要舒一口气,阿姑又拦住了他,可怜巴巴地道:

“赵大哥哥,你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

“什么事,你说。”

“赵大哥哥,小五哥哥会弹琴,会读诗经,阿姑好喜欢小五哥哥。阿姑长大了要嫁给小五哥哥。赵大哥哥你答应我,好不好?我知道小五哥哥最听你的话了。”

“你这孩子,尽说胡话。这种事回去找你爹妈去。”赵唐苦笑道。

“我都十五岁了,我妈十八岁就生我了。”阿姑仍不死心,“赵大哥哥,好不好嘛?不是有长兄为父吗?”

冯唐道:“阿姑妹子,你就别难为我大哥了。要想五哥点头,先得我大哥做个榜样。”

阿姑叉腰叫道:“坏蛋小冯,你又想占我便宜?上回我问过小五哥哥了,真论起来,小陈和你还比我小上半个月呢!”

“嘿嘿,那没大没小的家伙,他和我同一天生,只是时辰谁都忘了。没想到五哥连这个都告诉你啦。”

“你们两个糊涂虫,把上回我请你们吃的那碗兔子肉吐出来。”

“对不住,对不住。阿姑莫生气。三哥他们进山打猎去了,你想要什么?有皮子,我去帮你讨件来。”

“哼,我才不吃你这套。要我原谅,你帮我去和小五哥哥说。”

“饶了我吧,五哥随便搬一通话,就能把我聊晕。”冯唐连忙摆手。

阿姑又冲着那对笨水桶,道:“那小蒋弟弟……”

蒋唐躲避不及:“阿姑姐姐,我碰上五哥,也就四个字,免开尊口。”

“连你都不帮我,哼,我再也不理你们了。”阿姑气鼓鼓地说完,飞快地跑远了。

“哎,阿姑……”李唐喊不住她,回头叹道:“五弟好气人的情缘。只是可怜这孩子了。”

冯唐哈哈笑道:“四哥,要是你这句被五哥听见,你今晚没得安生了。”

李唐故意道:“读书人斯文,斯文!”冯唐和蒋唐皆是忍俊不禁,赵唐却似没听见一般。

李唐问道:“大哥,你在想什么?”

赵唐思索道:“那位前辈行为**,疯疯癫癫,故作佯狂,这等江湖异士落魄至此,或许有什么苦衷。”

李唐道:“那脏乞丐?大哥,你未免太高看他了。”

赵唐摇头道:“四弟,此人不可等闲视之。他若是不走,徐仙村里早晚碰见,倒是绝不可怠慢了他。”

李唐极不情愿地嗯了声。

冯唐道:“大哥,这人躲在徐仙村,八台山脚下,难道与我唐门有故?”

“九弟,这话休提。”赵唐沉吟了会,道,“他不愿意见我们,我们再等也无用。近来我总觉得有事。快回去吧。”

冯唐三人道他是因方才那马上山贼的缘故,也不多问,连忙快步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