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机变千梭

唐门·机变千梭。在中州暗器谱里,它不是最快,也不是最利,甚至也不是最轻巧的。

但论名头,它流传得最广,论威望,它被最谈论得最盛。许多少年人踏足江湖之前,听到的第一个故事就是它。并不是昔年江湖中,剑士为之封剑,刀客因之埋刀,而是因为这种绝顶暗器的主人是两个人。日月行天,星河陨落。

这次我们的行动,就以‘机、变、千、梭’为号。机队交给老四,打入八台山贼窝,找到那小子被关押的地方。变队老三领着,放火捣乱,怎么好玩怎么来,阵势越大越好。千队留给我,给大家看好走的路,咱们能进能退。而这最重要的梭队,救出那小子的活儿是大哥的。

至于其他人,十三,十四望风,十五,十六你们俩负责看家。只要一看见信号弹,一切计划立刻终止,所有人立刻下山。兄弟们,都听明白了吗?上山前是十六个,我希望明晚也在这个地方,唐门子弟一也个不少!

……

……

冯唐骂了句,险些又呛死过去,想起一些的同时又遗忘更多。他感觉自己变成了一只蚂蚁,身上正压着一个好几倍自己的石块。蚂蚁推动石块。他废了半天劲,吐出卡在喉咙里的那口血。

“非他小姨子的……”他躺倒,费力呼吸,没能再动一下。这个夜晚竟会如此寒冷。在失去意识之前,大约是半炷香,他从那边的山坡上木桶似的滚下,直到撞上这块大石头。徐仙人保佑,他没死,只断了几根骨头。也亏这块石头,他没有福气再向下以致粉身碎骨。

有一种像潮汐一样的声音。冯唐缓缓睁开眼睛。声音从哪儿来的?忽上忽下,时近时远。身下的草镰刀一样尖,扎破他的衣服,刺穿他的皮肤,就要亲吻他的心脏。

——是血在流,动静比山谷间的风响还大。这不是感觉,他是听到的。他明白。他又太困,几乎不能思考。总之,他模糊觉察了,那处毒蛇一样的刀伤,他在失血。

深沉的夜幕,璀璨的繁星。星夜缓缓下压,像是一件沉重的衣。此时的八台山像极了棺材板。冯唐想起一句话,五哥常挂在嘴边的,“我以天地为栋宇,屋宇为裈衣,君何为入我裈中?”

他听不懂,五哥解释说,人不能只看到头顶的那片天。这苍穹之上,还有更高远伟大的东西。

五哥说的依旧很玄,他不懂也不想搞懂。此时此刻,真到了临死之前,他只想知道,到底是谁出卖了计划?出卖了兄弟?为什么他们一上峰就暴露,一暴露便陷入了围杀?

为什么这会是个陷阱,为什么他会落到此绝境?

生命正在流逝,就像一把洒进河里的沙子。冯唐不甘心,他还没过十六岁生日,他把牙咬碎,他不要死。他要掀开这个棺盖,他不要被活埋。手心里石子在动,是蚂蚁在爬,像是有风在摩擦窗户。

窗户外飘过灯光。那是昨晚,二哥分配好任务不久,突然有人来了。紧张开门,是那懒汉老牛,徐仙村大难的罪魁祸首。不知怎的,他突然变卦竟说也要跟着上八台山。

“前辈……”

“不必再说了,那小子怎么说也算当过我一天师父,这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今夜我若是不去替他收尸,岂不是不孝?”

“可这太冒险了……”

“我和他约在徐庶庙见面,算上今天,我等了整整一个月了。可那小子还没来,他大约真得死了吧。”

“若单纯只是想确认他是否还活着,我们回来也一定会告诉前辈。”

“不论如何,我都要亲眼去看看。再说了,就算我偷偷跟着你们,你们大约也发觉不了。我好心告诉你们,你们居然还不领情?”

大哥沉默了很久,二哥在后面冲他使劲摇头,可他最后还是答应了。大哥总是这样,板着个锄头脸,有话心里藏着,肩头像是挑着千两黄金,谁也不肯分。当然冯唐也承认,以这个懒汉的武功,即便是他们十六兄弟合力都不一定能取胜。这老东西练的不知是什么功夫,也太邪门了。

大哥说:“比起去救一个死人,我更在乎的是兄弟们的安全。”

冯唐在心里说:“比起兄弟们的安全,我冯九更看重的是大哥你的安危。”

懒汉老牛打了个哈欠,道:“若真遇上危难,你们尽管报老牛的名字,保管对面多砍你两刀,能落个死无全尸。”

说完他就唱着歌,跳着脚,醉醺醺地走了。大哥他们都没注意,懒汉走了不久,五哥也一个人夹着灯偷偷带门出去。冯唐知道,五哥一定是又去找那个叫阿姑的女孩子了。一个时辰后,五哥才回来,他上床睡觉。冯唐笑着说,五哥,今天外头月亮圆不?五哥没搭理,没一会儿却醒了,对装睡的冯唐说,九弟,阿姑她和她妈躲山贼,进城投亲戚去了。她留了纸条,说不会再回来。冯唐说,那不是很好吗?那她以后就不会缠着你,你也不必每天躲着她了。五哥怔了怔,半天说,你说的对。躺下去又说,这路上近来不太平,大觉和八台两个寨子的山贼虎视眈眈,我只是担心她们会不会有危险。

可你担心就有用吗?冯唐心想,五哥是个读书人,读的书多,连脑子也读傻掉了。非姨所思。

第二天的夕阳走得特别快。那朝霞没烧多久,便全黑了。从大觉山来的贼涌进了八台。大觉山大山主阎罗也在其中。这两山贼挑了明日来谈合寨。若是成了,八台山便成了巴州最大的山贼窝子。若是不成,总归也是一场好戏。趁着大觉山贼上山,机变千梭四队也没休息。他们劫了一支小队,换上他们衣服趁势混上山。五哥,大哥,还有他冯唐就在梭队之中。

当晚羊肠山道间火把耀眼,远远瞧去,十余里汇聚成一条九曲长龙,火珠奔腾,炎鳞四扬,光热远胜天间银河。在夕阳死去的八台山又以另一种面貌另一番光景活了过来。对两窝山贼来说,这合并这是大事,更是大喜。峰与峰之间烟火乱放,人声冲天。山林惊扰,蛰伏其间的鸟兽也走到山岗下,月光中纷纷探头张望。自从唐门灭亡,这里许多年都不曾这么热闹了。不知为何,这热闹看得冯唐想流泪。他连忙把帽檐往下压了压。

会是他吗?懒汉老牛。若说谁最有嫌疑,那无疑是他,这个外人。可我兄弟与你何仇何怨,你为何要处心积虑,带着我兄弟步入这生死局?你到底是什么人,无名的杀手,还是山贼的同伙?

那沙子流动的速度更快了。可冯唐也管不着了,他只恨他再见不到那叛徒,不能亲手还之以颜色。他勉强支起一只手想坐起来,可半边身体麻得厉害。他又积攒了一会,就这样半扶半跪一步步地爬过去,靠在那石头上稍稍坐直了身。

山坡上扬起火光,人声接近,是那群山贼又搜来了。这片草坡开阔空**,像这样可以借以藏身的石头最多不过十几块。想找到他,只是时间问题罢了。在被发现之前,冯唐意识到自己还可以做些什么。他摸了摸胸口,那东西还在。十三弟做的爆裂果,只要一拉铜环就飞出六根毒刺。真到了非走不可的时候,哪怕五根都歪了,剩下那根也能帮他的忙。为此,他必须闭上眼,像蚂蚁一样再积攒点力量。

“大哥,我们被发现了。”

“五弟大约是已经……”

“二哥,三哥他们都到哪儿去了?那信号弹为什么还没来?”

“九弟,我拦住他们,你快上独秀峰,甩掉追兵我们再会合!”

此刻看着星空,那纯粹的黑蓝,像一盏熄灭了的灯,他又想起二哥钱唐的话——唐门子弟一个也不少。

“什么人,快去那边看看!”山贼的大喝声。火把扫近,白烟贴着石头飘过,握着铜环的手掌汗水淋漓。就在这时,林子里闪过一道黑影,手里却没有火把,兽一样逃走了,所见只剩一团漆黑。

会是大哥吗?那影子逃掉了吗?啊,越远越好,快快下峰去吧。大哥,记得为我报仇。冯唐哽咽了。喉咙渴得仿佛火烧,他体内有酒毒,从小就不能喝酒。可到这关头,他最想做的还是再痛快地喝上一碗,以慰平生。山贼的火把也离去了,就连他们也错过了冯唐,把他一个人孤零零地抛在这儿。冯唐做好了准备。

又有一个声音,还带着一种熟悉的酒香:

“九弟,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其他兄弟人呢?”

“大哥?”冯唐猛地睁开眼。是幻听吗?

阴影从左侧来临,远比这黑夜更黑,这星空更暗。

天上的乌云被吹开一角,月光恰好拍在这八台山这独秀峰上的这一块白石。

不是!

那欣喜还没来,他看见了,一双红漆般鲜艳淋漓的血手。逃脱死境的喜意,晴天一白,半仞绝壁从中空塌陷。

冯唐瞳孔猛然,口舌失声:

“原来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