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德胜门
京师九门,其西北曰德胜门,元之健德门也。洪武元年九月,大将军徐达改今名。
——顾炎武《昌平山水记》
在以宫城为中心,外建皇城,再建内城,构成了北京城内外相套的建城格局。宫城,即紫禁城,是北京城的中心,从这里开始,京城版图逐渐展开;也是从这里开始,帝王恩德、权力和政令,推向全国。威加海内,四夷咸服。
北端,有城门曰“德胜”,是内城北大门之一,连结着昌平至古北口一线。从明朝以来,战事集中在北方,皇家兵马从此门出发,意在讨“德胜”的美好寓意。
出了古北口,就算离开北京了。往北过山海关,到达“关外”。威猛的后金,自荒凉和苦寒的关外崛起,成功进军中原。自此,德胜门,迎来新的主人。
在秋高气爽,空气透亮的深秋时节,站在高耸的德胜门城楼上,向南眺望,可以看到远处若隐若现黄瓦林立们房顶。
葛罗听吉祥提过,在中国建筑的规制和纪律中,亮黄色琉璃瓦,是皇家专用物料。如果在哪里看到了这种瓦片修成的房顶,那它或为皇宫,或为孔庙。
“孔?”葛罗有点困惑,“皇帝为一个两千年前就死掉的教师,修了一座宫殿?”
在他看来,清国的国民素质,与最高统治者尊师重教的态度及行为,似乎不太匹配。
“推崇孔子——哦,中国人把贤者圣人,尊称为‘子’——与其说是教育,不如说是教化。这种教化作用,让清国人对于皇帝的忠诚,达到忘我。这种忠诚,看起来既无知又愚蠢;但是这也让他们更团结更智慧,让他们更愿意通过牺牲,来成全自己的信仰。”
“信仰?他们的信仰在哪里?我到过一些寺庙,也见到清国人念念有词地说‘阿弥陀佛’,但这不是信仰。”葛罗对吉祥摆摆手。
“信仰,吉祥,你最懂得信仰是什么。真不敢想象,在没有信仰的国家里,是什么在约束如此多的人。清国皇帝……唉……至少从这个意义上讲,我很佩服他,也很同情他。”
“中国人的信仰,”吉祥指着远处说到,“您往远处看,视线的尽头,是什么?”
葛罗先看看近处,再极目远眺。除了房子,还是房子。虽然这些房子,看着杂乱,但又仿佛隐含着秩序。是什么,他看不出来。还是那句话,中国的事物,没法用准确的、定义式的语言来解释,只能靠悟。可是,“悟”又是个什么东西?
吉祥看出了葛罗的困惑,他继续解释道:“尽头,是天和地的交汇。中国人的信仰,就在那里。他们相信鬼神。鬼在地里,负责惩罚;神在天上,负责赐福。中国人崇尚善恶有报,因此天地,就是他们的寄托,是他们的信仰。”
“可是我的视线尽头,只有皇宫。”葛罗眯着眼,向前探身,然后睁大眼睛,用确定的语气说:“是的,应该是皇宫。”
“完全没有问题!尽头,皇宫!中国的皇帝,叫作‘天子’,他们拥有上天赐予的无上权威。他们是人民的天,也顺理成章地成为了他们的信仰。”
葛罗把手摊开,苦笑两声后,走下城楼。他现在没心情和吉祥讨论玄妙的理论,他要抓紧时间想想怎样对付固执的富良,以及暴躁的额尔金。自己的美妙计划,让圆明园一场火给搅黄了。至于怎样翻牌,让牌局反转,还需要重新开动脑筋。
吉祥双肘撑着城墙跺口,俯视城市。方形的院落,方形的街区,整齐排列。中国的城市规划,历来沿用“营邑立城,制里割宅”的基本原则——用城墙围出方形城市;再将城市分割成四面规整的里坊,即街区;里坊内街道贯穿,东南西北,不偏不斜;街道两旁,修建庭院,通常也是方形。
“长官,特使先生真的看到了皇宫吗?这里除了房子,就是湖泊。”一名在城楼上巡视的士兵,走过来问吉祥。从他们所在的位置看去,时断时续的水系,南北贯穿在街巷中,为这个城市增添了灵性和生机。
几次路过北京,吉祥都没能亲见京城的运河和水系,如今站在高处俯瞰,与其说是补偿,不如说更增添了好奇和向往。
“心里有皇宫,眼里就能看到皇宫。”吉祥此刻觉得,中国人对心性的解释,用在葛罗身上,实在是太合适了。
“呃,您的意思是……”士兵听得晕头转向。
“我要先想好……”士兵双手叉腰,挺直胸脯,深呼吸之后,屏住。未足两秒钟,他就大口吐出,或者说,更像是“泄气”。毫无疑问,他还是没有看到。
葛罗也很泄气。按照他的计划,一方面要兑现承诺,撤出圆明园,并保证园内人员、设施的安全,把诚恳和大度的姿态做足;另一方面,将法军派往紫禁城,对真正的皇宫进行保护。
当然了,在保护的同时,也需要带走一些东西,为我所用:比如犒劳背井离乡、英勇战斗的士兵,讨好留在国内的妻子和家人,更要挑选惊世骇俗的珍品,献给国王和王后!
这一次,他下定决心,坚决甩掉额尔金和他那群疯狂的士兵!先同议和大臣立下约定,以退为进,服软妥协,主动承认错误,撇清和英国的关系;进而变被动为主动,取得单独进入紫禁城的特权。葛罗自信这不是难事,只需要几轮商谈,进军皇宫便如同板上钉钉。
总之,如此精密布局和谋划,必定出现异于圆明园事件的局面,成果会更丰厚!这次不是掠夺,是依照规则,依靠实力,取我应得!不不不,在圆明园也没有掠夺,都是英国人搞砸了一切!法国人无从选择,只能替自己的盟友背黑锅。
从德胜门到紫禁城,距离不算远,原本可以带枪骑马驾着炮,轻松到达。如今,遥看黄瓦红墙,仿佛缥缈的幻境,近在眼前,又触不可及。
虽说计划赶不上变化,但是机遇恰恰是藏在变化中。慧眼永远比抱怨和暴怒更值钱!
葛罗抓起桌子上锦缎装饰的官文,上书俊秀小楷,横看成行纵成列,美观工整,宛如书法艺术品。
“这是三年前,我们和清国政府签订的《天津条约》。”葛罗把文书递给身旁的孟托邦。
在他们看来,盖有两国君主大印或签名的文书,具有至高无上的权威。咸丰皇帝逃走时,不仅没有把它带在身边,甚至还丢弃在勤政殿的故纸堆里。清国皇帝理解不了国际公约的意义,甚至都懒得多看一眼,更不用说遵照执行了。
这是弗朗斯上交的“战利品”,他不想在哄抢中败给英国人,可惜勤政殿的火拼和火光,没有留给他更多时间、精力和胆量,去鉴别文本、书籍的价值。有啥拿啥吧,反正圆明园里没有垃圾废物。
他也咨询过吉祥,然而对方让他把这张漂亮的黄缎子交给将军,并说自己留着没意思。
没意思是什么意思!弗朗斯想质问吉祥。瞥了一眼神父苍白、冷漠的侧脸,他翻了翻眼珠后,不再开口。
回到军营左思右想,反复翻看。满纸黑字,它不认识你,你不认识它。弗朗斯意兴阑珊。既然上司会喜欢,索**上去讨个人情,或许还能抵消一些放火烧园的罪过。
“所以,额尔金爵士的暴怒,也有他的道理。”孟托邦把《天津条约》放回桌上。
“我记得吉祥说过,皇帝是个可怜的苦命人,毕竟中国现在既不富有又不太平。但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清国皇帝傲慢自大,又愚昧无知。他们不懂国际公约,也不打算遵守。他和他的大臣,眼里只有所谓的‘面子’——缔约是为了面子,毁约也是因为面子。仿佛坐下来签约,就是为了彰显清国的胸怀,照顾远道而来,观光献礼的外国客人;而说到执行条约内容,哼,凭什么执行,反正咱们走了,这里还是他们的地盘,还得他们说了算!这就是皇帝的想法!”
葛罗苦笑着听完孟托邦的长篇大论。虽是气话,但也有道理,与额尔金爵士暴跳如雷时,理由如出一辙。
“荒谬、无礼、出尔反尔的骗子皇帝!《天津条约》当做了废纸,派去的使者遭到侮辱!我要让国际社会看到,我们在行动,在维护权利!联军是正义之师,绝不是他们口中的强盗!”
“规则!规则!任何事物,都要遵守规则!规则才是这个世界安全存在的依据,规则不能被打破!如果规则受到破坏,一定是某方的实力,超过了对方。就是建立新规则的时刻!否则社会没法运行!”
“说我们的条约不平等,是要挟!他们磕头下跪的礼节,不接受使臣觐见,不设立使馆,不让我们按照正常途径进京,这又算什么平等!别和我提朝鲜、越南、日本,这些都是暂时的。用不了多久,这些国家会同意我的说法,会赞成我的态度,会支持甚至会参与我的行动。走着瞧吧!”
不愧是国际象棋高手,时时处处,口口声声都是规则。一面要制定和执行明确、完备的规则,一面还要剑走偏锋,占尽实惠。葛罗心里暗想。两国联手起兵,对清国用兵,这已经是第二次。跟着英国,自己沾了不少便利,但也多少让人觉得,法国是个跟班。所以葛罗要利用这次进入北京的大好时机,不说在世界历史上划下光辉一笔,至少也要打开本国外交新局面,为自己的政治生涯添上一枚重量可观的砝码。
“清国只是一艘招摇的破船。他们引以为傲的文明和盛世,只不过是臆想和幻境,是他们编造的自欺欺人的梦境。封闭、排外和千百年来一贯的优越感,让他们胆怯,不肯醒来。所以清国自诩的文明,哼,早就消耗光了。我在这个国家只看到了野蛮。”额尔金的声音,余音不绝。
葛罗咂咂嘴,打开红酒的瓶塞,往两只金属的杯子里倒满酒。两只杯子一模一样,表层均匀地镀满黄金,呈现出哑光质感。外表面是中国传统的掐丝装饰,图案精美,工艺精湛,显示出匠人的用心设计、巧妙安排和精工细作。将实用性和观赏性集于一身,是中国器物的典型特征。
“非常好的杯子,不容易碎。用这种杯子品尝红酒,将军,你是第一人,可以开创历史了。”葛罗把酒杯递给孟托邦,等对方品尝后,才说道。
之后,葛罗金杯靠近唇边,闻了闻红酒的味道后,对孟托邦说:“野蛮,总是要被文明替代或征服的。你可以用更野蛮的方法,比如武器和杀戮;也可以用文明的方法,比如公理和宗教。在我看来,后者更加高明,也更难。”
“也许吉祥是对的。我们应该看着这座城市这个国家,向往它,仰慕它,爱上它。”孟托邦抿了一口酒,接着说:“融入它。如果能够不用开枪,我真的愿意试试。哈哈,太可怕了,没有了尚武精神,我还能算个军人吗?!”
“嗯。尚武精神,这很重要。他可以让音乐家变成粗鲁的武士!哼哼!”葛罗说完,孟托邦心领神会,大笑起来。
他明白葛罗所指的音乐家,正是英军总司令格兰特将军。参军前,他曾是一位大提琴演奏家,在英国很有些名气。
“吉祥?你刚才提到吉祥。他现在在干什么?从城楼上回来后,我就没有看到他。”葛罗问。
“他在治愈创伤,从身体到心灵。聆听忏悔和感化民众,他忘不了神职。葛罗先生,他第一时间穿上了军装,但是未必能迅速进入角色。”孟托邦答道。
“哦?”
“这么说吧,爱上一个城市比较难,但是爱上一个人也许很容易。走着瞧吧。”
平安努力了几次,都没能完全睁开眼睛。她觉得自己身体很沉,头很沉,连眼皮也仿佛被铅块压着。她只能眯着眼睛,感受着外界的微光,偶尔转动一下眼球,试图在一片模糊中寻找到熟悉的人和物。真是太累了,眼皮和眼球的运动,都会耗尽她的体力,让她再度陷入昏睡中。
这一次醒来,平安决定先不为难眼睛。在闭目养神中,她惊喜地发现,自己的听觉还算灵敏,即便是轻微的脚步声,也能被耳朵捕获,更何况是嘈杂的人声和不明来由的撞击声。
即便有了听力,平安还是沮丧透顶。因为所有的声音,无论她怎样专注聆听,都听不出其中的内容。完全听不懂,难道是到了阴间,鬼话连篇,凡人不懂?
“可以醒来吗?我已经检查过了,放心,你活得很好。”
她从被窝里做起,环顾四围。陌生的屋子里,一位英俊的外国男人,对自己讲话。她惊得踢开被子,直接从**跳起来。刚站到地上,便觉一阵天旋地转,头重脚轻,眼前一黑,又坐回到**。
“哎呦我的妈呀,还是见鬼了啊!见鬼了。”平安用双手覆着脸,低声咕哝着。
“我该怎样做,才能让你觉得,嗯,我是个人,平安。好像每次见面,你都摆出一副见到鬼的表情。”吉祥走到平安面前,一只手按住了她的肩膀,希望给予她安抚,也给予她力量。
和上次不同,吉祥能够感觉到,这一次,她瘦弱的肩膀没有颤抖。他俯下身子,把脸贴近平安。
平安猛地闪身,惊跳到稍远处,在他触不可及的地方站定后,大叫:“你是不是说‘检查’来着?你怎么检查的,你说啊说啊!信不信我敢跟你拼命!”
看到吉祥没有反应,平安一时手足无措。她正想着,自己口出狂言必定要激怒对方。一场恶斗,暴风骤雨,估计是躲不过了。
可是对方既不出手,也不动嘴,看来要么是没听懂,要么就是憋坏水儿呢。反正被俘虏了,生死由不得自己,拼了算了。平安深吸一口气,放开嗓门:
“我没枪没炮,没功夫没帮手。我打不过你,但是我不怕你!来吧!来吧!”
吉祥双手抱在胸前,看着眼前手舞足蹈,暴跳如雷的平安。这真是个直爽伶俐的女孩,讨人喜欢,更让人心动。怜爱充满整个胸腔,仿佛掏不空自己的心。
洋人的脸,在中国是一个奇妙的存在。每当自己出现在人群中,有人好奇,有人偷笑,互相指点,互相耳语;如果再加上一身戎装,各色各异的目光里总要包含着恐惧。可是平安没有,她不恐惧,她只有纯净,如果这片纯净如水的眼光中,必须有些其他内容,那么一定是疑惑。发生的事情太多,太复杂,对于这样一个活在深宫中的少女,凭你有怎样真诚和耐心,也很难为她解释清楚。
“放心,没碰过你。我指的是……”吉祥指了指平安的衣领,平安用手捂住脖子,狠狠瞪了吉祥一眼,“刚才没碰过,现在也不打算碰你。你很累,睡着了,就是这样。看你现在的样子,我对我的检查结果充满了自信。”
“哎,你?”平安指着吉祥手背上的伤疤说。
从血红到深紫,再到如今的褐色,第三次看到这条痕迹时,平安已经可以记起它,并由此想起眼前这个人——他有着温和的表情,英俊的面孔,和**的笑容。奇怪啊,闯入者、掠夺者、杀戮者,就算不是牛头马面,好歹也得胡子拉碴,满脸横肉啊?世道混乱,强盗也长得不专业了!
“看来我需要重新自我介绍。”吉祥微笑着靠近平安,平安赶紧把手收回,重新捂住脖子。“请叫我吉祥。嗯,我们的名字,听起来很像。这样真好。”
此刻的平安,非常懊恼,沮丧。记忆慢慢复苏,愈加清晰和完整。他没有亲手杀掉常妃、小团子,没有烧毁安佑宫,没有开枪、防火和抢劫。在一次次危难中,她始终受到他的保护和关照。但是他毕竟是洋人,带着军队和火器杀进圆明园,他有生杀予夺的能力,有以烧杀抢掠为乐的伙伴,有逼走皇帝,侮辱同胞,毁灭祖业的前科。面对这样一个人,如果不能发自内心去痛恨,不能舍生忘死去搏斗,至少应该害怕、恐惧、瑟瑟发抖、浑身发冷吧?
现在这样一替一句地聊大天算什么!平安啊,你整个儿就一个没骨气、没良心、没脸没皮的傻大胆!常妃娘娘若天上有知,怎是一个失望了得。常妃,对了,平安突然想起了什么。她停止胡思乱想,抓住吉祥问道:“吉祥大人……”
吉祥学着平安的样子,移开了她的手。中国人讲究‘男女授受不亲’,他必须顾及姑娘的清誉。此刻他心里又多了几分佩服。他相信,她此刻便是妥协,与其说是勇气,不如说是一种超强的适应能力,是一种宽容。
葛罗总说中国人狭隘,短视和封闭。但是在吉祥看来,中国人拥有强大的变通能力,这才使得他们能够在复杂的国际环境下,始终保持原有的体制和生存方式。当下的故步自封,只是因为疼痛困住了中国人的行动,一旦决定改变,他们将爆发出无穷能量。觉醒,试错,牺牲,并愈发强大。平安就是这样的代表,一个孤单、娇弱的女子尚且能做到,更何况广阔国土上的亿万民众。
“吉祥大人,请问你有没有看到一个包裹,昨天晚上……昨天……也可能是前天,或者再早些。唉,反正不知道我到底睡了多久……”平安把手缩回来,交握着垂在身前。除了“傻”,她找不到其他字来形容自己。
“对我很重要。虽然是我家娘娘的,但那是先帝留下的。唉,说着些,你懂不懂啊!”
“放心,都很好。完璧归赵。”吉祥从桌上拿起包裹,塞进平安怀里,“‘完璧归赵’,你懂不懂呢?”
“懂。”平安低声哼了一句。虽说是没怎么读过书,但是跟着主子侍书听戏,闲坐浅谈几年下来,也学了些成语诗句,名言谚语。
“《完璧归赵》《渑池会》《负荆请罪》都是有名的折子戏。哎,你懂不懂!”平安突然来了精神,顶了句嘴。
就算是半懂不懂,也轮不到黄毛绿眼的洋人指指点点。她心里不服气地想。
好久没和人斗嘴了。放在往常,下了差事,大家总是聚在一起,笑闹一场。就算在差上,不是还有小团子吗?不分出个胜负,就不算完。
“不用劝,由着他俩人闹。咱们看戏。”常妃笑着止住小圆子,“比《十五贯》热闹。”
“什么《十五贯》。娘娘,分明是《窦娥冤》!”平安分辩道。
“那我就是《击鼓骂曹》!”小团子立马反驳说。
常妃拍着腿,招呼小圆子:“来来来,站站这里。今儿咱们有福气,屋里摆开堂会了!”
平安抱着包裹,任由往事浮现。突然,小团子离开的背影,出现在眼前。小圆子躺在血泊里,常妃娘娘跌倒在地,还有更加惨烈的景象,清晰的模糊的,一起袭来。
“安佑宫!大人,我们到过安佑宫。你的手下点了火,然后……然后呢!”
“他们都死了。”
他们都死了!鸿慈永祜,圆明园里最神圣的地方。不该有人去撼动列祖列宗的安宁,不该有人错过列祖列宗的护佑。可他们依然都死了。
“是的,安佑宫。他被烧毁了,我的士兵去看过,里面有上百人,都没能活下来。我很抱歉,平安。”
平安安静地滴着眼泪,她咬紧下唇。上百人惨死是什么样子?他们会不会很疼,会不会很热;是像小圆子那样死不瞑目,还是像常妃那样面色惨白;他们为什么不喊,为什么不逃;谁会安抚着谁,谁会埋怨着谁。彩铃,你会孤单吗,你的平安姐姐,好想拉着你的手,因为姐姐知道你怕。
“弗朗斯不知道宫殿里有人。否则,他不会防火,他会让他们都活着。我真的很抱歉。”
平安慢慢走向门口,突然拉开门,冲向室外。她控制不了自己的眼泪,更控制不了自己的脚步。她只想跑,一路跑,也不去想目的地,就是跑,跑,跑。
士兵们正在休息。这些天来,除了日常巡逻和守城,他们通常都处在一种放松的状态。要么是反复把玩或者互相炫耀到手的宝贝,要么是等着吃饭,要么就是吃完饭后,继续把玩和炫耀。
远征战役,果然意义独特,流血牺牲,发财致富。跨越重洋长途远航,在风浪中吐得七荤八素,或者在风平浪静看着漫无边际的海面,枯候着地平线时,他们谁都没有想到,自己将一路高歌猛进,战利品是做梦也想不到的珍宝。想要计算这些珍宝的身价,就更是做梦。
“真是梦境啊!一个仙境里的花园,神秘的宫殿,还有无穷无尽的宝贝。我……难道我又回到梦里了?”士兵们三三两两围成几堆,正在交流感受。
一名士兵正说到激动处,看到平安突然出现在军营里,立刻止住话语。其他都士兵循着他的视线,紧盯住平安。
“小野猫!不知好歹的疯子,贪生怕死的笨女人!呵呵,我们又见面了!”弗朗斯一边说,从人群后面走出来,他双手叉腰,歪头看着平安。
虽然语言不通,但是平安还是读懂了他目光和表情里的嫌恶和鄙夷,不禁吓得一哆嗦。她搂紧包裹,慢慢后退。
吉祥打开门出来,与调头往回跑的平安,撞了个满怀。平安紧贴着吉祥的胸膛,她在他手臂的力量中,感受到安全。
“哈哈哈哈!先生们,除了梦境,还有好戏看!英雄救美,还猎人和猎物?”弗朗斯使劲鼓掌,其他士兵不敢回应他,只是各自带着一脸懵懂,看着长官怀抱着中国女孩。这样的场面,太超出他们的想象了,看来今天晚上必须写一封家信,给远方的亲人报个平安,顺便讲个故事,里面充斥着狗血的剧情。
吉祥轻推平安,看她走进屋里,才来到弗朗斯面,直逼视着他那张胡子拉碴、皮笑肉不笑的脸,严肃地说:“只要不去碰她,不去伤害她,随便你怎样说。”
“还有你们!”吉祥伸手指向人群。士兵们纷纷散去,他们既没兴趣围观两位长官的明争暗斗,也没胆量挑衅两个人的耐心。有这个时间和精力,不如躺在帐篷里,预测一下后面的好戏。
平安把包裹轻轻放到**。又是命悬一线,依然是吉祥出手相助。她心里觉得古怪,如果自己就此死掉了,或者在之前几次死掉,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可是她还活着,只有她是活着的,只有“活着”,才是不正常的事情。
“我做错什么了吗?不对啊,做错事情,就该死了啊……那就是做对什么了?……我到底做什么了?”
平安用力捶了捶脑袋。“拍脑袋是件很愚蠢的事情。”吉祥已经走进来,“在这里我可以保证你的安全。出去的话,就不好说了。”
“嗯。明白了。”平安抬头看了一下吉祥。他可真高,站着的时候,自己只能达到他的肩膀。坐下仰头看,脖子都会难受。平安低下头,叹口气,应付了一句。
“我要去葛罗先生那里看看。你可以睡一觉,明天我送你回去。”
“回哪里?”
“这个……我听你的安排。”平安的疑问,让吉祥又是一阵心痛。圆明园的大火还没有停,不断有人死去。天堂变成了地狱,神话变成了诅咒;平安的家,如果圆明园可以算是家的话,那里已是废墟。
“你是要出去吗?还回来吗?”
“如果我回来了,你还会睡吗?”吉祥半蹲下来,眼睛刚好看到平安曲线玲珑的下颌。“休息吧,我不想惊扰到你。明天见。”
“还有,不用叫我‘大人’。”吉祥已经走到门口,他停下来,背对着平安说。
平安使劲地点头,虽然是对着吉祥的背影点头,但是她确信,对方一定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