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安乐渡

故事,皇帝在圓明園御舟徐行,則岸上宮人必曼聲呼曰:“安樂渡。”遞相呼喚,其聲悠颺不絕,至舟達彼岸乃已。文宗出狩時,穆宗尚在抱,戲效其聲,上撫穆宗首曰:“今日無復有是矣。”言訖,潸然淚下,內侍等皆相顧悽惶不已。

——《清稗类钞》

初夏,圆明园里,翠彩层叠,水波**漾。九州清晏之外,闪着粼粼波光的福海。平安跳上一条摆渡的小船,对身边的船夫说了句“有劳公公”。船橹摇动,巍峨的宫殿逐渐远,逐渐隐没在柔美旖旎的花红柳绿中。

她手里拿着一个锦盒,里面装着名贵的补品。这是当朝君主咸丰皇帝,赏给宠妾玫贵人的。送补品倒不意味着收礼之人,身上有什么该补养的地方。丸散膏丹再名贵再稀罕再有旷世神效,也不过是帝王眼里的“爱物”,把它赠予“爱人”,与其说物尽其用,不如说物尽其心。

玫贵人叫平安过来,是把金贵的叶片果干混合物,送给平安的主子——常妃。其实常妃这个称呼也不准确,应该是常太妃才对。常妃赫舍里氏,是先帝道光皇帝的常贵人。当今皇帝即位后,加晋了常妃。

虽然是差了辈分,但是常妃和玫贵人两人,素来交情甚好。平日里常聚在一起谈天,有了稀罕有趣的物件会拿来分享。

玫贵人生了皇二子后,身边人手不够,常妃自己的贴身婢良宵,送到玫贵人身边,给她伺候月子。前朝这边是喜得皇子,后宫这边是和睦友爱,皇上皇后心里满是喜悦和希望。宫内一片上下齐心,宫外,想来也该物阜民康吧?

可惜皇二子福薄,出生未满两月便夭折了。皇上宠爱玫贵人,常妃心疼好妹子,于是良宵成了玫贵人宫里的人,继续伺候她。常妃觉得这样很好,她那里日子简单,有一个平安就够了。宫里也是过日子,何苦多个人多口饭呢。皇后拉着常妃的手,感谢太妃宽厚仁爱,给小辈们做了典范。玫贵人也就满脸泪痕地应允了。

“娘娘,玫贵人给您的。说是吃着方便,不用熬放在壶里加开水焖就行。”平安说完,将手里的锦盒,递给身边的小太监。小太监刚要走,又被平安喊住。“哎哎,小团子,玫贵人说了,这个里面有十个小袋子,每个袋子里的材料,就只喝一泡。喝完扔掉啊,再泡就没效果了。”

“平安姐姐啊,你能换个地方絮叨吗?没看咱们娘娘不舒服啊!可算是你刚才不在,娘娘还能得空清净会儿。”

这几日,常妃老毛病又犯了,胸闷,肩痛,后背也痛,这会儿还卧在**。平安走到床边,拿起绸扇给她扇风。常妃按住平安的手,摇摇头,“要那么清净干嘛。热闹多好。人活着就得热闹,等死了以后有的是时间清净。”

“瞧您这话!您离死还远着呐!好好儿的啊,不能瞎说。夏天不就是闷吗,谁都胸口里难受。”平安摇着扇子,常妃眯着眼睛,在感受微风从扇面四周汇聚,再加上一束束游丝般穿过丝绸纹理的气息,凉爽又带着层次,仿佛是掌心拂过面庞,高手到皮肤的纹理,感受着皮肤的温度。

常妃深呼吸了几口,换了一个让自己舒适的姿势。

太监小圆子把一盆开得娇艳的花,放进屋里。他一边调整着花盆位置,一边对着平安和小团子打趣道:“平安姐,前儿个皇后娘娘给送来个鹩哥,说是嘴巧,能学话。可咱们主子就是没要。我就琢磨啊,娘娘这是不是图清净?”

小圆子停下来,假装干两声。看到平安脸上的好奇表情,立刻来了精神,“后来明白了。有了咱们平安姐,还要那鸟儿干啥!哈哈哈哈!”

“行啊。回头内务府的公公们来修房添瓦的,我就不让人家带梯子了。瞧你那细胳膊细腿儿的样子。”常妃听闻,慢慢睁开眼睛,瞧着小圆子。这孩子年龄不大,十六、七岁上下,挺大个子,虽然算不上皮包骨,但身上的确没有多少肉。再加上天生胳膊长腿长,且又细又直,细脖子上顶着个小脑袋,非要往上面联想,倒真像个梯子。想到这里,常妃噗嗤一声笑了起来。

“我说小梯子……哎呦不对,小圆子啊,你可快多吃点吧。长长肉,回头外人看了,还以为你在我这里受了多大委屈呢。”常妃笑着打趣道。主子笑了,屋里其他人也跟着笑起来。

待屋里笑声退去,平安凑近常妃,轻声问她:“娘娘要是觉得屋里闷,要不我陪您出去转转吧。”

“算了,我是睡会儿。小团子小圆子,你俩先出去吧。”看到两人退到屋外,常妃把平安拉近自己身边,“平安,我这里有几句话,你帮我带给皇后娘娘。”

平安点点头,看着常妃表情凝重,心里不禁一紧,慢慢收起了笑容。

平安进宫已经三年了。她家中属于内务府包衣三旗,在参加了内务府选秀之后,就进了宫。外人眼里,平安此去,皇家奢华富贵就算碍不着她什么事儿,多少也能沾光;只要不惹出乱子,不出三五年,皇后和小主儿们一开恩,指一门对的好姻缘,便可以出宫自立门户,光耀门楣了。

其实身在其中,除了吃得饱穿得暖,居有定所以外,平安觉得,多加心眼和多加谨慎,才是宫中生活的主流。姑姑和公公们一路带着,言传身教,说复杂,是形形色色、条条框框各种规矩礼节程序;说简单,就一句话:眼里要有活儿,嘴里少说话。可惜平安总在私下里叫苦不迭,自己这张嘴,管不住啊。

不过自己算是运气顶顶不错。常妃娘娘生性柔和,不与人争。用主子自己的话说,就是不与命争。十几岁的年纪入宫,起点不高,就是个贵人。皇上丈夫的面还没见过几次,在青春壮年里就升级做了太妃。

新君后宫里,总是春意盎然。太妃,寡妇小老婆;连带她们住的宁寿宫,也不过一个寡妇大院。“太”字,在皇家家法里,体现了尊重,更暗示了纪律:除了安分守己地一年年活下去,其他,与你无关。

平安的搭档,除了之前去了玫贵人那里的良宵,就是太监小团子和小圆子。好在这也是两个心里杂念少,嘴里废话多的人。和平安性子相仿,当然合得来,在一起干活,便多了些轻松愉快。

两人原名,一个叫沈正,一个叫舒林峰。按照规矩,就该是“小沈子”和“小舒子。常妃觉得这个叫法怪怪的,两个也不愿意占主子的便宜。于是,喜欢踏实日子的常妃,给两人改成了“小团子”和“小圆子”,讨个吉利。

第一次听到两人的名字,平安还是哈哈大笑起来。她可没有想起“团圆”二字,脑海中飘过的,是一屉热乎乎的糯米团子,和一碗又软又甜的酒酿圆子。毕竟新人见面,初来乍到,开玩笑就不合时宜了。于是平安暂时按捺住心里的联想,只等日后熟稔了,再好好取笑回来。

冬天的紫禁城,春夏秋三季的圆明园,是平安这三年来生活的路径。皇家不是成天有钟鸣鼎食、礼乐喧嚣的排场,也不是人人都可以喜怒无常,生杀予夺。前朝里的君临天下和暗潮涌动,到了后宫,都仿佛化作了一池春水,波澜不惊。

可是在时局动**,内忧外困的时代里,无论前朝后宫间的高墙怎样厚重,君臣的手掌怎样有力,火药味道和烟尘,总是能挣脱出来,弥漫开来;遮住清泉碧水,遮住佳丽的笑颜。

人缘好又包打听的平安,大概知道些外面的战事,但是所谓洋枪火炮,通商赔款,她搞不懂。在她看来,洋人就是矫情,给僧格林沁亲王和肃顺大人添堵,不是自找麻烦吗?大清国就在这里摆在,数不清的人,打不光的兵,开船来个万八千人,不是送死是啥?

常妃直说她傻,告诉她这次恐怕要大难临头。“亡国”二字怎么听都像是玩笑话,在大清子民心中,这两个字早就蒙了一层灰,跟扔在犄角旮旯里的笤帚疙瘩没区别。

常妃满面愁容,看着不像随口一说。平安自然心头一紧,臆想中刀枪的寒光,让她情不自禁汗毛竖起。更何况,这次是吐着鬼火的西洋火器。

咸丰皇帝看着书案上成堆的奏折,心中一阵悲苦。祖宗留下的基业,爱新觉罗的江山,怎么就变成了奏折中那副面目可憎、可悲又可怜的样子。以往各位祖宗皇帝的奏折都是什么内容?有报喜的,有报忧的,也有报喜不报忧。可是轮到自己,居然全是报忧的!

还有比报忧更惨的呢。比如报丧的!

早前是江北大营被攻陷,如今大沽炮台被攻陷。将领死的死、逃的逃,士兵血祭沙场,百姓家园尽毁。他自问自己虽然比不上祖辈的雄才大略、开疆拓土,但总能算个勤政爱民、恪尽职守的守成之君。到底自己的罪过在哪里,才遭到老天如此惩罚?!更何况,这番惩罚,是以帝国的疆土和臣民的血肉为代价。

他拿起手边的实录翻看。中国人讲究“敬天法祖”,而遵守先帝祖训,参考和参照实录中的先例执政,则一直是皇家的传统。于是,阅读前朝实录,便成了皇帝亲政后每天必做之功课。

时代真是变了,洋人更是变了!乾隆爷那会儿,四夷咸服,马嘎尔尼使团尚要被天朝上国的威仪震慑,跪拜觐见;自己的皇帝爸爸,虽然国门被英炮轰开,倒也能退兵于广东沿海。可是自己呢?英国来了,法国来了,俄国美国都来。打也让他们打了,赢也归他们赢了,怎么还不听劝!如今,他们要一路进京,我这个正牌皇帝,倒要给他们腾地方。

变变变,都变了!天下变了,臣子变了,洋人变了,是不是就剩自己没变了?咸丰放下先帝的实录。那里面找不到答案。

他反复思忖着昨天僧格林沁上的一道密折——大沽炮台失守,天津被攻陷。联军正在日夜兼程前往北京。尽管旗号好听,是进京觐见皇帝,同时商洽换约事宜。但兵马枪炮一路跟来,与其说是“进”,不如说是“侵”;与其说是“商洽”,不如说是“威胁”。

说到这里,僧王话锋一转,建议皇上前往木兰秋狝。围场接近蒙古诸王封地,那里是清军精锐蒙古骑兵的地盘,一来可以保护皇上安全;二来如果京师局势骤变,或可偏安东北一隅,将来励精图治,卷土重来。

“这是什么意思?”咸丰跌坐在明黄色的龙榻上,用干哑的声音,询问面前的军机大臣们。但是没有回音。

“就是守不住了,让我逃!大清国呢?京城的百姓呢?怎么办?带着一起逃?”

一连串的问话后,勤政殿里的气氛愈发压抑,就连大臣们咽口水的声音,都分外清晰。

“亡国之君啊!百年之后,朕列祖列宗眼里,算个什么?!千百年后,在你们的后世子孙眼里,朕又算什么?!”

“皇上春秋正盛……”听他话不吉利,一位大臣话连忙接言。可是话没说完,咸丰皇帝便把一桌子奏折都推到地上。稀里哗啦的响声之后,大臣住了嘴,其他大臣和他一起跪倒。纷纷着地的膝盖,仿佛重现着奏折坠落的场面。

那么就坚守吧,就眼看着兵临城下,炮轰禁苑吧。往好里说,自己身陷囹圄;往坏里说,一旦洋人铁了心要亡国灭种,自己就等着挨枪子,血祭龙旗吧。原来宋钦宗三十年牢狱,明英宗土木堡之变,不是遥不可及的历史,而是近在眼前的教训。

感叹过后,再看大臣们青灰色的面孔上滴溜溜转动的眼珠,分明都写着同样的一个字:

走!

咸丰闭目养神良久,睁开眼睛。他起身推开门,大步向前走去。守在门口的太监一路小跑跟着,一边走一边用试探的口气问:“皇上,那些折子……刚才军机处过来问了几次……您看是……”

“留中!留中!”咸丰皇帝喊了一嗓子,又加快了脚步。

太监口中的奏折,有请战的,有劝战的,总之都是一个意思,皇上不能走,镇守京师,与民同在,战斗到底。晚了,晚了……咸丰悲苦地想。现在最要紧的,就是布置出逃,哦不,秋狝事项。这样一来,与战有关的奏折,除了留中不发,也没有其他处理方式。

太监在皇帝的喊声中愣了一下,马上又问:“皇上,咱现在去哪?”

“去皇后那里。”

“今儿不是初一十五啊?”太监自言自语道,而后立即自己掌嘴。按照皇家惯例,每月的初一和十五,皇帝必须在皇后寝宫过夜。其他时间,则由皇帝按照自己意愿,选择妃嫔侍寝。

不过规矩是规矩,实际操作起来,主要还得看皇帝老爷子的心情。所以,自罚两个大耳光,太监也不委屈。皇上自有安排,太监操哪门子心啊。

虽然只有二十来岁,但钮钴禄氏位居中宫之首,已经快十年了。超出年龄更超出同龄人的成熟和稳重,使她这位一国之母、后宫之主,获得了一边倒的好评。若论母仪天下、举止高雅、行为得体、宽厚待人和家法严明,这位年轻的皇后,既没给前辈丢脸,也说明皇家没有看走眼。假使风格延续,她毕将成为后世称颂的一代贤后。

主持后宫不易。但说起为后之道,也不外乎“仁”和“智”二字。既要宽容仁爱,体谅年轻妃嫔们的心境,呵护皇子公主,孝顺太后太妃;也要头脑灵活,摆平后宫粉黛、莺莺燕燕们的小心眼。拿捏和平衡的好了,威信和威仪也就有了。

可别觉得大内森严,密不透风。其实皇家的是是非非,尤其是后宫大事小情,早已成为天朝上下、全民皆知的“秘密”,常年位居“风流韵事”排行榜靠前位置。风流是皇帝的风流,韵事则多半与正牌妻子,大清国母无关。对此种情况,钮钴禄氏应付地可算得心应手:

皇帝丈夫的个性她了解。专宠的不外乎是丽妃和玫贵人,但是对于丈夫的好奇心和新鲜感,钮钴禄氏则是“放水养鱼”——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少点干涉和罗嗦絮叨,皇上自在,妃嫔们自然就是雨露均沾。于是乎那些争宠的手腕伎俩,阴谋阳谋,也就鲜见于自己主持的后宫了。偶尔遇到皇帝跑偏,沉湎声色,废弛朝政,皇后总要先拿出道德、道理、圣训,规劝丈夫。而后才是出示家法,教育一下姐妹搭档。

有了这样一位好脾气又不好惹,没冷脸、不上刑的“管家婆”,无怪乎坊间对咸丰皇帝的评价,是“风流的明君”。风流归风流,皇帝还是好皇帝。百姓头上是明朗的天,皇后功不可没。

可是一想到昨晚上,丈夫左一句“逃”右一句“亡”的,从夜里到天亮,她眼里就没断过泪。丈夫是“逃跑的皇帝”,是“亡国之君”,那自己成了什么?还说什么“功”。

皇帝没脸见列祖列宗,她就有脸了?试想自己百年之后,该怎样面对诸位祖宗,有何脸面接受后世子孙的祭拜?咳,想什么百年之后。要是亡国了,自己恐怕就是个死无葬身之地,外加断子绝孙。孤魂野鬼的,去哪里见祖宗,荫后辈。

平安走进寝宫时,钮钴禄氏刚又淌了一阵泪。苍天啊,带着后宫众妃嫔、仆从,仓皇出逃,真是200多年来头一回!别说没有经验和参考样本,光是面对如此惨痛的现实,就够自己扛一阵了。

太妃的宫女跪在眼前,她只能先收拾好自己的情绪,拿出该有的仪态,正襟危坐,耐心等她交待,此刻过来,所谓何事。

宫里宫女众多,但是她仍然有印象,常太妃身边有位聪明能干,说话风趣,还不认生的活泼女孩。

“你们主子是什么意思?没事儿,但说无妨。”皇后叹了口气,刚才的激动和委屈,这会儿平复了很多。

“回皇后娘娘的话,太妃的意思是,此去木兰围场,路程遥远,又逢国事纷乱、家事繁杂。皇后娘娘孝顺仁厚,多添个人,就多了许多事,麻烦也多,所以……”

“木兰秋狝是皇家大事,也是我分内之事。太妃理应前往,照顾太妃也是我的本分和荣幸。让太妃千万不必外道。”皇后打断了平安,但是语气里的力不从心和面孔上的哀婉凄凉,平安已经听在耳中,看在眼里。

“皇后娘娘多虑了。常妃娘娘从夏天起,一直心里憋闷。入秋后身体愈发沉了。后背、胸口、肩膀,时常就疼。她身体不便,留在宫里休养,一来是养病,二来还能帮忙看着,免得这园子里宫女太监,人多手杂,坏了您多年的纪律。您和众位娘娘这一走……哦其实,也走不了几天,所以常妃娘娘请皇后娘娘您不必记挂。说话也就又见面了。”

平安稍有些哽咽,马上又控制着,调整回轻松的语气。她抬起头,看到皇后泛红的眼眶,赶忙解释道:“奴婢不敢乱讲国家大事,但是为奴多年,承蒙皇后娘娘教诲,也懂得皇上治国不易。现在世道纷乱,皇上和娘娘您辛苦支撑。秋狝是祖制,这么多年,皇上勤政,不曾……”

皇后的腮边,又是两行泪水。平安赶紧收住口中的话,俯身一边磕头一边说:“奴婢说错话了。还请娘娘责罚。娘娘要保重身体,可不能伤心。”

“你也没说错什么。起来吧,别瞎想。本宫也不是小性儿之人。平日里,你就比别人多几分伶俐,现在宫里宫外发生了什么,也没必要瞒着你和太妃,瞒也瞒不住,瞒也没意思。”皇后端起身边的茶碗,到了嘴边又发现里面已经没水了,只得放下。站在一旁侍茶的宫女赶忙上前,给茶碗里添上了水。

“名为秋狝,实为避祸。”皇后咽下茶水,“洋人离北京不远了,不走,说不定命都没了。请太妃尽早收拾准备,随皇帝前去热河。于先帝,是个交待;于我,是尽晚辈的孝心;于咱们,也不枉主仆一场。”

“娘娘这话不对。”平安待钮钴禄氏将手中的茶碗放好,才又说道,“此时京城仍是燥热,而木兰水草正丰,天高气爽,野物壮硕,是个避暑和行猎的好时节。咱们大清国兵强马壮,将士尽忠职守。洋人来了,自有刀枪马匹拦着呢。况且,去热河就是避暑,过不多少时日,暑过您和诸位娘娘、小主,也就回来了。平安想着,常妃娘娘身体不好,禁不起颠簸……她也舍不得先帝。我们就守在宫里,守着列祖列宗……我们……等着皇上,等着您回来。”

平安一席话,说得皇后心中绞痛,也说得自己泪满眼眶。

秋分,天气突然凉了。昨天,人们还在暑热中,感叹秋老虎来势凶猛。今天早上,却是凉风习习,仿佛给这个漫长和焦灼的夏天,划上句号。圆明园大东门外的安乐渡口,宫女和太监们都在忙碌。他们紧锣密鼓地将各种物件装船,这些都是皇帝行猎时的必需品。

是的,行猎。大家在低声交流时,都会用到这个词。至于“避暑”,在这个秋凉的早上,没人愿意提起了。

前来送行的大臣不多。既不是因为他们胆子肥,或者是负气不肯来,真正的原因还在于皇帝本人。

过不了面子这一关,更过不了心理这一关,咸丰皇帝自然也就没让悉数通知各部院大臣,文官武将,亲贵名流。他不时会想起前几日,朝中老臣们跪了一地,痛哭着求自己不要丢下北京,不要丢下他们。说者老泪纵横,听者恸哭流涕。

朝堂之上,君臣同悲;宫墙之外,愁云密布。咸丰不想做昏君,他想励精图治,想爱民如子,想建功立业,想力挽狂澜。可惜想又能怎样,此一登船,从此也就背上千古骂名。保“名”还是保“命”,于君王将相,本是两难选择;但位置再高,总归还是“人”,私心俗念下,当然保命要紧。

看到皇帝由远及近走来,踏上龙船,站立在船头的甲板上,众人齐刷刷地跪下,俯首。龙船已经做好启航准备,后面的船队也整装待发。

“安——乐——渡——”

“安——乐——渡——”

“安——乐——渡——”

……

船队在此起彼伏的呼喊声中,缓缓启动。这是皇家的传统。皇家船队,向来由从安乐渡出发。起锚之时,太监、宫女一人接一人地呼喊“安乐渡”三个字。

美好的祝福,声音的接力,徐行的船队,与湖面的波光,头顶的艳阳,构成了一幅生动、华丽,又充满喜庆的皇家巡幸图景画。阴柔之声节奏稳定,连绵不绝。待到船队远去,消失在视野中,才逐渐止息。

”安乐渡!安乐渡!”一陈清脆的童声,混入了男声女声、半男半女声中。五岁的皇子载淳,在一只船的船头上边跳边喊,看来是对即将开始的旅程,充满了期待和好奇。

“小祖宗哎!您就要奴才的命吧!”一名太监冲上甲板,一把抱走了载淳。童声戛然而止,阴不阴阳不阳们“安乐渡”,声浪依旧,淹没了稚嫩的插曲,延续着王朝沉重的主旋律。

咸丰清瘦的身体剧烈地摇晃,泪水夺眶而出。身边的太监手疾眼快,扶住皇上,对着船工紧着呵斥了两声,让把船开稳些。咸丰止住了骂骂咧咧的太监。

“别难为他。船总有办法安稳,我该如何让日子安稳?安乐渡,以后再难安乐了。”话毕,他叹息着走向船舱。待要进去,又停住脚步,转身回望岸边。

身着官服宫衣的身影,秀美繁华的园林,这都是他的家,他的亲人,他的臣子啊!越是渺茫越是让人留恋。天子国君是不能犯错误的人,他的失误、委曲或放弃,代价是家国沦陷,血泪成河。一腔悲愤和绝望,无人诉,无处寄,忏悔无尽,万世绵延。

“安乐渡”的呼声里,有多少送别,就有多少哭诉。看着船队的远影逐渐消失,岸上众人的肩膀,都颤抖着,从轻微到剧烈。泪水滴在官员的马蹄袖上,滴在太监的手背上,滴在宫女的衣衫上,滴在安乐渡草木渐黄的土地上。

常妃紧按胸口,泣不成声。平安上前扶起常妃。“娘娘回吧,船都看不见了。”小团子小圆子看到主子离开,也赶紧起身跟上。

“皇上是回来接咱们,还是回头咱自个儿去啊?”小团子不知是在问谁,或者根本就是自言自语。不过话音才落,又引得平安好一阵烦。

“你这话就不中听!”平安回头瞪了他一眼。

“怎么不中听了?让走咱不肯走;他们走之前,也不给咱们个明白话。我可不得问问啊!”小团子反驳道。

“想听什么明白话?你有啥不明白?问我”小圆子推了他一把,把食指竖到唇边,示意小团子别再多话。

“嚯,问你,那我更糊涂了。”

“好,让你明白明白啊!也没人来接,娘娘也不跟去。知道你想出去,想在主子们面前撒野。可惜啊,木兰围场里,狐狸兔子黄鼠狼,欢实着呢。压根就没人想看你。省省心也省省力,留这里吧,过几天皇上就回来!”平安嘴皮子利索,小团子完全插不上嘴,小圆子噗嗤笑了一声。

“二皮脸啊,还笑!娘娘还淌泪呢。”小团子用力捏了小圆子一下。

平安紧张地看着常妃,把手帕塞回到常妃手中。常妃依然不语,擦了眼泪,继续向前走。看到常妃情绪还不稳定,她不敢放松精神,只能先把小团子晾在一旁。

平安陪着常妃向前走了几步后,突然停下脚步,回头朝着小团子,又补上了一句:“小团子,我看你就是待腻歪了,闹着想去外面。姐姐给你指条路,绝对是好地方,山明水秀,又清静又安全。最重要的啊,离皇上近。”

“特近!”平安又强调了一下。

小团子快步赶上平安,困惑又兴奋的问平安:“呦,哪儿啊哪儿啊?怎么个近法?还请姐姐指教。”

“马兰峪!这么样,好吧?”平安咯咯笑起来。

“平安,什么话!管住你的嘴巴。这可是对祖宗不敬!”常妃清咳几声,不让平安继续说下去。“小团子,陪我腻歪了?”

“我的好主子,您可别听平安姐胡咧咧。我就守着您,哪儿都不去。”

“守能守多久,很快就到头了。行了,回头我和富良大人说说,安排你过去。也让你长长见识,透透气。总算是给先帝们尽尽孝心,我也觉得蛮好。”几句话下来,刚才满脸悲戚的常妃,这时候也破涕为笑了。

小团子满面尴尬,刚要继续辩解,就见一位太监跑道常妃跟前,下跪请安道:“给太妃娘娘请安。内务府富良大人到了,这会儿说是去您那里看看。”

“哟巧了,说曹操曹操到。小圆子,你快走几步,去迎迎。”常妃吩咐完,小圆子加快步子跑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