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客堂
隔窗萤影灭复流,
北风微雨虚堂秋。
虫声竟夜引乡泪,
蟋蟀何自知人愁。
四时不得一日乐,
以此方悲客游恶。
寂寂江城无所闻,
梧桐叶上偏萧索。
——戎昱《客堂秋夕》
富良心里就像灌满了一缸腐水,令他胸中憋闷。葛罗的话仿如水瓢,在腐水中来回搅动。水面上翻腾起肮脏的泡沫,酸臭味道也随之扑面而来。他鼻翼**,发出一阵叹息。
“大人,为难之处,不妨说出来。贵国有国法和办事原则,大人在朝廷上为官行走,自然身不由己。贵国常说‘于情于理’,既然选择在这里谈话,便是希望你我双方,在讲‘理’的同时,可以关照一下‘情’。”见富良面色阴郁,吉祥适时调转话锋。
富良起身,对葛罗和吉祥微微鞠躬。他既不相信葛罗能怀揣体谅,也不打算感激吉祥的尽力周旋。只因为回想同僚们在英军那边所受的怠慢和恐吓,自己算是幸运。鞠个躬尽点儿礼数,反正累不着,还能落个好名声。
葛罗侧头倾听,虽然听不懂吉祥嘴里这一串中文,但他心里依然踏实下来。毕竟吉祥颇懂中国人的心性,又能审时度势。想来该是帮自己解围,并打开局面。身为特使,有些话他不方便讲,借由其口说出,真是合情合理,又安全妥帖。
“贵国的通牒,”富良说,语气里充满着哀求,“特使先生,其中有些的条款,有些要求,甚难依从啊。”
“别说让皇帝明发上谕核准,就算是拿给皇上看,”他一边说,一边摇头叹气,“给您透个实话,我们都没这个胆子。”
葛罗脸上浮现出疑惑。富良手心向上,把手摊在桌上。其中一只手微微抬高,食指竖起,比划出数字“1”:“若说赔款抚恤,严惩官员,归还田产,贵国这些要求,不算过分。皇上圣明,无护短之心,有过必改有罪必罚,本就是国法,我大清亦不乏此气量和财力。但是,贵国提出辟肃王府为公使馆,此项请求,实在有违我国体。此前我朝多有接待番邦,无论朝贺或进贡,均为闻有使者常驻之需。此前无先例,此后也断不能容外邦在京城划地,办公长居。此其一。”
“大人这话就不对了。尽管长期以来,对于贵国及皇帝,充满了仰慕和尊敬,但我国前次和今日,皆以平等外交身份而来,而非贵国以往的藩属之国。我们的目的,是通过缔结国际通行之条约,依国际公法,确认两国国的合作和友好关系。至于进贡,”葛罗笑了两声,“我们确实带了礼物。希望能够在亲递国书时,一并送给皇上。但是,这是礼貌,不是进贡。”
听到“国书”二字,富良身体一紧,端着茶杯的手跟着抖了一下,杯中的水,溅在了长衫上。他顾不上掸去,直接说道:“面见圣上,亲递国书,此项请求,特使先生务必收回吧。既然无意朝贡,皇上定不会为难友邦。然则进宫面圣,圣意已决。此举损吾国之本,伤吾皇之威。想今开此戒,日后我大清皇帝,又怎能护佑天下子民,怎能面对前世祖宗后世子孙,怎能扬威于内外四夷!”
富良话里带着哭腔,葛罗面上平静,心里却哭笑不得。他深感邻国英吉利多年打出海战枪战商战,美国俄国使出心机和谋略,竟然全是白费。无论是怎样的战场,有没有硝烟,中国真是一头敲打不醒、呼唤不醒,即便飘香的珍馐也熏不醒的睡狮。
既然这样,就让它长久的睡下去好了。占领他的森林,然后给它个笼子,哦不,一个华丽的冲不破的安乐窝,让它好好睡,醒来看看,然后再睡也无妨。
“森林的物产是如此丰富。如果可以,我更愿意扔给这头狮子几块肥肉,把它喂熟喂乖,我们才更省心和放心。”在前几日的家信中,葛罗这样写道。
看到富亮的反应,他更加确信自己作出了正确判断。外交和武力都已用过,现在该考虑给对方一些油水和甜头。同行的英国公使额尔金,那是个疯子,可是他们已经到了正阳门;负责调停的美国公使华若翰,那是个傻子,不知是真傻连热闹也看不懂,还是装傻等着坐收渔翁之利,总之已经抬脚回国;而俄国公使伊格那提耶夫,简直就是个骗子,巧妙游走穿插,唱了白脸唱红脸,这边赚了清国的人缘,那边得了英国的好处。英法换约未竟,俄国到先占了便宜。
这样一分析,法国此行到目前为止,成了奉献者。陪着英军跨海颠簸不说,八里桥一役,本就是法国立了大功,结果被英国人连累当了别人眼中的“强盗”。
而清国从皇帝到民间,法国的存在感几乎为零,好歹有个富良把自己当回事,结果还把亲人暴死,火烧夏宫这些头等罪过,都记在法国头上。葛罗心里不服,更决意翻盘。难道是因为和清国打交道多了,自己不自觉地也爱上了“面子”这东西”。行吧,换约也要,利益也要,战利品也要,面子我更要!想到这里,葛罗突然睁大眼睛,饶有兴趣地看着富良。
“富良大人,”当激流和暗流不停翻涌并不断撞击葛罗胸腔时,吉祥先发话了:“清国不再是一个封闭的王国了。您应该看到,世界是一个圆,每个国家都在圆周上。没有谁是中心,每个国家都是平等的。也没有谁可以恣意行事,一旦你脱离了圆周,或者你将被世界抛弃,或者你会成为世界的公敌。”
“大人,恳请您说服皇上说服恭亲王,开眼看看世界,平等地接纳远方的国家。”吉祥补充道。
富良怔在那里半晌,未有说出一个字。他不能反驳也不能表示同意。这不是因为他没有立场或者软弱,而是因为,吉祥所说的,他压根没有听懂。他只能选择沉默。至于两个洋人怎样来理解这份沉默,那是就他们的事情了。
中国人长于动心忍性,但是以富良为代表的各路清国大人侯爷,以及大冬天跑出关外打猎顺便慰问蒙古王公的咸丰皇帝,几乎要把葛罗的耐心熬干。他拒绝继续僵持和拉锯,他要立即亮出态度和要求,如果有必要,也不排除亮一下给态度和要求撑腰的军队和武器。
“大人的话,我不能苟同。所谓‘请求’,很抱歉,我们没有任何请求,我们也不需要向贵国请求什么。贵国和法兰西,是平等之国家,有对等的权利,也有必须承担的责任和义务。在责权利方面,如果真的有差别,那也许就是,我们在科学、技术和军事、外交、商业诸方面,步伐快了一些。贵国必然,或者必须加入到这个世界的贸易和交流体系中。相信到那时,贵国的崛起和成就,将会值得我们仰视。”
上述这番话,听起来带着恭维和宽厚,但是富良却被无形的压力笼罩,他清楚地觉察到强硬和坚决,甚至是威胁。葛罗没说错,对方是快了一步,尤其是军事。洋人带着欲望而来,邀请大清加入他们的游戏。只可惜,训练有素的士兵和威猛无比的武器,是他们的邀请函。他们用利刃划破封条,信函开启之间,血流如注。
富良的后背渗出汗水,芒刺在背的感觉令他难以忍受。对于法国的请求,哦不,要求,通牒,他或许只是个传话筒,是个工具。但是他明白,皇上的选择是答应或不答应,法国的选择是战或不战。很明显,无论是何种选择,前者都是难,后者则全是易。
“特使先生说的这些道理,鄙人愿意虚心学习。假以时日,鄙人也愿意我大清,能够成为你们那个,什么……什么世界……但是放在今天,放在这个档口上,贵国和英人的联军兵临城下,鄙人实在能力有限,除了帮您转达,也并不能做到更多了。”富良软下来,盘算着这样活活稀泥,能不能再躲几天,扛一阵。
现在看来,与其说“斡旋”,倒不如换成另外两个字:拖!磨!
“拖延除了消磨时光,更会消磨耐性。除了让人情绪暴躁,行为冲动,其他于事无补。大人的态度,不妨积极一些。”吉祥说。此话一出,富良心里甚是失落。没想到自己的心思,随随便便就被他们看穿。今天这个约见,就是个深坑,自己掉坑里是无疑了。就算爬上来,也是灰头土脸。
“吉祥说的对。当然我也不会完全不顾贵国和皇上的……面子。”葛罗搜肠刮肚,好歹找了个合适的母语词汇,来对应中文“面子”二字。富良能不能懂,就只能指望吉祥了。
见富良听完吉祥翻译,眼睛里露出光彩,嘴角纹路随之略向上挑起,葛罗对吉祥竖起大拇指。
他说:“所谓通牒,放到谈判桌上,公事公办,自然就没有了松口的余地。但是差事还是得办,如此僵持下去,为难的是你我二人。可真正陷在困境里的,是恭亲王,再往上说,那就是皇上了。”
没有等富良开口回应,葛罗继续说道:“您刚才说的两点担忧,恰好最有商量余地。公使驻京和亲递国书,老实说,对我们,至少对我本人来说,没那么重要。如果您认真看过国书,便知道我国的诉求,是平等的贸易机会,是商业利益。”
富良的喉头咕哝着,刚才的气氛过于紧张,搞得他无暇喝水,此刻听完葛罗表态,心里如释重负,才发觉自己已经口干舌燥了。吉祥会意,起身为他续水,打开茶碗的盖子,发现杯中茶水满盈,一口未动,不禁轻叹。
富良苦笑着看了一眼吉祥,之后端起茶杯。本想一饮而尽,但考虑到礼数,他只能轻抿一口。此时此刻他竟然对洋人产生出隐隐的认同感同感;对“面子”心生出隐隐的厌恶感——要想成全了面子,就得折磨自己啊。一时间,他竟觉得洋人也并非思维诡异,不可理喻。
“大人不必担心兵戎相见。根据《万国公法》规定,房舍建筑、民间财物,这些都是不容侵犯的。”吉祥说。
“恕我直言,圆明园当属非军事区域,按照你们的公法,似不在交战范围。但枪也是开了,火也是烧了。你们可以无视我大清国的财产,无视皇上的体面,怎么也无视自己的公法?撇开什么平等,商业,贸易,单是说信用,特使先生的军队,要是不能给出一个守信的态度,我们臣子上传下达,岂有不为难的?”富良说。
“按照万国公法规定,派遣特使如遇绑架、虐待至性命无存,则允许武力破城。”吉祥解释说,“大人,这是公法,是全世界在处理外交事务时,需要共同遵守和执行的规则。可能和大清国的文化有冲突,但是没有办法。同在一个天下,各国都要有舍,才会有得。”
富良哑然了。虽然是朝廷的三品官员,满洲贵族,皇亲国戚,家世也曾显赫一时,但是一旦涉及“国际”,富良比起市井上的凡俗百姓,并未高明多少。所谓《万国公法》,流行于西方国家的法律文本,亦或是游戏规则,别说富良闻所未,高高在上并已远远跑掉的皇上,也照样全然不知。
知与不知,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既然是个游戏规则,此刻大清已在游戏中,并处于劣势。要么被戏弄和欺负,要么花钱消灾,连出局的资格都没有了。
“真是风箱里的老鼠啊。”富良欲哭无泪地嘀咕着。吉祥并没有听懂,富良也没打算让他懂,“既然你们有你们的规则,你们又非得让我大清也跟着你们转,那么你我双方,更须互有取舍,以表诚意。”
“我很钦佩大人的坦诚和忠诚。”葛罗这话并非虚伪和恭维。和以往接触到的官员相比,这位富良大人,虽然同样是懦弱迂腐,甚至是固执无知,但是就诚实、正直,以及宽厚、谦虚来说,还是胜过他那些同僚很多,这让葛罗刮目相看。葛罗确信,以富良的性格,起码可以保证说到做到,不会出尔反尔。诚信是一把双刃剑,可以成全自己也可能为难自己。好在,无论富良是“成全”或“为难”,对于葛罗,都是好事。
想到这里,葛罗变魔术般地将三个大小不一,外观精美盒子,放在桌上,之后又推到富良眼前:“给大人带来诸多难处,实在抱歉。一些小礼物,聊表歉意和敬意吧”。
葛罗此举之出乎意料,让富良为之一怔,就连吉祥,也愣在那里。富良把视线微微移向吉祥,却看到对方对着自己皱着眉,先摇头,然后又点头,也是满脸疑惑。
“这个……我看……”接受也不是,拒绝也不是,富良一时语塞。
“贵国有个格言,礼轻情谊重。都是些小玩物,不甚值钱,但又不失风雅。大人请笑纳,保证不会坏了大人为官的操守。”葛罗指着一个小巧而精美的礼盒,对富良说道,“我国出产的香水,闻名世界。略喷些在衣上,微香拂过,沁人心脾,多日不散。省却了香囊之繁琐。相信您的夫人会喜欢。”
富良悬着的心,稍微放松。既然是个类似于香囊的物件,想来不会太稀罕贵重。情势微妙,不是收礼的时机。更何况,拿人家的手短,收多大礼,就得出多大力。扪心自问,他富良还真没有通天的本事。
“不知大人是否知道,我国出产顶级红葡萄酒?”葛罗拿起一个木制盒子,对富良说。
“天马常衔苜蓿花,胡人岁献葡萄酒。”富良没有去碰盒子。他轻笑两声,用指尖擦去额上细细密密的汗水。声音里多了些底气。
无论是王翰《凉州词》中的名句,还是鲍防的这首《杂感》诗,都向后世文人阶层普及一个常识:中国人用高粱酿酒,外国人用葡萄酿酒。再稀罕也不过是助兴之物,洋人不仅少见多怪,还爱吹嘘奇技**巧。正所谓
西域有美酒,葡萄酿琼浆。
外藩乞巧计,总归穿肠过。
“勃艮第产区的葡萄酒,向来作为国礼,赠送给各国元首和最尊贵的客人。”葛罗止住吉祥。他对诗词歌赋没有兴趣,他的相想法和富良刚好相反:工整优美,却又没有实际意义的词章,无非是脑神经对酒精刺激,发出的应激反应,为唇齿间的享受,增添一段浪漫情调,一段节奏分明、曲调优美的插曲。
他端起盒子,亲手递送到富良面前:“送给贵国皇帝陛下!”他的态度突然从温和随意,变得恭敬庄重,甚至还有些霸道。
富良双手接下。“国礼”?一瓶酒就成“国礼”了?他心里虽然不忿,但面子上仍然礼数周到。
“里面还有一张照片,是法兰西皇帝和皇后的合影。”见他收下礼物,吉祥说道。
“国书和礼物,就有劳大人转送了。希望在我的任期内,能有幸和贵国皇帝合影。这是个美好的愿望,值得等待。”葛罗这番话一出,富良长处一口气,接过了礼盒。
“转送”二字一出,一块石头便落地了。总算法国这方面,没有再纠缠于面见皇帝和亲递国书这两件事。法国既已松口,看英国还能扛多久!
至于什么任期,什么合影,什么等待。让那个勾人魂魄的西洋术,去接受时间的考验吧。将来的事情,懒得管。
看到富良如释重负的样子,葛罗觉得清国官员真是可笑又可悲。然而这样的心态和做派,不正是他需要的吗?见富良收下礼物,他重新落座,和富良保持着面对面的位置。
富良见他摆出严肃和板正的态度,身上不禁一凛,心里也随之打鼓。他试探着问道:“特使先生的诚意,鄙人一定带到。俗话说,礼尚往来。皇帝虽行在关外,也必然要备厚礼,以感念特使先生心怀开明,礼数周至,更遥祝贵国皇帝安康,疆土永固,德耀四方……”
还是“天朝上国,万邦来朝”的老套路!葛罗心生厌烦。他不再矜持,也不顾礼貌,直接打断富良:“还有一件事情,要通知大人。”他刻意加重语气,强调“通知”二字。
吉祥心头一紧,他已经感觉到,葛罗后面要说的话,才是今天会面的重点。之前冗长的车轱辘话,兜圈子,罗嗦抱怨旁敲侧击,已经超出了特使的忍受范围。
“我军将派遣一队士兵,不日进入德胜门内。如果有必要,我们还将在东安门和西安门,设置临时驻扎地。”葛罗说完后,并不关注富良的反应,反而先用严肃和肯定的眼神盯住吉祥,以示决绝,不容商量。
“这可使不得!特使先生经验丰富,应是熟知我大清官员,向来是没有全权代表啊。别说官员,就算是恭亲王,也没有这种权力。我富良没有那么大能量,特使的建议,能不能暂缓一下,容我请示恭亲王,再上奏皇上定夺?”
“那就有劳大人了。不过,皇上会怎样安排,敬请自便。我们会按照已经拟定好的的入城计划,向前推进。具体时间表,请一并递交皇上吧。”葛罗拿出一个信封,走到富良身边,双手呈到他的眼前。
富良接过信封的一刹那,心里突然一惊:信封的厚度和硬度,足以表明,其中的内容,远不是几张薄纸写成的通知告知书这么简单。都把麻烦事叫做“烫手山芋”,此刻富良却只觉得手指所及之处,尽是冰冷刺骨。
“我尽力而为吧。”富良有气无力地说。
“合力而为!”葛罗快走几步,来到门口,为富亮掀起门槛上挂着的厚重的棉门帘。
再多解释,也是徒劳。“山河千古在,城郭一时非。”富良想起了文天祥《南安军》中的名句。外夷,城破,国将不国。现实就像一座戏台,历史在这里重演,敌我在这里比拼演技,一朝又一朝,冲突愈加强烈,剧情愈加惊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