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广亮大门

宅者,人之本,人因宅而立,宅因人得存,人宅相扶,感通天地。宅以门户为冠带,若得如斯,是事严雅,及为上吉。

——《黄帝宅经》

所谓“门面”,门即是面,面即是门。宅门越大,面子越大。皇宫大门,王府大门,贵胄大门,民宅大门,主人面子不同,门面规制也要区别开来。

皇宫、王府之外,四合院门按照等级高低,又分为广亮大门、金柱大门、蛮子门、如意门等。“广亮大门”房梁宽大,构造精巧,暴露在外,一抬眼就能看得清楚,因而原称“广梁大门”。广梁广梁,口口相传,逐渐失真,便有了谐音“广亮大门”。依门可知院子主人身份地位。能用上广亮大门的,无非是高官或富贾。

富良府邸大门,就是典型的广亮大门。门外的有两扇墙,呈外“八”字形状,向外辐射。不仅外观气派,更彰显出主人胸怀宽广的气度,又契合了敛财聚福的风水要求。从廊柱到正门,是开阔的门廊,面积足有一间屋子大小,正门在门廊尽头。

站在门廊里,吉祥抬头观赏。广亮大门梁上,是五彩水粉绘制的鸡冠花与公鸡,取义“官上加官”;低头再看门廊外,左右各摆放一个门墩,用以镇宅驱邪,祈祷福寿安康;廊柱上,精雕喜鹊飞天,双喜临门。

当吉祥带平安走进这座广亮大门,当听完平安哽咽着讲述自己离开圆明园的火情,正阳门外的杀戮,富良在心里狠狠抽了自己几个巴掌。他竟然忘记自己曾许诺,要把常妃身边这位婢女带回府中。文人最在乎良心和诚信——前者决定了是否对得起自己,后者决定了是否对得起亲朋。事关风骨和道德,事关做人底限,因此在文人心中,它们甚至重于性命。

忘记承诺令他惭愧,而吉祥到访,则更令他意外。

“这……”虽然交往多次,富良还是搞不明白吉祥的具体职衔,因为也不知该怎样称呼,才不会失礼。

“请叫我吉祥。这是我的名字。”

“这……”富良更加困惑了。或者是官职,或者是表字,如此称呼他人,才是待人接物之礼。直呼姓名,算怎么回事。

“名字就是用来叫的。这就是礼貌,并不伤害您的面子。”吉祥适时强调了“面子”二字。

富良先是一愣,随即苦笑两声。他拱手作揖,之后指着堂屋正位说:“吉祥大人请屋里坐吧。”

因为处理清法外交事宜,富良已看出这位英俊又友善的年轻人,身份并不简单。他是军人,是翻译,是助理,是神职人员;他见识广博,谈吐得体,熟悉中国人情风物;更重要的是,他深得葛罗的信任和器重,地位和作用都不容小觑。

富良一时间猜不出吉祥,甚至是葛罗葫芦里卖得什么药。小小宫女都能当作砝码?到底是法国人糊涂,还是自己糊?

总之既然是由吉祥一路护送过来,富良也不便找出由头,让平安一走了之。更何况常妃生前身后之事,平安都打理得既妥帖,又尽心。此刻想起,心头不禁泛出一阵感慨。

待富良安排妥当,吉祥即起身告辞。望着吉祥离开的背影,平安心头油然升起一阵怅然。她庆幸自己安全脱身,在火海血光中,捡回一条小命;但是又不得不承认,尽管曾经恨得牙痒痒,偶尔萌生出来的拼死一搏的雄心,已在吉祥的体贴、照顾和保护中,化作此刻流连,以至于竟萌生出依恋,触不可及,又挥之不去。

平安心里憋着小埋怨,什么嘛,说走就走,连个告别话都没有。可当吉祥突然停止脚步,回身看她的时候,她又赶紧收回视线。

目光跨过富良,注视着平安,他对着平安微笑着摇摇手,作为道别。平安两手在腰间交握,行了万福礼,之后脑袋低垂,再也不敢抬起来。她猜想自己的脸,肯定是红透了。不仅脸红,而且红晕已经蔓延到了脖子下面,耳朵后面,搞不好后背都跟着红了。

看到二人的表情,富良不满地清咳一声。之后他对吉祥说:“先生请留步。鄙人还有句心里话,不知当讲与否。”

“大人但说无妨。”吉祥礼貌地鞠躬,抬头时,正好接触到平安的眼睛。平安大胆、专注地看着吉祥,她觉得他站在夕阳光彩里,好看极了,就像是圆明园谐奇趣里的雕像,有着英俊的面庞,透着温暖的神情。

富良道:“贵国与我大清,尝有兵戎相见。先生与我,亦非同胞。世事纷乱,战事频繁,你我各为其主,各有苦衷。但交往至今,先生与我,未尝有敌我之剑拔弩张,水火不容。况先生曾出手相助,解鄙人之急迫。通融与宽厚之处,鄙人未曾亲自道谢。”

富良话毕,对着吉祥行礼致谢。吉祥扶住富良的手肘,请他不必客气。富良接着说道:“我看先生甚是面善,又与我家人及府上有恩。若先生不嫌,富良愿交您这个朋友。且无论公务,但有闲时,不妨来府上走动走动。”

“您客气了。能和大人成为朋友,是我的莫大荣幸,更是一直以来的愿望。”吉祥说着,愉快地对着平安,扬了扬眉毛。看到吉祥风趣的表情,平安用手背挡住嘴唇,吃吃笑了起来。

“再次感谢大人的诚意。我愿意再来贵府。这里有我的朋友,我想看到她。”听到此话,平安翻手用掌心捂住了嘴巴,紧张地盯着富良的后背,仔细观察新主子会作何反应。

富良侧身,用余光瞄了瞄平安后,带着笑声说:“北京这地方,有趣的地界多,奇趣的事情也多。先生若是过来,鄙人倒真能给您念叨一二。”

“可惜时局这般,为人臣子,我的难处自不用向先生赘述。赶到忙时难于抽身,先生若不嫌弃,府上的侍从,尽可以倾心全力为先生所用。”富良清了清嗓子,又给平安使了眼色。平安赶紧低头,对着吉祥,再拜了万福。

“谢过大人。”吉祥抬头看了天色,西边还能看到太阳的光晕,但是自己头顶上,天空变成铅灰色,就像是一片巨大的青瓦屋顶,笼盖住大半个北京城。

“天晚了。”吉祥一边说,一边对富良鞠躬告别。只是头起头落的刹那,他捕捉住闪闪波光,像泉眼中涌动的水花,像流过鹅卵石的春潮。

富良走到吉祥身前,伸手做出送客的姿势。两人并肩,走过垂花门,来到大门口。

富良再次叫住吉祥:“葛罗先生那边,还要继续烦劳先生了。议和事大,鄙人也盼能和贵国,再多接洽。再战非解决之道,洽商缔约,共赢共处,已保万年交好,才是正途。不知先生能否接受这个意见?”

“大人所言,也是我的企盼。请您放心,吉祥自当全力以赴。”

“有劳先生了。”

虽然已是深夜,但是吉祥带回来的信息,让葛罗和孟托邦来了精神,睡意全无。秋寒露浓,西苑大火带来的炙热早已散去。同样散去的,还有军营里的热闹和斗志。在这个疏于操练的营区里,士兵们懒得展示、对比或争抢战利品,除了吃睡和闲逛,他们找不到新花样来打发时间。粗俗的意**,就像生命力活跃的野草,越是在荒芜和空虚的空间里,越能够野蛮生长。

“在这样下去,我宁愿出去找个女人结婚!”

“就像我们的长官那样?”

“你是说神甫先生吗?他不是结婚,他是在拯救一颗受了惊吓的孤独的灵魂。”

“我打赌他都没有碰过那个女人的手!”

“你们都忘了一个重点!长官是会说中文的。我们去结婚,呵,我们能说出什么来?女人们根本就听不懂。”

“结婚需要说话吗?你的境界太高了,除非你是卢梭或雨果。结婚,需要的就是一张床!哈哈哈哈!”

“如果真的给我一张床,我绝不用它来结婚。咳,谁知道这张床在哪里!”

“吉祥长官肯定知道!今天他带那个妞儿干嘛去了?想想吧!”

不着边际的话,就像晨雾,在德胜门的瓮城里弥漫。就算散了褪了,依然可以感受到湿润和阴冷,并随着时间的推移,愈发寒凉。

尽管军事力量是一边倒的状态,但是清国采取的战不肯战,和不能和的胶着和拖延政策,几乎打乱了远征和修约时间表,这让葛罗压力倍增。远隔重洋的母国皇帝,不远不近的咸丰皇帝,近在眼前的联军盟友,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他相信一定存在某个机会,可以让他扭转局势,打开局面,在远征和修约中,获得主动。然而,随着秋雨和寒潮此起彼落,他的信心和耐心,也随着秋日的金光,开始消退。

直到今晚,听了吉祥的汇报,他心里一惊,乍现灵光。整个人为之一振,他确信蛛网已经铺开,猎物就黏在上面。而他需要慢慢靠近,当别人以为他只是小小蜘蛛,却不知道他才是这张网中的王者!

“虽然英军入城之初,已经贴出告示,说他们的行动属于军事行动,对军不对民。但是今天他们的士兵,还是开枪了。”吉祥说。

“这不是重点!”孟托邦从牙齿缝中,挤出焦虑和烦躁的声音,“重点是,正阳门!”

“从正阳门上,可以看到大清门,千步廊,天安门。再往前就是紫禁城了。英国人的炮弹,可以轻松地飞进皇宫。”吉祥看了一下孟托邦,对他点头,“将军,这才是重点,对吗?”

孟托邦不回答,他背着手在屋里踱步:“英国人在推进,他们不会放弃武力,他们随时想抛弃我们。哼,自作聪明的盟友已经开始擦枪膛了,咱们却在这里休闲!消耗!”

“自作聪明,是的,我同意。对着皇宫,枪炮相加,只会失去更多的机会。我们已经打了杀了烧了抢了,但是事情有进展吗?清国皇帝和大臣们依然是冷脸,依然拖延!”

吉祥说的没错。圆明园的大火之后,他们没有见到皇帝,没有见到留守京城的皇帝的六弟恭亲王,甚至连一个相关的文书,都没有看到。

联军的大火,仿佛烧掉清国的灵魂,破败焦朽的园林,只是它僵冷的尸身。谁也无法和尸体交谈或叫嚣,除了继续践踏、咒骂,其他都是徒劳无功,无能为力。

直到英军的俘虏,被折磨得遍体鳞伤后,回到大本营,联军才恍然大悟:火炮和火烧,是恐吓,但仅仅只是恐吓。清国并没被打到心服口服,远处的皇帝,一边口吐鲜血,一边遥看好戏。

葛罗放下手中的笔,把一张信纸叠好,放进信封,又塞到吉祥手中,之后说道:“重点是,要找到一个朋友,一个助手。他需要有地位,有能力,识时务。而我们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比他更聪明。”

吉祥看着信封,脸上露出询问的表情。

“明天,还要辛苦你,再去一趟富良的住处。”葛罗推了推孟托邦,又重新面向吉祥,“把这封信交给我们的议和大臣。我和你一样,讨厌开枪。”

“哦对了。你把那个中国女孩,弄到哪里去了?”孟托邦突然面带疑惑地问吉祥。

吉祥没有回答。他摇了摇手中的信封,之后离开了葛罗的房间。

平安离开富良夫人的卧室,沿着抄手游廊快步穿过花园。虽然只来了不长时间,但是她已经大致熟悉了富良府里的规矩和习惯,再加上她生性聪明灵巧,做事妥贴得体,因而深得府里上下众人的喜爱。从主子到侍从,对她都赞赏有加。

尤其是富良的夫人,干脆把平安留在自己身边。用她的话说,就是捡了个便宜,享受一下宫里娘娘的待遇。府中仆从更带着好奇心,得空就到平安这里打听一番,预期说是探究深宫秘闻,不如说是证明自己心中臆测是否正确。

“平安姐姐,皇后娘娘特别漂亮吧?那贵妃娘娘呢?”

“丫头,快讲讲,圆明园可有多大啊?听说里面有山有海,还有市场庙会?那不得有三个皇宫那么大啊!”

“要说皇上秋猎吧,这可都冬天了。你们在宫里,都咋说的?他老人家啥时候回来?”

平安不出声。她想起了几个月前,晴朗的早晨,秋高气爽。她们齐刷刷地跪在安乐渡的岸边,拜别皇上皇后。

那个时候,她也问过常妃问过富良,皇上什么时候回来。不过现在,她脑子里蹦出来的问题,常常是“皇上还回不回来了”。

也许大家都有同样的问题。同样都是私下里想想,同样没胆量去问。同样没有胆量,去探寻问题的答案。

“平安姐姐!等我一下。”小婢女鹩哥,叫住了平安。她约摸14、5岁的年龄,模样乖巧,小嘴巴能说会道,真是应了“鹩哥”这个名字。

“姐姐帮我看看,夫人这套衣服,怎么打理一下。”

“好。”平安笑着点点头,接过鹩哥手上的衣服。

平安自信打量着衣服。这是一件冬天穿的夹棉长袍,外层由锦缎裹覆,绣着华美的纹样;内里贴身材质,使用细腻柔软的杭绸。领口和袖口,缀着紫貂皮,又舒适又保暖,雍容而不张扬。

很明显,这是富良夫人的吉服。无论样式、材质和装饰,不仅美观大方,而且合乎规制。作为三品官员的正室,富良夫人算是朝廷命妇。受命参加皇宫内外各种仪式时,需要身着吉服,前往行礼。

从除夕开始,皇家的祭祀庆典活动,就像连珠炮一样,每月都不闲着。春节端午,中秋冬至;祭天地,祭祖宗;万寿节,千秋节,弥月宴;皇子迎娶,公主下嫁;太后薨逝,贵妃奉安。名目繁多的活动,让命妇们一年到头,得不着几天清闲。外人看来是无上荣耀,无比尊贵,只有她们自己明白,气派即是礼制严苛,分光即是程序庞杂,规矩需时时刻刻记着,神经需时时刻刻绷着,任何疏漏、怠慢或马虎,都有可能惹祸上身,甚至殃及全家。

“什么叫皮笑肉不笑,你看看我们就知道了。”富良夫人一边说,一边把手掌摊平,手心向下,举到喉咙正中间,“一颗心悬在这里,我们能笑出什么花儿来?!”

知道平安是见过公里排场的人,富良夫人免不得要和她抱怨。平安笑而不答。她知道,别说是在皇宫,便是如富良府一般,影壁照着广亮大门的深宅大院里,一言一行,一颦一笑,一伸手一投足,全都是技术活,要靠学要靠悟,可以不必发自内心,但一定不能有着心性。

宫墙院墙,高低厚薄都是墙。“真诚”,永远只在墙外。

“夫人说了,反正皇上皇后回不来了。今年冬天,这些衣服派不上用场,让我洗洗干净收好。”鹩哥嗓音脆亮,打断了平安的沉思。

平安轻轻戳了戳鹩哥的腰眼,小姑娘身子一哆嗦,跳到一边,咯咯笑起来。

“满嘴里都是些犯忌讳的话。夫人原话,真是这样的?”平安挑起眉毛,笑着问道。鹩哥的眼珠转了两转后,赶紧捂住嘴。

不远处是一座抄手游廊,依着水池弧度而建,因为外形蜿蜒曲折,因而雕梁画栋,时隐时现。平安手指游廊上挂着的鸟笼,对鹩哥说:“回头让老爷夫人听到了,直接把你跟那些鸟关到一起。”

看到鹩哥又是打脸又是拍嘴,平安赶紧按住她的手。

“得了得了,动手也治不了你这嘴巴。”平安也捂嘴笑道,“到底是赖名字没给起好,还是天生注定名副其实?”

“这些缎子和皮料,不能见水的。一洗就糟了。”平安抚摸着这套吉服,声音沉下来,心情也跟着沉下来。

她想起以前在宫里,经常要替太妃娘娘打理衣装。除了吉服,还有外面的衮服,头上戴的吉服冠,再加上朝珠、首饰,一趟收拾下来,忙得不亦乐乎。相比之下,整理和清洁富良夫人的衣服,实在轻松和容易太多了。

“那我……要怎么弄嘛……”看到平安独自出神不语,鹩哥噘嘴嘟囔起来。

“还是我来收拾吧。惹了麻烦,我还得陪你去死。不合算不合算。”平安接过衣服,紧抱在怀里,对着鹩哥眨眨眼。

“姐姐最棒了!姐姐见过大世面,大人物!还有大宝贝!龙袍凤袍都靠姐姐妙手回春!这些料子,只要姐姐吹上一口仙气,噗,马上……”

“好啦!你不怕被割掉舌头,我还怕被打断腿呢!”平安腾出一只手,推开了小鹩哥,之后加快脚步,打算赶紧回房开工。

鹩哥满脸堆笑着跟在平安身后,不时地伸出拳头替平安捶捶肩膀、捶捶背。

“姐,我听说,是洋人送你过来的啊?”

“是啊。”

“洋人没有杀你啊?”

“怎么没杀?可惜杀不死。”平安答道。

“哟!姐姐真威风!”鹩哥说。平安不理会她的奉承,继续沿着抄手游廊向前走。

“人家说,洋人长得跟黄毛妖怪似的,举着火器杀人。我就想着,这些人,就是西游记里面的黄风怪现世吧。”鹩哥说完,肩膀一缩,自己把自己吓得不轻。

“没听说过,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吗?哼!”平安得意地顶了她一句。

她想不出自己的道行在哪里,也许吉祥,本身就不是什么魔怪吧。虽然每每忆起圆明园的经历,除了后怕和侥幸,剩下的便是噩梦,以及醒来后急促的喘息,或者是哭湿的枕头。但是一旦吉祥的名字飘进脑海,感慨,开怀和期待,像是闷在盖碗里的春茶,于暗处翻涌,沉淀,被温暖包围,又**漾出微苦的味道。

“你们都太抬举他们了。”平安站住脚,歪着头想了想,然后瞪大眼睛做着夸张的表情,对着鹩哥讲:“洋人长得,古怪得狠。”

“他们膝盖不会打弯儿,所以呢,骑不了马,也不能好好走路。他们只会坐船来,只会在海上突突突。一上岸……完蛋了。”平安讲得绘声绘色。

“瞎说呢。送你过来那个洋人,腿也不打弯儿?德胜门到崇文门,路这么远,他怎么来的?”

“就这样呗。”平安双手在胸前平举,绷直膝盖,并拢双脚,小步往前跳。边跳边拉长脸,吐出舌头,还不时翻个白眼做个鬼脸。

“干嘛呐这是!大白天闹鬼啊!”富良夫人的喊声,在两人背后响起,平安和鹩哥赶紧止住笑声。

富良夫人走到两人面前,狠狠敲了平安的头壳,又白了鹩哥一眼。两人顿时打蔫儿,低下头,大气不敢出。

富良夫人对着平安说道:“我真是替僧王委屈啊,他要是请你去作军师,至于损兵折将,丢了炮台,跑到热河吗?!还腿不打弯儿?!挺好,你快找个降妖伏魔的萨满法师,把洋人轰走。!”

“还有你!”她转向鹩哥,“问问问!问明白没?没明白,下回让你亲眼看看去!看你能不能看明白!反正这洋人,是打定主意,没完没了往咱们府里来!”

富良夫人快语连珠,平安和鹩哥,均是缩着肩膀,低下头,大气也不敢出。

“不过平安啊,”富良夫人喘了口气,语气也缓和下来,“跟你一起的那个洋人,人长得好,说话也客气,懂规矩,还能讲咱们的话。虽说那调儿吧……哎呀,形容不出来。”

“是,夫人。吉祥大人,他打小儿时候,就在咱大清国。”

“刚从他又来了。给老爷送信。我也得见一回,算是开了眼了。倒还是打眼儿的人物。”夫人略微出神片刻,立即又恢复原本仪态,“咳!瞧我这德性,杀人防火的洋人,我还看得津津有味。罪过罪过。唉。”

“他没杀人!他救了很多人!他还救了我!”平安抬头迎向夫人的目光,在对方惊异的视线中,又止住了后话。

“那洋人,刚才还问起了你。”富良夫人并未因为平安顶嘴,而生出怒气,而是面带忧虑说:“平安啊,洋人还是少惹吧。你是福大命大胆子大。可也得多想想,我们这里,还有一大家子人呢。”

这几日富良对她交待过,那个成熟、英俊的法国人,是个深不可测的人物。不管他以前的一举一动,是发了善心,动了私情,还是良心未泯,其真正目的和居心,还有待观察和推敲。

和恶人交手,以牙还牙硬碰硬,反倒简单。倒是和这种看着和善的人周旋,需要打起十二分精神,开动脑筋,不可掉以轻心。

更何况,与吉祥交往,往小了说,关乎两军和战,两国外交;往大了说,更是涉及皇权国体。稍有不慎,战火再起,其他国家趁火打劫,可就不只是罪臣这么简单了。千古罪人这个罪名,他富良担不起啊。

富良夫人觉得事情是越来越复杂了。中国人讲“相由心生”,照说吉祥不能是个凶暴之徒;但中国人又讲了,“人不可貌相”,想必这个洋人,不好惹也不能惹。难道因为吉祥,自己还得对个使唤丫头,多留几个心眼儿?

“平安,你到我这里来,我还有些事情,得和你说道说道。”夫人瞪了一眼鹩哥,没好气地说道:“衣服赶紧拾掇明白,仔细着收好。明年要是有个好歹,误了宫里的差事,这罪过我扛不起。”

平安把吉服交还给鹩哥后,跟着富良夫人,往卧室走去。虽然被夫人的脾气吓得不轻,但是一想到刚才吉祥来过,还提到自己,不由得心起涟漪,面上升起一阵潮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