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中轴线
一根长达八公里,全世界最长,也最伟大的南北中轴线穿过全城。北京独有的壮美秩序就由这条中轴的建立而产生;前后起伏、左右对称的体形或空间的分配都是以这中轴线为依据的;气魄之雄伟就在这个南北引伸、一贯到底的规模。
——梁思成
“哎,你认识富良大人!”平安听到吉祥说起富良的造访,立刻兴奋起来。她想尽快离开这个洋人的“地盘”。大清国的土地上,出现了外国人的地盘,既令人费解,又让人恐惧。虽然距北京不过百里,早已有了对洋人开放的通商口岸,远洋而来的商船,带着洋人和洋货,踏上中国的土地。还有传教士们,总是带着皮笑肉不笑的表情,用蹩脚的中文,一脸虔诚地传播着他们心目中的神的旨意。
平安很想请求吉祥,把她送到富良的府上。可是在她看来,跟吉祥解释清楚自己和富良的渊源,是一件非常熬脑浆的事情。现在听说吉祥和富良,早有往来,并且虽然分处敌我两方,但是互相之间的印象并不坏。看来回归正常的生活状态,应该不是一件难办的事情了。
“富良大人的府邸,就在崇文门,出了城门,就快到了。”平安还是说不清楚具体地址,毕竟她只是听常妃娘娘说起过自己的娘家,但打自己入宫后,从没陪主子回去过。时态变化就是这么不遂人意,给平安一千个脑子,她也预料不到,入宫还没几年,竟要被迫出宫去投靠故人。
“看来我还比你强一些,富良大人的官邸,我认识。如果需要护送,我愿意奉陪。”看到平安急切又窘迫的样子,吉祥笑了起来。他能理解她,无论是军营,还是清一色的外国人,都给这个姑娘,带来了巨大的心理压力,用最快的速度离开,这就是她全部的想法。
烧园的善后,下一步的进攻计划,以及后续的议和,占用了吉祥的大块时间,但他依然能从偶尔的接触和平安的碎碎念中,梳理出她和富良之间的渊源。其实在中国这样一个等级分明,尊卑有序的国家里,这两个人身份和地位完全同的人,其间的关系,算不上“渊源”,顶多是有个拐了几道弯的名分。不过,从平安的叙述,以及和富良的接触中,吉祥能感觉到平安有着不错的人缘,而她的主子们也是有情有义的人。他们之间的情感、承诺和托付,就仿佛是一缕温暖的阳光,照进了森严的等级体系。尽管看起来,主人还是带着居高临下的慈悲,平安的坚持和坚定,来自于奴仆的服从惯性。
“平等”、“自由”、“独立”、“尊严”和“解放”,这些西方人标榜的最高尚和引以为傲的社会文化和人文精神,没能和,鸦片、洋货和宗教一样,在几次远征军的炮声沉寂,硝烟散尽后,进入中国。“等级”依然是这里的文化基底,即便是责任、忠诚,也是源于等级。
“就因为等级低,因为你可以因为地位和权力,对我实施压迫。所以我对你负责,对你忠诚。你说清国人是不是很愚蠢?”
弗朗斯曾经这样问过吉祥。吉祥只是摇头,他猜想,清国人的“愚忠”,必然有他们的信仰基础,也许和西方的宗教信众一样,他们也是接受了神的旨意。只不过,神在哪里,他们是谁,自己还不得而知。
“这可是道光爷留下来的经卷,是我们皇家的宝贝。要不落难在这里,你这个外国人看,哪有福气看到。”看到吉祥流露出的惊艳神色,平安自豪地是说。相处了两日,虽然交流不多,但是平安已经放下了对吉祥戒备。
中国人喜欢用“面善”,来说明人与人之间的投缘。平安就有这样的感觉。她觉得吉祥很面善,不仅因为他的救命之恩,更因为他身上特有的体谅和悟性,让两人之间,很快形成了默契和包容。看来人们常说的洋人是如何如何粗鲁、丑陋,十恶不赦,也不尽然。
“非常精美。我看过圆明园里的珍宝,我见过很多。即使这样,这些经卷,仍然可以算是珍宝中的珍宝。”
“你们……”平安停了一下,她觉得还是应该把吉祥,与弗朗斯那些人区别开来。“外面那些强盗,能有多识货?都是有眼无珠的狗眼,找不到真正的宝贝。”
平安想着,不妨任性一下,讲些荤话糙话,一是吉祥未必能听懂,二来心里确实憋屈,就想一吐为快。
“哎!你可别打我这些经卷的主意啊!我是要交给皇后娘娘的。”平安先是小心翼翼地从吉祥手中,接过经卷,之后迅速包好,放到身后。
“其实我这个呢,好是好,但是比起乾隆爷的陀罗尼经被,那就差远了。”平安说道。
“是……什么。”
“陀罗尼经被啊。哦,估计你听不懂。”平安摇摇头。她只是听说,这种大清皇家的随葬品,由黄金锦缎制成,其上刺绣的佛经、密咒,拥有无上的法力,是对皇帝永生的加持,引领逝去的君王前往极乐净土,为子孙后代消灾,祈祷帝国强大王朝永续。至于陀罗尼经被的样子,其实她也没有见过。
“那就慢慢讲,直到让我明白。”吉祥托着腮,看着一边收拾一边絮絮叨叨的平安,自言自语地轻声念叨,他觉得平安一定听不清,也不需要她听清,有些话,就算是说出来,也是为了独自咂摸的。
“平安,答应我一件事吧,然后我送你去富良大人那里。”吉祥起身走到窗前,看着屋外的太阳。临近深秋的太阳,在天气微冷的季节里,发出微热的能量。有了这恰到好处的温暖,人们仍旧可以走在路上,眉目舒展,步履不停。
“嗯。您请说。”
“带我看北京。看遍了整个北京,我就送你回去。”
“什么!扯吧。您知道北京有多大。内九外七皇城四,光是城门,一个一个看过来,两个整天都够用城里的街道啊,集市啊,亭子林子院子,借你十只眼睛,你也别想看得过啦。咳,我这都是屁话,让不让咱们进去,都不一定呢。”
平安的双手在胸前使劲晃动,“不行不行,您赶快的另请高明。求您别指望我,不行不行。”
吉祥离开窗户,走到平安面前。他太高了,面对着眼前娇小的少女,他不得不低着头。也许是两人的距离太近了,平安觉得,吉祥的嘴唇,仿佛就在他的眉心,他的每一句话,带着温暖而湿润的气息,穿透她的面庞,流进她的心里。
“你可以的。我只信你,跟着你走。这是我的荣耀。小公主。”
站在鼓楼的最高处,吉祥得以看到了大半个北京城。当平安拉着他,从德胜门出发,马不停蹄,一路南行的时候,他怎么也无法想到,自己即将到达北京城北几乎最高的地方,俯瞰这座古都。
鼓楼的北面,还有一座钟楼,比鼓楼更高,外观更加瘦劲、挺拔。每天的“暮鼓晨钟”,定时交替作响,周而复始,历经百年,为生活在城市里的百姓,提供了时间的依据。而作为报时体系的钟鼓楼,还有一个作用,就是共同构成了北京城市中轴线最北端的起点。
站在居高临下的位置,再看这座城市,曾经繁华忙碌中透着疲态的样子,此刻变得谐和规范,彰显着隽永和强大的生命力。从他所站的位置开始,一路向南,形成一条轴线。以此为准,城市的建筑、街巷,东西分置,有序铺开。
他听说过中国营造规制,大到城市规划,再到街坊布局,甚至宅第修造、堂庙搭建,都有严格的礼制和章法,需要遵循。上古时代便有《周礼》,之后更有《营造法式》,还要参考《易经》和风水诸理论。而“中轴线”,正是首要和最重要的制度规范。
因为有了这样一条轴线,城市有了对称的布局,在壮阔和大气之外,更有一番平衡、和谐的审美风格。吉祥觉得震撼,如果不是被远处的“景山”挡住视线,他确信自己一定可以看到看到中轴线的尽头。这是一条南北纵贯的轴线,更是这个城市的脊柱,是力量。
庞大的城市,此刻尽收眼底,仿佛只要张开双臂,就能把它拥在怀中。而一条中轴线,像充满磁性的纽带,散落的在城市中的建筑和景观,紧紧吸引在自己身边。
“如果我可以牵动这条轴线,是不是就能把北京城拖到任何地方。”吉祥想。
“这座山的南面,就是紫禁城,皇帝的皇宫?”吉祥问道,平安正在向四面眺望,所以应付着点点头。
“太高了,挡住了视线。难怪葛罗先生说,他看不到皇宫。”
“皇宫能让人随随便便看嘛。喏,这是景山。”平安伸手向南指着说,“出了神武门,唉,就是皇宫的北门,紧接着就是景山了。它是皇宫北面,最高峰了。就是要保护着皇上和皇宫。所以,我们都叫它‘镇山’。”
“‘镇山’?你是说‘真山’?”
“哎不是不是。‘镇’,不是‘真’!”平安拨浪鼓一样地摇头,她心中懊恼,没事儿跟个洋人说这些话干嘛,人家肯定听不懂,还得费力解释。更何况,她在出发前,心里打定主意,少和这个吉祥说话,赶紧应付了他的过分要求,大家一拍两散。分明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不必打得火热。
可是当她接触到吉祥期待的目光,其中的诚恳和火热,令她心中一动。在心里默默扇了几个耳光又痛骂自己没出息后,平安还是解答了吉祥的疑惑。
“镇,就是压着……唉,你就当是‘保护’的意思吧。”平安的犹豫,很有道理。如果吉祥不懂什么是“镇”,那么“压”的意义,他就更理解不了了。
有不少中国字,人们往往会在它的本义基础上,引申出更多带有生活化或者神性的意义。在鬼神迷信的中国社会,人们相信只有借助高耸坚硬的重物的重压,才能控制祸乱人间的妖孽,于是“镇”字和“压”字,便生出了制服和保护的意义。
“防着鬼怪,坏人,来骚扰皇宫,就是‘镇’!”平安话音刚落,马上用手捂住嘴。她盯着吉祥,观察他的表情。自己本无意指责他是坏人,但现在镇山面对的挑战,不正是吉祥和他的军队吗。
吉祥没有去计较平安的话外之音,在感受到中轴线和北京城的魅力的同时,他倒是更佩服平安的机智。不过是用了一个时辰,登临了鼓楼,他就看完了几乎半个北京。假使中轴线的南端也有这样一个制高点,用一天时间看尽整个北京,还真是富富有余呢。
“南边?南边没有。南边全是开阔的平地,没有山了。要是也修个这样高的楼子,皇宫就让人看个清楚了。反正我是这样认为的。”
“想看到皇宫,还真不容易。”
“皇宫是皇上住的地方。旁人要能随便进,随便看,让皇上的面子往哪里放。”听到平安提到“面子”,吉祥禁不住笑了起来。皇帝的“面子”果然是头等大事,连个小姑娘都如此放在心上,也就难怪他会成为清国与外洋诸国交涉的底限。
“你往西面看,”吉祥顺着平安手指的方向看出去,水系和街道交错,“这边都是北京的海,咳,西海,什刹海,北海。景山再往南,挨着皇宫,还有中南海,可惜这里是看不清楚了。”
这些“海”,没有翻涌的波浪,只是在深秋的早上里,反射着微冷的阳光。它们载不动远航的船队,更担不起大清王朝这艘华丽而陈旧的巨轮的托付。中国成语中,象征着浪漫和旖旎的粼粼秋波,只剩下诉不尽的寂寞和忧伤。
“都说江南水乡,其实我们北京,也是个多水的城市呢。”平安如数家珍,自豪的说,“西边有海,东边还有河,从东到西,东南西北,把北京围着。说了你都不信,夏天雨季一到,经常就发洪水了。以前说起南方发大水,我说北京也发呀,那些南方来的人,总是不信。”
吉祥看着撅着嘴的平安,暗自好笑,水灾也要攀比一下,面子真是顶顶大事了。“圆明园里也有海。”
“福海是挖出来的。海淀那边水多,挖一个大湖,把水引进来,就有了福海。”一想到福海,平安的神色就黯然了。她想到圆明园里的舟楫,想到皇上的龙舟,从福海的安乐渡出发,到现在也没有回来。
她看着鼓楼下的什刹海,此刻如此安静,可是“安乐渡”、“安乐渡”呼唤声,仿佛又传到耳边,绵绵不断,余音不绝。
“你为什么不杀我?”平安问吉祥。
“喜欢你。”
“什么?”
“我不会去杀任何人。更何况是自己喜欢的。”吉祥换了说法,含蓄的表达,更容易让中国人接受。中国人的概念里,越是直接,越像是谎言;越是含蓄,越显得真诚。可能在中国人看来,快言快语明显是不过脑子,是应付;而多说一些,却是深思熟虑的体现。
“所以你的同伙们,就是因为很不喜欢大清国,不喜欢皇上,不喜欢我们,才……我觉得是因为想打劫宫里的宝贝。”
“侵略”的含义,远不止喜欢与否,或打砸抢可以概括的。可是吉祥知道,他无法对平安解释,不仅是因为平安的理解能力,更因为他已无法回视和面对自己,无法用心怀善念和正念,来解释自己的行为。
“平安,我只能说,我和他们不一样。我很普通,尽管我想做到更多,想影响更多的人,更多的事,但是我做不到。”强烈的无力感压迫着吉祥,越想说清楚,就越发语无伦次。
“有时候,我们只能先管好自己,保护好自己最珍爱的。我和你,我们都一样。”吉祥动情地抓住平安的肩膀,他想用手指感受到平安的温度,可是他只感觉到对方的挣扎。
“我还是会尽力。你会给我力量。”吉祥松开手,他凝望着平安的眼睛,如果眼睛真的是心灵的窗户,那么他真想拨开瞳孔的水雾,寻找平安心里的答案。
“其实你说的,我不懂。我就想问问,你要是看好了,是不是可以送我去富良大人那里……”平安怯生生地嗫嚅,用试探和期待的眼神,看着吉祥。
吉祥把身体靠在围栏上,深吸一口,没有说话,没有再看平安,径直走下楼梯。
鼓楼下面的地安门大街,一路向南,在景山前面就到了尽头。街道两边的街铺,生意萧条,人们见怪不怪地看着吉祥。因为北面不远处的德胜门和安定门,是英法联军的驻地,显得发慌好奇心强的大鼻子洋人,就近会来这里游逛。
人们最初觉得,这些打枪开炮,赶走皇帝,放火抢劫的“魔鬼”,长着一副鬼样子——泛着亮光的黄发,惨白惨白的皮肤,凹陷的眼眶,和彩色弹球一样的眼珠子,活脱脱是从钟馗手下漏网的小鬼,白天跑出来吓人。
然而几天下来,他们不带武器,不进民宅,不碰财物。遇到分不清状况,放开胆子,成群结队围观、嬉笑和挑逗的小娃儿们,洋人非但不杀不打,反而配合着孩子们的笑声,摆出各种奇异的表情。
每遇到这种情况,大人们就一把把自家孩子拽到身边,推进大门。之后在虚掩的门缝里,一边偷窥洋人的反应,一边或叹气摇头或忍俊不禁。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咱们这些老话,任你是哪儿的洋人,都得服。”相对于皇上的面子,老北京们心里更看重的是“文化自尊”。
“我看是盗亦有道!抢了皇上的东西,再不对咱客气点,看我这拳头没……”
“你行你行!你快拿拳头去堵抢眼!我就馋猪蹄儿这口儿呢,麻溜儿去!”
关上门,侃爷们的威风还得继续耍,这就是大清子民的底气!
洋人不算稀罕,但是洋人带着个中国的大姑娘,这就稀奇了!虚掩的门缝被打开,人们急切地想知道,这是要唱哪一出儿。吉祥照例是微笑,平安则是浑身不自在。她加快脚步往前走,尽量拉远自己和吉祥的距离。
“平安,等一下。你的包袱。”平安停住脚步,吉祥赶过去,从她肩上取下装满经卷的包袱,自己扛好后说:“我来。”
“呦呦,不得了了!洋人会说咱们的话。”
“洋人不重要。重要的是,那是谁家姑娘啊!这胆子,这本事……啧啧啧,不是小庙儿里出来的。”
门后的人逐渐走出来,他们站到街上,大嘴圆张,不想错过任何好。借着父母老家儿看热闹走神的档口,孩子们又冲到街上,指着吉祥哈哈大笑,使出浑身解数,拿出看家的本领搞怪,嘴里还念念有词,仿佛吉祥是最后一个洋人,过了这村没这店儿,错过这次,攒了一肚子的诗词歌赋,就只能烂肚子里,此生再无用武之地。
“卷毛羊,玻璃眼,鹰钩儿鼻子,红脸蛋!”说完后,舌头还在口腔里翻身打滚,发出“噜噜啦啦”的声音。北京话是最能考验舌头是否利索,对于北京长大的孩子,生活就是他们的训练场,在讲话,唱歌,读书和吵架中,练就了舌头神功。
损人和自黑,在口吐莲花的幽默和贫气中,带出了都城的大气,平凡生活的俗气和看淡时态炎凉的底气。
平安顾不上环顾浏览的吉祥,纷纷的对娃娃们低吼了几声,就快步跑远。在惊讶的眼光和稚气的童声形成的包围圈中,还能泰然处之,她猜吉祥根本不是什么心宽大度,而是压根就没听懂话里的意思。好在他也没有继续发扬刨根问底的一贯作风,否则平安搜肠刮肚,把脑浆熬碎,也没法给他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