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映员

二月份那件事,我想说得再细一些,关于老纪和那部电影,时间不多了,太阳正在远去,远处的冰架正在崩塌,土星上的大风暴已经挂了三百年。

我要说的是芹河,一个非常穷的地方,从龟兹人出逃那一年到现在,人们只见过一条鱼。芹河的村子都小,如果在晚上关掉一盏灯,往往就是关掉了整个村子,而许多被关掉的村子永远都不会再出现。

乡里的老纪,是县文化局的三个员工之一。他在新疆当过哨兵,整整九年,从来没有换过地方,也没有转过身,几乎站成了一个碑。兵团里把驻地划为两部分,老纪以南,和老纪以北。漫长的日日夜夜,他目不转睛,目睹了一颗星星缓慢地吸食另一颗星星,落单的羊在戈壁上突然爆炸,天上降下粉色的冰雹。

九年以后,他的膝盖慢慢弯了,从兵团转业到了芹河,地方上问他能干什么,放电影,安慰忧郁的牲口,统计芹河所有朝南的窗口,都是文化局的工作。他想了想,就选择了电影,一当就是40年。

县里给的胶片不多,确切说只有一部,但一部就够了。老纪哼着歌,带着这个胶片盒子和放映机,还有开水壶,在芹河乡的十多个村子巡回放映。电影没有名字,片长两个小时,从头到尾只有一块16:9的红,微微闪烁,有一种听不到的嗡嗡声。有时人们要现场配乐,老纪认识乡里所有的音乐老师,还有唱地方戏的老师傅,他们找来不少带子,有马勒的,有碗碗腔的,如果带子听腻了,老纪就接上收音机,在调频的最头上,放沙沙的雪花声,人们边看边听,坐在板凳上心满意足地点着头,“看看这块红”。

对于村民来说,这是循环往复的节日,日子一到,就纷纷拴了牲口,早早回家洗了手,喝一碗汤去看电影。而对于文化局来说,这是一项文化扶贫,芹河缺红,汉朝往后,人们大都没见过红颜色。

年复一年,风刮了又刮,电影放了又放,40年过去了,老纪在这一带的名气越来越大,人称“大笑的蒙古人”,认识芹河乡每一个人,包括死去的人。我是在一天夜里来到芹河的,慕名而来,风很凉,放映机嗒嗒地响着,他半睡半醒,把烟灰弹到地上,指指银幕,又指指匈奴人曾经席卷而过的旷野,告诉我人啊就是那么回事,要活得简洁,一辈子有一件事做就好,不一定要有用。

我问他接下来想做什么,他说他已经七十多岁,想把家里的东西都放生,“每天放掉一个。”一个快死的人,想放生他的一双胶鞋有什么不对,还有他的铝锅,用了一半的牙膏,他想让它们在盐碱滩上,消失在夜里,不要回头。当晚我走了,后来再也没去过芹河,老纪差不多已经死了,他的这些事,最好是外面下着雨,你吃着盐水花生,有人用纺锤形的语气慢慢讲。但是来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