量子神庙

一个temple,也就是一个摊铺,称为庙宇。

庙宇的诞生,和绘画一样,都出现在一个方框之中,有人在地表画好方框,退后一步,给出一个凝视,然后就有了庙宇。庙宇是一小块圣地的胶囊,四处漂流,不断地倾覆又重新出现。

人们喜新厌旧,喜欢起了高楼再摧毁它,所以在这些年,庙宇的建筑属性,已经开始慢慢松动了。

在广西,有一个只有三个信徒的宗教,他们互相信奉又互相敬拜,互为神明和信徒,而且永远保持三个人,一个信徒死去,就会有一个信徒加入。而他们的圣地是小区绿化带里的一块三角地,长满了干旱的月季,这个圣地永远不会迁移和被复制。圣地是家乡,家乡是庙宇,庙宇是圣地。他们出生在终点,不出发也不到达,不需要悔改不需要庇护。他们从不起高楼,从不修建四处流动的庙宇,三个信徒,也就是三个神,平日里坐在树下剥豆子。

欧洲,一个科学较为发达的地方,有几个少数族裔的物理学家,在一个下大雨的清晨,私下轰制了一个量子庙宇,这个哆哆嗦嗦的庙宇由六个夸克组成,实际上是五个,毕竟古往今来的庙宇总是有缺憾的,伟大的坎拉神庙一直都缺少一根柱子,甚至连其他的部分都没有,事实是坎拉神庙并不存在,它缺少了整个自己。最终,在完成之后,这座量子庙宇只存在了一毫秒,但已经非常漫长,像整个石器时代。

留大胡子的一个研究员,这样在日记本上描述这个过程:

“我参与了一件事情,但不能带着任何动机说出来,我想先说说周围的事,天刚刚有点亮,屋顶上有轻微的磁暴,一只六十多岁的信天翁飞过海峡,人们还在睡觉,但庞大的顶夸克已经缓缓升起,像一块巨石,这是人类的黄昏也是人类的清晨,是西西弗休息的时候。我三十三岁,生活不好不坏,但已经穷尽了所有可能性,这座量子庙宇是我的终点,在这之后,我将只吃,睡,游**,打坏好的东西。这座神庙仍然还缺了一个夸克,缺了就缺了,我要睡一会了。”

然后他睡着了。而在地表之上,对庙宇的摧毁和重建正在大规模展开,地面上烟尘四起。

一些人们奔向虚无,天一亮就从小渔港出发,用毕生精力追踪一块5摄氏度的海水,太阳很大,时不时会有风暴,洋流不稳定,有人死在船头,有人死在船尾,有人死在船左边,有人死在船右边,更多的人前仆后继,这块海水背负了艰苦而神圣的意义,终于从其他海水中分别出来,成为一个实际上的神庙,一条带斑纹的小鱼穿过它两次。但这个神庙最终还是不可识别,不会发光不会升起,幸存的人们上岸的时候,衣服、毛发和五官已经**然无存,他们疲劳极了,指着海面说就在那里。

还有一些信奉自然力的人,纷纷按照自己一觉醒来获得的启示寻找那些不可替代的庙宇,许多人相信乌卢鲁巨石就是地球上唯一的终极庙宇,这颗一英里大的小石子,在土层里缓缓浮游了1亿年,就是等着有人扣响它。还有人找到前苏联废弃的科拉钻孔,听着里面的呜呜声,说这个11公里的洞就是一个细细的神庙。

当庙宇归于无形,神像和经文就成了下一个难题。

博物馆里的那块马赛克地板,来自于古代英国的一个乡下别墅,这是最早的一幅基督画像,从这块马赛克地板开始,神开始被画成人的样子,并流行了一千多年,但时候一到,这张面孔将受到怀疑,而时候已经到了。在西部的一些家庭教会中,有人已经挂起达达风格的基督画像。

一个旅行家,揣着钱,走遍了许多地方,写了一本神像研究,他不是一个严谨的人,经常写着写着就笑起来,这本田野调查研究里夹杂了大量杜撰。他在书里描述了神的形态,多达七百种,他喜欢七百这个数字,所以就强行凑齐七百种。这里仅挑选其中的六十种。六十种不少了,毕竟想知道一个马群奔腾的样子,有六十匹马掀起的烟尘就够了。

记录不完全。记录如下:大食蚁兽,落下的椰子,多毛的虫子,所有方形晶体的集合,一个花生壳,正在变绿的蜥蜴,不粗不细的藤条,芝麻酱,马粪,一颗黑豆,一堆黑豆,正撒在地上的黑豆(黑豆跳起之后黑豆落地之前),羊皮卷,白色袜子,七具冷冻的尸体,牛奶瓶子,卷心菜,捆扎礼物的旧丝带,工业橡胶废品,椅子,方便面袋子,塑料大猩猩,蝉蜕,蛇床子颗粒,苹果核,鞋带,黑鹅卵石,碎纸机,牙膏皮,一亩小麦,十五岁的白马,河姆渡出土的木桩,三粒樱桃,猴面包树的疤痕,香肠切片。

没有规律,毫无边界,为神设置边界是亵渎的一种。还有人大胆研究过一些可能性,一个飞快掠过的杆菌,以及它的掠过本身,就是神自己。这都是可能的,而且不限于此。毕竟神说过:掀开石头就能看到我。

佛像与基督的画像类似,都到了一个边缘上。

以前,在喜马拉雅山脚下,人们第一次觉得佛要有人的样子,第一个佛像就这么出现了,第一个佛像是很怯的,拿捏不好表情,但总归是有了。但隔了一千八百年,人们也起了疑惑。

当代出现了三类对佛像的重新审视,一种是粗暴地打碎,摔在地上,像巴米扬大佛一样被炸毁。一种是让佛像离开佛龛与寺庙,离开信众,处于不寻常的境地。在广阔的西部,必定有一个废弃的院子,一个老太太住在那里,每天早上起来,用一口铁锅反复煮一个石头佛像。没有人会问她什么,因为她什么都不会说。开水烹佛没有原因没有后果,不可理喻。还有一种是寻找替代品,在一些小商品集市上,人们放弃了混合着冶金与高分子材料技术的工艺,只收集一段噪音,甚至是一段寂静,他们在集市上制作出售这种低低的蜂鸣声,他说佛就是20分贝的嗡嗡声。他们向着这种无害的白噪音打坐,点起香火。

并不诵读什么经卷,已经没有经卷了,或者说到处都是经卷。玩具厂的女工信奉说明书,穿衬衫的律师信奉案件卷宗,白头发的医生信奉处方。除此之外,还有一种不易发觉的,散布在日常交谈中的神秘经卷,当一些特定词语在熙熙攘攘中同时出现的时候,它就出现了,然后像沼泽地里的气泡一样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