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目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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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太平轮大约两里之外的白节山上,24岁的守灯塔者周英伟像往常一样,举着望远镜,茫然地看着远方。周英伟的爷爷、父亲都是白节山上守灯塔的人,那个灯塔也就成了他从小到大最熟悉的地方。灯塔已经有些年头,听老人说还是日本人侵略中国时在这里修建的。

1949年1月27日,为了庆祝小年夜,周英伟和其他几个守灯塔的人围坐在一起,吃饭喝酒打牌。

周英伟不喝酒,也不打牌,他百无聊赖地拿起望远镜看着黑洞洞的海面,打发着无聊的时光。这片海域对他来说,既熟悉又陌生,这个地方他已经看了20多年,但海面上风云突变依然会让他感到惊诧。

此时的周英伟并不希望有什么变化,因为天太黑,什么也看不到。他喜欢在白天欣赏海浪的翻滚,看海鸥翩飞。黑夜里的海面,让他感觉不到一丝美丽,幸好有一些星星般的亮光,他知道,那是有轮船在此经过。

近一年时间,深夜里行驶的船只多了起来,但大多都是一驶而过,没什么看头。周英伟更觉无聊,他将望远镜从眼前拿开,提在了手上,不觉垂下了眼皮。突然,他隐约听到了两声异常的声响。

“什么声音?”他一惊,手里的望远镜差点掉落在地上。

旁边的人并没有停下喝酒,只是若无其事地问道:“刚刚什么声音?哪里爆炸了还是开火了?”

周英伟将望远镜举了起来,朝远处看着,好久才喃喃道:“好像是撞船了。”

“撞船了?什么船撞上了什么船?”坐在周英伟旁边的一个人站了起来,夺过他手里的望远镜,看了一下,“没事,没事,什么撞船,也就是碰了一下。黑咕隆咚的,估计两船也就那么亲了个嘴,嘿嘿……”那人打趣道。

“不会吧!我看是撞了一下,不然我们怎么能听得到?那么远!”周英伟嘟囔一句。

“怎么不会?那两艘船不都好好地在那儿吗?”那人瞟了周英伟一眼,把望远镜塞回他手里,坐下来继续喝他的酒。

“小伟,好好看着,有什么新鲜事就告诉我们!”另一个人说。

周英伟没理他们,拿起望远镜继续观望。他看到那艘大点的轮船好像没事,但那艘小点的货轮上好像有人开始往海里跳。

“一定有事!”他自言自语,“不然为什么要跳海?这么冷的天,跳下去也会冻死的!”

“你嘟嘟囔囔说什么呢?”那个刚刚拿望远镜的人朝周英伟的屁股上拍了一下,周英伟没再说话,心却在咚咚咚地跳着。他觉得,事情不像同伴说得那样简单:两只船只是亲了一下。

虽然周英伟从小跟着爷爷、父亲来看灯塔,却从没见过船被撞是什么样子。他看到的海面大多数的时候都是平静的,海水碧蓝碧蓝,在阳光的照耀下泛起鱼鳞般的光。无聊时,他也会去数那些光。

能激起周英伟兴趣的除了海浪翻滚和海鸥翩飞,就是听到轮船鸣笛了。一听到那声音,他便一眼不眨地看着,有时还会跑到海边,拼命地挥舞着小手,希望船上的人能看到他。

轮船对周英伟来说,是新奇而又有趣的。可它们,每次都在很短的时间消失。这次,他的眼前停了两艘轮船,虽然是在深夜,又离他很远,但也足以让他激动。不过,这份激动随着那艘货轮的逐渐变矮而演变成了惊恐。

“那货轮……货轮在下沉!”周英伟深吸一口气才把话说完整。

“货轮下沉?这么不经亲?我看看!”旁边那人又站了起来,再次夺过了他手里的望远镜。

“嘿,还真是,货轮下沉了!”那人的声音提高了八度,不知是紧张还是觉得刺激。

“货轮下沉,上面的人呢?他们不会有事吧!”周英伟担心起来。

“没事,没事!为啥叫货轮?不就是装货的嘛!装货的轮船上能有几个人?再说了,旁边还停着那么大一艘客轮呢,就是掉下水了,爬到那艘客轮上不就没事了?没事,两艘船很快就会开走的。”那人说着,随手又把望远镜还给了周英伟,“你好好看着,随时给我们汇报!”那人拍了拍周英伟的肩膀,重新坐下喝酒。

周英伟再度拿起望远镜,目不转睛地观察,他看到有人从货轮上跳下了海,也看到有人爬上了那艘客轮,他还看到了轮船甲板上密密麻麻的人群。

“那船上的人可真多啊!”周英伟突然想起小时候在地上看蚂蚁搬家时的情景:密密麻麻、黑压压的一片在慢慢地蠕动。

是船舱里的人都涌向甲板了吗?一定是这样的,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多人。他看着看着,突然觉得自己眼花了,那些人真的变成了密密麻麻的蚂蚁。周英伟的身上顿时起了一层小颗粒。

“好多的人,好多好多的人!”周英伟不停地喃喃着。

“小伟,别在那跟念经似的。现在哪条船上的人不多?这船应该是从上海到台湾的,听说现在老蒋的部队节节败退,跑路的多了,还有那些去台湾做生意的。狗娃,你那三叔,不就在台湾什么地方做生意吗?有没有在这船上?”一个黑瘦的中年男人冲对面一个十多岁的男孩说。

“还在台湾做生意,不过前两天走了,没在这船上。”狗娃打着哈欠,往嘴里塞了几粒花生米,一边咀嚼,一边懒懒地说。

“你三叔有没有说船上的人很多?”狗娃旁边的一个人用肘部顶了狗娃一下。

“多!我三叔说,每次坐船都跟打仗一样,挤得难受!”狗娃揉了揉眼睛,他太困了,想睡觉,但又不得不陪着这些年长他很多的哥哥叔叔们熬夜。

“怎么跟打仗一样?说说看,说说看!”黑瘦男子有了兴趣。在小年夜这样的夜晚,几个大男人守着个灯塔太乏味,他们需要点刺激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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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英伟拿望远镜的手有些发酸,眼睛也瞪得越发疼了,但他不想漏掉眼前发生的一切。身后的狗娃正慢慢讲着三叔在船上发生的趣事,看着其他人睁大眼睛,听得聚精会神,狗娃又开始添油加醋,他知道这些哥哥和叔叔辈的人喜欢听什么。

“我三叔说上次挤船的时候,旁边有个好看的女人,穿着叉开得这么高的旗袍。”狗娃在自己的大腿上比划着。

“那么高?大腿和屁股都快露出来了。后来怎么样了?怎么样了?”几双眼睛瞪得大大的。

“因为人多,那个露大腿的女人和三叔挤得紧紧的,三叔说,他都能看到那女人的……”狗娃说到这里,故意停了下来。

“快说快说!看到女人的什么了?是大奶子吗?”瘦高中年男人说。

“不,狗娃三叔肯定摸那女人的大腿了。”

“什么大腿,一定是摸屁股了!”

狗娃旁边的男人们大笑起来。

“看到……看到那女人脸上有蝇子屎!”狗娃狡黠地一笑。

“好你个狗娃,耍我们是吧!”几个人假装要去打狗娃。

周英伟突然喊:“船沉了,船沉了,沉得好快,马上就要没影了!”他的声音急促起来,看着那货船从他眼前迅速消失,他害怕极了。

“别吵别吵,又不是装人的船沉了,人都出来了,那货船沉了就沉了吧!”狗娃旁边的男人冲周英伟说完,又一拍狗娃的头,“狗娃,快说!你三叔最后摸到那女人的大腿和屁股没有?”

“货船沉了,会不会有货物漂过来?有没有什么好吃的?”狗娃舔了舔嘴唇。

“有个屁!漂不过来的,就是漂过来也要到明天早上了。明天天亮了我们再去捞。你快说,那女人还和你三叔干啥了?”中年男人打了一下狗娃。

狗娃继续编他的故事,“上船后,我三叔说,那女人冲他抛了个媚眼,然后,一扭一扭地朝没人的地方走去了。我三叔……”

狗娃还没说完,另一个一直不吭声的男人嚷嚷:“狗娃你个碎崽子,蛮会讲故事哄我们嘛!刚刚你还说船上人多,没空地,现在又说那女人一扭一扭地去了没人的地方。那么挤,那女人还能一扭一扭的?扭得起来吗?”

“傻二,你也不傻啊,我们就喜欢听狗娃这么讲,管他哄没哄我们!狗娃,别理那傻二,快讲,那女人把你三叔……”

瘦高中年男人还没说完,又听周英伟在喊:“没有了,全看不见了,原来两艘船,现在就剩一艘了,那货船沉下去喽!”

周英伟有些烦燥,他不安地走来走去,喃喃着:“一下子就不见了。”

周英伟又拿起望远镜,发现刚刚货轮矗立的地方,竟然完全平静下来,好像那里原本什么都没有,一切都只是他的幻觉。

“我看看,看你那熊样,吓得要尿裤子了吧!”瘦高中年男人见周英伟脸色苍白,起身要拿他手里的望远镜,被他一躲。

“不让我看你就别瞎叫,狗娃的故事可比你的好听多了。”中年男人重新坐回原地。

狗娃继续给他们编故事,逗得几个人哈哈大笑。周英伟听到了他们的阵阵笑声,却不知道狗娃讲了些什么,他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那艘还未下沉的轮船上。

轮船甲板上的人更多了,灯光好像全部打开,惨亮惨亮的,让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果然,底层甲板上的人开始**,他分明还听到了一些声音。轮船离自己这么远,怎么可能听得到?周英伟摇摇头,伸出小手指掏了掏耳朵,希望自己不是在幻听。

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船,突然发现它在缓缓移动,好像在朝他们驶来。“那船向我们这边开过来了,那船向我们这边开过来了!”周英伟激动地大声喊着。

这次,没有人理他,大家全被狗娃的故事吸引住了。他们觉得周英伟肯定是眼花看错了。

“开快一点,再开快一点!”周英伟开始给那轮船加油。他希望那船能靠近白节山灯塔,这样他不仅能看到轮船上都有些什么,还可以看到在轮船里的人。更主要的是,他不希望那艘客轮和货轮一样,从他眼前迅速消失。

然而,那客轮并没有因为他的鼓劲而加快速度,它缓慢地移动着庞大的身躯,如果不仔细辨认,根本看不清它是否在行驶。这让周英伟想起了自己老态龙钟的奶奶。奶奶总是在一点点挪步,那船为什么也是在一点一点地挪?是因为人多?还是船体受了损伤?

在寒冷的深夜,他拿着望远镜的手心却冒出了汗。身后,同伴们喝酒聊天的声音越来越响,像过大年一般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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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英伟的心越抽越紧,他发现那船又停了下来,有人掉进了海里。是自己跳的还是被挤下去的,他并不知道,但他清楚,这些人下了海,很可能就一命呜呼了。从那边的深海区往白节山岸边游,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更何况还在严寒的冬夜。

“不要往下跳,不要跳啊,跳下去会死的。唉!”周英伟懊恼地不停拍打着自己的大腿。

甲板上的人更多了,多得他根本无法看清一个一个的人,只看到一片一片黑幽幽的东西在蠕动。轮船周围的海面上,已经散落了不少人头。周英伟再也不忍目睹,他转过身,朝同伴们喊:“快,快,快去救人!快去救人!”

他声音打着颤,那些听故事听得入迷的同伴,全都诧异地看着他。

“救人?救什么人?你疯了吧!”瘦高中年男人说。

“那船就要沉了!就是那个坐人的船。有人已经跳海了,那船就要沉了!”他的声音肯定和脸色一样难看,不然同伴们不会用那种眼神看着他。

“真的,那船也要沉了,就像刚刚的货船一样。海里……到处是人头!我们不能见死不救,不能见死不救啊!”周英伟的身体开始哆嗦,站立不稳,靠在了墙上。

四周安静得可怕,其他人没想到会出现如此严重的后果,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全都怔在了那里。

远处的海面传来凄惨的呼救声,虽然微弱,但在寂静的深夜,周英伟还是听得清楚,他的同伴们也捕捉到了这样的声音。

几个人相互望了一眼,瘦高中年男人一下子弹跳起来,冲到周英伟身边:“给我!”他夺过周英伟手里的望远镜,看了一眼,大声说,“划上我们的船,快去救人!”他的声音也在颤抖,他是灯塔值班的班长。

其他人都站了起来,刚要往外跑,一个人说:“不行呀!咱们这里只有三条小船,这种小船根本进不了深海区,我们现在要是去了,不要说救人,说不定连我们都没命了!”

“就是,再说现在还是晚上。”又一个人说。

瘦高中年男人停住了,他也在思考,白节山一带岛屿众多,暗礁丛生,海况非常复杂,这样的小船根本不可能去那里救人。

“班长,救救他们吧!我求求你们了,救救他们吧!”周英伟看着瘦高中年男人,哀求着。

瘦高中年男人想了想,“那……进不了深海区我们就在浅海区等着,他们能不能游到浅海区,就要看他们的造化了。”说完,率先走了出去。

周英伟刚要跟出去,却被人叫住了,“阿伟,你就守在这吧,对了,快打求救灯!”

周英伟点了点头,飞速打开求救灯,又拿起望远镜观望起来。

“不要沉,不要沉啊!”他在心里默默祈祷着,“沉也沉得慢点,慢点!”

任凭他怎么祈祷,那庞然大物还是在他的注视下慢慢下沉,而且下沉的速度越来越快。一会儿工夫,水已经漫上了最底层人数最多的甲板。

“快往上面跑,快往上面跑啊!”周英伟扯着嗓子喊,好像他们能听到似的,空旷的值班室里回**着他嘶哑的声音。

看着上面两层甲板上的人多了起来,他一只手一握拳,“对,等着,等着救你们!”可谁去救他们呢?周英伟也不知道。

最底层已经被淹没。

“不要啊!怎么会有那么多人在海里?”他觉得身体开始发凉,好像也被浸在了海水里,不禁打了个冷颤。

“有救了,有救啦,终于有救啦!”看到救生艇在往下放,周英伟高兴起来,大声喊着。沙哑的声音像是从海面上传来,提醒那些面临灾难的人们。

很快,他又沮丧起来,因为他发现自己太乐观了。救生艇吊在空中迟迟下不去,因为想涌上去的人太多。

他似乎听到了枪声。

“为什么要开枪?”周英伟叫不出来,轻轻自语。

有救生艇放了下去,却突然翻了。

“上的人太多了,不能上那么多人啊!”他依然喃喃着,“不要抢,抢了就更不能活命了!”周英伟恨不得去现场组织大家上救生艇,他甚至想,如果船上的人都会游泳该多好,只要游到浅水区,他的同伴就会去救他们了。

他已经不敢去扫视那艘船的高度,“沉得再慢一点!求求你了,沉得再慢一点!”他不知道自己在求谁。

船的周围,已经变成了黑压压一片,间或还能看到像枝桠一样伸出的胳膊和手。船开始慢慢地倾斜,那黑压压的人群,从坡上往下滚。周英伟突然想起小时候玩过的纸船,那没做好的纸船放进水里时,也是先渗水,然后一头翘起,慢慢下沉。

周英伟眼睁睁地看着那艘船下沉,最后只露出一个尖尖角。

“为什么不跳下去?你们要和船一起沉下去吗?”周英伟看到甲板上始终有人,他们好像并没有跳海的打算。

“难道是不会游泳?”周英伟为他们着急。他摇了摇头,觉得身体开始麻木,因为船已经慢慢消失了。

周英伟放下望远镜,瘫坐在地,闭上了眼睛。他的眼角渗出了湿漉漉的东西,接着像泉口开裂般,先是小股的泪水,然后越流越多,小股变成了大股,奔涌而下……

刚刚那里有两艘船,一艘货轮,一艘客轮。四十多分钟后,那里没有了船,只留下了数不清的漂浮物……

“不!”周英伟发出了狼嚎一般的吼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