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团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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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轮还在继续下沉,那庞然大物般的身躯在一点点地缩小,遗留在海面上的只剩一层甲板了。吵闹声逐渐被海浪冲远,在死亡气息弥漫的甲板一角,蜷缩着古氏和她的三个孩子。

小六依然噙着那个已经被掏空的“肉袋子”拼命吸吮,因为无法满足,她不时地发出“抗议”,因为饥饿,那“抗议”声也只是微小的哼唧声。小四紧紧地依偎在妈妈怀里,闭着的眼睛时不时地张开,看着妈妈那没有丝毫恐惧的脸。

古氏已经放弃了对生的希冀,她希望自己的儿女也能如此,小四和小六:一个带着幸福和满足,一个毫不知情。这样,她就能坦然地带她们去赴死。

然而,她的小五,那个他们家唯一的小小男子汉,却在死亡面前显得那么不甘和烦躁。这让她很是不安,更觉惭愧。小五虽然一直紧紧地拽着她的衣襟,但眼神却在四处寻找。她知道,小五在寻找贾先生和程先生。

她心疼而怜惜地看着小五,轻轻地摇着怀里的小六,缓缓念道:“我们要去见爸爸、哥哥喽!我们就要一家团聚喽!”

“妈妈,爸爸和哥哥真的会来接我们吗?”小四发起烧来,脸上红彤彤的。

“会……爸爸和哥哥都会来接我们的,会给我们准备好热气腾腾的米饭,香喷喷的肉块。”

古氏说着,笑着,但泪水却已溢满眼眶,她仰着头,不想让孩子们看到。

“还有肉吃?是红烧肉吗?”小四说完,狠狠地咽了口唾沫,舔了舔嘴唇。她已经有一年多没吃过红烧肉了。红烧肉是爸爸的拿手好菜,每个月领了工钱,他总会买上一点来给全家打牙祭。可他死后,他们家的出租屋里就再也没飘过肉香。

“会!什么都有,你们想吃什么就有什么。以后再也不用挨饿、受冻了,再也不用……”

古氏还没说完,小五便打断了她,“妈妈骗人,我们就要死了,什么也吃不到,闻不到,看不到了!”说完,他哇地一声大哭起来,用小手捶打古氏,“妈妈骗人,根本看不到爸爸和哥哥!我不要死,我不想死!”

“小五,别闹,等会儿我们就能和妈妈、妹妹一起去见爸爸和哥哥,就不再受饿,受冷了。”小四的手已经冻僵,她想去拉小五,但还没伸过去,就被小五打了一下。

“我不要死,我要去找贾先生、程先生!”小五哇哇哭着,眼泪鼻涕一起流了下来。

“傻孩子!”古氏的眼泪再也无法忍住,她把小六递给小四,抱着小五嚎啕大哭,“小五,都是妈妈没本事,都是妈妈没本事啊!我生了六个孩子,一个都养不大啊!妈妈对不起你们的爸爸,对不起老柳家啊!”

“妈妈!妈妈!”小五和小四跟着一起放声大哭,被夺去干瘪“肉口袋”的小六没有了可吸吮的,也闭着眼哇哇哭着。

一家四口的哭声被不远处正等待和太平轮一起沉没的杨烈听到了,他走了过来,看着这可怜的一家。

“你们为什么不上救生艇?”杨烈的这句话说得没有丝毫底气,他知道,虽然这一家四口都是妇女儿童,属于优先上救生艇的,但实际上真正上了救生艇的妇女儿童根本没几个,而且就是上了救生艇,也未必能活命。

不过,杨烈那没有底气的声音,还是引起了小五的注意。他感觉这声音很熟悉,急忙从古氏的怀里挣脱出来,转头看着杨烈。

“长官,长官叔叔!我认识你,认识你!”小五认出了杨烈,高兴地喊。

杨烈仔细一看,认出他是经常去二等舱021的那个小男孩,也和他一起去过头等舱,还被刘温初踢了一脚。

“长官叔叔,贾先生和程先生呢?”小五紧紧抓住了杨烈的衣襟,好像生怕一松手杨烈就会跑掉似的。

“他们一定在海里!”杨烈记得小蒋和他说过,贾先生和程先生找到了一个大木箱。

“在海里?他们死了吗?”小五刚刚还发亮的眼神暗了下来,拽紧杨烈衣襟的手也松开了。他觉得,如果连贾先生和程先生都死了,那他们更没有了活的希望。

杨烈轻轻叹了口气,抚摸着小五的头,“不知道,也许他们还活着,也许他们……我希望他们还活着。”杨烈脑海里又浮现出叶娉婷那张任性而美丽的脸。

小五沉默着,突然又仰起脸盯着杨烈,“长官叔叔,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小五那纯净的眼神,让杨烈一下子想起了女儿,他的心抽搐了一下,“你们等一下。”

杨烈飞快地向一个地方跑去,小五怔了怔,也跟着跑了过去。他不知道为什么要跟着杨烈跑,他只知道,如果跟上杨烈,也许他和妈妈、姐姐,还有妹妹就有了活命的机会。

杨烈在操作室没有找到他需要的东西,又跑向船员休息室不停翻找,他希望能找到一件救生衣,救一家四口中的一个也好。即使没有救生衣,哪怕有块木板也行。可没有,什么都没有。

“对不……”杨烈失望地看着跟在后面的小五,可“起”字还没有说出来,便又一喜,他看到了放在角落里的一张破床板。这张破床板原本是他**的,因为中间坑洼不平,被他收了起来,想必那些寻找求生工具的人慌乱之下没有看到它,竟让它成了“漏网之鱼”。

“快走,用这个,也许能救你们一命!”杨烈兴奋异常,他抱着木板,和小五一起飞快地向古氏那边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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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这张被遗漏的床板,古氏那原本绝望而呆滞的眼神放出了光。她嘴唇哆嗦着,感激地看着杨烈,不停弯腰给他鞠躬。

杨烈把床板放进水里,他先把小五抱上去,接着抱小四,刚抱起小六,他犹豫了,这么小的小孩,怎么可能一动不动地趴在木板上?

“这孩子太小……我不知道能不能救你们的命,但……只能这样了。对不起!”杨烈深深向他们鞠了一躬。

杨烈是真心在向他们说对不起!如果太平轮不超员,如果开船时间不推迟,如果不是为了赶时间而抄近路,如果没有加速,如果船员不喝酒……如果……如果……如果没有这些如果,是不是一切都会改变?这一家四口还会好好活着?

他不知道!

“谢谢长官!”古氏冲杨烈笑了笑,那笑容像一把刀,狠狠地扎在杨烈的心口上,他的心一颤一颤的,疼得他额头冒出了汗。

“长官,帮我把这最小的孩子也放上去吧,谢谢您!如果他们命大,能活一个是一个!”古氏小声对杨烈说,那张被汗和泪浸泡过的脸,让杨烈想到了太太和母亲。

“可是她太小,我怕她乱动,反而……”杨烈还没说完,便见古氏解下自己的布腰带,又把身上的棉袄脱了下来。

“您?”看着原本就冻得脸无人色的古氏,此刻只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青色汗衫,杨烈没有再说下去,他知道古氏没打算和孩子们一起用木板逃命。

“把这棉袄盖在他们身上。”古氏的嘴巴打着哆嗦,但眼神却异常坚毅。

杨烈接过棉袄,盖在小六身上,又用布腰带将她固定在木板上。随即,他脱下了自己的棉衣,盖在了小四和小五身上。

“谢谢长官!”古氏又朝杨烈深深一鞠躬,然后抬眼看着他,“我去送他们一程!”古氏那张被岁月侵蚀的脸绽开了笑颜,那笑脸像一朵美丽的花,美得耀眼,美得嗜心。

“妈妈,上来吧!”小五高兴地对古氏喊。

古氏笑笑,没说话。

“妈妈,我要和你一起去见爸爸和哥哥!”小四挣扎着要起来,被古氏用手按住了。

“爸爸和哥哥会保佑你们的!”古氏说着,回头冲杨烈一笑,便推着那木板下了海。

“祝你们好运!”古氏和木板慢慢漂离了太平轮,杨烈轻声说。

话音刚落,便见古氏放开了一只手,人也在慢慢往下沉,水已经漫过了她的脖子,只露出蓬乱的头发和脑袋。杨烈不忍再看,狠狠心,转身离开了。

木板上的小四和小五紧紧盯着母亲露出的头。

“要是活着,就好好照顾弟弟、妹妹!”古氏的手触了触小四,伸长脖子说完便沉了下去。

“妈妈,妈妈!”小四和小五一起大叫。

“妈妈,我和你一起去见爸爸哥哥!”小四伸手去抓那即将彻底消失的蓬乱的头发,不慎从木板上翻了下去,瞬间也不见了。

“姐姐!妈妈!”小五想伸手,见木板摇得厉害,马上缩了回去,他大声地叫着,被绑在床板上的小六也开始哭泣。

小五紧紧趴在木板上,一只手拽住木板一边,另一只手拽住捆绑着小六的布腰带。小六像是知道自己和哥哥处境的危险,很少扭动身体,乖乖地待着。

那不甚平坦且带有蛀眼的木板,就这么托着小五和妹妹小六在海面上漫无目的地漂着。周围到处散落着人和货物,有些人还在水里挣扎,而有些已经变成了尸体。

看见那些面目恐怖的死人脸,小五害怕得发抖。但慢慢地,他不再畏惧,甚至会仔细辨认,看是否有他熟悉的面孔。

海面上黑暗依旧,但天空却透出了点点星光,悲怜地看着暗夜里的悲剧。寒冷、困乏和饥饿让小五打起了瞌睡,但他不敢睡,他怕错过了被救的机会。

小六进入了梦乡,时不时地发出哼唧声。看着妹妹,小五又想起妈妈和姐姐,她们是被爸爸和哥哥接走了吗?

“唉!这么多的羊毛,可惜了啊!”

小五听到寂静的海面上有说话声,那声音非常熟悉。他激动起来,大声喊:“胡先生,是胡先生吗?”

小五想挣扎着让自己抬起身子,但衣服和木板间已经结了冰,将他固定在了上面,动弹不得。

胡春年坐在木桶里,看着海面上飘着的羊毛,他禁不住叹气。这些羊毛,很可能就是他的货物。虽然是去台湾收账,但为了让自己跑一趟台湾更划算一些,他还是带了一些羊毛。

“胡先生!是胡先生吗?是二等舱的胡先生吗?我是小五,我是小五啊!”小五继续大声叫着,虽然他拼尽了全力,但声音依然微弱。

胡春年隐隐听到一个孩子在叫他,刚开始他并没在意,甚至怀疑是自己的幻听。毕竟在海面上飘了很长时间,他还没见过一个活人。

直到听到“我是小五”这句话,他才想起那个在二等舱,见什么都稀奇的调皮小男孩。

“难道他活着?”胡春年激动起来,朝那声音的方向看去,发现了趴在木板上的两个孩子。

“小五?你是小五?你还活着?”胡春年喊了起来,声音虽然有些撕裂,但很清晰。

“是!胡先生,我是小五,我还活着。”小五的整个身体被冻在了木板上,无法动弹,只能伸长脖子喊着。

“你的家人呢?”

小五一听,哇的一声哭了,“我妈妈和姐姐都死了,就剩下我和妹妹!”

“唉!”胡春年叹口气,坐在木桶里用双手当桨,向小五趴着的木板划去。

划近了,他问脸被冻得铁青的小五,“贾先生和程先生呢?你有没有看见他们?还有贾太太和程太太,她们都活着吗?”

小五摇了摇头,他使劲想挣脱那木板,却没有成功,甚至还让盖在他身上的杨烈的棉袄掉进了海里。

“胡先生,胡先生,我动不了!”小五着急地嚷着。

“唉!这样也好,要是没被冻结在木板上,说不定你早就掉到海里去了。掉下去还能有命吗?就先那么趴着吧!”胡春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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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春年坐在木桶里,一只手拉着小五趴着的木板,另一只手不时地在水里划着。小五的脸色越来越差,身体完全没了知觉。他想让小五到他的木桶里来,可又不知如何才能做到。

“小五,千万不要睡哦!和我说说你最高兴的事吧!”胡春年逗着小五说话。

“胡……先生……到……哪儿去?”小五没有回答胡春年,他不仅被冻住了,就是动得了也不能动了。现在,舌头已经不听他的使唤。他开始害怕起来,如果头和舌头、眼睛都动不了,那不就死了吗?他想起了爸爸去世时就是一动不动地躺在木板上。小五拼命地扭动脖子,以证明自己还活着。

“不知道……等吧!熬吧!”胡春年好久才叹口气说。他的身体也快冻僵了,他在木桶里动了动,让麻木的双腿恢复一下知觉。

“妹妹……妹妹……是不是……死了?”小五看了看旁边的妹妹小六,小六已经好久没动了,眼睛一直闭着,不知是睡着了还是已经被冻死。

“你妹妹可能睡着了吧!”胡春年这样安慰着小五。虽然小六的身上裹着厚厚的棉衣,但躺在结冰的木板上,穿再厚的衣服也没用。

“唉!”胡春年长叹了口气,他甚至想,假如小五和他妹妹早些沉入海里,也许好过这样受罪。

“小……小六!”小五挣扎着,想去拉绑在小六身上的布带子,可是手动弹不得。

胡春年挣扎着跪在木桶里,竭力伸手在小六的鼻息上探了探,还有呼吸,他将手伸到小六嘴上,小六的嘴巴动了动。

“活……活着!小……小六活着……”小五艰难地吐出几个字。胡春年看见他那黑溜溜的眸子开始发亮。小五想笑,却笑不出来,他的脸已被冻僵,能传递喜怒的只有那双眼睛。

“老天,救救我们吧!看在这两个可怜的孩子的分儿上,救救我们吧!”胡春年闭上眼睛,在心里祈祷着。

“胡……胡……先生……那……动……”听到小五比刚才高亢些的声音,他睁开了眼,扭头四下看着。远处,有个飘浮着的、缓缓移动的木箱子,箱子里好像还坐着两个人,有个脑袋在一动一动的。

“有活人,有活人!”胡春年惊喜地尖叫着。在海面上漂了这么久,看到活着的人实在是件令人高兴的事。

他拖着小五趴着的木板,向那移动的箱子划去。再近一点,他发现那箱子之所以动,是因为箱子旁有人在推它,准确地说是有两个人在推。推箱子的两个人头上已经结了冰,白花花的。胡春年朝木箱里那还动着的脑袋一看,更是喜出望外,他认出了叶娉婷的那头卷发,黑色呢子大衣下那件有着金丝线的浅蓝旗袍。那乌黑亮丽的卷发虽然已经结了冰,但形状还在。旗袍上的金丝线,在漆黑的海面上也格外醒目。

“是贾太太,贾先生!”胡春年大叫着,他真想从木桶里站起,朝那木箱奔去。

他的叫声惊动了推箱子的人,一个白花花的脑袋动了动,胡春年认出他是程敬默。

“程先生,还有程先生!小五,是贾先生、程先生,还有贾太太,那木箱里可能还有程太太。他们都活着!天啦,我们021舱的竟然都活着。太好了,太好了,佛祖保佑!”胡春年说着,泣不成声。

021舱的六个人,竟然奇迹般地相遇了。

“贾……先生……程……先生……”小五那怎么都笑不出来的脸像被下了魔咒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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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春年拖着小五趴着的木板拼命朝那木箱划去,好像那里就是生的希望。那木箱也在往胡春年这边移动。很快,木桶、木箱、木板在海面上形成了一个独特的三角形,靠在了一起。

叶娉婷和胡春年的脸上都混杂着欣喜与悲恸。

“程太太,程太太,快醒醒,醒醒,快看胡先生和小五,快看!他们都活着,都活着!”叶娉婷推着身边的程太太,程太太的睫毛动了动,但眼睛并没有睁开,依然软塌塌地靠在叶娉婷身上。

“贾方,贾方,快看,胡先生,小五,他们都活着,还有小五的妹妹,他们都活着,你刚才不是还在说他们吗?他们来了,来了!”叶娉婷转头推水里的贾方,贾方的头发上、眉毛上、鼻子上,甚至脸颊上都结了冰。胡春年根本无法把眼前的“冰人”和那个戴着眼镜、始终面带微笑的贾方联系起来。

贾方艰难地偏了偏头,看看胡春年,又看看木板上的小五、小六,眼神里泛起了笑意。

“贾先生!”胡春年叫着,鼻子一酸。想必,贾方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贾先生,坐到这上面来吧!”胡春年在木桶里挪了挪位子。

贾方缓缓摇了摇头。

“我们还是……赶快往那边划吧!”程敬默说话虽然有些哆嗦,但从他说话的语气中,胡春年知道,他还撑得住。

“太好了,看到你们就太好了!小五、小五!”胡春年激动得不停拍着那块木板。

小五没动,他根本动不了。他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了,贴着木板的脸,只有那乌黑的眼珠子还能动。

“我们要……赶快到岸边才行!”程敬默不停地活动着,避免自己的身体也结成了冰。他知道,如果不尽快上岸,七个人中已有四个岌岌可危。

“呜……呜……什么时候才能到岸边?看不到岸呀!”叶娉婷哭了起来,胡春年也想哭,却挤不出泪来。

程敬默多么希望自己的太太也能像叶娉婷一样哭出来,但她却一动不动。他将手放在太太的鼻息处,那微弱的、几乎感受不到的气息,让他心疼而无奈。

“婷……婷……”贾方的嘴巴虽然在动,但已气若游丝,只用眼珠子盯着她。

“贾方,你这个坏蛋!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到岸呀?”听到叶娉婷的骂声,贾方的眼神露出喜色,他知道,他的婷婷很好,他放心了。

贾方知道自己已经撑不下去,很早之前就撑不住了,只是怕自己离开,程敬默一人无法保护两个女人。现在看到了胡春年,他觉得他可以放心走了。

“我……一定!程……程……先生……胡……胡先生……照……照顾……婷……”贾方像是用尽了力气,第二个“婷”字还没说出口,他一直放在叶娉婷手上的手一松,慢慢往下沉去。

“贾方!贾方!”叶娉婷一把抓住了贾方的头发。

“你怎么啦?”叶娉婷根本想不到他会离开自己,虽然贾方已成了一个冰人,但他的眼神在告诉她,他很好,他会一直保护着她。她一直以为,贾方很少说话只是为了保存体力。

“贾先生,撑住!”程敬默的眼一热,用尽力气喊。

胡春年一只手还抓着小五小六趴着的木板,另一只手却伸了出去,抓住了贾方的一只胳膊。程敬默也游了过来,从下面托起他的身体,但贾方的眼神已经暗淡了下去。

“浑蛋!贾方,贾方,你不能死!你说要照顾我的,你答应过我爹妈咪,你说要照顾我的,你说你要照顾我一辈子!你不能死,我不让你死,不让你死啊!”叶娉婷大声叫着,用手去掐贾方。但不知道要掐哪里,因为她手摸到的地方全是冰。

“他死了吗?”叶娉婷看着程敬默,程敬默没有说话,只是用胳膊托着贾方,以免他沉下去。

叶娉婷怔怔地问胡春年,“他死了吗?”

胡春年点了点头。叶娉婷瞪大眼睛,恶狠狠地看着他,“你胡说,你才死了呢。他不会死!不会的,他怎么会死呢?他不会死的!他死了我怎么办?我怎么办?胡先生,你胡说,他不会死,不会,绝对不会!”

她拼命地摇着头,用手去摸贾方那结成冰的脸,“贾方,你给我活过来!活过来,你活过来,我再也不胡闹了,再也不骂你了,再也不打你了,我做你的好妻子!只要你活过来,我再也不去百乐门跳舞了,再也不气你了。你活过来!快活过来呀!我要给你生孩子,生一堆孩子,你不是说,只要我高兴,愿意让我捉弄你一辈子吗?我还没捉弄够,没捉弄够!你快给我醒来……”

叶娉婷的眼泪,落在贾方结了冰的脸上。

“我知道了,你故意的,你在捉弄我,对不对?贾方,你是在捉弄我,一定是在捉弄我!以前都是我捉弄你,你现在也要捉弄我,是不是?好!我答应你,只要你喜欢,我让你捉弄一辈子!”叶娉婷又哭又笑。

贾方的身体越来越沉,程敬默托得更加吃力,他也随着贾方的身体在往下沉。

“程先生,放手吧!不然连你也会被拖下去的。贾先生已经死了!”胡春年哽咽着说。

“不要啊,不要啊,不要放手啊!他没有死,没有死,他是在捉弄我!他不会死,他要照顾我一辈子的,他说过的,他不会说话不算话的!”

“他死了!”胡春年哭着大喊,“你的贾方已经死了!死了!”

“不,不会的,他不会死!”叶娉婷摇着头,死死抓住贾方的头发不放。她哀求着程敬默,“求求你,程先生,求求你,不要放手,不要放手!只要救活他,我让我爹把全部家产都给你,都给你!你不要放手,不要放手啊!”叶娉婷的手颤抖着,不停乞求程敬默。

“贾太太,贾先生已经……你再这样会让程先生也……”胡春年劝她。

“我不管,我不管!程先生,你别放手!求求你,千万别放手啊!”叶娉婷那双惊恐的大眼睛,定定地看着程敬默,歇斯底里地喊着。

程敬默继续随着贾方往下沉,海水已经没过了他的脖子。

“程先生,放手吧!不然你也会沉下去的,她疯了,你也跟着她疯吗?你别忘了贾先生托付你的事,他让你照顾贾太太的!”胡春年说完,又瞪着叶娉婷吼道,“贾太太,贾先生已经死了,死了!托着也没用,你这是想让程先生也去死吗?”

叶娉婷哇哇大哭,她想从木箱子里翻出去,无奈被绳子绑着。

海水没过了程敬默和贾方的嘴巴。

“贾太太!”胡春年又大叫一声。

“啊!啊!啊!”叶娉婷松了手,抱着头大哭起来,哭声在海的上空回旋,像一声声凄厉的鸟鸣。

“程先生,放手吧!你不能死,你要照顾这两个女人啊!”

胡春年抓住了程敬默的胳膊,程敬默松了手,贾方消失在海面上,程敬默怔怔地看着贾方消失的地方。

“贾……贾先……”在木板上久久不动的小五突然拼命挣扎,他抬起了一只手,又猛地放下。

“小五!”胡春年和程敬默一起大叫。

小五那乌黑的眸子没了光。叶娉婷停止了哭泣,怔怔地看着他,小六动了动,嘤嘤地哭起来,哭声很微弱,像在凭吊自己刚刚逝去的哥哥。

52

载着叶娉婷和程太太的木箱,载着胡春年的木桶,载着小五和小六的木板,仍在海面上飘浮。跟随他们飘浮的还有程敬默。

胡春年让程敬默到他的木桶里来,但程敬默拒绝了。木桶空间有限,即使自己真挤了进去,也不一定能让木桶浮起来。此时的他,不能让这些活着的人再出一点事。他不仅要活着,还要让这些人也活着,他要把他们带上岸,这是他的任务。即使太太没有活下来,他也要将她和肚子里那没有成形的孩子一起带上岸,埋进他们程家的祖坟。

他在海里不停地活动着腿脚,像在战场上一般。他在心里不停诉说:“小佩!我一定会带你上岸的!贾先生,我答应你,一定让贾太太活着;小五,我不会让你妹妹掉入这冰冷的海水里。”

叶娉婷再没说一句话,她怔怔地看着海面,像是失去了所有的雪人。程敬默有些担心,他知道,叶娉婷很可能已经失去了求生欲望。他要帮她重燃生的希望,他要担负起贾方临死前的嘱托。

程敬默轻轻推了推太太,“小佩!小佩!”

“程太太怎么样?她还好吗?”胡春年问。

“不知道!贾太太,能帮我唤唤小佩吗?”程敬默对叶娉婷说。他知道太太已经没了气息,但为了救叶娉婷,他只能去触碰他最不愿意触碰的痛。

叶娉婷好半天才缓缓转过头,看着耷拉着脑袋靠在她身上的程太太。程太太那清秀的面庞,像是蒙上了一层石灰。

“程太太!”叶娉婷叫了一声,声音沙哑。

程太太纹丝不动。

“程太太!”她又叫了一声,声音比刚才大了一些。

猛地,她抬头看看程敬默,“程太太她……”

“小佩!”程敬默抓住了太太的手,不断地摩挲着,好像要将她那冰冷的手摸出温度来。

“程太太,程太太……”叶娉婷急了,不停地摇晃着程太太,程太太的身体硬梆梆的,“她……她……”叶娉婷体内刚刚被冻结的鲜血,又热了起来,她的牙齿又开始发出咯咯咯的声响。

“程太太她……她……死了?”她的身体开始颤抖。

程敬默带着微笑,抚摸着太太的手,“小佩!我一定会好好活着,为了你我也要好好活着,我不会让你担心的,你放心去吧!”程敬默是在对太太说,也是在对自己说,更是在对叶娉婷说。

“我会把你带上岸的,我会遵守对贾先生的承诺,让你好好地活下去,这是贾先生的遗愿!我还要把小五的妹妹带上岸,不管她是活着还是……”程敬默没有说下去。

“好好地活着!为贾方、为程太太、为小五活着!”叶娉婷说着,狠狠擦了擦眼泪。她把头转向那块载着小五和小六的木板。

“程先生,胡先生,帮我把小五的妹妹给我好吗?我想抱着她!”叶娉婷大声说,声音出奇地平静。她穿着贾方的大衣,身体还有些温度。如果小六没死,说不定她的体温能让她活命。他们四个家庭,如果每家都有一个人活着,那么就会延续这四家的希望,她这么做,贾方一定会开心的。

程敬默松了口气。

程敬默没有说话,他和胡春年一起解开了绑在小六身上的布条。他把手放在小六的鼻息处,好久才说:“还有呼吸。”

“快给我吧!”叶娉婷伸出了手,带着一种使命。

程敬默把小六递给了叶娉婷,叶娉婷取掉包裹在小六身上那件已湿透的棉袄,解开自己穿着的黑色呢子大衣,将小六紧紧抱在怀里。

“我们一定要活着!太平轮已经消失不见了,也许我们就是太平轮上唯一活着的见证者,我们一定要让人们知道这件事的真相!”胡春年的话里透露着一种坚毅。

三人一起看向太平轮消失的地方。他们不知道,在没顶的那一刻,船上的那些人都是怎么度过的。

杨烈和小蒋及另一名海员紧紧地抱住一个栏杆,随着太平轮慢慢沉了下去。杨烈不知道太平轮上的船员活下来的有多少,但他知道,船长、三副和他们一样,和太平轮永远地在一起了。

见自己已无力让任何一个乘客逃生,他还想再看一看这个他工作了一年多的地方。

杨烈走遍了太平轮上能去的任何一个角落。在操作室,他看到了三副,这是他所看到的尸体中唯一一个被枪打死的。他不知道是谁向他开的枪,但他确信,三副一定和他一样,决定和太平轮共存亡。

他将三副的尸体安放在操作台旁的椅子上,然后去了船长指挥室。

船长老肖坐在椅子上,身子直直的,脸上看不出一丝表情。

“船长!”杨烈以为他和二副已经坐上了救生艇,要知道他们完全有机会这么做。

“船长,您为什么要留下?”杨烈没有说下去。

“是我这个做船长的失职,是我害了船上所有的人,害了无数个家庭!”船长老肖说完,老泪纵横。

“船长!”杨烈的声音开始哽咽,他刚要转身往外走,只听老肖又说:“我守在这里,你守着甲板,站好最后一班岗!”

杨烈站住,朝船长老肖敬了个礼,这是他一生中最后一次敬礼了。

从船长指挥室出来,他又去了唯一还没被淹没的头等舱。他看到一家三口安静地躺在**。

“你们为什么不逃?”杨烈问。

“逃得了吗?”女人说。

杨烈没有说话。

“我们一家三口能在一起,而且还睡在了根本坐不起的头等舱,多难得!”男人的脸上带着笑意。

他们的孩子是个三四岁的小男孩,他眨巴着眼睛看着杨烈。

“你害怕吗?”杨烈问。

小男孩先是点头,接着又摇了摇头,最后把头埋进了妈妈的怀里。

杨烈不想再打扰他们,默默地走了出去。

船的一头高高翘起,大部分被淹没了。杨烈冲到露出海面的一块地方,紧紧地抱住一根栏杆。

“杨哥!”忽然听到有人叫他,抬头一看,小蒋和另一名船员也紧紧地抱着栏杆。

“如果我们现在逃,还能逃得掉吗?”小蒋突然问。

杨烈没有说话,那名船员却看向海面上飘浮着的尸体,“像他们一样吗?如果是这样,我情愿死在船上!”

杨烈听着那越来越轻、越来越少的求救声和扑通声,声嘶力竭地喊:“囡囡,听妈妈的话,爸爸爱你!”

他的声音穿透了漆黑而阴冷的海面,传出去很远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