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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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叶娉婷经历过的最漫长的夜,那白节山上的灯塔,以及灯塔上的微弱亮光,好像离他们那么近,却又那么远,怎么都无法靠近……“谁也不要睡,划,拼命地划,累了停下来休息;不累了就继续划!不能睡,千万不要睡!说话,唱歌,骂人,动动嘴巴!”程敬默不停地对叶娉婷和胡春年说着,好像在给战场上的士兵训话。

叶娉婷一只手拼命地划着,另一只手紧紧地抱着怀里的小六,她的胳膊不时地碰到程太太那已经变僵硬的身体。

程敬默长时间地浸在水里,身体膨胀起来,每当感觉撑不住时,他会调整呼吸,用气功趴在小五小六曾趴过的木板上休息一下,等积蓄到了力量再下水。

他们从海面上那些漂浮物中穿行,偶然也会遇到像他们一样,趴在木板上奄奄一息的人。

“坚持!坚持!”程敬默总会对他们说。

“坚持下来才可能活着,活着才会记住这一切,才能纪念死去的人。”这成了支撑他们的信念。

叶娉婷怀里的小六动了动,叶娉婷感受到了小六身上的温度。

“小六还活着!”她高兴得眼神放着光。

“她一定要活着,为了她的妈妈、姐姐、哥哥,她也要活着!”程敬默觉得,这是一场比战场杀敌还要惨烈的战争,他的兵现在只有叶娉婷、胡春年和小六了,他要带领他们杀出重围,活着离开这个充满死亡气息的战场。

这一夜,他们谁都没有合眼,身上的衣服结了冰,整个身体都木木的。能支撑叶娉婷的,除了信念,就是父母和贾方了。

“好好活着,我一定会让你活着!”这是贾方在海里对她说得最多的话。叶娉婷回忆着她和贾方在一起的点点滴滴。那点滴的记忆给她带来了温度,让她熬过那漫长的黑夜,直到东方吐出了鱼肚白。天空的白色映照在海上,海面升腾起灰蒙蒙的雾。

“天要亮了!”叶娉婷张开了嘴,嗓子哑得厉害。

“天要亮了!”程敬默早已疲惫不堪,嘴唇干裂,结成了冰,血丝透过冰凌探出头来,格外鲜艳。

“天亮了!”胡春年想哭,嘴角却挤出一丝笑。

“囡囡,你真乖!”叶娉婷看着怀里的小六,小六像是听懂了她的话,一直闭着的眼睛微微睁开,不哭不闹。

他们拼命地向前划着,一直划到清晨的阳光洒在了海面上,离那些飘浮的尸体也越来越远。

“看,前面好像有些黑点在移动。”叶娉婷眯着眼说。

“天啊,好像是小船,有小船!”胡春年揉揉眼睛。

“太好了,太好了!应该是白节山那边来的船。”程敬默大声说。

他们三人笑着、哭着、喊着,拼命向那小船划去,身后,突然传出来一阵汽笛声。

“嗡嗡嗡……”

程敬默、叶娉婷和胡春年像是听到了呼叫他们的号角,同时朝那汽笛声响起的方向看去。他们看到了一艘轮船的轮廓。

“是轮船!”叶娉婷大声说。

“是军舰!”程敬默握紧的拳头重重地砸在了海面上,水花四溅,周围泛起了像花朵一样的涟漪。

“我们得救了!”胡春年想从木桶里站起来,无奈像被钉在了那里,怎么都动不了。程敬默和叶娉婷相视一笑。

“啊!啊!啊!”叶娉婷用尽力气大喊。

“不行,这么喊他们肯定听不见。”程敬默说着,看了看叶娉婷,“把你的披肩给我!”

叶娉婷取下鹅黄色披肩,交给了他。程敬默支撑着已经麻木的身体,拼命地挥舞着手里的披肩。那鲜艳的黄色,让那艘军舰偏离了原本的航线,向他们驶来。军舰上飘扬的国旗告诉他们,这是一艘澳大利亚军舰。军舰上的人看到他们好像并不吃惊,只是神情肃穆地将他们救了上去,几个和他们一样获救的人,木然地望着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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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娉婷再次回到了家,在那华丽的带着淡淡熏衣草香的卧室睡了整整三天三夜。醒来后,她央求父母,要给贾方办葬礼。

这场葬礼,叶娉婷没有让任何人插手,不管是她的父母还是贾方的父母,都不例外。

“我是他的太太,理应我来操办这些事!”叶娉婷的所言所行,像是和贾方做了一辈子的夫妻。

办完葬礼,她依然住在和贾方结婚时的公寓,叶太太显然不放心,但叶佳成安慰她说:“放心吧,我们的女儿,已经长大了!”他还有句话没说出口,那就是她长大的代价太大了。

给贾方过了七七,叶娉婷没有恢复以前的多彩生活,百乐门、仙乐斯……都已随往事消散。她和母亲、婆婆学习操持家务、做饭洗衣。即使家里有佣人,有时她也会和佣人一起做。

一有时间,她不是看贾方看过的那些书;就是去叶府、贾家,陪父母聊天,帮着打理生活。自那以后,没人再在她面前提起过贾方,但他却好像一天也未离开。

半年后的一天,叶娉婷陪母亲逛街,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叫她,一回头,发现胡春年正在冲他招手。原来,他开了间杂货铺,在无意中瞧见了她。

“现在啊,一家人平平安安在一起比什么都强!”胡春年感慨着。

忽然意识到触碰了叶娉婷的伤心之处,胡春年急忙岔开了话题。

叶娉婷记下了杂货铺的地址,回到家叮嘱保姆,以后需要什么东西,都去胡春年的店铺买。

那天晚上,太平轮上的一幕幕再次浮现在了她的脑海。自从被军舰救起,他们便被送回了上海。叶娉婷很快被叶佳成夫妇接走,其他人的情况她不得而知。

“程先生呢?不知他现在怎么样?还有小六……”叶娉婷一下子牵挂起小六来。她想,如果贾方活着,一定会承担起照顾小六的责任。可小六现在究竟去了哪里呢?

一夜未眠的叶娉婷,第二天便去了胡春年的杂货铺。

“你说小六呀,她被程先生带走了。”胡春年说。

“他一个大男人,怎么抚养一个才半岁的孩子?”其实程敬默带走小六,她并不吃惊,或者说,没有比程敬默带着小六更让她放心的了。可他毕竟是个男人,不太会照顾孩子。

“现在这年月,多个人就多张嘴,那么小的孩子,谁会收留?程先生真是个好人啊,跟别人说小六是他的孩子。”胡春年的话让叶娉婷沉默了很久。

“那程先生带她去了什么地方,你知道吗?”她问。

“我听程先生说他要带着小六回他老家。”胡春年说完,有些好奇地看着她,“你想去看他们?”

叶娉婷没有回答,又追问道:“知道他们的地址吗?”

“我想想……”胡春年一边想,一边暗暗瞟着叶娉婷。她比半年前清瘦了很多,但依然漂亮。她那原本就黑亮的眼睛显得更为楚楚动人,只是那眼神中没有了任性,多了份令人心疼的坚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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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春年只记得程敬默家的大概地址,因此,叶娉婷去了并未找到,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月,想找一个人绝非易事。

很快,一年的时光被拖拽过去。1950年1月27日一早,叶娉婷亲手做了贾方爱吃的狮子头,小五爱吃的红烧肉,又带上一只烧鸡、一只烤鸭,另外买了一束白**,坐上了去往白节山的车。

到达白节山已是下午五点,天气还和一年前的那天一样晴朗,太阳红彤彤的。叶娉婷站在海边,看着平静到没有一丝涟漪的海面,回忆着一年前的此时此刻,每个人都异常兴奋,因为太平轮终于起航了。

叶娉婷重新回到了太平轮,回到了那个她娇蛮任性的下午。她的心随着那天发生的一桩一件,笑着、哭着、骂着、痛着……直到泪流满面。

“贾方、程太太、小五、小五的妈妈和姐姐,还有1949年1月27日太平轮遇难的所有魂灵,我来看你们了!我是太平轮上有幸活下来的叶娉婷,今天,我来为你们祭奠!”叶娉婷面对大海,大声喊着。泪水,模糊了她的双眼。

天慢慢黑了下去,叶娉婷变得紧张起来。越来越接近那灾难发生的时间,她多么希望时间能够倒转。

“即使停留在刚刚撞船时也好,停留在他为了保护我飞快地扑向地面,让我倒在他身上的那刻也好!”叶娉婷喃喃着,挂满泪水的脸上浮现出了笑意。

“让我在这里为你们点亮一盏灯吧!海底一定很黑,你们不用怕,我在这里陪着你们,陪着你们度过那最黑暗的时刻!”一个声音从远处传来。

叶娉婷朝那声音看去,只见离她两百米远的地方,有个人点了盏油灯。透过那光亮,她发现提油灯的人旁边还有个小小的身影。

“他是谁?也是去年遇难者的家属吗?”叶娉婷想。

“贾先生、小五、小五的妈妈和姐姐,我们来看你们了!”那人又大声说。

叶娉婷的心咚咚地跳得很快,她听到了那个熟悉的、浸入她生命的三个字:贾先生。

“他在叫贾先生!他在叫贾先生!”叶娉婷的身体像筛糠一般颤抖,她喃喃着,提着食盒,抱起白**,向有亮光的地方跑去。

跌跌撞撞中,她摔了一跤,爬起来继续跑……好像那里有贾方在等着她。

近了,近了,她再一次摔倒,一个不甚清楚的稚嫩的声音传了过来,“爹,人!人!”

“哦,真有人,好像摔倒了,我们过去看看!”一个男人的声音。

男人一手提着油灯,一手抱着孩子,迎着叶娉婷跑来。男人把孩子和油灯放下,扶起了叶娉婷。

油灯下,他们同时认出了对方。

“贾太太!”

“程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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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娉婷和程敬默并排坐在海滩上,等待着那一刻的到来,虽然那一刻留下了令他们心碎的痛。油灯已被他们吹灭,只为能在那一刻燃得更亮。小六躺在程敬默的怀里睡着了,发出微小的呢喃。

“你一个男人,带着孩子很辛苦吧!”叶娉婷看了看程敬默怀里的小六,眼光停在了程敬默的脸上:他的脸依然坚毅。

“小六很乖,你这一年一定也不容易!”程敬默转过脸来看着叶娉婷。

黑夜无法让他们看清对方的表情,却能让他们感知对方,从彼此的呼吸中体会温暖和关切。

“程太太……”叶娉婷没有说下去。

“她的墓在我们老家,在我们程家墓地!来之前,我带着小六去看过她,告诉她,我们来这里了。”程敬默的最后一句话像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

“她比贾方幸运,她……”叶娉婷抽泣起来,“是我害了他,如果我不胡来,不在结婚第二天就去百乐门,爹就不会让我们坐那趟船去台湾。如果不是坐那趟船,他就不会……我们本来是要过完年才去的……都是我害了他……害得他在……”叶娉婷哭得说不出话来。

“别这样,贾先生那么爱你疼你,一定不想让你伤心难过,他希望你活得幸福开心!”程敬默掏出一块手帕,递给叶娉婷。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默默地感受着。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小六好像感受到了什么,开始在程敬默的怀里挣扎。

“难道她梦到了?”叶娉婷说。

程敬默没有说话,只是把小六抱得更紧,但小六挣扎得更厉害,身体也绷得紧紧的。

“她一定是感应到了。那时候虽然只有半岁,还在妈妈的怀里,但……”叶娉婷还没说完,小六便呜呜咽咽地哭出声来。“给我吧!”叶娉婷从程敬默的怀里抱过小六,解开贾方留给她的那件黑色呢子大衣,将小六紧紧地搂在胸前。小六呜咽的声音小了下去。

叶娉婷将脸贴在小六的脸上,轻轻摩挲着,小六紧绷的身体也慢慢松弛了。

周围一片寂静,两个人又都沉默下来,用心跳在计算着时间。

“差不多了吧!”两个人同时说出了这句话,同时看了看表。离那一刻还有五分钟。

程敬默起身去点那盏油灯,但颤抖的双手始终无法划燃火柴。叶娉婷按住了程敬默的手,两个人同时深吸一口气,程敬默再一划,火柴燃了,油灯亮了。程敬默将灯芯拨得很高,照亮着四周。

23点整,叶娉婷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开始颤抖。船撞了,她摔倒在了贾方身上……建元轮沉没了……太平轮进水了……底层甲板淹没了……二层甲板淹没了……最上层也淹没了……太平轮很快沉了下去,沉下去了……叶娉婷感到了一阵窒息,接着什么都不知道了……

醒来时,天边的鱼肚白映入叶娉婷的眼帘,她发现自己在程敬默的背上。他怀里抱着小六,正一步步朝灯塔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