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守护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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货舱里的水已经淹没到了脚踝,程敬默和贾方,以及建元轮上被救起来的两名船员,终于将所有的货物都翻了个遍,翻出了一些木箱,甚至连那些能漂浮起来的木块都没有放过。他们搬着这些东西离开了货舱,唯独留下一个宽大而结实的木箱。

“这个你们留着,可能会救你们一命!”建元轮上的一位中年船员说。他是被贾方和程敬默救上来的。

“那你们呢?”贾方轻声问。

“唉!我们已经比我们船上的其他船员多活了几十分钟了。”中年船员说着,和其他几人默默地搬着木箱、木块离开了。贾方和程敬默有心将这箱子也搬出去给其他乘客,但想到叶娉婷和程太太,便沉默下来。

“程太太和婷婷都不会游泳,我们留下这个吧!”贾方说。

程敬默点了点头。

两人搬着那木箱顺着楼梯想上二等舱,小蒋趟着水过来挡住了去路,“杨大副让我告诉你们,不能拿着太显眼的东西上去,上面全堵住了,即使能上去,也会被人抢走的。还是想办法从这里下海吧,反正早晚都是要下海的。”

“可是……我太太和程太太还在舱里呢!”贾方大惊道。

小蒋想了想,说:“你们一个在这里守着箱子,另一个跟我上二等舱去找她们吧!”

程敬默和贾方点了点头,贾方对程敬默说:“程先生,你在这里看着木箱,我去接程太太和婷婷。”

“我去,你挤不过他们的。”程敬默按了按贾方的肩头,跟着小蒋离开了。

安静下来的货舱散发出一阵阵的腥臭味,贾方看着被丢得乱七八糟的行李,心里有着说不出的难过。这些行李,很可能是一些乘客的全部家当。他在被半淹着的行李中寻找着自己带的行李,那是叶娉婷的母亲用了一整晚时间给他们精挑细选的。

“婷婷就交给你了,你可一定要好好照顾她啊!”叶太太的叮嘱不停地在他耳旁响起。

“妈妈,我一定会让婷婷好好的。”贾方不由自主地说出了声,那声音在浸水的货舱里有了回音。

水很快淹过了贾方的小腿肚,程敬默他们还没有来。贾方有些担心起来,开始在心里骂自己,为什么不守着叶娉婷,如果她出了事,怎么对得起她和她的父母。

冰冷刺骨的海水让贾方的双脚开始麻木,但他的头脑却出奇地冷静。按货舱进水的情况来看,二等舱应该还算安全,只要叶娉婷和程太太不乱跑,应该很快就会被程敬默找到。

“不管怎样,我都要让你活下去。”贾方又想起了来货舱前他对叶娉婷说过的这句话。

“一定要让她活下去!一定!”贾方轻轻念叨着,他打开木箱看了看,开始在货舱里寻找,最后找到了一条结实的粗绳子。

海水已经快要淹过贾方的膝盖,他听到了越来越大的哭叫声,有人好像朝这里奔了过来。

“下面是货舱,刚刚那些木板箱子就是从这里拿出去的!”有人在大声地喊着。

贾方看了看自己守着的大木箱,急忙将它拉到隐蔽处,压沉到水里,跪在了上面。

一会儿工夫,一群人像潮水般涌了过来。他们在那堆货物里翻找着,箱子、包袱、麻袋,全部被抖落开来,里面的东西纷纷掉落,有些沉了下去,有些则漂在了水面上。

有人看到首饰要去捡,另一个人说:“快走吧!命都快没了,要这些东西有什么用!”

“这里已经没有木箱、木板了,快想别的办法吧!”贾方朝他们喊。

这群人还不死心,他们像疯了一样,撕扯着货物。

“快走!要放救生艇了,要放救生艇了!”有人过来喊了一声。

这群人一听,忽拉拉又涌了出去。

一个人经过贾方面前,“你还不跑?”

贾方苦笑了一下,“既然跑不了就不用跑了!”

“不跑就一点机会都没有了,快跑吧,挤上救生艇就有救了!”那人没有停下来,趟着水喊着。

货舱里又安静下来,比刚才多了不少漂浮着的货物:好的、坏的;新的、旧的;昂贵的、低贱的……全都混杂在一起,像一具具尸体横陈在水里。

贾方的心里火烧火燎,他不知道程敬默去接她们遇到了什么情况,会不会已经……贾方不敢想。

“贾先生,贾先生!”贾方听到了程敬默的声音。

“我在这儿!程先生,婷婷,婷婷!”贾方的嗓子哑得让他几乎不相信是自己的声音。

“贾方,你这个浑蛋!”听到叶娉婷那带着哭腔的骂声,他笑了,他真想叶娉婷就这么骂他一辈子。

他朝那声音奔去,看到程敬默一只手扶着背上的程太太,一只手拉扯着叶娉婷,叶娉婷还吃力地拖着他们随身携带的皮箱。

贾方冲上去,一把搂住叶娉婷,两个人抱在一起又哭又笑。

贾方心疼地抚摸着她的头和脸,突然一把夺过她手里的箱子,“你怎么还拿箱子?”

“其他行李都没有了,再没了它,我们到台湾怎么过?”叶娉婷眼泪汪汪地看着贾方。

“我让她不要拿,她偏要拿。”程敬默说。

贾方的眼睛一红,冲叶娉婷说:“这箱子不能要,太沉了!快,你和程太太到箱子里去。”

“到箱子里?”叶娉婷满脸狐疑地看着那个大箱子。

“这箱子比救生圈都管用,非常结实。快进去!”贾方边说话边把叶娉婷往里推。

叶娉婷进去,蹲在了里面,程敬默把程太太也放进木箱。程太太苍白着脸说:“你们也进来吧!”

程太太和叶娉婷挤在一起,腾出了一些位置。贾方和程敬默一起摇头。

“我们不用。”贾方说。

“还有位置的。”叶娉婷又和程太太挤了挤。

“就是再有位置,也不能上人了,再上去,这箱子就浮不起来了。”程敬默说。

“那你们……怎么办?”叶娉婷和程太太同时问道。

“我们没事,只要扶着这个木箱,一样可以的。别忘了我和程先生都会游泳。”贾方说完,拿出了那条结实的绳子。

“贾先生,你这是要……”程敬默有些不解。

“用绳子把箱子绕几圈,这样会更安全。即使木箱翻了,她们也不会掉下去。”贾方说着,开始一圈一圈地绕绳子。

“你们在水里怎么行,水那么冷,会生病的。”叶娉婷哭了起来。程敬默是军人,身体素质肯定好,可贾方是一介书生,那单薄的身体怎么可以长时间地泡在水里?

“现在还管什么生不生病,能保住一条命已经不错了。”程敬默面无表情,他和贾方一起,将箱子里的两个女人围了起来。

“不行,最好留个活套,如果她们获救,解开绳子也方便。”贾方突然说。

“还是你想得周到。”程敬默说着,和贾方在程太太和叶娉婷所坐一方各系了个活扣,并让她们抓着。

“我们不要活扣,你们在我们还要什么活扣。我们获救,你们也会获救的。你们会帮我们解开的,我们不解,我们就要让你们解。”叶娉婷说着又哭了起来,程太太也开始抹眼泪。

程敬默和贾方眼圈一红,没说话,飞快地将木箱上的盖子取了下来。

“这个木板,说不定也能救个人。”贾方说。

程敬默点了点头,“应该还能撑得起一个孩子。”

叶娉婷默默地盯着贾方,她第一次发现,贾方是那么有男人味,那么有魅力。

“我以后会像程太太对程先生那样对你好的!我们还会有孩子,一堆孩子!”叶娉婷对贾方说。

贾方的心又痛了一下,他忍着痛笑了笑,摸了摸叶娉婷的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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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方从程敬默那里得知,整艘船全都乱了套,通向二等舱和头等舱的铁栅栏门被撞倒了,抢救生衣的比比皆是。贾方这才发现,叶娉婷和程太太身上的救生衣都不见了,“你们的救生衣呢?”

程敬默叹了口气,“被抢了!我上去接她们的时候,她们还抱在一起痛哭,身上的救生衣被人扒走了。”

“扒走了?这些畜生!”贾方骂了一句。

“也不能怪他们,这时候,谁都想活命,可救生衣有限……”程敬默说不下去了。

贾方沉默了一下又问:“胡先生呢?”

“胡先生久等你们不见,外面又乱哄哄的,他说去厨房看看,说不定能找到逃生的工具,然后就再没出现。”叶娉婷说。

“唉!但愿他能找到自救的工具。”程敬默又长叹一口气。

“不知小五一家怎么样了?”贾方的这句话又让四人都沉默起来。

窝在箱子里的两个女人,默默地看着自己的男人一脸坚毅地各站一边,他们推着箱子,慢慢地出了货舱。

水已经没到了贾方的大腿处,两人加快了速度,可要怎么才能从船里出去呢?如果出不去,水漫过头顶,他们照样会和太平轮一起沉没。

程敬默抬起右腿,拿出自己军训时的本事,使劲朝一扇门踢去,门开了,程敬默和贾方合力将木箱推出了舱外,叶娉婷和程太太顿时和那些漂浮在海面上的人和物一样,呈现在了广阔的海面上。

她们惊恐地看着周围在水里扎挣、哭喊的人。一个人看到了木箱里的她们,拼命地朝这边游,喊叫着救命,可没等她们反应过来,那双伸出来的手已经一点点变短,最后消失了。叶娉婷惊恐地将一只手握成拳头,堵在自己嘴上。

“怎么这样呀!怎么会这样!”叶娉婷呜咽着,眼泪模糊了她的双眼。程太太那苍白的脸上,也布满泪水。

贾方和程敬默也从舱里爬出游到了木箱旁,像两个守护神一般护卫着载着叶娉婷和程太太的木箱。两人不约而同地握住了各自女人挽着活扣的手,向她们传递着勇气和希望。

四人一起看向他们身后的太平轮,它变得越来越矮小,曾经的三层甲板如今已经变成了两层,最底下的三等舱全部淹没不见了。二等舱和头等舱的甲板上站满了人,不断有人从甲板上掉落下来。有自愿跳下去的,也有因为拥挤而掉落的。海面上飘浮着的人头越来越多,叶娉婷傻傻地看着他们,听着绝望的喊叫声,响彻了夜空。

有人挥着手,在不远处用乞求的眼神看着他们,那是个六十多岁的老人,花白的头发在水里**来**去。

贾方正要将那块从木箱上取下的盖子扔给老人,程敬默已经那么做了。

老人像是看到了救命稻草一般,伸手去抓那木板,不料刚刚抓到手里,有只手同时伸了过去,抓住了另一边。那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

两个人都不撒手。

“给我吧!我上有老下有小!”三十多岁的男人向老人哀求道。

老人松开了手,慢慢沉了下去,花白的头发像海藻一般,先是飘浮,接着一点点隐去。

“呜……”三十多岁的男人发出了一阵嚎叫。不过很快,男人和木板一起沉了下去。木板太轻了,根本浮不起他的身体。

“啊……”叶娉婷大张着嘴,却不知道是想哭还是想喊。

那块原本是他们木箱盖子的木板又浮了起来,瞬间被人抢了去。沉、浮……沉、浮……那块木板的命运在不同人的手里不停转换,终究却没能救活一个人。

叶娉婷不忍去看那块木板,以及那些想用木板来拯救自己的人,她把脸转向了太平轮。太平轮上正在放救生艇。

“有救生艇,他们一定能活下来吧?”叶娉婷喃喃道。

“不一定!那么多人,给谁呢?”程敬默说着,把头扭到了一边,他无法想象,太平轮上的船员要如何分配那些少得可怜的救生艇。

救生艇刚一放下来,便有人争先恐后地往上跳、往上爬。

“妇女儿童优先上!妇女儿童优先上!”杨烈不停地用大喇叭喊着,可还是有男人、大人争抢着上。因为拥挤、冲撞,有人被挤下海去。疯狂的争抢,让救生艇根本无法正常落下,即使落到了海面,那些浮在海面的人也会奋力往上涌,从而将救生艇掀翻,原本坐在救生艇里的人翻落海面,而这些跌落在海里的大多又都是妇女和儿童。

原本救命的救生艇却成了杀人工具。这些场景全部看在了杨烈的眼里,他的心被撕得粉碎。

“不要争抢!不要争抢!”杨烈只能不断地重复这些话,虽然起不到任何作用,但他还是一刻不停地说着。

“杨大副,我们是不是也会像他们一样沉入海底?”一个船员说着,怔怔地看着海里起先还一起一伏的手臂和脑袋,转瞬间慢慢消失不见。绝望似乎已经让他忘记了害怕,剩下的只有麻木。

“你家里都有些什么人?”杨烈问。

“父亲和姐姐不在了,有个母亲,还有一个十三岁的弟弟。”船员说着,声音有些哽咽。

“我有个太太,还有个女儿。今天早上,是她们母女俩送我出海的。以前每次都是这样。”杨烈笑着,泪水却从眼眶流了下来,“不过以前我都会回去,这次恐怕回不去了。”杨烈心一痛,他不敢想象,太太和女儿知道自己出了事后,将会怎样。

“真没办法了吗?我们不能……不能留几条救生艇吗?哪怕一条就行。”船员又说。

“你看看……这种情况,我们能那么做吗?如果这些人都死了,而我们却因为偷偷留下了救生艇而活了下来,那……我不知道你们会不会,我会一直活在愧疚中,一辈子都不得安宁!”杨烈说着,再次冲到了人群中。又有一条救生艇要放下来了,他必须制止强壮的男人往上涌。

“妇女儿童先上!男人不能上!如果再有男人往上挤,我就……”杨烈朝天开了一枪。

挤在前面的男人们往后退了退,小蒋和另一名船员急忙安排妇女儿童站在前面。站在中间的刘温初见杨烈放枪,也将后颈处的枪取了出来,大声骂道:“妈的!我用那么多条‘小黄鱼’换来的船票,就是这么一条破船?这破船要沉了,还不让我上救生艇?”

刘温初一只手提着他那装着金条和美钞的箱子,另一只手举枪朝天开了一枪,多人惊恐地往后退。

“都给我走开!这救生艇我要了!”刘温初大声吼着,拨开了人群。

“我们买了,这救生艇我们买了!”董仁义像狗腿子一样,紧紧地跟在刘温初后面,扯起脖子大声喊。

得知船开始下沉,刘温初便提着他的箱子,带着董仁义去找船长老肖。结果,不仅老肖没找到,就连二副也不见了。

他们东窜西窜,找到了三副,刘温初拿出不少金条和美钞,让三副给他弄一条救生艇,并护送他们上岸,还许诺如果平安将他们送上岸,一定保他一辈子荣华富贵。

三副苦笑了一下,告诉刘温初,现在多少美钞金条都换不来一条命。

“那你们呢?老东西老肖呢?他不逃?他不抢救生艇逃命?”刘温初大声吼道。

“哼!船长说了,船上的工作人员,谁敢不顾乘客而逃命,就地解决!”三副大声吼着,那似哭又笑的表情恐怖极了。

刘温初愣住了,他没想到自己的金条和美钞也有不起作用的时候。董仁义悄悄走到他身边,“刘先生,你不是有……”他指了指刘温初后颈处的手枪。

刘温初马上明白过来,拿出手枪顶住了三副的脑门,“快!马上给我一条救生艇!”

“我给不了你,就是给得了你,我也不会给!”三副冷冷地看着他。

“你现在杀了我,我感谢你!我就不用再看那些在海里挣扎、在我眼前慢慢消失的生命了,我就不用再内疚了!”三副的眼圈泛红,他冲刘温初一笑,“在这艘船和建元轮相撞时,我的这条命已经留给了太平轮。开枪吧!”

三副紧闭双眼,等待着。

“来个找死的!”刘温初扣动了扳机,三副嘴角带着笑,倒了下去。

“刘先生,快,去甲板!那里在放救生艇,我们可以去那里抢一艘!”董仁义见刘温初的金条美钞,乃至手枪都换不来一艘救生艇,也慌了神。

两人匆忙赶到了甲板上,看到杨烈在向天空放枪。

“快把这艘救生艇放下来,这是我们的!”刘温初拿枪指着吊着的救生艇。

“你想干什么?”杨烈把枪对准了他。

“我要救生艇,我要离开!我要活命!”刘温初也将枪瞄向了杨烈。

“只能上妇女儿童,这是规矩!你现在就是打死我,我也不会放你上去的!”杨烈的脸上毫无惧色。

刘温初又是一怔。又一个不怕死的,难道还要再杀一个?可杨烈的手里也有枪。

刘温初和杨烈各自用手枪指着对方,僵持在那里。救生艇停在了半空。

董仁义眼珠子飞快地转着。这时,他看到一个五六岁的女孩正偎在一位年轻妇女的怀里,惊恐地看着刘温初和杨烈。董仁义一阵狂喜,他一把扯过小女孩,冲刘温初说:“刘先生,他不怕死,有怕死的!”

刘温初马上心领神会,他一把抓起小女孩,把枪对准小女孩的头,“再不给我们救生艇,我就一枪打爆她的头!”

杨烈愣住了,握枪的手软了下来。小女孩哇哇哇地哭了起来,年轻妇女疯了似的往刘温初身上撞。

“再撞刘先生就开枪了,你女儿也就没命了!”董仁义朝年轻妇女嚷着。

年轻妇女停在了那里。

“我们不要你们的命,谁的命都不要!我们只要救生艇,我们只要活命!只要我们上了救生艇,你的女儿也就不会死了,而且会活得很好!因为她会和我们一起上救生艇!”董仁义又冲那位年轻妇女说。

“长官,给他们救生艇吧!长官,求求你了,让他们上救生艇吧!”年轻妇女突然向杨烈跪了下去。

杨烈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惊呆了。

“让他们上去吧!让他们上去吧!”年轻妇女不停地在船板上磕着头。

“小蒋,放救生艇,让他们上去!”杨烈大声吼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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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温初和董仁义用枪抵着小女孩的头,让一艘救生艇停在了他们面前。杨烈气得牙齿咯咯响,拿枪的手也在微微颤抖,他的枪始终对着刘温初的头。

“给我把箱子提着!”刘温初吩咐董仁义。他并不想和董仁义在一起,但在这样的时刻,他需要和董仁义联合。

董仁义一边答应,一边忙不迭地去提箱子,那只他觊觎了很久的箱子,终于要提在他的手里了。

“快点快点!”刘温初朝董仁义的屁股踢了一脚。董仁义抓起箱子把手一拎,差点摔了一跤,那箱子实在太重。他用尽吃奶的劲才抱着那沉重的箱子上了救生艇,刘温初用胳膊夹着小女孩跨了上来,枪始终顶在小女孩的头上。

小女孩哇哇大哭,伸手叫着妈妈,想从刘温初的胳膊下挣脱。

“老实点,再哭,我打死你!”刘温初不耐烦地用枪柄在小女孩的头上敲了一下。

“不要伤害她,再伤害她我就开枪了!”杨烈此时心疼得只想扑过去掐死刘温初。

“哼!那你来呀,看谁的枪快!”刘温初又在小女孩的头上敲了几下,一边敲一边嚷,“快!快往下放!”

“这是十二人的救生艇,继续上人!”杨烈一边喊,一边让小女孩的妈妈也跨上去。

“刘先生,千万不能再上人了,上的人多,咱们的危险就大。”董仁义小声嘀咕。董仁义知道,刘温初的体重加上腰里缠着的金子,已经抵得上几个人的重量,再加上装满美钞和金条的箱子,如果再多上几个人,救生艇很可能会下沉,再说,上的人多,他也没办法向刘温初下手。

“这救生艇不能上人了!快放!”刘温初喊。

“不够十二个人,我们是不会放的!”负责放救生艇的小蒋向他大声喊。

“妈的,如果不让上,他们就不放救生艇,老子一枪打死她!”刘温初冲董仁义嘟囔着,用枪柄又开始在小女孩的头上敲。

“千万不能打死她,留着还有用。现在她死了,我们肯定也活不了。”董仁义说着,朝救生艇的绳索看了一下,轻声说,“刘先生,不行弄那个!”

刘温初飞快地举起枪,啪啪两声,绳索断了,救生艇扑通一声掉进海里,泛起了很大的浪花。甲板上的人都不自觉地大叫一声。

救生艇在溅起的水花中弹了几下,又重重地掉在海面上。刘温初手里的枪飞了起来,他伸手去抓,不料,胳肢窝下夹着的小女孩却掉落下去,掉在了救生艇边缘。

刘温初没有抓到飞出去的枪,身体的一半却掉到了救生艇之外,救生艇开始侧翻,他一边往救生艇里爬,一边去踢趴在救生艇边缘的小女孩。没想到在小女孩掉下海的同时,他也像颗石子般滚落进海里。

董仁义紧紧抱着那只装满美钞和金条的箱子,趴在倾斜了的救生艇里才没有掉下去。救生艇摇晃了几下,稳稳地停了下来。

救生艇里只剩下董仁义和箱子,以及刘温初那把勃朗宁手枪。枪进水了,能不能打响他并不知道,不过他还是一把抓了过去。看着那只装着美钞和金条的箱子,再看看手里的枪,董仁义仰头哈哈大笑起来,“发财了!发财了!”他大声喊着,声音在海面上回响。

甲板上,小女孩的妈妈像疯了一样大叫着,从甲板上跳了下去,瞬间也消失在海面上。

杨烈怔怔地看着这一切,他拿枪的手在颤抖,越抖越厉害。

“打死他!打死他!打死他!”甲板上响起一声声的狂喊。

董仁义稳稳地坐在救生艇里,朝甲板上看了看,冷冷一笑。他知道,杨烈此刻是不敢开枪的。海面上露出了那么多的脑袋,而且刚刚拿枪抵着小女孩头的是刘温初,将小女孩踢下水的也是刘温初,和他并无关联。

果然,杨烈将枪瞄准了董仁义,却一直没有扣扳机。

刘温初在救生艇不远处露出了头,他是会游泳的。不过,他那捆着金条的笨重身体,让他无法很快游到救生艇旁。

“快,把救生艇划过来!”刘温初一边费力地游着,一边伸长脖子大声喊。

董仁义故意大声问:“什么?刘先生,你说什么?”

“快把救生艇划过来,不然我崩了你!”刘温初继续大喊,他已经没有力气往前游了,虽然救生艇近在咫尺。

“打死我吗?刘先生,你想用什么打死我?哈哈哈哈……”董仁义狂笑着,举了举自己手里的枪。

“是用这把枪吗?刘老板,谢谢你!你真是我的财神爷啊,我会报答你的,每年的这一天,我会给你多烧几张纸钱,哈哈哈哈……”董仁义的笑声,让救生艇跟着震颤。

“你这个……”刘温初刚想骂,又迅速改口,“把我拉上去,我给你金条,除了腰里的,我家里还有很多,比那箱子里的多得多!”刘温初大声说。

“腰里的?哈哈哈……”董仁义拍拍那箱子,“你不知道有句话叫‘贪心不足蛇吞象’吗?这箱子里的东西已经足够我用一辈子了。而且,你也会被你腰里缠着的那些金条害死的!”

“你……”刘温初这才幡然醒悟。他拼命想要解开腰里缠着的那些金条,可惜还未解开便被那黄灿灿的东西扯进了深海。

董仁义望着刘温初消失不见的地方,嘿嘿笑了两声,“可惜了,可惜了腰间那一圈黄金啊!”此刻的他,感觉彻底摆脱了死神的纠缠。他看了看太平轮上那绝望的人群,又扫视了一眼海面上涌动的脑袋,摇摇头,喃喃道:“唉!这都是命啊!你们真是太可怜了!”

董仁义用手抚了抚光滑的头发,忽然想起了叶娉婷。如果她也能坐上这艘救生艇逃出去,那么自己很可能会成为上海滩最富有的人,成为第二个叶佳成。

他美滋滋地幻想时,突然感觉救生艇在晃动。好不容易从失衡的救生艇上稳住身子,他拼命地抓牢艇身周围的绳索,抬头向四周看了一眼。还好,那个装满财宝的箱子还在,他长舒了一口气,心中暗道庆幸,要是这箱子也跟那粗鄙的暴发户一样沉入海底,自己的如意算盘可真就落空了。想到这里,他的嘴角不由地露出了狡诈的微笑,但这微笑并没有持续太久。他惊恐地看到一个黑影单手扶在了他的侧后方,黑影举起的右手指向他,手中那黑洞洞的枪口闪着骇人的寒光。董仁义几乎失声尖叫出来,死亡的恐惧迅速笼罩了他的全身。当他看清那黑影的脸庞,心中更是一凉:完了,怎么是他!

黑影并不是别人,正是程敬默!董仁义不知是害怕还是寒冷,抖着身体颤声问道:“这位先生,你要干什么?你是要这艘救生艇吗?好办,你上来,咱们一起逃到岸上去,只要你不害我的命,钱好商量!”

程敬默冷笑了一下,沉声道:“姓董的,事到如今你觉得是钱能解决的?”

董仁义意识到自己的身份可能已经被他识破,但还抱着一丝侥幸,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说:“这位先生,你说的话我完全听不懂呀,你我素不相识,有什么样的事情用钱解决不了啊。”

程敬默用冷冷的目光紧紧盯住董仁义的双眼,“看来你真是贵人多忘事,那好,我来提醒你一下,你帮日本人做事的那种无耻嘴脸现在丢到哪里去了?”

董仁义心说不好,但仍然硬着头皮说:“日本人?什么日本人啊?我就是一个戏子,哪里认识什么日本人。这位先生,我看你是认错人了吧?”

程敬默厉声道:“董仁义,狗汉奸!别忘了我是干什么的,想必你看到我的时候早就应该认出了我,几次在上海没有把你正法算你走运,这次,我看你还往哪里跑!”

这一句几乎把董仁义吓得灵魂出窍,难道真是在劫难逃了?但他仍然想搏一搏,以前数次成功脱险,也许这次也能获得上天的眷顾。他哆嗦着对程敬默说:“长官,以前是我做错了,不应该给日本人卖命,但我也没办法啊,日本人严刑拷打,我实在不想死,所以才投靠了日本人。我知道错了,求求长官给我一条生路吧,我上有老下有小,不能死啊!”他边说边咧开大嘴痛哭流涕,还不停地给程敬默抱拳讨饶,“这里有一箱金银财宝,长官要是饶我一条命,我愿意把箱子里的东西分给你一半,保证你享尽荣华富贵……”

见程敬默没有说话,“要不……”董仁义犹豫了一下,这箱子财宝就像是他的**,他心里实在舍不得,但眼前为了保命他也只能忍痛割爱,“要不,全给长官你了,只要你能放我一条生路。你看怎么样?”他几乎是咬着牙才说出这句话。

程敬默又是一声冷笑,“狗汉奸,死到临头了还想拿钱来买你一条狗命!我要是不把你正法,怎么对得起因为你的出卖而死难的同胞!”说完,他就准备扣动扳机。

董仁义突然抓起装满金银的箱子,使足了全身的力气向程敬默投了过去,程敬默手中的枪也同时喷出了怒火。子弹并没有打中董仁义,他的拼死顽抗加上海浪的起伏,让程敬默的枪法失去了准头,子弹擦着董仁义的头皮飞了过去。正当他想要第二次瞄准时,董仁义像疯了一般向他扑了过来,猝不及防之下程敬默和董仁义双双落水,而救生艇则滑离了他们身边。看到救生艇上的人落水,旁边想要求生的落水人群纷纷向救生艇拼命游去,迅速将其团团围住。于是,一场新的你争我夺再次上演。

程敬默在水中死死抓住董仁义的衣服,拼命将他往水里拽。而董仁义落水后十分惊慌,他心里很清楚,如果不赶快解决掉这个军人重新抢回救生艇,那等待他的就只有死亡,他不想死,他要活着,他还没有享受荣华富贵,没有享用过像叶娉婷这样漂亮的女人!求生的欲望让他拼命游向海面,探出头大口大口地吸气,嘴里还不断喊着:“救命啊,救命啊,杀人了!快来人啊!”

然而此时此刻,落水的人们自身难保,哪还会有人来管他的死活。董仁义有些后悔,他不应该早早地干掉刘温初,不然这时候还能有个帮手。

但一切都太迟了,程敬默的双手像铁钳一般扼住了他的咽喉,他拼命用双手和双脚砸向程敬默,但是军人出身的程敬默完全不理会他的挣扎,只是死死地掐住董仁义的喉咙。很快,董仁义的挣扎越来越无力,脸色也越来越难看,直到他的双手和双脚不再挣扎。又过了一会儿,程敬默松开双手,看着董仁义睁大的绝望而又空洞的双眼,慢慢沉入海平面,带着他肮脏的灵魂与他梦寐以求的财宝永远沉睡在白节山附近的海底。

程敬默第一次见到董仁义的时候就觉得这人有些面熟,但是又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后来在船舱和贾方聊天讲起刺杀汉奸的惊险,他才灵光一闪,想起了这个人是他们追缉了许久没有得手的一名汉奸。

“没有错,肯定是他!”程敬默心里想,“真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自来投,这下撞在了我的枪口上,岂能让你再次逃脱。”但是,他也有些犯难,太平轮上人多眼杂,虽说他是军人,在干掉董仁义后只要亮出身份解释一下便可以息事宁人,但也不得不考虑万一引起乘客的恐慌,或者动手的时候误伤了乘客会带来很大的麻烦,更何况太太和未出生的孩子还在身边。因此,他心里盘算了一下,决定在船到达台湾的时候动手。看到董仁义和刘温初依靠手里的枪强行抢夺了一艘救生艇,他就悄悄游向了那里。

完成了这个任务,程敬默长出一口气,抬头望了望天,又看了看小佩乘坐的木箱的方向,深吸一口气努力地向木箱边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