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枪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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察觉航向变化的并不只有程敬默和贾方,有些乘客也警觉到,太平轮以非常缓慢的速度向白节山方向驶去。这让他们非常恼火,有些人吵嚷着说会不会耽误和家人团聚,而有些人则意识到了危险。

船长老肖吩咐船员悄悄行动,给头等舱、二等舱的乘客说明实情并分发救生衣,而头等舱的032室他要亲自去安抚。刘温初已经进入了梦乡,那震耳欲聋的呼噜声吵得董仁义心烦意乱,他躺在**辗转反侧,想着还有没有机会再和叶娉婷见面。

这次撞船事故撞跑了他改变命运的机会,他用拳头懊恼地敲了敲脑门。放电影般回顾着叶娉婷和他说的那些话,琢磨着她说话时的语气,心里凉了一半。不过,他仍然不想放弃钓这条“美人鱼”。

“如果知道他们在台湾的住处就好了。”他已经想出了下一步的对策。

就在此时,船长老肖来了,他带来的消息犹如春雷“炸醒”了两个人。

“这是两件救生衣,你们……”船长老肖的话没说完就停住了,他被刘温初拽着衣领提了起来,卡得他喘不上气。

“刘……刘老板……”老肖的脸憋得通红,和他一起来的一名船员吓坏了,冲上去掰刘温初的手。

“出事了?”刘温初吼着,一抬手,将老肖扔出去老远。

那名船员急忙扶起老肖。

“刘……”老肖还是没能把话说下去,刘温初已经从后颈处拿出那把小手枪,对准了他的脑袋。

“快送我上岸,不然我打死你!老东西!”刘温初在地上啐了一口痰,咬牙切齿地说。

那船员被手枪吓坏了,躲在了老肖身后。老肖倒异常镇定,他苦笑了一声,“刘老板,现在你用枪打死我,有点早!现在,我在船上还有用,你要是真打死我,没人指挥,这船会沉得更快。”

见刘温初握枪的手松了下来,他看了看刘温初和像根木桩一样站着的董仁义,轻声说:“你们还是快把救生衣穿上吧!”

董仁义感觉到了事态的严重,他蒙了,难道自己在劫难逃了?

“船能到岸吗?”他问。

刘温初也反应过来,觉得这才是问题的关键,闷声问道:“问你呢,船能到岸吗?”

“能……能……”旁边的船员结结巴巴地说。

老肖伸手制止了他,冷冷道:“我只能告诉你们,我们尽力将船往岸边开,能不能到现在还不清楚,所以你们还是先穿上救生衣为好!”

董仁义不由地倒吸一口凉气。

“除了救生衣,还有什么逃生工具?”他的眼珠飞快地一转,看了刘温初一眼又问。

刘温初显然已经方寸大乱,他像个传话筒一样,重复着董仁义的话:“除了救生衣,还有什么逃生工具?说!”

“你们还是先把救生衣穿上吧,如何逃生,我们会根据事态发展做统一安排!”老肖说完,瞟了他们一眼,转身就要往外走。

刘温初又一把抓住了他。董仁义急忙拉刘温初,“刘先生,镇定!千万要镇定!他是船长!船长!”

董仁义看老肖镇定自若的样子,想来他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此时和他硬来,倒不如顺从他,巴结他,说不定会有更好的逃生方式。

刘温初很快就心领神会,他放开手,轻声说:“老肖,只要让我顺利上岸,我不会亏待你的!”

“唉!”老肖重重叹了口气,“我们会尽量让大家安全逃生的。”老肖走出两步又回头说,“有什么事可以去操作室找我。”

走出032舱,老肖听到身后传来“嗵”的一声响,他知道刘温初那粗壮的身体已经重重地安放在床铺上。

“船长,我们……”一旁的船员话还没说完,又被老肖一挥手打断了。

老肖飞快下了头等舱,他要赶去操作室,和三副及其他船员商量,怎么在船沉前尽量靠岸。让太平轮安全靠岸已是不可能的事情,他们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离海岸尽量近一点,以便能让更多的人获救。

“船好像停下来了!”身旁的船员又说。

老肖闭了闭眼,没说话。他知道,最坏的结果终于来了。

二等舱里好像在争吵着什么。

“现在我们来给大家发放救生衣,希望大家接受我们的安排。”杨烈的嗓子喊得有些沙哑。二副带人通知头等舱,二等舱和三等舱由大副杨烈带着船员负责解释,他不想停留,不能停留,不忍停留。

021舱,这已经是二等舱他负责的最后一个舱室了,这里有贾方和程敬默,他希望在危机关头他们能和自己一起找到更好的救助办法。

杨烈的话让叶娉婷的头“轰”的一声眩晕起来,贾方急忙扶住了她。

“救生衣?难道……”一向镇定的胡春年脸色也变了,“很严重吗?”

“不管严不严重,我们都要做好最坏的准备。”杨烈的脸像是泥塑的,冷峻得可怕。

“可是……我不会游泳!”程太太看了看程敬默,小声说。

“什么是最坏的准备?你们不是说船很安全吗?你们骗人,你们这些骗子!”叶娉婷歪着头,眼睛死死盯着杨烈。

杨烈没有看任何人,他直直地看着前方,说出了在其他舱室都咽回去的话:“我可以告诉你们,我们的船已经……开始下沉了。”

“开始下沉?……那……那我们……那这船……”叶娉婷语无伦次起来,她一会儿惊恐地看看杨烈,一会儿又看看贾方,“贾方,我们……我们的船……会……会像那货船一样吗?”叶娉婷又是一阵晕眩。

贾方搂住她,“婷婷,不会的!别怕,有我在呢,有我在呢!”贾方嘴里不停地说着,但叶娉婷还是感觉到他全身的颤栗。

“大副先生,现在是让我们都穿上救生衣跳海自救吗?”程敬默是他们中间最冷静的一个。

叶娉婷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我不穿救生衣,我也不跳海,我不会游泳。我哪儿也不去,我就在这里!”叶娉婷说着,呜呜呜地哭了起来。

“对不起!”杨烈叹口气,像手里有千斤担似的将救生衣放下。他深深看了大家一眼,那一眼意味着告别,他真的不知道,他们是否还有见面的机会。

没走几步,他又折转回来,“这些事船上的其他乘客都不知道,我希望你们能……暂时保密!”好一会儿,他才看着程敬默说,“程先生,您是军人吧!把太太安顿好后,如果愿意能不能到货舱来一下?我希望您能和我一起想办法自救!”他又看了看贾方,“如果贾先生愿意,也希望您能来!”

杨烈的语气沉重到压抑,没等程敬默和贾方回应,人已经走了出去,他想象得出他的这些话能引起怎样的震动,更不愿看到这些年轻人面对死亡时的眼神,他承受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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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太太和胡春年已经穿上了救生衣,程敬默忙着整理随身行李,贾方则在哄叶娉婷。叶娉婷窝在铺位一角,环抱着双腿不肯下来,“我不穿,我不要下海,我不要!”

她清楚地记得,小时候和父母去游玩,调皮的她不慎掉进河里呛了水,那感觉就像被人掐着脖子喘不上气来。这么多年,那个水里的魔鬼张牙舞爪的样子会时不时地蹦出来。

“婷婷,穿上救生衣只是做最坏的打算,并不一定真要下海,说不定等会儿船就到岸边了,那时候……”

贾方的话还没说完,便被她打断了,“你撒谎!现在船都停了,到不了岸边的,我们等会儿也会沉下去,像那货船一样!”叶娉婷的身子颤抖得厉害。

叶娉婷这么一说,大家这才发现,船已经停了。

程敬默看了一眼贾方,“杨大副让我们去货舱,我们不能再耽搁了。”

贾方点了点头,把救生衣强行往叶娉婷身上穿,叶娉婷仍在死命挣扎。

“快穿上吧,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穿上总归会好些!你怕水,我们不怕,到时候我们会帮你的。”胡春年看出了叶娉婷的恐惧。

“我不穿,我情愿死也不穿!我不要下海,不要!”叶娉婷惊恐地看着胡春年身上那紧绷着的黄色救生衣,不断地摇着头。

“婷婷,穿上吧!有我在你身边,不会让你……”贾方的话还没说完,叶娉婷就一巴掌打在了他的脸上。

“谁叫你让我和你一起到台湾的?如果你不让我去,就不会出这种事。我不会下去的,我绝不穿!都是你!谁让你和我结婚的,不结婚我就不会去台湾,不去台湾就不会坐这破船。你这个浑蛋!都怪你!都怪你!”

叶娉婷一边哭,一边不停地在贾方脸上、身上打着。她那长长的指甲划破了贾方的脸,指甲印处慢慢渗出了血迹,贾方默默地忍着,紧紧搂着她。

其他人都惊呆了,半晌,程敬默几步跨过来,抓住了叶娉婷的手,大声吼道:“够了!现在不是你耍大小姐脾气的时候。这是人命关天的事!如果你能安静一点,听大家的安排,可能会救很多人的命!知道吗?”

叶娉婷的哭声戛然而止,整个人像泄了气的皮球。

“没事的!”贾方把叶娉婷的头揽在怀里,泪水从眼角滑了下来,滴在了叶娉婷的头上。

好一会儿,叶娉婷才从贾方怀里挣脱开。

“我穿,我穿好了吧!”她光着脚站在地上,穿起了那件黄色救生衣。

贾方笑了,“婷婷,放心!我不会让你有事的,一定不会!”

叶娉婷瞟了他一眼,抽泣着,“你敢让我有事,告诉你,你也不能有事,你跟我爹妈咪说过,要照顾我一辈子的。”

贾方眼圈泛红,正要说话,被叶娉婷呵斥道:“你们还不去货舱?”

“胡先生,麻烦你照顾一下她们,我和贾先生去看看杨大副有什么安排。”程敬默俨然成了一个大家长。

胡春年点了点头:“你们去吧,有我在,她们不会有问题的!”

贾方道了声谢,又对叶娉婷说了句“等着我”,便和程敬默走了出去,身后依然听到叶娉婷带着哭腔的“怒吼”:“听到了吗?你也不准有事,你敢有事,我饶不了你!”

两个人迅速下到三等舱,贾方突然想起什么,“对了,怎么一直没见小五?”

程敬默叹口气,“现在应该不允许到处乱窜舱室了吧,在这种情况下,他还是和自己的亲人在一起比较好。”

贾方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说,他知道程敬默是对的,他们都必须做好面对死亡的准备,既然无力赶走死神,那么最好的选择就是和亲人度过最后的生命时光。

三等舱里闹哄哄的,虽然他们并不知道船正在下沉,但还是从船员那凝重的表情中隐隐感到了不安,有人在各处乱窜,打探着消息。

“唉!”程敬默又重重叹了口气,“三等舱的……”他没说下去,但贾方替他说了出来:“船上多出了超过一倍的人,救生衣……远远不够!”

“只能听天由命了!”程敬默说完,加快了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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拥挤的太平轮上,救生衣是有限的。为发救生衣的事,杨烈和船长老肖也曾争吵过。

听到杨烈报告船的吃水有问题,船长老肖的眼睛里瞬间长出的血丝布满眼眶。他瞪着血红的眼睛,小声而严厉地说:“马上把救生衣拿出来,悄悄给头等舱和二等舱的客人发放!但一定要告诉他们,这只是预防措施,不能透露给他们真实情况。”

“只给头等舱和二等舱的客人,三等舱的人呢?如果沉船,三等舱的客人会最先遇到危险!”杨烈也急红了眼睛。

“哼!”老肖冷笑一声,“如果真发生沉船,你以为头等舱和二等舱因为高点就能多一份安全?”

杨烈低下了头,紧闭双眼,攥紧了拳头。

“快去吧!”船长老肖的声音低沉,显得十分疲惫。

杨烈没有动,他始终觉得,生死面前人人平等。他不愿意连求生的机会,也要分高低贵贱。

“你以为我是因为头等舱、二等舱的人更高贵而给他们救生衣吗?”老肖的双手开始颤抖。

“杨大副,你难道不知道,这些救生衣就是不给头等舱、二等舱的人,全都给三等舱的客人也不够吗?你不知道这会引起骚乱的吗?身为大副,我希望你理智点!”老肖脸上的肌肉开始抽搐。

杨烈紧握的拳头松了下来,他吁了口气看着船长。虽然和老肖的意见经常不合,但老肖是他多年的师傅。曾经的老肖是那么意气风发,是他推崇的榜样,可此刻这个急速衰老的老人让他有些难过。

“杨大副,如果沉船,我们谁都跑不掉,不管是你、我,还是他!”船长老肖看向了二副。

“没事的,船不是正在往岸边开吗?”二副的额头上全是汗,他朝操作台旁看了一眼。

操作台旁站着三副和两名舵手,他们聚精会神地操纵着船,额头上的汗也顾不上擦。

“快点走!快点走!”二副不停地在原地打着转,嘴里念叨着。

“你能不能停下来,晃得人眼晕。还有,你和我去头等舱。”船长老肖朝二副大吼一声,这是他第一次对自己的侄子发脾气。

二副停止了转圈,向操作室外奔去,老肖又朝他吼道:“拿上救生衣!”

“那我去给二等舱的乘客发。”杨烈没有看船长老肖,他不忍看那张瞬间老去的脸。

“给二等舱发完,你再去一下三等舱,安抚一下……”老肖最后几个字声音小得几乎听不清。

杨烈闷声向外面走。

“想想怎么在船进水前……”老肖的话还没说完,一个船员急慌慌地跑了过来,和杨烈撞了个满怀。

“船长,不好了!我们的船进水了。”船员的脸色纸一样惨白。

船长老肖和杨烈对视一眼,“看来,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坏!”他对操作台旁的三副和两名舵手冷声道,“能前行就前行,不能前行就停下,不然会沉得更快!”

“现在怎么办?”那正汇报的船员还惊魂未定。

“千万不能乱,船长!现在要是场面乱了,那……”杨烈看向船长老肖。

“按我刚才说的做。”老肖说完,叮嘱那船员,“再次发求救信号!”

“我想找几个人,参与自救。”杨烈说。

“你先带上几个人,给二等舱的客人发救生衣,然后安抚一下三等舱的乘客。告诉他们,我们已经在向岸边行驶,也告诉他们,我们已经发出了求救信号!做完这些事,你想找人自救就去吧,不用再告诉我了。现在,我已经不是太平轮上的船长了!”老肖挥了挥手,有些无力。

杨烈鼻子一酸,想说话又不知说什么,正要出去,老肖叫住了他,“再查看一下救生艇的情况。”

杨烈和他对视了一眼,点了点头。他们都很清楚,除了救生衣不够,救生艇也不够,更可怕的是,一旦放下救生艇,船上那么多人,必定会因为争抢而引**乱,而一但乱起来……很可能会演变成无法控制的局面。

“都去吧!去吧!”老肖嘴巴蠕动着,扭过头去。

见杨烈出去了,他瘫倒在椅子上,“难道这一船的人,都要随着太平轮沉下去吗?”建元轮在他眼前消失的画面历历在目。

他早已意识到了太平轮的危险,但心底还抱有一丝侥幸,他知道,太平轮若有事,这一船的人能生还的恐怕没有几个。

黑夜、寒冬、人员超载、货物超重,这四条中的任何一条都会让危险增加,更不要说现在这四条同时具备。

早知道就不让那么多没票的人上船了,早知道就不让那么多货上船了,早知道就不加速前行了,早知道……早知道……老肖的头开始疼,疼得钻心。

还能有效组织大家逃生吗?他闭上了眼睛,甲板上那密密麻麻的人群,还有头等舱、二等舱的权贵之士……

“晚了,一切都晚了!”他在心里喊着。

“船长,来不及了,已经来不及开到岸边了!还是快点想办法逃生吧!”三副那哀伤的声音充满了绝望。原本今年过年就要做新郎的他,如果不是为了多攒些钱,也不会铤而走险和二副让那么多无票的人上船。

如今,他那没过门的媳妇也许永远无法娶进门了……

43

此时的三等舱和甲板上已经乱成一团,大家像没头苍蝇般四处乱窜。

杨烈召集了三名从建元轮逃生过来的船员,带着程敬默和贾方去了货舱,他们要在那里寻找一切可以逃生的工具。此时,木箱比珍宝贵重百倍。

不安的杨烈迅速回到了三等舱,他要维持秩序,避免骚乱。这次,他的手里多了个大喇叭。面对恐慌的人群,他大声喊着:“大家不要乱!求救信号已经发出去了,船也正在往岸边行驶,大家……”话还没说完,他便被人挤倒了,有人从他身上、脸上踩了过去。他刚爬起来,还没站稳,又被撞倒在甲板上。

“杨哥!杨哥!”小蒋和一名船员奋力挤到了杨烈身边,把他拉了起来。杨烈的腿上、手上、脸上都是血。

“杨大副,你受伤了!”那名船员惊呼。

“大家不要乱,不要慌,听我说,听我说……”杨烈还在用大喇叭喊着,他的嗓子哑了,声音越来越小。他知道自己的呼喊是多么无力,因为水已经快要漫上底层甲板了。

“进水啦!船进水啦!”

一阵惊呼声在甲板上响起,如投入人群中的炸弹,有人被撞进了水里,使劲扑腾着,拼命探出头来想换气,那伸出水面的手多么希望有人能拉上一把。可没人能顾得上,他们都在惊慌地寻找生机。杨烈和小蒋想去救援,可哪里挤得过去。

“快!快给我们救生衣!救生衣!”有人突然像清醒过来的醉汉,朝杨烈和小蒋他们三人踉跄地跑来。

还未到杨烈面前,又被涌动的人流挤走了。杨烈三人也被撞得东倒西歪。

“我们不能待在这里,不然会被踩死的,我们现在还不能死,要赶快想办法!”杨烈冲小蒋和那名船员说完,抱着头弯腰从人群里挤了出去,躲进一间只有船员才能进出的狭窄舱洞。

“怎么办,杨哥?船上的人都疯了!再这样下去,我们还没被淹死,就已经被踩死了。”小蒋几乎要哭了出来。

这个大男孩刚离开母亲和兄弟姐妹的庇护出来闯社会,他一心想着尽快回家过年。

“马上把这里的情况汇报给船长,向船长要求放救生艇!”杨烈一字一句地吩咐,眼神里有小蒋从未见过的冷酷。

小蒋点了点头刚要离开,杨烈又补充道:“把那把手枪也拿来。”

“手枪?”小蒋心中一惊。

“你去问船长,他知道!”杨烈不想多说,船长老肖的确有把手枪,那是为了预防突发事件准备的,以前从来没有机会用过。

此时,也许只有枪声才能让疯狂的人群冷静下来。

杨烈感觉到了轮船下沉的速度,心里计算着沉入海底的时间。他转头看着那名船员,他已经瘫坐在了地上,脸上写着不甘与无奈。他会想念谁?杨烈望着那张还有些稚嫩的脸。

“你有二十了吧?”杨烈突然问。

那名船员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过了年十九。”

杨烈没有再问下去,现在还不是告别的时候,他要想办法让尽量多的乘客脱离危险。

这狭窄的舱洞里有个小小的窗户,杨烈走到窗前向外望去。这样的天空,怎么会降临如此大的灾难?

杨烈当船员已经十多年了,他感受过大海的美丽和残忍,但每次都有惊无险,这一次,他知道自己可能无处躲藏。

他想起了喜欢骑在他肩头要棉花糖的可爱女儿。她此刻一定已经进入梦乡了吧,她是否会梦到父亲此刻正经历着生死危险?一定不会的,她梦到的应该是父亲拿着她最喜欢吃的糖果,叫着囡囡,等着她扑过去。

那每时每刻都在为他担心、盼他平安回家的太太,她现在在干什么?一定在为他和女儿缝制过年的衣服吧。还有自己那久未看望的父母,他们是否又增添了不少白发,整日掰算着儿子回家过年的日子?

杨烈的眼眶湿润了,他听到身后传来了阵阵哭声,回头一看,那名十九岁的船员抱着头,像个面对恐惧而无能为力的孩子,哭得身体一耸一耸的。

“杨大副,我们会死吗?”他抹了一把眼泪。

杨烈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正要走过去安慰他,小蒋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把枪。

“船长说了,适当时候……可以……开枪!”“开枪”两个字小蒋说得很轻,像怕说重了会引发枪支走了火。

“救生艇呢?什么时候放?”杨烈拿过手枪,在手里掂了掂说。

“船长让你分配,还说一切都让你来决定。”小蒋又说。

“真的吗?船长真是这么说的?那我们有救了?”坐在地下的船员一下子跳了起来,冲到杨烈面前。

杨烈瞪着他,“听着!除非船上的每个人都获救了,不然,我们没有资格上任何一艘救生艇,甚至穿任何一件救生衣!”杨烈说得很大声,沙哑的嗓音像是被撕裂了,很是刺耳。

那名船员的眼神又黯淡了下来,“那我们只能死吗?”他小声说着。

小蒋默默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跟我上甲板!”杨烈深吸一口气,大踏步地走了出去。他不断地推着那些乱跑的人群,大声说,“如果你们再乱跑,船会沉得更快,你们也会死得更快!谁想死,就过来!”说完,举起手,朝天空开了一枪。

枪响过后,所有人都怔住了,乱跑的人群停了下来,他们转头看着杨烈。

“如果有谁还要乱跑,我就开枪了!”杨烈又大声地吼了一句。

甲板上一下变得安静极了,连海水涌进船舱的声音都能清晰地听到。突然,一个声音在喊:“那我们怎么办?为什么头等舱、二等舱的人有救生衣,我们却没有?”

“对,头等舱、二等舱的人为什么有救生衣,我们的救生衣在哪儿?”又一个声音响起。

“难道有钱有权的人,命也比我们金贵?”

……

杨烈又朝天空开了一枪,大声说:“头等舱、二等舱的人都有票,你们多少人是有票上船的?你们自己知道,这么多的人没票上船,怎么会有你们的救生衣?”杨烈说完,自己先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他知道,把超员的责任推给那些没票上船的客人是违心的,可他只能这么说,否则就无法令他们安静下来。

果然,那嘈杂声被黑夜吞了去,随即又传来了窃窃私语声。

“所以,我们现在必须先保证妇女和儿童的生命安全。我们这里还有一些救生衣,会分发给妇女和儿童。还有……”杨烈停了下来,看了看二等舱甲板和头等舱甲板上那些伸长脖子向下看的人,没有再说下去。他本想提救生艇,但如果都被三等舱的人抢了去,那二等舱、头等舱的人又该怎么办?一件救生衣能救命吗?杨烈知道,此时若想用救生衣来“求生”,只能是一个美丽的泡沫。

“那打开二等舱、头等舱的铁栅栏门,让我们上去,这层的甲板都要淹了,三等舱也快要淹了!”又一个声音大喊。

“打开门,让我们上头等舱!”喊声此起彼伏。

44

古氏紧紧搂抱着怀里不到半岁的女儿,嘴里不停地唠叨,教训着十岁的小四和七岁的小五。

“小六又尿了,裤子都尿湿了,原来尿湿的还没干呢。小四,你怎么做姐姐的,连妹妹尿裤子都不知道?”

“小五,你就知道吃……吃……吃……吃不死你!”

“小四,你傻站着干什么?还不赶快找点吃的来?”

“小五,别在我面前晃了,眼晕!”

……

古氏嘴里嘀咕着,丝毫不管周围的叫骂声、哭喊声,殊不知这些声音早已经将她的话掩盖下去。她的叫骂,只是在为自己找点事做,叫骂的内容也停留在未上船时,上海棚户区那间破败的出租房里。

古氏怀上小六四个月的时候,丈夫就生病离开了她。将丈夫草草安葬后,她一下子变得骂骂咧咧凶悍起来。

她一共生了六个孩子,但前三个都纷纷夭折,活下来的三个便成了她“谩骂”的对象,一天不骂他们,她就无法相信他们还在自己身边。

小四和小五早已习惯了母亲自言自语式的骂骂咧咧,他们学会了充耳不闻。

“船要沉了”像病毒般在三等舱里疯狂蔓延,古氏起初怔了怔,半晌,她扯开衣襟,开始给小六喂奶,嘴里不停地叨叨,“小四小五这俩臭孩子,把贾先生给的鸡腿都吃了,就我们小六还饿着。”好像别人的慌乱和她无关。自从丈夫去世,她的耳朵便也有些“背”了,经常选择性失聪。

“都说我们的船快沉了!”小四不得不加重语气对古氏说。

古氏一边摇晃着怀里的孩子,一边继续叨叨,“要是我们小六也能吃鸡腿,你们两个就不能吃那么多了。”

“都说我们的船快要沉了!”小五又附在古氏耳边大声说了一句。

古氏依然毫无反应,继续她的自言自语,继续摇着怀里的孩子。

“我要去找贾先生、程先生!”小五冲姐姐说完,转身要跑。古氏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

“妈妈放开我,我要去找贾先生、程先生!”小五使劲掰古氏的手,古氏紧拉着他不放。

“妈妈,让小五去找贾先生和程先生吧,不然我们都会死的。”小四也伸手来帮忙。但古氏的手像长在了小五的胳膊上一般,纹丝不动。

“妈妈!”小四和小五齐声叫着。

“没用的,找谁都没用,这都是你们的命!你们的爸爸和哥哥要来接我们了。”古氏面无表情,嘴里蹦出的话让小四小五有些心惊。

“我不要死,小四也不要死,小六也不要死,妈妈也不要死!”小五哭喊着,古氏的手像被蛰了一下,松开了小五,她继续摇着怀里的小六。小四发现,妈妈的眼眶里滚落下几滴大大的眼泪,啪嗒啪嗒地掉落在小六那瘦小的脸上。

“妈妈!”小四叫了一声,蹲下去,把脸埋进了古氏的怀里。

古氏那因干活而干裂的手,在小四的脸上摩挲着,小四感觉到了疼痛,但那疼痛又让她温暖。古氏已经有一年没有好言好语地对待她和小五了。小四以为,妈妈就像其他人说的已经疯了,但刚才妈妈的眼泪告诉她,妈妈什么都知道,她和以前一样清醒,和以前一样爱他们。

“他们父子四人在天上等着我们,我们要是去了,就一家团聚了。”

尽管周围一片嘈杂,小四还是清楚地听到了这句话。她觉得这样也好,就这么依偎在妈妈的怀里去见爸爸和哥哥,以后自己就不会挨饿,不会和妈妈四处奔波了。

小四忽然不怕了,她带着微笑,看着周围那些因恐惧而像热锅上的蚂蚁般乱窜的人,觉得他们好傻。

她仿佛看到了爸爸和三个哥哥站成一排,微笑地看着她们。爸爸手里拿了很多她爱吃的东西,有鸡腿、鸡爪,还有南瓜子……三个哥哥都穿着新衣服,手里拿着炮仗……

“上不去,通往二等舱的通道,已经被完全堵住了。不能去找贾先生和程先生了,我们要死了!”小五带着哭腔的声音将她拉回到了现实。

小四抬眼看着鼻涕眼泪混杂在一起的小五,“小五,那我们就去见爸爸哥哥,爸爸和哥哥那里有很多好吃的,我刚才看到他们了,我们以后不用再挨饿了。”说完,她舔了舔自己的嘴唇。

“不!我不要死,不要死!”小五撅着屁股,大声嚎着。

周围的每一个人,都在嚎着、叫着,焦躁而恐慌地奔跑着。通往二等舱、头等舱的铁栅栏门紧紧地锁着,甚至还有人在把守。他们只能在三等舱和甲板上无助地等待,等待着海水向他们一点点侵袭。

“走,我们去外面!到了外面,爸爸哥哥就能很快看到我们了。”古氏站了起来,一手抱着小六,一手拽着小四。

“拉着你弟弟的手!”她神情肃穆,让小四和小五想起了那些从教堂里走出来的人,他们觉得妈妈现在既陌生又亲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