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湖州疑云(一)
真德秀在为弹劾莫泽做最后的准备,一切都要争取在赵汝谠离开潭州之前完成。蒋奇冉璞等人连夜轮番提审了贾山。这个贾山生性狠倔,在无可辩驳的事实面前,以及诸多证人的指证之下,仍然拒绝招供。蒋奇无法,只好动刑,各种手段用了之后,依然不肯招认罪行。旁观审讯的冉琎担心用刑过度会出意外,就请蒋奇暂时停止。然后他跟真德秀耳语了几句,真德秀点头同意。
然后冉琎对贾山说道,“你如此熬刑抗拒招供,不过是以为莫彪可以为你撑腰,是罢?”贾山不理。冉琎继续说道,“你如果这么想还是算了罢。实话告诉你,莫彪已经死了,没有人会为你出头了。”贾山听了这话,根本不信,将头转过去不听冉琎说话。冉琎见他如此,心知他其实是十分在意这点的。于是他笑了说道,“莫彪已死,你们如今已经是鸟兽散了!别人为了自己的活路,都已经招供。毕竟,你们不是元凶首恶,只要你肯说出实情,为案情真相大白立些功劳,真大人会酌情给你减刑,也给你一条活路。听懂了吗?”
贾山仍然不肯说话,但是神情中,已经没有那种倔狠了。冉琎见状,说道,“现在让你去见一个人罢。”然后蒋奇把戴着镣铐的贾山领到了后堂一个房间,那里放了几具尸体,是莫彪和他的几个手下。当贾山看到莫彪那具枯黄的尸体时,终于崩溃了,一下瘫坐在地上。
再次提审贾山,他开始陆续交待了。他们多年以来,如何在荆湖南路以及附近各州府贩售私盐和倒卖会子,甚至利用官船偷运私盐及粮食等大宗货物,这些实情全都坦白给了真德秀。这些年来,对于拒绝配合他们的各地官员,他们就伙同莫泽利用一切手段打压排挤。各州路府被他们买通的官员数不胜数,甚至朝廷里面多位大员,包括赵汝述和梁成大等人,都被他们行贿买通,做了许多为虎作伥之事。莫泽更是利用掌管户部的便利,直接参与了他们的盐引交易。
冉璞又问他杀害转运司几位差役以及周卫之事,贾山供认不讳,主谋都是莫彪和赵奎。冉璞问他,那夜是谁射杀了陈宝,果然不出所料,这人就是赵奎。贾山还交代赵奎一直深藏不露,不但射箭了得,而且善于骑马。这让冉璞不禁怀疑,这位赵奎是不是曾经接受过严格的军事训练?
拿到了贾山的画押供词,真德秀和冉琎如释重负,总算可以赶在赵汝谠离开潭州之前完成所有审讯了。冉琎连夜将所有供状、物证和证词整理完毕,马不停蹄地送给真德秀和赵汝谠两人共同审阅。连续数夜,潭州府灯火通明,众人不辞辛苦终于将案情卷宗整理完毕。
赵汝谠又跟真德秀交代了几件他放心不下的事情,包括他想处理的几宗潭州非法土地兼并案,都移交给了真德秀。真德秀慨然允诺,这将是他在潭州对百姓实施惠政的几件大事之一。
次日,赵汝谠与家人踏上了前往温州的行程。临行前,赵汝谠跟真德秀说,他要静悄悄地离开潭州,其他人就不要送别了。出了府衙大门时,只有蒋奇穆春等少数转运司公差跟着,一些潭州府衙役也陪着送别。蒋奇穆春二人一定要将赵汝谠安全送到温州,真德秀非常赞许二人。冉璞也要去送,赵汝谠跟他说,潭州这里还未完全稳定下来,所以真大人离不开他的,而他有蒋穆二人就可以了。冉璞只好作罢,依依不舍地跟着众人送行赵汝谠。
真德秀陪着赵汝谠到了城门,这才发现原来众多的转运司衙役兵丁已经等在城门附近,还有很多受过赵汝谠恩惠的百姓,全部都聚在了城门附近的码头上,要送赵汝谠一家上船。上船前,真德秀握着赵汝谠的手说,“此去行程路途遥远,只怕是多有艰险,一定要小心珍重。今后书信联络,千万勿忘。”赵汝谠紧紧握住真德秀的手,轻声说道,“一定会的。西山兄,朝中之事,诡谲莫测。你身上担着重任,一定要千万小心,不要意气用事啊!多与乔行简大人商议,会有很大帮助的。”真德秀点头说道,“赵兄放心,真德秀会做到的。”
冉琎冉璞王京等众人也都轮流向赵汝谠作揖送别。赵汝谠感慨地说,“赵汝谠何德何能,大家如此地对我抬爱,令我感动且惭愧。诸位请回罢,今后诸位一定要帮助真大人,在潭州干出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来。我在遥远的温州,也会时刻挂念潭州,念兹在兹,无时或忘!大家保重!”众人目送赵汝谠走向官船,上船之后他就一直站在船头向众人拱手致意,跟众人挥手作别。真德秀没有想到,虽然他们今后一直有书信往来,他却再也没有见过赵汝谠了。
真德秀自从到任潭州之后,痛恨这里的官吏以各种苛捐杂赋盘剥百姓。在荆湖南路,除了朝廷征收的正赋之外,还有大斗大斛加耗重催等等各种名目,百姓苦不堪言。现在他暂时代管了赵汝谠的转运使之责,对钱粮税赋有了深刻的了解。所以他在潭州开始推行惠政的第一步就是取消了田税正额之外很多不合朝廷规制的税赋,其中取消了“捧撮米”每石增收一斗七升的附税以及加收斛面米等苛政,最受潭州乡民的拥护;真德秀还废除了榷酤制度,免征了苛重的酒税以刺激商业发展;同时还免去了和来制度,废除了对乡民的额外剥削。
他以儒家正统要求施行仁政,创立了义仓的办法。用缴获的私盐变现后的部分钱款,设立了惠民仓五万担,又在辖区内十二个县普遍设立新仓,使之遍及乡落,专门在春季青黄不接时,平价卖给乏粮度日的乡民,这样避免了这些乡民被迫借下高利贷,因而失去耕地的情形。这就打破了潭州乡民土地被地方豪门扩大兼并的趋势。此外他特别设立了潭州府慈幼仓,常年储备粮食,专门用来赈济当地无依无靠的老人和儿童。
真德秀还着手整顿吏治,以“廉仁公勤”四个字勉励僚属:即“律己以廉,抚民以仁,存心以公,茬事以勤。”真德秀对莫彪赵奎他们在提刑司的恶行深恶痛绝,为了杜绝这些残民害民之事,他写下了有名的《喻属文》:“狱者,民之大命,岂可小有私曲?听讼不审。讼有虚有实,听之不审则实者反虚,虚者反实。淹延囚系。一夫在囚,举家废业,图园之苦,度日如岁,岂可淹久?惨酷用刑。刑者不获已而用,人之体肤同己之体肤?何忍惨酷加之?今为官者以喜怒用刑,甚成以关节用刑,殊不思刑者国之典,所以代天纠罪,岂容官吏惩忿行私?不可不戒!”
有了这些举措,真德秀在冉琎冉璞及众多僚属的帮助下,很快使潭州政风吏治为之一新,扰民害民之事渐渐杜绝,民众安居乐业,百行逐渐兴旺。因为真德秀在潭州的政绩名声大作,连理宗也听说了对他的颂扬之声,原来西山先生不仅是理学大师,还是经世济用的实干之臣。于是理宗就想调真德秀回到临安,任他为中书舍人兼侍读。真德秀未及到任,过了一段时间后又升改为礼部侍郎兼直学士院侍读,升迁之快前所未有,可见理宗对真德秀极为看重。
真德秀在潭州励精图治的同时,弹劾莫泽及其同伙也在一直进行之中。他没有想到他上报的案情后来被驳回取证,然后再次上奏就如泥牛入海般,许久没有音讯。这日,真德秀府里突然来了一个不速之客,来人行色匆匆,说从湖州过来有要事,必须面见真德秀大人。衙役进去向真德秀禀告,真德秀心里纳闷,就让衙役把此人引进来。这人进来之后,立即请真德秀屏退其他人,他有密信要呈送真大人。真德秀看了看旁边的冉琎冉璞,对来人说,“此处没有外人,你到底是何人,又有何事如何不能明说?”这人无法,只好呈上信件说道,“既如此,大人请自己读信罢。”真德秀是个正大光明之人,见此人言行举止透着诡异,心里就已不喜。
真德秀拆开信阅后,不由得变了脸色。这信的落款是济王赵竑的号,字迹看起来也是济王赵竑写的,真德秀认得他的字迹。因为真德秀曾经被宁宗指定给赵竑当过一段时间的讲读师父,所以这信里赵竑以学生自居,向老师真德秀描述了他迁居湖州之后,心中如何地愤懑,对宰相史弥远的愤恨之情跃然纸上,更透露出对新皇理宗的不服,对朝局极度不满的情绪,最后明确讲出了向自己求助的意思。
真德秀是个理学中人,对以下犯上、篡位夺权之人最是不能容忍,赵汝谠最近给他讲了理宗即位前关于赵竑的一些事情,他对曾经的学生赵竑充满了同情怜悯之心,对他的遭遇也是愤愤不平。可是突然面对这样一份来历不明的信件,还有这个透着诡异的使者,他不能不隐藏自己真实的想法。于是问道,“贵价究竟是谁?是谁让你来送这封信的?”来人从容答道,“我不能透露我家主人是谁,只能说他现在湖州。我家主人不让告诉真大人他是谁,说这也是为了真大人好。信既然已经送到,小人这就告辞了。”真德秀说道,“且慢。”这人看着真德秀,只见真德秀走到灯烛前,将信点着火烧掉了。
那人见此,面不改色。真德秀看着他说道,“你既不肯明说你家主人是谁,这封信,我也从未见过。”那人听了这话,就说道,“真大人此举,恐怕会让我家主人失望了!”然后向真德秀作了一躬,说道,“佩服!西山大人,告辞。”说罢扬长而去。
冉琎冉璞见他们如此,心里自然觉得纳闷。真德秀并未阻止那人离去,只是坐在书案旁愣愣地想着心事,过了好一会,真德秀喃喃自语道,“看来,说不定要出事了。”冉琎问道,“大人,究竟为何事如此忧心?”真德秀想了一下,觉得现在把这些事告诉他们不合适,就说道,“此事跟潭州这里没有关系,你们无须理会。”冉琎冉璞听他如此说,也就不再问了。
真德秀并不知道,在临安,此刻以宰相史弥远为首的中枢大臣们,正在关注着一个在他们眼里远比私盐案更为重大的消息,这就是他们刚刚得到密报,说济王赵竑有谋反之意。这个消息来地突然,未知真假。邸报里不可能出现这件事情,真德秀自然无从得知。
这个信使的突然造访,让真德秀的心里受到了很大震动,如果他不知道济王赵竑的冤屈则罢了,如今他已经从赵汝谠那里得知了真相,作为理学大师的他,不能装作不知道,而不管不问。为此他彻夜难眠,辗转反侧,索性披衣起来,坐到书房里独自想着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