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湖州疑云(二)

天亮之后,他起草了一封书信给湖州知州谢周卿。这个谢周卿是在真德秀担任主考官的一次会试中的进士,所以他从来都对真德秀以门生自居,非常恭敬。现在济王府就在他主政的湖州那里,真德秀写信让他对济王赵竑多加照应,不要为难这个落难的皇子;还要他去见一下济王,要提醒他千万不要说不该说的言语,更加不要做不该做的事情,这样才能保全自己,也是为了社稷安稳,而顾全大局。

写好之后,真德秀阅读再三,又改了几次,重新誊写,这才密封。然后叫进来冉璞,让他今天就出发,到湖州去,将这封书信交给知州谢周卿。冉璞问还有什么话需要交代吗?真德秀想了一下,跟冉璞简短说了一下济王赵竑的事情,以及济王与谢周卿跟自己的关系。他吩咐道,“你到了湖州之后,先去见谢周卿大人,将这封信交给他。然后在那里盘桓数日,调查一下济王府那里的情形。不要跟别人透露自己的身份,有机会能进去王府见一下济王赵竑最好。我想要你传话给济王:为了社稷安危,为了保全自身,要顾全大局,千万谨言慎行,不要结交陌生之人,到时候朝中自然会有人说话的。如果你没有机会进入王府,千万不要自曝身份强行去见,这样会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冉璞明白真德秀的苦心,于是回去整理了一下行装,又跟冉琎交代了一下,就骑上快马奔向湖州去了。

世上的事情,很多时候就是那样得荒诞,可它们的的确确地发生着。济王赵竑不知道有人在传播关于他要谋反的谣言,而他根本就从来没有过这个念头。先皇去世后,他失去了以为是笃定的皇位,被他从来就没有在意过的族弟赵昀给夺去了。起初,他是无比地愤懑,憎恨宰相史弥远的阴险狡诈,鄙视朝中大臣们的趋炎附势。后来终于有宫人向他透露了他宠幸的爱姬,竟然是史弥远送来的眼线,原来他的一言一行,史弥远全都无时不刻不掌握着。他痛悔自己的稚嫩和无能,同时也对史弥远的狠毒,产生了一种恐惧心理,这种恐惧几乎每晚都在他的噩梦里出现。每当在噩梦里被惊醒,他禁不住想呕吐,他是如此得无力,这是一种生不如死的感觉。

他曾经想过奋起反抗,与其这样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地活着,不如轰轰烈烈地大干一回,向世人揭露奸相史弥远和他的同党的阴谋。可是他天生软弱,没有那种胆魄和决心,更加缺乏那种行动的能力和毅力。于是他已经从心底里彻底放弃了那种念头。

当初是由杨皇后作伐,他娶了太皇太后吴氏的侄孙女作为夫人。他从来就没有喜欢过她,觉得这个女人过于强势,仗着自己的家族身份高贵,言行之中竟然会欺压他这个过继的皇子。他喜欢弹琴,醉心于“阳关三叠”,“阳春白雪”和“醉渔唱晚”这些名曲之中。之所以他会他宠昵那位史弥远送来的美人,就因为这个美人擅于弹奏。且对他的心意百般依顺,让他品尝到了美人的温柔。于是他日渐冷落了那位吴夫人,跟她的关系一天天紧张了起来。吴氏夫人就经常到杨皇后处哭诉告状,杨皇后对赵竑也一天天不满起来。等到他真的没能继位,被贬到湖州之后,吴夫人反而后悔了,痛悔当初不该到杨皇后那里告他的那些状。因为有了这些悔恨和愧疚,吴夫人对赵竑比过去温柔了许多。而赵竑也认识到了,究竟谁才是他真正值得信任的夫人。于是两人的关系日渐和谐了起来。

朝中原来熟识的大臣们,现在几乎全部没有往来了,这不仅是因为他们势利,朝廷对他也有严格的管制,不准他再交结高官们了。他觉得这样也好,不会再有那些苍蝇们嗡嗡地烦他了。在这里,只有湖州知州谢周卿,不时到他府上问候一下。起初他以为谢周卿是来监视他的,后来聊过几次之后,他跟这位大人熟络起来了,知道谢周卿进士出身,是理学大师真德秀的门生,不禁对他多了一些好感起来。慢慢地就了解到了,谢周卿其实是个正直的官员,从来不涉贪腐,也不盘剥百姓,在湖州的官声一直不错。而且他跟其他人不一样,不因为济王如今落难就躲着走开,该他做的他一直在做,不时地到济王府来看望安慰他。赵竑觉得湖州能有这样一位父母官,不仅是湖州百姓的幸运,这也是他的幸运。

总之,赵竑慢慢地已经接受了安淡平和的日子,至少可以做个富家翁,不用在朝中整日里提心吊胆的,他觉着这样也挺好。他和吴夫人已经准备就这样终老一生了。

这样的生活终于在一天被两个上门拜访的不速之客打破了。这两个人一个是湖州巡湖军营统领潘壬,另一个是他的同宗兄弟,衙门里的曹掾官潘甫。这两人以护佑王府安全为由,见到了济王赵竑,一见面,两人就朝赵竑跪下,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赵竑大惊,严词呵斥两人逾制行礼,这是何意?潘甫说道,“我们刚刚听说了奸相史弥远违背先皇意愿,擅行废立之事,这真是人神共愤哪!我们军营里大家听说此事,都义愤填膺。特地委托我们来向济王您来问候。虽然您现在被贬到我们这里,大家心里都把你看成是真正的大宋天子!”

赵竑听了这话,心里五味杂陈,心里既感到恐惧,又觉得这是一种莫大的安慰,自己的委屈和怨愤终于通过这两人的口,得到了一丝安抚,甚至自己还有觉得一点兴奋。他压抑着自己的高兴,对潘甫说,“你们千万不可如此。如今已经有了新朝天子,我虽贵为先帝皇子,也是接受拥护新朝的,你们今后不可再提这些话了。”

潘壬见他如此,知道他的心里非常受用他们刚才的话,就叩了一个头说道,“大王不必灰心。我现在掌管湖州军营,手下有几千士卒。我们都自愿任由大王调遣,鞍前马后,护佑大王在湖州的安全。大王只要在湖州一天,我们就绝不会让大王受到任何委屈!”

赵竑听到这话,心里真是像久旱之地突遇甘霖一样得喜悦,每人赏赐了几百两银子。从那天起,两人就跟王府常来常往起来,赵竑不时赏些珍玩给他们,他们也经常上供些本地太湖的湖鲜特产,彼此日渐熟络。赵竑这么做其实也是有自己想法的,他时常害怕史弥远不会放过他,现在有了当地驻军的保护,他终于可以安心了。

而他却不知道潘壬潘甫他们的真实目的,以为这些人就是普通的军人而已。一个可怕的阴谋被这几个人的伪善和甜言蜜语掩盖着,背后的策划者正潜藏在湖州。潘壬潘甫称他为恩主,自称名叫上官镕,包括潘壬潘甫在内的一批人都在受他的操控和指挥。

当知州谢周卿得知了济王府最近总有当地人出入后,心里立即产生了很大的疑虑,他觉得这些军人有些过于亲近这个被贬的济王,他们难道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吗?他知道济王虽然位高尊贵,但是毕竟年轻,阅历有限,不知人心艰险。于是他冷眼旁观,并不干涉,只是派了几个人盯梢了潘壬他们。

潘壬背后的上官镕发觉了有人在跟踪探查潘壬潘甫他们,精明的他很快就辨出了那些人都是谢周卿派来的,并不是他最害怕的机速房的探子。只要没有被宰相史弥远发觉就行,他心里暗骂谢周卿多管闲事,待事情结束后再寻机收拾这个谢周卿罢了。

饶是谢周卿官场历练多年,也不曾想到此刻在湖州,有一个惊天的阴谋正在实施。谢周卿只是在为官一方,尽好他的本分,他对济王也是这样对待的,但如果超出了他的权责,他想也只好明哲保身了。

处理好一天繁杂的公务,他回到了府里,使唤丫环给他送来了茶水,他觉得家里很是舒适惬意。他的夫人前几年已经过世,两人并没有子嗣,他一时间还没有考虑续弦。去年从老家衡州接来了侄女谢瑛,一方面帮他管理府衙,料理杂务;另一方面,由于谢瑛的父母不幸染病去世,把她接来也是为了就近照顾抚养,再给她一个良好的教育。

谢瑛姑娘年方十七,生得秀丽端庄,温婉可人,虽然不是闭月羞花的绝色之姿,却实在是眉目如画,典雅大方。尤其擅长琴棋,聪颖过人,才来没多久,就将谢府内外管理地井井有条,使谢周卿再没有为家中杂务劳过神。湖州城里的大户人家都听说了谢府里有这么一位可人的谢姑娘,有人就动了心来求亲。而谢姑娘眼光甚高,不看重高官显族,也不看重家资丰厚。谢周卿问她心意究竟如何?她说自己主意已定,只要才华人品出众之人,否则即便国戚皇亲,也不会让她动心。谢周卿呵呵一笑,只当她是小儿女之心,经不过磋磨砥砺的。

谢周卿正在书房饮茶看书之时,家人谢安进来报说有客拜访,是潭州真德秀大人派来有事情找谢大人。谢周卿一愣,真德秀是他以师礼相待的朝廷大臣,听说他被调任潭州,今日派人找他有什么要事吗?吩咐谢安将来人请进来。来人正是冉璞。

冉璞进来之后,谢周卿看到他的仪容身姿,不禁暗暗称赞,觉得这个年轻人真是相貌堂堂,仪表不俗。冉璞先自报家门,然后呈上真德秀的那封书信。谢周卿仔细读完书信,不禁疑惑,为何这真大人会突然写来这样一封信?谢周卿问道,“你家真大人写此信来,可有缘故?”冉璞知道真德秀心意,在提到济王赵竑的话题上他必须谨慎用语,于是说道,“真大人知道济王已经迁到了湖州,过去他曾经当过济王的讲读师父,心里还是挂念的。因此让我来见一下谢大人,如果方便的话,请谢大人帮忙安排我见一次济王,传递一下真大人给他的口信,跟给大人此信中一样的意思。不知道谢大人能否通融一下?”

谢周卿听完此话,捻须不语,思考了一阵,说道,“带你去见济王,倒也不是太难。只是如果传扬出去,恐怕对真大人,和我都有不便之处。”冉璞听他如此说,马上站起来拱手说道,“冉璞理会得。临行前,真大人已经再三叮嘱了我,属下绝不会造次的。”谢周卿于是说道,“那好,明日我安排一下,后日就可以带你去见济王了。”

冉璞致谢,告诉谢周卿他住的驿馆后,就要告辞。谢周卿见他办事干练,倒也喜欢,说道,“且慢告辞。我从邸报上看到真大人在潭州搞了一些新政,正好你来,可以给我讲讲大概吗?”冉璞想了一下,就把真德秀和赵汝谠一起查处莫彪他们私盐大案的经过告诉了谢周卿,又讲了赵汝谠大人离开之后,真德秀在潭州实施了很多惠民新政,听得谢周卿心动神摇,大呼没有想到真大人能有如此大手笔,不住声地赞好。

谢周卿真心觉得真德秀在潭州的举措,给沉闷的朝局吹来一股难得的新风,这些不也是他一直想做而不敢做,也做不了的事情吗?他非常高兴,就邀请冉璞留下来陪他小酌,他还要详细咨询潭州发生的事情。冉璞见他如此热情,也就不推辞了。于是二人月下成席,一边饮酒,一边畅谈。当谢周卿听到在冉琎冉璞他们领着刘整的新军,在太平寨一举铲除了莫彪他们规模巨大的盐仓时,不禁拍案叫好,大呼痛快。谢周卿只因心情大好,就不停地向冉璞劝酒,冉璞也是当仁不让,来者不拒。

二人正聊地畅快,酒酣耳热之际,谢瑛姑娘带着丫鬟雁儿过来给二人端上了点心和杨梅汤醒酒。冉璞第一次见到了谢瑛姑娘,见她生的如此端庄俊秀,清丽绝俗带有书卷之气,淡雅温宛而又风姿动人;肌肤雪白,眉目如画,宛若莹光浸润美玉,又如晕红轻染明珠。让他一下涌上心头那句,“黛眉开娇横远岫,绿鬓淳浓染春烟。”冉璞看得一时呆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