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林海毅早就查过法国铁路路线图，知道大凡从法国西北部方向驶过来的火车，一般都停靠在巴黎北站。姐姐林海珍和姐夫李朝阳说好了，他们会到车站来接车的，所以虽然是第一次坐车到巴黎这个世界大都会，因为心中早已有了底气，也就不会显得那么茫然和慌乱了。

下了车厢，应美妮左右手各牵着一个女儿的手，林海毅则右肩背着一个布袋，左手牵着大龙的手，顺着拥挤的人流往外走。林海毅眼尖，老远就看见了姐夫和姐姐已在站台的进口处，正向着列车站台上涌过来的人流方向眺望呢。

林海毅拉着儿子大龙，小跑似的向李朝阳和林海珍走去。此时，林海珍也见到了他们，立即快步地走上前想将大龙抱起来，试了试结果抱不起来，只得弯下腰，在大龙的面颊上亲了又亲，惊叹道：“啊呀，大龙都这么重了，三年不见都抱不动了！”当她站起来看到应美妮身边的两个侄女时，跨前几步挽住她们又是亲又是抱，显得十分亲热。小侄女舒云，当年林海珍和她的丈夫李朝阳离开柬埔寨时，她才两岁不到，还在母亲的襁褓里。分别后第一次重逢，却成了已经能够又蹦又跳的小女孩了。想不到一家人分别三年多，又经历了战乱，死里逃生，历尽艰难，现在能在法兰西的土地上重聚，真是恍若隔世。林海珍和林海毅姐弟俩拥抱在一起，久久无声地流着眼泪……

站台上的乘客基本上都走光了。李朝阳顺手一把抱起舒云，对大家说：“我们走吧，先回家，回家后我们有的是时间说话。”这时，林海珍、林海毅姐弟俩才回过神来，跟着李朝阳一起向车站门口走去。李朝阳一边走一边对林海毅夫妇说：“我们到门口的地铁站乘地铁回家，这里到我们家不远，只转一次车就能到达，用不了半个小时。”林海珍与应美妮走在后面，林海珍悄悄地对应美妮说：“我们还没有买车。因为在巴黎住，买车容易停车难，停车位既难找又要付钱，一不小心还要被罚款，算起来也是一笔不少的费用。那些开餐馆或开杂货店的，天天要进货没有自己的车是很不方便的。我们现在还不需要，出门坐地铁或坐公交车更方便。”应美妮随声应和道：“那是啊，那是啊，初到一个新地方，能省就省，等挣了钱有需要时再买也不迟。”

大龙他们兄妹仨，第一次坐地铁，对什么都感到新鲜，东看看西摸摸，向大人不断地问这问那。突然，大龙仰起头问李朝阳：“姨丈，为什么这里的火车要在地下走，黑乎乎的，为什么不像我们来巴黎时一样，坐的火车在地面上走，我们还可以看看外面的风景？”冷不防，李朝阳一下子被大龙的问题问住了，一时还真想不出怎样回答他。林海珍听后，摸了摸大龙的头说：“巴黎地面都是房子，没有地方修铁路啊，只好挖到地下了。”大龙继续问道：“地面不是还有路吗？修路上就可以了啊。”林海毅觉得大龙问的问题太天真了，就说：“这些都是大人考虑的问题，你这小屁孩懂什么？”大龙向来怕爸爸，见爸爸这样说话，也就不去接他的茬，回过头去跟舒婷说其他的话题去了。小孩子有时候问的问题虽然天真，但是并不是没有一点道理。想不到到了二十一世纪初，巴黎真的又在地面上修起了环城的有轨电车，“火车”不是又跑到巴黎的路面上了吗？那都是后话了，到那时的大龙也早已长大成人，走上社会开始工作了。

出了地铁站，走了十来分钟的路程，李朝阳夫妇领着林海毅一家子走进了他们的家。

这是一房一厅的楼房，在一座旧式大厦的二楼（法国人习惯叫一楼，地面一层就叫“地面”，不计楼层内）。这间房除了一个卧室和厕所是封闭的，厨房安在客厅的一角，是与客厅连在一起的，一做饭和炒菜，客厅就会溢满菜肴的味道。客厅的窗户下面，还摆放着一架大型的缝纫机，缝纫机旁边放有一个大竹框，里面还有一些已经缝好了的衬衣和裙子。

李朝阳招呼林海毅一家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休息，林海珍忙着从冰箱里拿出水果分给三个小孩，叫他们喜欢什么就挑什么吃，小孩子们也毫不客气，各人挑着自己喜欢的水果欢笑着大口地吃了起来。

四个大人一边喝着茶，一边漫聊起来。

海珍叹了口气说：“我们虽说来法国已经三年了，每天忙来忙去，一刻也没有闲着，也挣不了什么大钱，到现在还是租住这么小的房子。你们能来到法国，我们都很高兴，巴黎又多了几个亲人，今后相互也好有一个照应。现在一大家子只能暂时在这个小窝里挤一挤，等你们身份、居留搞好后，可以向政府申请廉租屋，到那时就可以住得宽敞一些。”李朝阳接着说：“申请法国政府的廉租屋，需要一个很长的过程，有的要等好几年才能轮得到，而且这些廉租屋一般都是在巴黎郊区的。现在要紧的事是想办法给大龙三兄妹安排学校，让他们能上学校，加紧学习法文，不然很难赶上同龄孩子的学习程度。”“对我来说，最要紧的是如何能尽快找到一份工作，多少能有点收入。不然的话，一家五口人吃住总不能都赖在你们身上啊！”林海毅焦急地说，声音微微有点发颤。

林海珍伸手在林海毅的背上轻抚了一下，对海毅和美妮说：“逃离战火，等于捡回了一条命，你们什么苦难没有经历过？现在能幸运地来到法国，你们还有什么可怕的？我说过了，我们的房子虽然小一点，但是总可以遮风挡雨的，一家人就先挤挤住吧，条件要靠我们在以后的日子里慢慢地去创造。”应美妮也不知说什么好，只是反复地说：“谢谢，谢谢。谢谢姐姐和姐夫。”

大人在闲聊着，三个孩子老实地坐了一会，就不再胆怯了，大龙在前，舒婷拉得妹妹，开始在屋子里到处转悠开了。房子就这么一点大，不一会，三人又回到客厅里，大龙从裤兜里掏出一副已经皱皱巴巴了的扑克牌，拉着舒婷要跟他一起玩。这是大龙跟着父母从柬埔寨逃难中唯一带出来的玩具，有空时，他就招呼两位妹妹与他一起打打牌或者玩玩游戏。

林海毅问起李朝阳现在干什么活，能否也给他介绍一份工做。李朝阳对林海毅说：“我刚来法国时，经朋友介绍，到雷诺汽车厂去做散工的，一做做了快两年。做这份工，工资按日计算，做一天领一天工资。但是这份工作是临时工，不稳定，无法保证每月的固定收入。想做工的人，要每天一大早赶到工厂门口去排队，看当天工厂需要多少人，领班的就挑多少人。去得迟的，领班挑的人够了，你就只得打道回府，要等第二天一早再去排队。但做这份工也有两个好处，一是，它不要求有专门技能，也不要求法语讲得多好，主要是去做粗工，干重活，只要有力气就行；二是，做一天工，拿到的工资比一般同样干其他粗活的工种高一点……”还没有等李朝阳说完，林海毅就急切地问：“这种工现在还有得做吗？我可以去做啊，我现在是什么都没有，就是身上有力气。我是不怕出力气的。”

李朝阳看林海毅一副猴急的样子，就笑了起来：“你不用焦急啊，我话还没有说完呢。因为雷诺工厂找这些纯出力气的工人，是要根据每天的工作量来招人的，所以虽然工厂早上八点才开工，但是你得在不到七点钟就要去排队，去迟了排不上队，前面人招够了，这一天你就落空了。另外，雷诺汽车厂离巴黎要有三十多公里的路程，坐公共巴士加上等车时间，得要一个多钟头。我过去去那里做工，每天不到六点钟就要在家里出发，干的活又重，到傍晚收工回到家里，都要七点多钟了。回到家除了肚饿想吃饭，就什么都不想动了。”林海毅听后，一再表示，自己身体健壮，再重的活也不怕，现在是只要能挣到钱比什么都要紧。

这边林海毅与李朝阳谈得十分起劲，那边美妮跟着海珍正在准备一家人的午饭。海珍对美妮说：“朝阳在雷诺工厂找到工作后，我也由朋友介绍，到了一家犹太人开的制衣厂学缝衣。这份工学起来也不是很难，有半个月时间就顺手了。制衣厂的薪酬是按件数算的，你缝的件数多，挣的钱就多，你缝的件数少，挣的钱也就少。而每天缝的东西也是不固定的，有时是衬衫，有时是裤子、裙子，各种款式你都得会才行。为了多挣钱，每天工作得十一、二个小时。工作习惯些了，家里又没有小孩，我就自己买了部缝纫机，下班后，带一些活回到家里再缝。”她指了指窗户底下的那部缝纫机，说：“当初买这部缝纫机的钱还是借的，半年不到，就将钱还清了。现在这部缝纫机是属于我自己的了。”说完，海珍爽朗地笑出声来。

美妮被海珍的乐观而豪爽的情绪所感染，不由得也开心地笑了起来。她对海珍说：“珍姐，你一定要带带我，教教我，介绍我去制衣厂做工吧，我会从头学起，赶快自立起来，三个孩子都张着口等着我们去喂养呢。”海珍干脆利落地答道：“天无绝人之路。我们有幸来到了法国，在这个国家里，只要不怕苦肯出力气，总是会有收获的。你们初来乍到，住在这里，也是暂时的，千万不要有什么心里负担。家就这么大，你们只能先睡在客厅里，实在有点委屈你们了。好在我们是一家人，大家不用多计较。睡垫我们已经买好了，晚上睡觉时打开，白天就收起来放在一边。我都想好了，有时我收工回来，晚上还要赶点活，就先将三个小鬼头放到里间我们的**睡，等我工作完了，再抱他们出来客厅睡。你说好吗？”

这时，海毅走了过来，接过海珍的话头，说：“姐姐，你放心好了，你说什么我们就做什么。我是盼着明天就去找工做，我不能白吃你和姐夫的饭啊。”海珍瞪了海毅一眼，有点生气地训斥道：“你这是说的什么话？这是一家人说的话吗？你先不要整天念叨找工作、找工作。接下来几天，你们首先要去警察局办理好难民证和临时居留证，还要去区政府联系大龙他们上学的事。等这些紧要的事办好了，再认认真真地去找工作也不迟。你放心好了，你们全家就是在我这里吃住一年，我们也是负担得起的，你不用在那里瞎操心。朝阳，你说是不是？”朝阳听后，也笑了起来，对海毅说：“你听到没有，做弟弟的就是要听姐姐的，你听她的准没错！”

四个大人说着，都开心地笑了起来。自从在柬埔寨开始逃难以来，在前后几年的时间里，今天是林海毅第一次如此畅怀地大笑，把一路上的艰辛都融化在笑声里了。三个小孩子看见大人们这样高兴，虽然不知道他们笑些什么，也就跟着嬉笑了起来。顿时，一屋子溢满了一家人欢快的说笑声。

到了吃饭时间。李朝阳将一张可以折叠的桌子拉到客厅中央，又将两边原在下面的桌板拉出来。这样，原来只可坐四个人的桌子，就可坐六、七个人了。林海毅觉得这样的桌子很不错，平时不用占太多的地方，临时拉开桌面就能派上大用场。于是，他学着李朝阳又重新摆弄了一遍，心里暗暗地想，等将来有了自己的家，配置家具时一定也要买这样的一张可以伸缩的桌子，请客时可多叫几个人也没有问题。

饭后，应美妮抢着收拾桌子上的碗筷，并一一清洗干净，放回原处，一点也不让海珍姐插手。林海毅也争着收拾桌子，他说多练习几次，以后打开桌子、收拾桌子的活就由他包了。

转眼功夫，已经夜里十点钟了。海珍姐帮着美妮将两张睡垫铺好，对海毅和美妮说：“今晚我没有带布料回家加工，大家就早一点睡觉吧。明天我和朝阳一早就要去上班，海毅也要去办各种纸张，有话以后有的是时间慢慢再说吧。”说完，林海珍和李朝阳就进了卧室。

应美妮看三个孩子已经睡眼朦胧，安静地坐在一边不说话了，连忙安排他们睡下。舒婷和舒云两个女孩睡在一张单人睡垫上，大龙与父母睡在一张双人睡垫上。反正睡垫是铺在地板上的，所以也不怕孩子们夜里翻身滚下跌伤。熄了灯后，海毅闭了一会眼睛，强迫自己早一点睡觉，明天好早一点起来去办理各种必要的纸张。居留问题解决后，不管什么工作，先找到一份做起来再说。有工作做，也就有了收入，既可解决日常生活的支出，也可以通过工作，多认识一些人，开阔一些眼界，多个朋友多条路。思前想后，幸亏巴黎有姐夫、姐姐，他们的大度和亲情，让林海毅一家在走出临时难民安置营后，在巴黎这个国际大都会，马上有了一个落脚的地方。虽然他们住的房子很小，生活也并不富裕，但是二话不说，热情地接受了林海毅一家大小五口人，让林海毅感到人在困难时期，才能真切体会到亲情的可贵。就这样思前想后着，林海毅反而没有了一点睡意。他侧过脸看了一眼妻子，透过窗帘折射进来的一束微弱街灯光影，刚好落在她的脸上，她一双明亮的眼睛，也正盯着天花板出神。

林海毅悄无动静地转过身来，用手轻轻地抚摸了一下应美妮的面颊，把嘴贴在她的耳边轻声地说：“还没有睡啊？想什么呢？”应美妮也压低了声音说：“也没有想什么，就是没有睡意。”林海毅亲了一下应美妮的脸颊说：“我也一样，不知道为什么，越想睡反而越精神起来。”说完，他就半坐了起来，将身体靠在墙壁上，用手将应美妮也扶了起来。两人似乎有很多话要讲，但是在这个时候又不好讲话，怕一不小心会把三个孩子和卧室里的海珍他们吵醒。两人就只好这样相互靠着，睁着双眼，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也不知过了多久，谁先进入梦乡的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