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岳玲是怀里揣着在上海中国工商银行换来的百欧元,提着一个行李箱,带着几套换洗的衣衫和简单的洗漱器具,跟着中介公司的人来到法国的。除了中介公司的领队,还有四名像岳玲一样性质的人,两男两女。他们都是向中介缴交了一笔中介费,以“商务考察”的名义获得法方签证,“组团出访”的。在巴黎戴高乐机场顺利出关后,中介就在机场将他们交给了前来接机的人,一晃眼,他自己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不见了踪影。

来接机的也是一个中国人,三十多岁模样,身材肥胖,个子壮实,一看就知道是个跑江湖的人。他自我介绍说名叫阿伦,要大家叫他阿伦就好了。

阿伦领着岳玲他们这个“商务考察团”一行人,乘电梯下到停车场,上了一辆七人座的轿车。在车上,阿伦对大家说,今晚我带你们到一家旅店住一晚,明天起就要你们自己安排了。在巴黎有亲戚和朋友的,今晚可与他们联系,告诉他们旅店的地址,明天让他们来接你走;如果没有亲戚和朋友的,我可介绍你们去找住的地方。一般都是与人搭铺合住的,这样,房租大家分摊就比较便宜。合适的话,你们可以住下去,不合适的话,也可以自己再找地方。

车上三名男士和一名女士都说他们在巴黎有亲戚,要求阿伦帮忙电话联系一下,希望来接他们走。阿伦一口答应说没有问题,到旅店后马上联系。只有岳玲和另一位女士在巴黎没有什么亲戚和熟悉的朋友,恐怕只能靠阿伦介绍找落脚的地方了。

与岳玲同样来到巴黎没有亲戚和熟人接应的女士,名叫金笑凤,年纪比岳玲大一岁。岳玲在车上一路想,看来这次一起来的个人中,只有金笑凤和自己是一样的处境,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都是孤身一人的弱女子,得想办法与她交个朋友,两个人在一起,有什么事也有个商量,可以相互照应。正在想着,听阿伦说晚上旅店是两个人一间房,自由搭配。她马上对金笑凤说:“今晚我们两人住一个房间吧,做个伴,也可以说说话。”想不到金笑凤也正有此意,两人在车上就说好了,到旅店分房时,要求阿伦安排她们两人在一个房间。

阿伦领着岳玲他们到达旅店时,已是黄昏时分。

这个旅店坐落在一条并不起眼的街道上,道路的两边都停满了车,留下的路只能容一辆车子通过,是一条单行道。阿伦将车停在十字路口,招呼大家下车,说旅店门口没有停车位,只能在这里下车,然后要步行走一段路。好在大家的行李都不多,步行一段路没有问题。一行人跟着阿伦走,岳玲手拉着行李箱,一边走一边放眼四周,道路两边的房子都显得比较陈旧,路边的商店店面也都是小小的。偶然侧身而过的路人,怎么都是黑面孔的居多,她不由得心里产生了疑问,这里就是巴黎?这些房子怎么还比不上中国一般城市的房子。与岳玲并排走着的金笑凤也觉得这哪里像电影里见到的巴黎样子,她就高声地问阿伦:“阿伦哥,这里就是巴黎?”阿伦回过头来答道:“是巴黎啊,不过这里是巴黎的北郊,离巴黎市中心还有、六公里呢!”“巴黎郊区?为什么不安排我们住巴黎,住到郊区来了?”金笑凤听阿伦回答后,有点不高兴地问道。

阿伦听后,停住了脚步,看了金笑凤一眼,对她,也是对大家,带着嘲讽的口气说:“你以为你们真的是国家派来的高级商务考察团啊?当官的出来考察,当然可以住巴黎四星、星酒店。你们是干什么来的,能住得起高级酒店吗?这都是中介公司安排的,你们就住这里。”阿伦说着,用手指了指两扇玻璃门说:“喏,你们就住这间旅店。公司老板交代了,这里也只能住一个晚上,明天吃好早餐后,中介公司就不管了。以后的事就你们自己想办法去解决。”岳玲在出来前,已经听中介讲过,到巴黎后只管一晚上,第二天就不管了,以后的事都要靠各人自己的本事“各显神通”了。这虽然是早已知道的事,但初来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听阿伦这么一说,心里还是直打鼓。今天晚上住差一些的旅店倒没有关系,关健是,明早一起来,就什么都要自理了,等于马上变成了睁眼瞎。岳玲一想到这些,全身立刻就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急忙对阿伦说:“他们在巴黎有亲戚和熟人的,明天会有人来接走,我和笑凤是没有人来接的,那我们怎么办?”

阿伦已显得有点不耐烦了,他一边向旅店的柜台走去,一边对岳玲说:“我得先帮你们办好入住手续。你的事等会再说,我会帮你们介绍住处的,明天你们自己去找好了。”

不一会,阿伦办好了入住手续,将领到的房间钥匙交到每人的手中,同时,也将每人的护照也发还给他们,然后对大家说:“我再给你们说一遍,明天有人来接你们的,吃过早餐后,到房间拿好行李,将钥匙交还给柜台,你们就在门口等来接你的人好了。没有人来接的,先留一下,我会将你们要找的地址写给你。”说完,他从手里提着的一个大手袋里拿出一个个饭盒,分发给每人一盒,说:“这就是你们今晚的晚饭,我已经为你们准备好了,等一会到房间里吃。要喝水,法国的水龙头水就可以直接喝的。你们到这里环境不熟,晚上最好不要随便出去,路上出了问题,没有人能帮得了你的。”说完后,他又强调了一句:“你们可要注意安全啊。”

各人拿到房间钥匙和饭盒后,就急着去找自己的房间。岳玲和金笑凤就跟着阿伦在旅店门口的一张长椅子上坐了下来。

阿伦从随身背着的公文包里拿出一张纸和一张巴黎的地铁图,对岳玲和金笑凤说:“喏,这张纸你们要拿好,不要丢了。上面写着地址和联系电话,那里有房间招租,是搭铺的。这个房间已住着两个人,是女的,也都是从中国来的。本来只招搭铺一人,现在你们是两人,看行不行,到那里后具体与她们商量。反正房租是大家平分的,多一人可能会挤一点,但每个人交的房租就便宜一些。”

岳玲拿起这张纸条一看,忙问阿伦:“这里写的都是外国字,我们怎么去找啊?”阿伦拿回这张纸条,在面前铺开,用笔指着纸中的第一行说:“这一行是地址,第二行是坐地铁去的起点站和终点站,第三行是联系人的姓名和电话,你们找叫陈明英的人好了。明天在旅店吃好早餐后,你们就可以直接去那里。”金笑凤一听,心里发慌,指着那张纸条说:“这些我们根本看不懂,怎么坐地铁?”

阿伦笑了笑说:“我接待过很多像你们一样的客人,只要告诉他们地址和给一张巴黎地铁图,他们都可以找得到的。我们的工作也只能做到这里。”岳玲心里实在没有底,只好央求阿伦说:“那你起码得告诉我们到哪里去坐地铁啊,中间要不要换车啊?”阿伦显然开始有点不耐烦了,他皱着眉头说:“坐地铁很简单,从旅店出来,向右走,一直走大约两百米左右,就是地铁站,先坐13号线,再转9号线,就到了。你们今晚住的旅店是在巴黎的北面,你们要去的地方是巴黎的东面。不会讲法文没有关系的,你就拿着地图指着要去的地方问人好了。当初我刚到巴黎,也是这样走过来的。”说着,阿伦就站了起来,准备走了。岳玲也站了起来,对阿伦说:“你是不是先帮我们给那个叫陈明英的打个电话,通知她明天早上我们去找她。”“不用了,我已同她电话联系过,讲好了。明天她刚好休息,她会在家里等你们的。”说完话,挥了挥手,阿伦就朝旅店的门口走去。

岳玲和金笑凤站在那里,看着阿伦推开玻璃门走了出去,她们相互对视了一眼。这时,岳玲才感到真正的孤单与无助了。从上海浦东机场上飞机,虽然心里一直忐忑不安,但因为是四、个人一起踏上新的人生旅程,相互说着话,聊着将会遇到的新问题,倒并不觉得特别寂寞。而现在,站在不知叫什么名字的法国巴黎郊区的一家旅店里,放眼望去,一切都是陌生的。突然,一股莫名的思绪袭来:为什么要出国?为什么忍心抛开宝贝女儿和离别双亲,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讨生活?……

“岳玲,我们去房间吧。”金笑凤在她的肩上轻轻地拍了一下,岳玲才回过神来,无言地拖着行李箱,跟着金笑凤向她们的房间走去。

房间很小,设备也很简单,但还算干净、整洁。室内安放着两张单人床,对着床的墙上挂着一个小小的电视机。放下行李后,岳玲拿起电视调控器,按了一下开关,电视机屏幕上出现了画面,讲着她们一点也听不懂的法语。换了几个台,都是一样的。金笑凤说,法国电视我们也看不懂,还是关了吧,开着太吵了。岳玲觉得笑凤说的也是,就关了电视,有时间还是两人聊聊天好过。

这时,她们两人都觉得肚子有点饿了。记起阿伦分发给每人的一个饭盒,她们就打开来吃。饭盒里有一小碗量的白米饭,还有几片鸡肉和六段菜花。饭盒的制作者倒是想得周全,盒子上还附有一双筷子,不然的话,她们都不知道如何下手。

吃完饭,她俩都想喝点热水,找遍房间和洗手间,都找不到煮水器。没有办法,岳玲记起了阿伦说过,这里水龙头的自来水是可以直接喝的,于是,她俩只好开了水龙头接水来喝。冰冷的水虽然很不习惯就这样直接喝,但是没有办法,也只能入乡随俗了。好在洗手间有一个小小的淋浴水龙头,有热水,她们先后爽快地洗了个澡,总算坐了十一个小时飞机后,现在可以一解旅途中的疲劳。

躺在**,岳玲和金笑凤各自都陷入沉思,没有说话,但从不断的翻身和叹息声中,她们都知道对方还没有睡意。在飞机上,相互该说的话都已说完了,剩下的只有对未来岁月的想望与期盼,花了一笔钱给中介公司,好不容易来到法国,总希望经过几年的奋斗,能混出个人样来。早些年出来闯**的温州人、青田人,大多没有什么文化,也不懂法语,过了几年回国旅游和探亲,看他们的穿着,看他们的谈吐和在饭店里一掷千金的豪放,看来到外国发财并不是很难呀。正是抱着这样的梦想,岳玲和金笑凤也随着这股大潮涌到了法国,但今后摆在她们面前的命运到底怎么样?谁又能说得清楚呢?

岳玲只知道金笑凤也是温州人,年纪相仿。人长得也有几分姿色,身板丰腴、壮实,只是由于长期在农村农田里劳作,皮肤显得粗黑一点,举手抬脚风风火火,很容易与人熟络、交朋友。可惜金笑凤是温州乡下人,没有一般温州人的福气,在法国或欧洲各国总会有些亲戚和熟人。她的亲戚和熟人都在乡下,没有出国的人。她与同样务农的丈夫结婚八年,没有子女,只是丈夫生性好赌,把家里值钱的东西都赌个精光,还整夜整夜不回家,一回家就骂人打老婆。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金笑凤与丈夫离了婚,净身回到娘家。娘家不能久待。没有办法,最后只好选择了出国这条路,想到法国来碰碰运气。她与岳玲情况相同,可说是同病相怜,患难姐妹。特定年代才有的历史机遇,让她们俩有幸走到了一起,这实在也是一种难得的人生缘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