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陈辰的幻觉

5月的旧金山,受太平洋加利福尼亚寒流的影响,潮湿的空气中裹挟着一股浓浓的寒意。往日里熙熙攘攘的街头,现在几乎看不到行人,偶尔一两个把自己裹得密不透风的人在路上闪过,也是行色匆匆,不敢做片刻的停留。他们甚至不敢大口呼吸,空气中弥漫着的消毒药水味道,让他们感到恶心、恐惧和绝望。谁也不知道,下一个在街头莫名倒下的会不会就是自己。

街道两边的商店大门紧闭,这座美国西部最重要的金融中心,此刻仅靠几家半开着门的便利店和药店,残喘着一丝商业气息。旧金山是超级流脑的重灾区,很多市民已经逃离了这个地方,但其实大家都无处可逃。

从诺菲大厦出来后,陈辰紧跟着尤利西斯坐上了他的迈巴赫。尤利西斯邀请陈辰去诺菲医疗中心参观他们的最新研究成果。

“诺菲找到了超级流脑的病原体?”陈辰对尤利西斯刚才在颁奖礼上对记者说的话非常感兴趣,暂时把他从对夏楠失踪的焦虑中拉了出来。

“非常遗憾,诺菲的科学家团队还没有检测到。”

“那么你说的治疗超级流脑的药物……”陈辰感到诧异。

“这是一次意外!”尤利西斯微微一笑。

“意外发现有药物可以治疗超级流脑?”

尤利西斯的回答让陈辰颇感意外。不过在科学研究中,运气有时候的确是发明之母,许多伟大的发现,都带有运气的偶然成分。就像伟哥,原本是一款治疗心脏疾病的药物,结果临床试验显示,这种药物对心脏病没什么作用,但是可以让血管迅速充血变得膨胀,这种意外成就了一款行销全球的壮阳药。

包括目前最令陈辰激动的发现——一种暂且他定名为MTX的全新物质,也是源于一次意外。

“安他敏。”尤利西斯从一个精致的雪茄盒中,取出一支雪茄。他拿起一把锃亮的雪茄剪,娴熟地剪去茄帽。刚才颁奖典礼上的混乱似乎并没有影响到他的心情。他用左手拇指握着雪茄的上方,另外四个手指托着雪茄在打火机的火焰上轻轻转动。

“诺菲研发的治疗阿尔兹海默症的药物?1个月前刚获得FDA药品临床试验批准的安他敏?”

“没错,一位正在接受安他敏一期临床的病人被发现感染了超级流脑,他的症状得到了有效控制。经过小范围的试验,我们认为这种药物对超级流脑患者非常有效。”

“但是你们不能公开安他敏的化学分子式。”

“诺菲用了6年时间花费20亿美元研发了安他敏。”尤利西斯露出微笑,笑容有所保留。

阿尔兹海默症领域素来有“研发人员的英雄冢”之称,阿尔兹海默症药物的研发失败率极高,全球最大的几家制药公司都在这个领域折戟。过去20年里,有146种关于阿尔茨海默症的药物研发宣告失败,仅4种上市,但是这些上市的药物对阿尔兹海默症的治疗效果都不乐观,它们不能阻断或逆转病情,只能起到缓解症状的作用,阿尔兹海默症新药研发已经17年没有新的进展。

三年前,辉联公司宣告治疗阿尔兹海默症新药研发的3期临床试验失败,当时市值约1000亿美元的公司股票下跌了20%。这让众多制药巨头对这个领域的药物研发失去了信心,开始怀疑β淀粉样蛋白斑块是引起阿尔兹海默症的元凶这一假说本身就是一个错误方向——正是因为这个假设错了,所以这几十年来人类在阿尔兹海默症的药物研究上一直未有突破。现在,制药巨头们也停止了继续探索的脚步。

车子驰骋在空空****的马路上。不远处停着一辆救护车,两名穿着厚厚防护服的医护人员正抬着一名奄奄一息的病人往车上送。

“超级流脑的感染者又增加了一例,看上去还很年轻。”尤利西斯说道。

救护车停在靠尤利西斯一侧的路边,陈辰起先并没有注意到。可当他看到这一幕时,感到头皮一阵发麻,心脏仿佛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停车,快停车!”陈辰双手抓着副驾驶的椅背,冲着司机用英文喊道。

司机像是被吓到了,大脑还没来得及反应,脚已经重重地踩在了刹车上,“嗞——”一个紧急刹车。

车子还没停稳,陈辰已经着急忙慌地打开车门向救护车冲过去,他明显感到自己的双腿在打颤,身体的重心极其不稳。

不是她!当陈辰跑到路的中央,看清了患者痛苦而狰狞的面部表情后,突然停了下来。不是夏楠!那一口吊在嗓子眼的气从他的喉咙口长长地吐了出来。陈辰这才发现,这个患者除了与夏楠穿了一件类似的白色上衣外,几乎没有任何的相似之处。

“抱歉,认错人了!”回到车上,陈辰为自己刚才的失态向尤利西斯和司机道歉。

陈辰心神未定地望着车窗外的萧条景象。一夜未眠的他,双眼布满了血丝,也许是神经紧张、大脑缺氧产生了幻觉。这些日子里,他见过太多超级流脑患者,甚至面目可怖的死亡,他已经有些麻木。

一具、两具、三具……他看到自己在冰冷的解剖室里,用手术刀慢慢划开感染超级流脑尸体的皮肤,血水一点点地渗透出来,然后,然后死者的血汩汩地往外冒,那血从动脉里喷射出来,飞溅到解剖室的各个角落,他闻到了一股浓浓的血腥味,血水涨了上来,他感觉被什么掐住了自己的喉咙,拼命地拽着他往血红色的深渊底下沉。是幻觉!人死了,血液就会失去动力!

陈辰用力地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阻断这可怖的思绪,他对自己产生这样的幻觉感到奇怪。

“有心事?需要帮助的话不妨直说。”在颁奖典礼上第一眼看见陈辰,尤利西斯就发现,他情绪低落,心不在焉。他一直关注着这个年轻的科学家,不仅因为陈辰的父亲曾是他的朋友,更为重要的是,陈辰正在进行的研究——MTX。

“应该是最近太累了。”陈辰用极为简短的言语搪塞过去,他没办法告诉尤利西斯夏楠欺骗他,玩起了失踪。在外人面前,他需要竭力保持住自己的那份体面。这是父亲从小对他的要求。

陈辰低头看了一眼手机,已经是下午5点,那些发给夏楠的信息如同石沉大海一般,得不到任何的回应。他感到害怕,并且越来越恐惧。他愤怒夏楠的欺骗,却更恐惧失去夏楠。这些复杂的情绪在他的胸腔里上蹿下跳。

他突然意识到,最近三年,他和夏楠之间的沟通越来越少,看上去相敬如宾、和谐相处的关系背后,少了许多情侣之间应有的亲密。亲密,是他和夏楠生活中的敏感区域,即便睡在同一张**,夏楠也会为自己专门准备一床被子。

“MTX进展得怎么样了?”尤利西斯识趣地换了个话题,相比于陈辰获奖的那个研究,他对MTX更感兴趣。MTX是陈辰的一项重大发现,这对中国在人脑工程全球竞赛中获得优势地位具有重要意义。

“还在进行中,遇到了一点问题。”

“有没有兴趣跟诺菲合作?”尤利西斯深吸了一口雪茄,眼神迷离地看着自己吐出来的烟圈,“不论需要多少资金,诺菲都可以提供。”

“不是钱的问题,MTX在通过血脑屏障上遇到了一些阻碍。”

“可以说来听听吗?也许我可帮到你。”尤利西斯缓缓转动手中的雪茄,相比于雪茄的烟在口腔中的辛辣感和烟草香味,他更喜欢手指间转动着粗大雪茄,这种掌控的感觉让他觉得舒服。

“MTX在被稀释10000倍后,失去了通过血脑屏障的动力,但如果增加浓度,它的效力太强。”

“10000倍?”尤利西斯追问道。

“是的,必须稀释10000倍以上,才能用于人体。”

“主要成分是什么?”

“镁——”当陈辰说出这个字的时候,突然意识到自己说多了。

真是奇怪了,今天总有一种控制不住自己意识的感觉。刚刚差点把MTX的成分告诉尤利西斯。幸好及时回过神来,否则可真是闯了大祸了。

“还是不方便说?”尤利西斯微微一笑。

“等到成功以后说,会更好。”陈辰努力地克制着自己,不知为何,他察觉到自己竟然有一种想要说出来的冲动,但理智告诉他不能说。他举起右手,在唇边来回摩挲,试图用肢体动作提醒自己保守住这个秘密。

两人陷入了沉默,唯有汽车收音机里一个亢奋的声音语速极快地播报着新闻。

“世界卫生组织总干事伊蒂斯女士25日在总结过去三个月的全球抗击超级流脑战役时说,超级流脑是本世纪最为严峻的一种传染病,但它只不过是世卫组织和各国面临的50多种严重跨国传染病中的一种。超级流脑吸引了全球医学界、科学界、政治界和公众的注意力,这有助于世界了解这种传染病威胁的严重性以及国际合作面对这一威胁的重要性。

“伊蒂斯指出,要有效对付超级流脑的爆发,单靠各国自身努力是不够的,需要加强国与国、地区与地区、机构与机构间的合作。

“伊蒂斯在伦敦召开的世卫组织全球超级流脑会议上说,公开分享信息与资源,能够拯救更多的生命;世界最好的科学家和临床医生应该放弃竞争,为战胜可能出现的共同威胁而无私合作。”

真是这样吗?陈辰心想。他瞟了一眼尤利西斯,尤利西斯正陶醉于他的雪茄,嘴角挂着一丝不屑的笑容。

“世卫组织给这种致命的怪病命名为‘超级流脑’,不过是根据它高热恶心,皮肤出现瘀点瘀斑,脑膜刺激症和颅内压增高,肾上腺皮质充血导致急性肾上腺皮质功能不全这些类似于流脑症状的草率定性!”

“也是无奈之举。病人脑脊液检测实验抗原呈现阴性,找不到病原体,只能根据症状来定性。”

“我感觉,现在就像是在15世纪的欧洲,在不知道微生物存在的情况下,要寻找治愈黑死病的方法,这是无解的。”

尤利西斯吸完最后一口,熄灭了手中的雪茄。他眯缝的眼眸里,似乎充满了雾气,模糊难辨。

半个小时后,诺菲医疗中心标志性的天蓝色建筑群已经清晰可见。诺菲医疗中心坐落在距旧金山南边约35英里的帕拉阿图市,毗邻斯坦福大学。它是美国最大的医学科研中心之一,斯坦福大学医学院的主要教学医院,在癌症治疗、神经外科等领域均居于全球领先水平。在新出炉的“全球最佳医院排名中”,诺菲医疗中心位列前十,最引人注目的是这所医院是所有入选医院中最年轻的,成立仅20年。

医院门诊中心大楼的门口停满了警车,这让尤利西斯非常不满。这种情况不是第一次出现,超级流脑爆发以来,总有不安分的患者家属大闹医院,给原本已经超负荷工作的医护人员增加压力,为此,医疗中心向当地警局请求过支援,却被警局以没有多余的警力为由拒绝了。

“这些愚蠢的市民,总觉得救不了病人是医生的错、医院的错!”尤利西斯的口气中带有一股愠怒之意。他不想理会这些无聊的人,示意司机朝后面的病区大楼开去。

汽车在诺菲医疗中心病区大楼门口停下。超级流脑在旧金山爆发后,旧金山的病床缺口高达3万张,许多确诊的超级流脑病人只能滞留在门诊室。诺菲医疗中心把2号病区专门腾出来用于收治危重的超级流脑病人,这样做是为了防止发生院内传染。

尤利西斯径直向2号病区走去,陈辰快步跟上。穿过2号病区的防护区,工作人员为尤利西斯和陈辰穿戴好全套防护服。临床流行病学主任内森已经在这里等候多时,安他敏对治疗超级流脑有效就是他发现的。

“目前第一批接受安他敏治疗的8位超级流脑患者已经康复出院!还有20位超级流脑患者的病情已经得到有效控制!”内森一边带着大家走进电梯,一边略带欣喜地向尤利西斯汇报最新情况。

电梯停在了15楼。这一层诺菲专门用来做安他敏治疗超级流脑临床试验。只有诺菲的工作人员才能进入。

在宽敞明亮的病房里,陈辰看到了一副与其他收治超级流脑患者医院截然不同的景象,病人的精神状态非常好,在他们的脸上几乎看不到一丝的痛苦。

他翻看了挂在病人床头的治疗记录,这些都是超级流脑的危重病人,按照之前的经验,摆在这些病人面前的,只有一条通向死亡的道路。

“陈辰,今天请你来这里,就是想听听你的想法。”尤利西斯说,“你是中国超级流脑专家小组的组长。”

“除了安他敏,没有配合使用其他药物?”陈辰用疑惑的眼神注视着内森。

“没有,所有药物都被证明是无效的,这些病人都只用了安他敏!”内森扬起了双眉,“连安慰剂都没有用,我认为没那个必要。”

“那么副作用呢,病人有出现不良反应吗?”陈辰追问道。临床试验,除了检测药物的有效性,同时也检测药物的毒性。

“没有出现任何的不良反应!”内森递过一叠病人的病例,“所有的检测指标都在正常范围内。”

眼见为实,如果不是亲眼见到这些病人,陈辰绝对不敢相信安他敏有这样的疗效。也许是人类得到了月光的宽恕,上帝用一次意外为人类生存指了一条明路。

“按照正常流程,这些药距离上市还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诺菲有什么打算。”

“我们已经提交世界卫生组织,世卫组织将邀请全球36位科学家以投票的方式决定,是否让安他敏直接应用于超级流脑的治疗。”在一旁沉默了许久的尤利西斯说道。

这时候,陈辰的手机铃声打断了三人的谈话。他以为夏楠终于来电话了,顾不得应有的礼节,迫不及待地从裤子的口袋里掏出手机,结果发现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是安琪拉的名字,很是失望。

陈辰正欲按下拒听键,尤利西斯微笑着示意他不介意陈辰接一个电话。随后,电话那头安琪拉沙哑的哭腔,令陈辰瞬间如跌入了冰窖,无法呼吸。

“你说什么?艾伯特教授被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