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云光截弦雨

(一)

午后的汴河岸边飞絮如雪,一个虬髯汉子手持酒囊,飒沓而行,不时仰头灌几口酒。他急着赶到州桥边,步子越迈越大,无暇去看暮春里漫天飞扬的柳絮。

走了片刻,迎面慢悠悠行来一个身形精瘦的中年汉子,眼见就要挡在疾行的虬髯大汉身前。

虬髯汉子又灌了一大口酒,呼喝道:“劳驾让一让,莫撞倒了阁下。”

精瘦汉子如若未闻,径自走到了虬髯大汉面前,虬髯大汉皱眉不耐,伸手去推,推在精瘦汉子胸前却如触金铁,不由得“咦”了一声;眼前一花,已不见那汉子身影。

虬髯大汉回头一看,只见身着灰白衣衫的精瘦汉子已在身后数丈外,仍走得慢慢悠悠。虬髯汉子醉眼朦胧,嘟囔道:“这厮的身子骨倒硬……”便又朝着州桥走去。

(二)

州桥又名天汉桥,是唐时汴州节度使李勉修成的一座青石桥,桥壁雕满飞云奇兽,颇为精致,是汴京城的观月胜地,午间却少有人至。

那虬髯汉子走到州桥时刚好饮尽了囊中酒,见桥边有一书生和一美妇正在谈笑,便走近说道:“孟公子,秋姐,俺来迟了没?龙姑娘还没到么?”

那书生孟公子道:“我估摸着,等龙姑娘来到还得有半柱香;崔老三,你今日见到老吴没?”

崔老三摇头:“吴浊一贯神出鬼没,我今早找了他半天都没找见个影儿。”

孟公子皱眉道:“这个老吴……咱们‘传杯堂’刚成立一日,头一次聚会他便不见踪影。”

那姓秋的美妇道:“昨日传夜雨春风酒的人,除去清水楼的梁老和西水门前的‘紫极刀’赵燕歌,共计是九十七人。算上咱们几个,我已联络到五十九人,其中有四十三个愿意加入咱们‘传杯堂’。”

崔老三喜道:“那好得很,梁老和赵大侠都是一派之主,自然不能加入咱们堂中;只一日传杯堂就有了四十三人,那也算不得了啦。”

孟公子歉然道:“秋姐,你方做了新娘子,便奔波了一日夜去联络汴京各处的传杯者,孟某好生敬佩。”

秋姐笑道:“那四十三人也大都是看了龙堂主的面子,我只动动腿脚,也没什么辛苦的。”

崔老三愤然道:“咱们龙堂主的爷爷有大恩于皇帝,可皇帝却崇信蔡京,将他老人家贬去润州,想来真是叫人气闷。”

秋姐和孟公子都默然点头。良久,孟公子叹道:“可惜昨日在止弃楼上,洛大侠未能手刃谢云留,不然也算除掉了奸相的一条臂膀。”

秋姐犹豫道:“我总觉得,那谢云留不像是甘做蔡京走狗之人……”崔老三大声截道:“姓谢的为蔡老儿杀了章老大满门亲朋,那还有假的?”

孟公子笑呵呵道:“秋姐,你刚嫁人,可莫被那谢云留的相貌风度迷了心窍……”

秋姐啐道:“别胡讲。说起来,我从昨日传杯后就没见过老吴,不知他又躲到哪里喝酒去了……”

崔老三哼了一声,道:“那吴浊行事鬼鬼祟祟,或许是贪生怕死,不敢和奸相为敌,又没脸对龙姑娘说要退出传杯堂,于是便悄悄躲了起来……”

秋姐闻言微愕。孟公子神色一肃:“崔老三,我瞧你是喝醉了,在这说什么醉话?”

就在此时,三人听到桨声,回望汴河中,一叶小舟驶了过来,舟上立着一名长袖罗裙少女。

那少女让船夫将小舟靠岸,轻盈地跃到孟公子三人身边,打过了招呼,少女问道:“有没有见到吴大哥?”三人都摇头。

崔老三道:“龙姑娘,你在宫中可刺探到了什么消息?”

龙姑娘摇摇头,道:“我们教坊女子住在宫外教坊司,只有皇城里君王饮宴时,才可能去宫中献舞;来去匆匆,也难探听到什么。”

崔老三道:“那做这教坊舞女也没什么意思了,还得给那昏君献舞……”

孟公子忙截口道:“崔老三,你小点儿声,龙堂主潜在教坊,以后于咱们传杯堂总会大有用处。”

龙姑娘淡淡一笑,问那美妇道:“秋姐姐,可探听到谢云留的伤势如何?”

秋姐蹙眉道:“今日午时,有不少人见到姓谢的入宫去了——据眼见者传,那谢云留昨日虽败,却似毫发无伤。”

龙姑娘沉思片刻,道:“难道谢云留剑法如此之高?看来我们趁机刺杀谢云留的筹划得先搁置了。”

三人听后都神情暗淡,孟公子叹道:“我那刺谢的檄文算是写得过早了……其实汴京风物繁华,颇值得记叙一番,若朝廷里再少些蔡京之流,这座城就更加好了。”

崔老三道:“孟公子,你整日瞎写文章,不如多想想法子;龙姑娘,那咱们接下来作何打算?”

龙姑娘道:“咱们先再打探几日,见机行事。教坊中召集舞女在酉时前须回教坊司,或许今夜要进宫去;我不能在此地久留,咱们明日再行联络——昨日我对你们说过,‘传杯堂’现下初创,总得做出一件震动汴梁的大事来,既已暂缓刺谢,我们更可好好谋划一番。”

三人都点头称是,崔老三道:“龙姑娘,你是堂主,俺们都听你吩咐。”

龙姑娘微微颔首,转身上了小舟匆匆远去。

没过多久,这三人也各自离去,只有汴河水在桥下寂然流淌,渐渐映出日头偏西、夜幕四合。

(三)

汴京华灯初上,集英殿上君臣饮宴,正作太清之舞。

起舞的少女们风姿绰约,舞步挪移中环佩清响,当中一名长袖清丽舞女唱道:“曾向蕊宫贝阙,为逍遥游:俱膺丹篆玉书,作神仙伴……”天子居中而坐,正自怡然观舞,闻声赞道:“这两句歌得雍容!”分坐两旁的百官纷纷出言附和,对太清舞称颂不已。

只有左列座中一名白衣公子神情清冷,一言不发。坐在他近旁的官员们见状无不皱眉。

不久太清之舞渐入佳境,天子捻须停箸,看得入神;群臣也都作心驰神往之态。

那白衣公子仍自斟自饮,不动声色。满殿歌舞升平、酒酣言欢,却仿佛多了一丝清寒之气萦绕在君臣心上,挥之不去。

天子察觉到这抹寒气,微微皱眉,却又立时被殿上曼妙舞乐引走了心神,连连抚掌称许。

席间末座一名年轻文官似也看得如痴如醉,忍不住大声唱和道:“仙裾摇曳,拥云罗雾縠之奇;红袖翩翻,极鸾翮凤翰之妙。”

群臣闻声愕然侧目,有人便要指责他出言唐突,却见天子轻笑摆手,示意无妨。

那文官看出天子眼中似有嘉许之意,不禁暗生得意,扫视了一遍群臣,瞥到端坐在左侧席上的白衣公子时,忽觉遍体生寒、如沐飞雪。

年轻文官赶忙收摄目光心神,见到此刻舞曲转急,太清舞已到了最妙处。舞女们霓裳飘摇、裙裾回风,莲步交错中直让观者目不暇接、相望赞叹。

而后,乐曲声骤然悠缓下来。舞女们长袖飞扬,步履轻移,飘然出尘之意弥于殿上。年轻文官边看边眯眼微笑,方要再赞叹几句得体言语,却不自主地又瞥了一眼那白衣公子,顿时感到一丝锋锐的寒气钻入心窍,竟忘了要说什么。

太清舞到了收尾时候,舞女们列作花形,花瓣诸女边舞边转,俏立花心的舞女清声唱念:“仙家日月如天远,人世光阴若电飞。绝唱已闻惊列坐,他年同步太清归。”

太清舞乐到此止歇,殿上一片赞声。天子与群臣同饮一盏后,笑问道:“方才放声唱和者是何人?”

那末座的年轻文官赶忙起身离席,跪在御前行礼:“方才微臣情难自已,唐突发声,请陛下降罪。”

天子看到这文官面生,只“嗯”了一声,沉吟不语。尚书左仆射蔡京见状禀道:“此人是去年新中的进士,名为王甫,现官居校书郎。”

天子点点头,道:“王卿,你方才唱的两句,可不是‘太清舞’中的唱词吧。”

王甫惶恐道:“是,臣下一时意动,错用了词句,惊扰圣上,罪该万死。”

天子笑道:“你以‘采莲舞’中的两句念词来赞‘太清舞’,倒也应景。轻歌妙舞容易使人情不自禁,朕也不怪你唐突;王卿,你抬头起身,上前几步。”

王甫闻言叩头,谢过了罪,才敢站起走近天子,经那白衣公子身边时,王甫莫名心生不安,快步而过。

天子细看王甫样貌,只见其人眉眼俊秀,双目顾盼流金,不由得甚喜;不经意想起批阅过的进士名录中似见过王甫二字,当即问道:“王卿名甫,可是与少陵野老同名?”

王甫恭声应是。

天子沉吟片刻,忽然道:“郑卿,我看就让此人到你礼部作个郎中,何如?”

礼部尚书郑久中忙道:“谨遵陛下圣意,只是……只是礼部祠部、主客、膳部三司都已有郎中在任……”

天子随口道:“王卿熟稔舞乐,就先让他去作礼部的员外郎,掌教坊司。”

王甫闻言大喜,叩头谢恩。群臣见这年轻进士从九品校书郎一跃升到了从五品的员外郎,也都称羡不已。

唯独那白衣公子自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眼中仿佛从来没有王甫此人。

郑久中嘴上恭贺王甫,心中却微微不快:“现下掌管教坊司的员外郎颇有才干,这次御前献太清舞的舞女多是此人教习而出,换成这王甫模样是俊俏了许多,真才实学却未必有了。”

不少大臣都看出礼部尚书似面有不豫,心思深沉的便住言不再恭维王甫,转而言他。禁军殿帅高俅道:“陛下,微臣想,此太清仙舞排演得甚好,不知陛下要作何赏赐?”

天子笑道:“不错,那是该赏的,就赏每人钱八陌、绢十匹。”

高俅应了,对殿中一名侍人低声吩咐:“带舞女们去旁处领赐。”

天子又道:“让幔后的乐师们也一并去领赏。”

高俅忙道:“是,陛下圣明,微臣遵旨。”原来舞女们献太清舞时,乐师们却坐在宴席两旁的幔帐后面吹弹伴奏;君臣只闻乐声、不见乐师。

舞女乐师们谢恩后匆匆离殿而去,高俅忽然笑道:“不知云梦侯以为太清舞何如?”

群臣一听,都看向席上的白衣公子。适才君臣陶然,唯有这云梦侯神色淡漠,许多大臣都对此人的崖岸自高深感忿忿;只是没人愿贸然得罪谢云留,这时高俅引起话锋,正合群臣之意。

谢云留微微皱眉,没有开口。

天子笑道:“谢卿家,朕见你方才神色自若、目无旁顾,也不知你是否在观舞,故而朕也想问问——云梦侯以为太清舞何如?”

谢云留起身回道:“千幻万变,颇为夺目。”

王甫听到谢云留也赞太清舞,暗忖:“这云梦侯看似清高自许,原来也是逢迎之辈;嘿嘿,只不过这‘千幻万变’四字,可远不及我那番说辞漂亮了。”其余诸臣心中也大都不屑。

只有天子闻言后一怔,思索片刻又问:“云梦侯以为‘千幻万变’者又何如?”

谢云留道:“绚丽善变者,不可流连。”

众臣面面相觑,天子又道:“若要流连呢?”

谢云留淡淡道:“若流连,则智迷目眩,沉醉难返,心志必颓。”

天子皱眉不语。道君皇帝性喜书画歌舞,笔墨丹青上造诣尤深,这些都属“绚丽善变”之物,谢云留此言颇有讽他玩物丧志之意,不禁心中不喜。

臣子们听了谢云留妄言,人人剧凛,一时无人说话;随后高俅哈哈一笑,说道:“谢侯是剑道宗匠,高某不懂剑术,却也曾耳闻——剑术一途,难道不也是讲求灵动变幻、绚丽莫测的境地么?”

谢云留淡淡一笑,并不辩解。众臣纷纷赞道:“太尉高见。”天子也微微颔首。

高俅又笑呵呵道:“坊间都传,昨日谢侯在止弃楼家中和一名外地的年轻剑手斗剑,竟然输了?”他在说到“家中”和“年轻”时,着意加重了语声。

谢云留淡然道:“不错。”

大臣们闻言面露鄙夷之色,有几人更是轻笑出声。天子此时见谢云留陷入窘境,自己已挽回颜面,便笑道:“胜败寻常事也,谢卿也不必介怀。”

谢云留沉默不语。席上一名小官见状落井下石道:“我朝太清之舞气象恢弘,微臣观之叹服;不过微臣也曾在书中读到,唐时另有‘西河剑器’之舞,可谓剑舞双绝,可惜失传了。”

高俅闻言已知其用意,微微一笑,却不接话。

王甫趁机卖弄文才,说道:“不错,那西河剑舞‘爧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真是气象万千了。”

高俅这才慢悠悠开口:“看来王郎中不光名同少陵,对其诗句也是熟记在心了。不过高某却听说,这西河剑器并非失传,只是须得身怀绝世剑法,才能舞得出来,所以会者难寻——谢侯剑术惊世,自然是会的了,不知可否当席一舞,让我等开一开眼界呢?”

天子闻言犹豫,他心思细敏,素知谢云留剑仙风骨;那西河剑器源于公孙大娘,乃是女子剑舞,高俅此言对谢云留可谓颇为不敬。可天子犹豫片刻,仍旧没说什么。

群臣见圣上不言,便都附和高俅道:“是,谢侯爷可得让咱们一饱眼福。”“谢侯不说话,一定是身边没带着剑吧!”、“臣斗胆请陛下准许,让谢侯暂借殿外侍卫长剑一舞。”

一时间集英殿里嘈杂不堪;谢云留轻轻一笑,忽然向前迈了一步。

一步之后,殿上生寒,满殿骤然鸦雀无声!

寒气从四面八方席卷而至,在集英殿中凝成了云,重重压在每个人心头,让人透不过气。

凛冽的杀意从白衣公子周身向四处**开,迢迢不断如春水。

这寒云般的杀气刺得群臣失色,天子神情也变得惶恐无依——此时此刻,若世间真有天帝之子,只怕当名谢、云、留。

(四)

倏然,集英殿上凝滞的杀机被一声弦音破开,一道灰影裂开幔帐飞扑向道君皇帝。

群臣均没料到幔后竟藏有一人,都僵在当场,等回过神来,只见一名灰衣人手持长长的琴弓,弓末凝在天子咽喉之前,而那王甫不知为何跌倒在灰衣人脚下,面如土色。

王甫吓得肝胆俱裂:方才他被一股莫名的劲道推在了灰衣人身前,踉跄中醒悟到殿上混入了刺客,以为性命将不保,谁知这灰衣刺客似只为刺杀天子而来,出掌将王甫推倒在一边,以一柄琴弓制住了道君皇帝。

群臣失魂落魄,直勾勾看着灰衣人,怕惊动刺客弑君,也不敢高声招呼禁军侍卫,人人手足无措。

只有白衣公子迈步走向灰衣人,淡然道:“我闻弦上风雷,杀气横空欲雨——阁下这一记枯弦急刺,也算是不凡的剑法了。”

诸臣惶然看着谢云留走到了灰衣人身边;他们都以为这刺客挟持天子,必有图谋;可只有这灰衣人自知周身的气机内息都被一片清寒彻骨的剑意笼罩,自己不得不奋起心神勉力相抗,浑身冷汗涔涔而下。

谢云留口中说话,足下前行,每踏出一步,灰衣人握住琴弓的手就忍不住一颤,直到谢云留走到了他身边立住。那琴弓似被剑气锁死,竟是无论如何都刺不下去。

灰衣人心中颓然,苦笑一声:“我吴浊的手拉了一辈子的胡琴,居然还是不稳,可笑,可笑……”

说罢自行震断了琴弓,转身向着殿外走去。群臣这才看到刺客的面容:那灰衣人面如死灰,一脸的伤心落魄。

高俅眼见刺客走离了天子身边丈外,骤然高叫道:“休走了刺客贼人!”

殿外甲士纷纷涌入,灰衣人随手抛下半截琴弓,步履不停,边走边呢喃道:“请赐一剑。”

站在刺客背后的白衣公子闻言轻叹,挥袖一拂。

一道云白的光贯穿了集英殿,转瞬消散。

灰衣人口中蓦然迸发出凄凉长笑,步子加快,走到甲士枪戈前时笑声戛然滞住,身形软倒,鲜血从心口处淙淙流到地上。

(五)

谢云留身后,天子惊魂难定,良久才靠倒在座椅上。

君臣心神稍平;蔡京脸色苍白,挥手道:“快,快把刺客尸身抬出去。”

天子看着谢云留,涩声道:“谢卿家……”却是说不下去,目中流露谢意。

谢云留淡淡道:“方才太清舞一起,我便察觉到殿里潜藏着一名刺客,一时不知其匿在何处,只觉殿上隐隐有一丝寒意。”

群臣听了这话,恍然暗忖:“无怪自己先前觉得殿上寒气逼人,还以为是云梦侯身上激发出的冷傲剑气,原来却是源自那灰衣刺客,这倒是错怪云梦侯了。”

蔡京叹道:“高常侍诗曰:‘杀气三时作阵云,寒声一夜传刁斗。’诚不余欺也。”

谢云留继续道:“后来寒气越来越弱,等舞终曲尽时,那一抹寒气已颇难感知;若等寒意全然散尽,那人的一刺就会变得无痕可寻、无以为破,是以我才起身迈步,迫发出云寒剑气,扰乱了那灰衣人几已消隐无踪的气机,逼他仓促出手,这才使得他功败垂成。”

天子此时心绪渐定,沉思片刻后道:“听谢卿所言,那人身上散发的寒气越弱,杀机却会越强,这却是为何?”

谢云留道:“那人所修心法名为‘枯山死水’,身上生机越弱,激发出的剑刺就会越凌厉,就似死灰中生发出的昂然之火。”

天子叹息:“想不到世间竟有如此奇术。”

高俅道:“陛下,这刺客能独自躲在幔帐之后,必然和其他乐师有所勾结,否则乐师们离殿时岂能看不见有人留下?”

礼部郑久中闻言面色一变,如若教坊乐师中混入了刺客,自己难辞其咎。

天子点了点头,刚要命刑部拷问乐师,却听谢云留道:“那‘枯山死水’心法讲究‘叠灭’之术,运转时一层层地灭尽自身生气,等叠至最后一层时,周身如枯木烂石,气机隐匿,寻常人就算在他周围也往往视如不见。”

天子道:“原来如此,看来是其余乐师将刺客忽略过去。此等藏匿刺击之术,委实骇人。”

群臣适才大受惊吓,这时见刺客伏诛,心松之余也不禁对谢云留生出一分歉意,便都赞云梦侯剑法绝世。

高俅忽然道:“那刺客想来是死于谢侯名动汴京的‘昨日长留剑’之下了,只是却不见谢侯的剑在何处,莫非谢侯是藏剑赴宴么?”

诸臣闻言悚然,若无天子诏许带剑,携刃赴天子宴实属诛九族的重罪,一时人人看向谢云留,却见白衣公子默然不答,神情清淡。

天子哈哈大笑,说道:“云梦侯修为通神,即便不带剑定然也能诛杀刺客,高卿家可也太小看谢卿了。”

高俅躬身谢罪。天子又道:“谢卿家,朕知你素来不喜杯盏应酬,这次邀你赴宴乃另有用意,实为替蔡卿了却一桩心愿。”

谢云留道:“愿闻其详。”

天子笑道:“前日蔡卿说起,他收养了一名故人之子,名为蔡庆惜,从小喜爱刀剑拳法,天资虽佳却无名师栽培——便请谢卿费心,教导他的剑术,何如?”

谢云留沉默良久,答曰:“谢某近日正有收徒之意。”

天子与蔡京相顾而笑,王甫听了却心生嫉妒:这云梦侯与圣上回话,却不称臣下,而自言“谢某”,圣上竟也默许之。

蔡京道:“有劳谢侯。蔡某家中钱物不多,今日一早焚香净手,谨录了一首太白诗,以此为谢侯的收徒之酬,不知可好?”其实蔡京家财何止万贯,他以手书相赠,一者为显清廉,二者却是对自己书法颇为自矜。

王甫笑道:“蔡公书法冠绝当世,尤胜米元章。若得手书,胜得千金。”

蔡京微笑道:“王郎中谬赞了,改日蔡某录一首杜诗请王郎中指点。”

王甫连连称谢,喜不自胜。

谢云留似没听见蔡王二人的客套言语,忽道:“谢某已定下明日亥时于丰乐楼收徒传剑,若蔡太师的义子有意学剑,明夜可至丰乐楼一试。”

蔡京闻言面色微晦:谢云留说明日在丰乐楼收徒,不但忤了今夜圣意,也大大驳了自己面子。

天子皱眉道:“原来如此,却不知谢卿收徒,是看重弟子的天资品行,还是出身教养?到明日亥时,又如何考量擢选?”

谢云留淡淡道:“收徒之事,首重机缘。谢某明夜会去丰乐楼等候,到了亥时,谁先来到谢某面前,谁就是谢某的徒弟。”

君臣闻言愕然,如此收徒之法,真是闻所未闻。天子望了望谢云留,笑道:“谢卿行事果然非同常人,既然卿家已有计较,那么蔡卿,明日你就让你那义子,去丰乐楼上碰碰运气吧。”

蔡京揣摩着圣意,应了声是,没有多言。原来蔡京这一年里斗倒了右相赵挺之,自己官复左仆射;前几天又得了润州传来的消息,自己的宿敌曾布已病得奄奄一息,绝难活到今秋,而赵挺之罢相后也是重病缠身——于是近日来心情甚佳,又看重谢云留的剑法,便不欲在言语上得罪云梦侯。

天子见蔡京并无异议,微微一笑,又想起王甫在自己遇刺时曾将那灰衣人挡了一挡,便对王甫道:“王卿,你方才跌倒,不碍事吧。”

王甫忙道:“只要圣上无碍,微臣跌一跤算不得什么。”

天子道:“你护驾有功,非赏不可,可你一日中连升四品,倒不好再升了……”说着思索起来;王甫身子发颤,等候圣言;片刻后天子续道:“你名为王甫,这姓名却和汉灵帝时的一大奸宦一样了,这样罢……拿笔墨。”

侍人奉上笔墨,天子挥毫写了一个“黼”字,传看于群臣。

天子道:“王卿,朕赐你一字,今后你可以此字为名。”

王黼狂喜叩首,感激涕零道:“能得陛下赐名,那是微臣万世难修的荣光。”

(六)

天子又命刑部尚书王祖道彻查行刺事,随后道:“时辰已晚,诸卿散了吧。”

群臣告退时,天子忽又道:“谢卿,前次你剑诛章琼乱党,朕还未有封赏,这次又立护驾之功,朕特诏许你今后宫中带剑、出入无阻。”

众臣闻言皆惊羡,王黼今夜得蒙恩遇拔擢,心花怒放,这时便眉开眼笑地上前恭维道:“谢侯爷剑法超凡入神,陛下着意眷顾,今后封公也是指日可待。”

谢云留闻言冷冷望了王黼一眼,离殿而去。

王黼被这一望刺得打了个寒颤,如刃般的寒意掠过他心中,让他几乎忍不住要痛呼出声。

王黼呆呆看着白衣公子渐行渐远,骇然醒悟到了什么,不禁唇齿战栗、汗流浃背:先前那刺客骤现时,一定是云梦侯以暗力把自己推到了灰衣人身前——那是想置自己于死地!万幸那刺客看不上自己头颅,自己才能保全性命。

王黼又想到:那灰衣刺客或也身带一丝寒气,可未必有能耐让满殿都生寒气。谢云留对君臣所言虚虚实实,未必都是真话,尤其那股直透心窍的至寒杀意,恐怕只有剑仙一般的谢云留能激发得出——当时云梦侯迈出那步时,铺天盖地的杀机令自己觉得:就算是谢云留下一刻出剑将圣上斩得身首异处,恐怕也没人会有半分惊诧。

他越想越觉遍体森寒,同时也颇为迷惑:若说云梦侯清高傲岸,看不惯自己;可论及阿谀逢迎,比自己奸恶油滑者大有人在,为何这谢云留似单单对自己怀着深深的敌意呢?

王黼百思不得其解,漫步走向宫外,见到几名侍卫抬着灰衣人尸体来到刑部张侍郎跟前,只听其中一名侍卫急促禀道:“方才在刺客身上寻到了一页纸,上面写着‘传杯堂吴浊’五字,咱们是否即刻禀给王老尚书?”

王黼一楞,寻思:“传杯堂是什么地方,自己怎么从未听过?”他想着心事,无意间瞥见先前献舞的少女们也正自离宫,其中一名长袖舞女怔怔立在离自己不远处,看着几名侍卫跟随张侍郎匆匆走远,神情颇为哀伤。

王黼心道:“这舞女得了赏赐后不喜反悲,好生奇怪。”边想边连连摇头,只觉今夜古怪难解的事多如牛毛,拧着眉慢慢走出了皇宫。

长袖少女又在月下站了许久,才被宫中侍卫催着出了皇城。那王黼当然不知,今日少女在州桥边一语成谶——天一亮,道君皇帝于集英殿遇刺之事就传到了宫外,“传杯堂”三字,也随之震动了整座汴梁城。

云中梦华第三章·附注:

1,【州桥】州桥明月,是汴州八景之一。

2,【太清舞】对于书中舞乐、菜肴、建筑、朝野相关史实等等,大多有史料可查,皆非笔者杜撰;自然也有部分史事属小说家言、笔者演绎,不必太过较真,望读者海涵。

3,【礼部、刑部尚书】郑久中、王祖道皆为大观元年任上,类似内容参见第2条。

4,【天子细看王甫样貌,只见其人眉眼俊秀,双目顾盼流金】史载其人美风姿,且目睛如金。

5,【赏每人钱八陌、绢十匹】徽宗时一陌为七十七文钱。

6,【王甫笑道:“蔡公书法冠绝当世,尤胜米元章”】《铁围山丛谈》记载:米芾言蔡京、蔡卞兄弟书法当世第一,而认为自己第二。或有吹捧逢迎之嫌。

7,【赐名】王黼赐名其事的时间、缘由史载不详,只知确有易甫为黼之事。本章刺客救驾事当然是笔者杜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