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携龙天上游
(一)
辰时方至,天色还未明透,汴京景明坊的丰乐楼便已敞门迎客。
零零散散的客人谈笑着穿过楼前廊道,走进丰乐楼的主楼大堂里吃早茶。酒楼掌柜留下八个店伙计在堂里招呼伺候,命其他伙计俱去扫洒别处。一名店小二端盆沿着北楼木阶向上撩洒清水,走到北楼顶上阁楼露台时,却见阁楼中已静静坐了一名白衣公子。
那店小二以为见鬼,大惊道:“这位客官,您……您是何时上楼来的?小子眼花,竟未看到?”
白衣公子闻言望过来,却没说什么。
店小二赔笑道:“客官,这阁楼里却坐不得的,您要用些什么?小子带客官到楼下堂里吃喝……”
白衣公子微微颔首,道:“贵楼中可有荔枝么?”
店小二一楞神,眼珠骨碌碌一转,笑道:“客官说笑了,眼下不是吃荔枝的时节,等江南的荔枝送到汴京,总也得月余之后了。”
白衣公子淡淡道:“那便算了,小哥且自便,我在此等人。”
店小二闻言着急道:“客官,这里实在坐不得的,您莫非不知,这里……”话没说完,店小二触及白衣公子目光,一道清寒如微风般飘袭而至,不禁为之气夺,怔怔闭口。
白衣公子道:“去问问你们掌柜吧。”
店小二犹豫一瞬,快步下楼去了。
(二)
没过多时,一碟又一碟精致的果品茶点送到了阁楼里,如流水不绝。
最后一碟生果由丰乐楼掌柜亲自端进了阁楼中——果子鲜紫清香,却是一碟荔枝。
(三)
巳时三刻,紫宸殿上朝会散了,礼部尚书郑久中回到西华门外的家中,朝服都还未脱下,府中管家就来报:“杭州知州蔡韵求见。”
郑久中闻言大惊,忙正好衣冠,迎出门去。
少顷,郑府偏厅里沏好了茶水,郑久中和蔡韵相对而坐。那蔡韵带了一名随从,模样精瘦,衣衫灰白,也跟着立在两人身边。郑久中见状不喜,可也不好指责蔡韵的仆从不知进退。两人对饮了一盏茶,郑久中笑道:“蔡知州,昨夜在宫中宴上,却未听令尊蔡太师说及蔡知州归京来了。”
那蔡韵年三十许,一脸富态虚胖之色,闻言笑道:“我到汴京已有数日了,虽多年未回,可这次回来也没什么公事。今上迟迟不传见我叙职,家父便不欲我声张;郑兄,你说话忒也客气,我称你一声郑老哥,你喊我蔡老弟,那才亲热。”
郑久中连称不敢;两人寒暄了几句,郑久中发觉这蔡相长子粗鄙纨绔,可也只得恭恭敬敬地应对。
郑家仆从换上新茶,蔡韵随口道:“这茶倒香得很了。”
郑久中微微一笑,道:“这是建溪贡茶,乃是圣上赐给郑某的;对了,蔡知州这番来晤,不知所为何事?若郑某力所能及,必不推辞。”
蔡韵嘿嘿一笑,却只道:“原来是御茶,甚好,甚好……”
郑久中一怔,接话道:“那自然是好的。今年圣上亲著《大观茶论》,里面圣言曰:‘建溪之贡,龙团凤饼,名冠天下。’可见圣上对建溪茶是极为推许的。”
蔡韵笑呵呵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郑久中察言观色,看出蔡韵说得敷衍,自己引据茶论,那算是对牛弹琴了;心中对蔡韵来意更是好奇,又问道:“蔡知州今日大驾,莫非只为饮茶而来么?”
蔡韵干咳数声、神情忸怩,对身边那精瘦汉子道:“老魏,你来说与郑老兄。”
精瘦汉子应声道:“是。昨日午后,我们蔡老爷出游汴河,在河上看到一名少女乘舟而过;那少女容颜清婉端庄,蔡老爷便,咳咳,便有几分中意……”
蔡韵听到此处嘿嘿一笑,郑久中也笑道:“蔡知州见识广博,能让蔡知州动心的女子,想来定是倾国佳丽。”
精瘦汉子继续道:“于是小人便着意为蔡老爷打探,得知那女子实属礼部教坊,乃是一名舞女……”郑久中一愕,又听那汉子道:“因而蔡老爷有心与那女子相识,想请她小酌几杯,这倒要劳烦郑公帮忙说辞了。”
郑久中微微皱眉,良久无语,心想恐怕这蔡韵说要相识小酌是假,想染指那舞女清白才是真,此事当然不合礼制,却也算不上什么大事,蔡韵居然为这等龌龊事找上了二品尚书家门,真是急色得很了。
郑久中事务繁多,对教坊舞乐并不怎么留心,当即问道:“不知那舞女姓甚名谁?从属哪一部?”
精瘦汉子回道:“似是姓龙,郑公应当见过的,便是昨夜集英殿上的领舞女子。”
郑久中恍然,回想昨夜那长袖舞女的容色,的确是很美,他心中盘算片刻,已有计较,便道:“是么?这我却未加留心,不过我部中的员外郎王黼新掌教坊司,他一定对舞女们熟知得很了,此事蔡知州说给他办即可。”
说完,郑久中见蔡韵面露不快,便招来管家,吩咐道:“你拿我的名帖,去请王黼王郎中到此一叙;嗯,你请他带着教坊名录同来。”蔡韵这才面露笑容。
那管家听后出门去了;等了不久王黼便匆匆赶到,额上见汗。
郑久中引见了蔡韵,说了蔡韵所求。王黼一知眼前这胖子是当朝蔡相长子,当即奉承不绝,拿出名录翻找,片刻便道:“是了,这女子名为龙婉兮,这里记着是江西南丰人士,现住在宫外教坊司。”
郑久中呵呵一笑:“这名字倒也别致,莫不是出自曹子建‘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一句?”
王黼欲在蔡韵面前卖弄,便道:“三闾大夫的《远游》辞中有一句‘驾八龙之婉婉兮,载云旗之逶蛇。’我想这位姑娘的名字当出于此。”
郑久中淡淡道:“此句中的‘婉婉’同‘蜿’字,作龙姿蜿蜒之意;用作女子名,似乎不算适宜。”
王黼面露尴尬;蔡韵听得一知半解,这时忍不住插口道:“我见那位龙姑娘身姿玲珑起伏,岂非正合‘蜿’字?”说完三人都是哈哈大笑。
蔡韵又问:“却不知教坊女子喜欢什么,我好送一件得体的见面之礼。”
王黼道:“教坊歌舞女子,多喜欢诗人词客为其作歌送词,蔡知州不如挥毫一首,以赠佳人。”
郑久中见蔡韵听后面色僵滞,便笑道:“有个叫叶梦得的人,很会作词,此人这几日颇得圣上喜欢,今日紫宸殿上刚升为起居郎,郑某倒可以为蔡知州引见一番。”
蔡韵大喜,心想请叶梦得作词倒在其次,起居郎随侍帝驾,以记录帝王言行;能结识这叶梦得,对自己仕途大有用处。当即连连称谢。
王黼本就对蔡京勤加攀附,否则昨夜以他九品闲职,决无坐上天子宴席之资;此刻便道:“蔡知州这次回京,不知居于何处?今夜我便命人将龙婉兮姑娘送至府上,陪侍饮酒。”
蔡韵不喜父亲管束,没住相府,而是另寻了一处别院,闻言琢磨了一会儿,说道:“我住处简陋,没什么好酒菜——我多年未归,却不知现今汴梁有什么好酒楼?”
王黼笑道:“那自然是东华门外的丰乐楼了,那是五座楼相连的大酒楼,修得颇为华美恢弘,去过的王公大臣皆说那里的菜色不输御宴名肴。”
蔡韵喜道:“好!今夜戌时三刻,我便在丰乐楼设宴,等龙姑娘前来。老魏,到时候你跟着王郎中的手下一同去请龙姑娘赴宴;有劳王老弟费心了。”
精瘦汉子应声称是,王黼笑说:“举手之劳而已,蔡兄何必客气?嘿嘿,到时蔡兄携美醉饮丰乐楼,那可真妙得紧了。”
郑久中闻言默然淡笑,心想:“今夜去丰乐楼饮宴,恐怕未必是什么妙事。”
(四)
午时,丰乐楼上已坐了许多客人,大多衣裳华贵,其中不乏江湖人士;他们相互间不言不语,只低头慢慢吃喝。
伺候主楼第三层的店小二王石头忙活了半天,等到未时两刻,食客们大都已酒足饭饱,纷纷下楼离去,却仍有几桌客人静坐不走。
王石头去问这几桌客人,均说不再加酒添菜,角落一桌上有名年轻客人腰配宝刀,上楼后就一口菜也未吃,只慢条斯理地小口喝酒。
王石头正难索解,忽然另一桌上有个蓝衫公子发出数声冷笑,楼上未走的几桌人都去看他。其中一个粗豪汉子斜眼道:“张临,你笑个鸟!”
那公子张临微笑道:“杜老铜,我笑你们铁炎门的几位英雄,连盘盏上的汤汁都舔得干净了,却还赖在这里不走。”
杜老铜怒道:“张临,你小子不是也没走么,毛都还没长齐,也想当那云梦侯的弟子?”
张临闻言淡笑,信手拈起一支竹筷,在手心里搓了几下,拍拍手道:“我张临好歹也算是练剑之人,铁炎门的人都使朴刀,却也来凑热闹,好笑啊好笑。”他一边说话,一边那竹筷却已化为粉末从他手间洒出,铁炎门那桌人见状一惊,没再说什么。
再一桌上却又有人冷笑:“张临,你又在这里显什么本事了?你若真有拜师的诚心,恐怕早和冯同岳一样死在四年前了!当年贵门中去甜水巷拜师的人没有四十也有三十八,却都被云梦侯拒之门外;从此你们枕剑门不是自称和那姓谢的势不两立,对云梦侯四处诋毁么?今日却又厚颜上丰乐楼来,真正好笑的,正是你姓张的!”
张临被这人快嘴一通冷嘲热讽,脸上变色,霍然站起;角落里那佩刀年轻人忽道:“离亥时还早,现下动手可太蠢了,你们听听南楼上。”
诸人细聆,听到南楼那边隐约响起兵刃交击声,都寻思:眼下打个头破血流确然毫无用处,不如静观其变,等夜里坐收渔利。
张临冷哼一声,又坐回椅上,阴阳怪气道:“这位仁兄的酒喝了一杯又一杯,却总也喝不完一壶,在下佩服。”
那佩刀人淡淡一笑,说道:“这丰乐楼的美酒妙不可言,我得慢慢细品到亥时才成,这又碍着诸位什么了?”
其余几桌闻言嘘声一片,这时,楼外街道上忽然传来密集的踏步声。
(五)
诸人相顾失色,听着那踏步声越来越响,到后来只觉整座楼都在微微颤动。
有几人奔到窗边一望,悚然叫道:“禁军!楼下来了好多的禁军……”
丰乐楼外,一列列佩刀的甲兵肃然前行,在午后的丰乐楼前骤然立住,如潮水急止。
禁军紫红的披风下覆着乌沉沉的铠甲,阳光映照,铠甲上流动着冷冷的铁光。
甲兵阵列前站着两人,年轻的那个眉目清秀,身着长衫玉带,衣饰考究,只是脸色颇为苍白;年长的那个约摸四十岁,脸上有道长疤,也系着紫红的披风,却未披甲;他在年轻人耳边说了几句,那脸色苍白的年轻人点点头,疤脸汉子蓦然高举右手,清喝道:“奉太尉尚书左仆射兼中书侍郎、蔡京蔡太师谕令:着甲士五百、弓士二百,封丰乐楼至明日辰时正,楼中人务于申时前散出,无关人等擅入楼中者,以谋逆罪交大理寺论处!”
喝声远远送出,街上围观者与楼上江湖豪客皆哗然议论,楼中不知是谁认出了那苍白脸的年轻人——丰乐楼里传来一声高喊:“蔡庆惜,你想赶走我等,好稳稳当当地做云梦侯的弟子,你这无耻鼠辈!”
蔡庆惜闻言脸色不变,身边那中年汉子却微微皱眉。
丰乐楼上还没走的江湖人士听到这一声喊,顿时恍然,都感愤怒不平;先前那声音又喊道:“蔡小子,你就算倚仗你老子的权势当了谢云留的传人,只怕也要落个无胆乌龟的名声!”
蔡庆惜仍旧面不改色,那疤脸汉子猛然一挥手,喝道:“合围!”
数百重甲禁军顿时如流水般四散开去,将丰乐楼围得水泄不通。两百弓士却面对外街而立,手扣在弓弦上蓄势待发。
丰乐楼上虽不乏武艺高强者,但却无人敢公然与大宋禁军作对,尤其这次蔡京派来了重甲弓刀,而非御林轻骑,可见这蔡庆惜对学那“昨日长留剑”势在必得,或已不惜大开杀戒。
楼上众人权衡利弊,都混杂在酒楼一群伙计厨子中,接二连三地从楼里走了出来,丰乐五楼片刻间人声寂然,变得空空****,只有南楼上似有人仍在争斗,对楼下禁军视若不见。
那疤脸汉子挥挥手,禁军的密围裂开一道出口,让离楼的江湖人走出。蔡庆惜抬头看了看天色,叹息了一声。
疤脸汉子忽然说道:“铁炎门杜老铜,方才是你在楼上聒噪吧?”
杜老铜吓得面无人色,方才他躲在楼上忿忿呼喝,本以为禁军无人能识自己嗓音,没料到却被这汉子听出了端倪。既被看破,杜老铜索性豁出命去,喊道:“不错,便是老子喊的,姓蔡的如此卑劣行径,怎能叫天下武林心服?”
围观的江湖人心中暗暗喝彩,杜老铜留神四周,琢磨着如何冲杀出去;忽然间劲风鼓**,那疤脸汉子欺身而至,一掌袭向杜老铜心口。
杜老铜处变不惊,跃开一旁抽出刀来,方待还手,忽觉心口处锐痛暗生,正惊疑间,那一丝痛楚已在他心中生根发芽,而后四裂如春花绽放,锐痛骤增百倍。
疤脸汉子收掌站定,与蔡庆惜并肩看着远天之色,叹道:“恐怕待会儿有雨。”
不远处,杜老铜捂着心口在地上翻滚哀嚎,下楼来的江湖人皆不忍看,纷纷离去;转瞬间,杜老铜止住惨呼,死在了丰乐楼前。
疤脸汉子道:“申时已至,清楼!”
呛然连声,禁军中分出五列甲兵,几乎同时拔刀在手,涌入了丰乐五楼;疤脸汉子跟在后面,慢慢踏上了南楼。
片刻后,南楼窗子被两道人影撞开,两个剑客重重跌在地上,口鼻中鲜血喷涌。
甲兵渐次提刀出楼,疤脸汉子也慢慢走下了南楼,招来丰乐楼掌柜问话:“云梦侯何在?”
掌柜说:“他是在……在北楼上。”
疤脸汉子眉毛一挑,看向方才带队进北楼的一名兵长。
兵长慌忙道:“除了、除了阁楼露台那层我们不敢上去,北楼中已空无一人。”
疤脸汉子冷笑道:“掌柜的,你竟让云梦侯上了北楼露台?”
掌柜浑身一颤:“这……这云梦侯自行上去,谁又敢拦阻……”
疤脸汉子嘿了一声,自言自语道:“云中一梦,素来狂悖妄行,也不知是否名副其实?”
丰乐楼在汴京七十二家正店名楼中居于首位,王侯公卿常来此饮酒;升平楼和集英殿都是宫中宴殿,却也不及丰乐楼弘丽,甚至丰乐北楼比北面禁城城墙还要高出一截,有次天子微服来此,站在北楼露台上竟遥遥看到皇宫大内的风景人流,不禁勃然。于是后来宫中传令出来,严禁有人登上丰乐楼的北楼露台向外探看。
蔡庆惜忽然道:“让酒楼厨子伙计侍女等等,都回丰乐楼里各司其位,往北楼阁楼上送一瓶陈年眉寿酒。”
疤脸汉子点头受命,又道:“公子,一会儿怕是有大雨,离亥时还有三个时辰,我们来得早了,不如先去别处等等。”
蔡庆惜道:“我们并非来早了,而是来晚了。就在楼外候至亥时吧。”
疤脸汉子道:“是。”
午阳隐去,远空里浓云渐至,禁军甲兵肃立,如镜的重铠上被投上暗淡的云影。
(六)
戌时一刻,龙婉兮在教坊司住处的闺房中对镜而立,双眸如水,脸上却凝了一抹愁云。
这一天里她伤心吴浊之死,总想着若自己不曾告诉几名好友要筹划一件震惊汴梁之事,或许吴大哥也不会行险刺帝。
愁绪萦怀之际,敲门声响起。
龙婉兮拉开门闩,看到门外站着两人,一人是新任的教坊司员外郎王黼,另一人身形精瘦,穿着灰白衣衫,自己却不认得。
龙婉兮微一欠身,施礼道:“见过王郎中。不知郎中到此,有什么事吩咐?”
王黼笑道:“龙姑娘,喜事喜事——蔡相的公子、杭州府的蔡知州请姑娘去丰乐楼饮酒谈诗。”
龙婉兮蹙眉道:“蔡知州怎么会知道小女子,我可并未见过他呀。”
王黼道:“蔡知州也是偶然在汴河上见到姑娘,从此倾心不已,龙姑娘,当朝太师的长子请你饮酒,那可是天大的福分了,咱们快些去吧,莫让他老人家久候。”
龙婉兮微一思索,便猜出定然是这蔡韵欲对自己不轨,本就愁痛的心中更添烦乱,冷淡道:“我看这天阴沉的很,许是要落雨了,不如改日再去。”
王黼面色一沉,道:“怎么,龙婉兮,你敢不听我的吩咐?”
龙婉兮不语,寻思:“这王黼酒囊饭袋,自己一掌就能击死他,只不知他身边这瘦子武艺深浅,想来也高明不到哪里去,吴大哥已死,自己也不愿留在教坊了,不如……”
她一边想,一边暗凝内力在掌,正待出手,忽见那精瘦汉子双目中精光乍现,牢牢盯着自己藏在袖中的右掌。
龙婉兮心中一凛:“莫非这瘦子竟是一名高手?”当即先散去掌力,敷衍道:“那好,咱们这便去丰乐楼吧。”
王黼笑着点点头。那精瘦汉子打量着少女,道:“龙姑娘,我们蔡知州说他那日见到姑娘时,姑娘是穿着教坊舞女的装束;他老人家颇喜欢龙姑娘那身打扮,交待一定要请姑娘换好衣衫后再去饮酒。”
龙婉兮闻言气得身子发颤,脸上闪过一抹羞怒,半晌没有言语。
精瘦汉子古怪一笑,又道:“龙堂主,请去换衣吧,不然大雨顷刻即至。”
王黼闻言不解,见到龙婉兮听了这句话后花容惨变,不由得奇道:“魏兄,你说什么堂主,那是什么意思?”
精瘦汉子道:“以龙姑娘姿色舞技,以后定是舞堂堂主。”
王黼一怔,心说我们礼部教坊司哪有什么舞堂;又见龙婉兮面露惊惧沉思之色,不由得更奇。
良久,龙婉兮轻轻道:“好,你们等我进屋换衣裳。”
王黼甚喜,他为巴结蔡韵,不惜亲自来请一名舞女,若请不动可就太失面子了。随后,龙婉兮换好衣衫出来,三人向着丰乐楼方向行去。
一路上龙婉兮紧敛双袖一言不发,抬眼见天上阴云密布,不知为何夜雨却迟迟不至。
(七)
初来汴京的外地人听到丰乐楼三个字时,大都以为丰乐楼是一座楼;故而当他们见到五座以廊桥相连的楼群时,往往叹为观止。尤其夜里五楼灯火俱明时,远望仿佛五座夜色中的仙山,侍女和伙计们提着灯盏在四道高高的飞廊上来回穿梭,宛如神仙行走在天上流动的灯河中,蔚为奇观。
可当蔡韵带着两名随从走到丰乐楼跟前时,却只见到五座黑沉沉的高楼,和楼前肃杀的禁军。
蔡韵借着街上灯火眺望楼中,什么也没看到,便向着禁军包围走去,当即被拦下;蔡庆惜听到**声,走了过来,见到眼前一个身材富态的中年人正与甲士们纠缠不清;不禁一怔,道:“哥哥?你怎么到这里来了。”说着挥手让禁军们让开。
蔡韵看见父亲的养子,也是一奇,两人叙说几句家常后,蔡韵笑道:“阿弟,我打算在丰乐楼上宴请一名绝色佳丽,你为何派兵守在这里,不让人来吃酒啊?”
蔡庆惜知道自己这个哥哥对刀剑之术全无兴趣,沉吟片刻后,便吩咐那疤脸汉子道:“让酒楼备宴,请我哥哥到主楼饮酒。”
疤脸汉子应了,便着手下去安排;蔡韵笑嘻嘻地拍了拍弟弟肩膀,朝着丰乐楼中走去。
蔡庆惜道:“点起灯来。”
随后,刚走到景明坊的龙婉兮三人看到了一座座楼台高阁在远处渐次亮起显现,宛如夜色中有人以流光的灯盏为笔,正作一幅巨画。
(八)
蔡韵在丰乐楼的主楼三层入座,掌柜领着十名伙计亲来伺候。那掌柜得悉蔡韵身份后,谄笑道:“蔡知州,今夜丰乐楼头一遭只为一人作宴;却不知你老人家想用些什么菜色?”
蔡韵笑道:“若按照杭州的规矩,总要先上些生果香药吧。至于菜肴,拣你们最拿手的送上来便可。”
掌柜忙不迭应了,便去布置酒菜,忽有一片喧闹声传入了楼里。
——此刻距亥时还有不到半个时辰,街上簇拥了许多江湖中人来看谢云留收徒;其中不乏有想拜师学剑的,只是被重重禁军挡在了楼外,不禁气愤沮丧;而后,诸人看到丰乐楼灯盏亮起,蔡韵居然堂而皇之地进了丰乐楼;人群顿时哗乱起来。
有个不怕死的喊道:“这谢云留收徒传剑,乃是我们江湖上的事,便该依照江湖规矩来办,你们朝堂上凭什么横加插手?”围观人群轰然叫好。
疤脸汉子默然看着北楼的顶上,其时丰乐五楼都已灯火通明,唯独北楼的阁楼上漆黑一片——可诸人都知,那阁楼上的人,比五座楼上所有的灯盏都要引人注目。
不久,人声愈加嘈杂,疤脸汉子收回目光,冷笑道:“好,依照江湖规矩,谁的剑快拳头硬,谁便说了算;诸位哪个觉得能胜过在下的,尽可以上来赐教——咱们单打独斗,哪位赢了我的双掌,我便让七百禁军给哪位让一条上楼的路出来!”
先前喊叫那人当即跃众而出,拱手道:“刘飞蛟来讨教!”
疤脸汉子打量刘飞蛟,哈哈一笑,道:“就凭阁下资质,也来学剑?”笑声中身影疾闪,转瞬又在原地站定,去而复回间已在刘飞蛟胸前印了一掌。
刘飞蛟心中剧痛,忍不住惨呼倒地,只是这声惨呼传到楼里蔡韵的席前时,却被店伙计报菜之声遮掩——“生果四碟:雕花金橘、丁香萝卜、翡翠鹅梨、花蜜荔枝!香药四碟:甘草香花、朱砂圆子、紫苏奈香、白术人参!”
那店伙计脆朗报名,有两名侍女应声摆盘,报完后八碟已尽在桌上;蔡韵奇道:“这时节怎么还有荔枝,从哪里来的?”
掌柜笑道:“这是闽中最先成熟的一批荔枝,昨日才快马送到楼中,偌大的东京便只有本楼才吃得到——不是最尊贵的客人,便给一万贯钱也不给他上这碟子。就连皇城里的王公大臣们,只要不来丰乐楼,也没这口福。”
蔡韵赞道:“这倒是难得了。”随后又指着那碟朱砂圆子问道:“这团子是怎么做的?”掌柜告之说:“这是以甜糯米掺了豆沙煮成的。”
蔡韵点点头道:“咱们须得快些上齐酒菜,那龙姑娘该要到了。”
随即,第一盏菜“荔枝白腰子”送上。蔡韵听了菜名,摇摇头道:“方才生果里已有了荔枝,现下第一道菜又是荔枝,这可不怎么高明了。”
掌柜恭恭敬敬道:“蔡知州一尝便知。”
蔡韵夹起盏中的一枚白果,送入口中,鲜咸中难掩清香,果然不是荔枝,想来是烹炸好的腰子了;不禁问道:“这道菜又是如何做的?”
掌柜笑道:“那是将腰子洗净雕花,裹上已调入酱醋的白芋粉,过油而成的。”其实要把这道菜烹制得形同剥好的荔枝,手法十分繁琐复杂,那掌柜不敢罗嗦,便只从简说了。
说话间第二盏“玉液羊舌签”又送到,却是摆成莲花状的炸肉卷,蔡韵尝了一卷后,啧啧称奇,笑道:“掌柜的,再来说说这道羊舌签的做法吧。”
掌柜微微一笑,说道:“那得先取数枚鸡子……”刚说半句,忽然楼外一阵阵叫喊传来,声音中透出深深惊怖,将掌柜吓得浑身一颤,竟是说不下去。
——方才刘飞蛟被疤脸汉子一掌击死后,又有一对兄弟出来讨教,这两兄弟自称是山东人姓王,分使刀剑,招式狠辣;攻守间阴阳相生,刀剑互补,顿时将疤脸汉子逼在了守势。
暴雨前疾风乱吹,街道两边的门窗呼啦啦乱响,疤脸汉子在刀光剑影里穿进飘出,辗转腾挪,三人斗成一团。围观者眼见王氏兄弟刀剑截击拦扫得越来越凌厉,随时可能得手,看得紧张兴奋;倏然,那疤脸汉子长笑一声,从战团中飘身退出,收掌而立。
王氏兄弟二人却不追击过来,仍是留在原地挥舞刀剑,不久那使刀的似是胡砍乱削,将使剑人的左肩一刀削下;那用剑的却恍若无事一般,自顾自出剑,转眼刺穿了使刀人的小腹。
两人对舞十几招,相互击中对方许多次,渐渐浑身浴血。围观众人只觉诡异莫名,连连惊呼;有人叫道:“这两兄弟是疯了吗?”
王氏兄弟刀剑舞动渐缓而止,双双倒地死去;人群里一个佩刀的年轻人颤声道:“啊,这是离秋掌!你……你是沈砚秋!”
不少人顿时醒悟:传闻“离秋掌”专攻人的心窍,中者心痛如裂,绝无生理。这掌法本来名为离愁掌,江湖人忌惮这裂心噬骨的掌劲,便把愁字下面的心字去掉,称之为离秋掌,以合其催心之意。如此看来,在三人激斗中,疤脸汉子不知用什么法子已将掌力送入了两兄弟的心窍中,而后剧痛攻心,两兄弟心神迷乱、难以自已,才会自相残杀。”
沈砚秋盯着那佩刀年轻人,忽然笑道:“赵燕歌一向以谢云留的死敌自居,阁下是‘紫极刀’的传人,难道也来学剑么?”
佩刀年轻人心里惊恐难平,自顾自道:“沈砚秋,你当年纵横河朔,十年未败,我们……我们当然不是你的对手,只是以你身份武功,如何甘做朝廷的鹰犬?”
围观的江湖人也都暗自骇异,这沈砚秋的掌法神鬼莫测,直到他七年之前从江湖上消失,都未尝败绩。不少人都说沈砚秋实为天下第一高手,发起夜雨春风酒的掌门耆宿们也曾设法寻他,没想到他却是投靠了蔡京,转求宦途;只是他脸上那道长疤却不知因何所致了。
沈砚秋道:“沈某行事,还轮不到毛头小子置喙;若赵燕歌亲至,我或许还会打得他跪地求饶,至于他的弟子么,还是滚吧。”
江湖诸人知晓了沈砚秋身份后,都觉取胜无望,不少人便转头离去。那佩刀年轻人却上前几步,说道:“沈砚秋,我不是你的对手,只是你辱及家师,在下只好向你讨教几招。”
沈砚秋淡淡道:“少年人陷于世间悲愁喜怒,便不畏死,这样的人沈某也见得多了——你出刀吧。”
年轻人拔刀攻上,与沈砚秋游斗,诸人看出少年刀法上的气度不凡,显然已得赵燕歌真传,可沈砚秋的名头与修为太过可怖,恐怕赵燕歌亲来,也不能胜。
这时天色已暗,夜空里的浓云不散,却仍未成雨,街上一阵狂风席卷过去,直刮得尘沙飞扬,刺痛众人脸颊,丰乐楼中的灯火也都被这阵风吹熄。
天地变色最易动人心魄,那年轻人在怪风袭来时不禁刀法微滞,沈砚秋早已修到不为外物变化而喜悲,趁势凝集了离秋掌劲,便欲拍向年轻人心口。
当是时,人群忽变得悄然寂静,只有大风声在耳边鼓**,沈砚秋莫名心生不安,忍不住顺着人群的目光抬眼一望——
一轮明月当头照下!
(九)
丰乐楼上,掌柜平定心神,继续为蔡韵解释:“这‘玉液羊舌签’的做法,是取来枚鸡子,将蛋清和蛋黄分打入两个碗里;而后将羊舌切丝、鱼肉剁茸,分别蘸好蛋清和蛋黄,叠卷成条,用旺火蒸少顷后落锅炸成。”
蔡韵听后连连叫好,这时又有一盏江珧生、一盏鹅肫掌汤齑送到,蔡韵闻到鹅汤的鲜香,刚要问话,忽然阴风怒号而至,灯火纷纷熄灭,楼上顿时漆黑一片。
蔡韵惊慌失措,喊道:“怎么回事?”他却不知,此刻楼外的江湖中人和数百禁军,都在仰望着北楼顶的小阁。
——在满楼烛火俱遭风灭之际,丰乐北楼的阁楼里忽然亮起了一点灯光。
那灯光在暗夜乱风中乍现,不明灭,不飘摇,静静地定在北面的高阁中,宛如天星遥挂。
一瞬间沈砚秋错觉暗生,如见明月,恍惚中只觉一片清清冷冷的寒光洒落在周身,虽不痛不痒,却叫人无从躲闪。
这一刻沈砚秋心神失守,胸前流露出致命破绽,可那年轻人终究历练浅薄,没能抓住时机。这破绽稍纵即逝,沈砚秋收摄心念,纵声长啸,一掌按在年轻人腹上,内劲迸发,将年轻人打飞出去。
虽然那年轻人未能抓住破绽,可沈砚秋宗师身份,暗道惭愧,这一掌就没下死手,那年轻人中掌跌出后随即翻身跃起,抹去嘴角血丝,却见沈砚秋并不追击,静静负手而立,衣衫在风中鼓舞。
年轻人呆楞半晌,颓然叹息数声,转身走了。
(十)
酒楼中重又点好了灯。街上遥遥走来两人,越走越近,沈砚秋的目光也越来越锋锐。
来者正是龙婉兮与那精瘦汉子;适才王黼在远处望见丰乐楼下的禁军甲兵,这才蓦然想到昨夜云梦侯似说过会来楼上收徒,当即汗湿衣衫,寻了个借口慌慌张张先走了。
沈砚秋盯着面前的精瘦汉子,冷冷道:“魏槐影,你居然还活着。”
那精瘦汉子阴声一笑,压低声音道:“我老魏自然还活着,沈砚秋,你却该死了。”说完径自走到蔡庆惜面前见礼禀报,竟不再看一眼沈砚秋。
蔡庆惜听完魏槐影的话,看了看他身边纤弱的舞女,淡淡道:“那就送这位姑娘去我哥哥宴上;亥时将至,沈先生,你随我上北楼去。”
龙婉兮跟着精瘦汉子走上了主楼三层,蔡韵见到长袖少女款款而到,忙欢喜招呼:“龙姑娘,快请入座。”
龙婉兮走到蔡韵前一丈处见礼,蔡韵新知了许多奇异美妙的菜肴,迫不及待要炫耀一番,当即指着一道“鹌子水晶脍”说道:“龙姑娘,你来看,这道菜奇就奇在……”
话音未落,龙婉兮袖中倏然射出一道银光,直取蔡韵心口。
蔡韵大骇,却闪避不及,忽而灰白身影一晃,魏槐影挡在了蔡韵身前。
丁珰一声,银光射在魏槐影胸口,如中金石,被弹落在地,却是一柄连着长绳的短剑,被龙婉兮从袖底投射出来。
这短剑钩索是龙婉兮惯习的兵刃,先前趁着进屋换衣时藏入袖中,本想一举刺杀奸相之子,却功亏一篑。
蔡韵方才吓得失魂落魄,逃得性命后惊去怒生,吼道:“老魏,给我擒住她,不识好歹的贱人!”
魏槐影闻言走向龙婉兮,随着他踏步,楼上的灯火狂乱闪动。
龙婉兮见这瘦子面无表情、鬼气森森,知道遇上了强敌,当即后退一步,钩索向外急射,穿窗勾住了栏杆,手腕发力,人如箭矢般撞出窗子,跃到了主楼外的飞廊上。
魏槐影没料到龙婉兮有这么一手功夫,微微一惊,追到廊桥上。
龙婉兮一站上廊桥便发足急奔;那魏槐影在后面慢悠悠迈步追赶,却离龙婉兮越来越近;蔡韵兀自在怒喊:“快,快捉住她,我要剥光她的衣衫!”
(十一)
情急间,龙婉兮瞥见廊桥尽头似有一道飞檐,不及细想,钩索射出缠住,奋力一拉,身姿飞起,迅疾撞向飞檐,半空里收回钩索,再度激发,却是勾住了飞檐之上的阁楼窗棂,喀拉一声,龙婉兮撞破窗子,跌入阁楼。
飞廊下,街道上,数百禁军和诸多江湖豪杰都见到一名宫装少女一手提着裙裾、一手似拿绳索,从廊桥上疾奔而过;后面追着一道灰白的影子——而后少女身姿高起,如飞燕投林,射入了丰乐北楼的阁楼中。
此刻,二更天的更鼓声在大风中隐隐传来,亥时已至。
(十二)
蔡庆惜与沈砚秋正走在北楼的阶梯上,刚走上三层,就见一道身影飞射进了阁楼,不由得脸上变色。
魏槐影眼见龙婉兮进了阁楼,叹了口气,停步不追。蔡韵赶到飞廊上,见状不住喝道:“快追啊,追进去捉她回来!”“把她捉来点了穴道,我要亲自剥光她!”“老魏,愣着作甚,还不进楼擒她?”
魏槐影却不顾蔡韵连声催促,只站在廊桥上静静看着阁楼,眼中似有惧意。
蔡韵心念一转:魏槐影追随自己日久,向来武艺高绝、办事利索,这番怎会如此异状?不禁止住了呼喝,奇道:“老魏,你怎么了?”
魏槐影微露苦笑:“主人见谅,老魏我还想再活几年,这阁楼,嘿嘿,我是无论如何也不敢进去的。”
蔡韵闻言愕然,却见蔡庆惜和沈砚秋飞步走到了阁楼门口,犹豫一瞬即推门而入。
少女飞入阁中时,白衣公子正在看窗外一只低飞的雁。
听到声响,谢云留转过身来,见到阁中多了一名清丽少女,却并无讶色,只对她微微点头致意。
龙婉兮昨夜刚在集英殿里见过这白衣公子,不禁惊道:“你……你是谢云留?”
白衣公子点点头,轻轻道:“这雨迟了许久,是么?”
龙婉兮听得莫名其妙,刚要开口,忽然阁楼门开,蔡庆惜和沈砚秋走了进来。
蔡庆惜进门便道:“这位姑娘,请你速速离开此间,我们还有要事。”说完蔡庆惜走到谢云留面前施礼,道:“谢侯在上,今后我便是谢侯的弟子,请受一拜。”
谢云留道:“阁下若是来拜师的,便请回吧,你已来迟一步。”
蔡庆惜惊愕道:“这、这却为何,现下难道不是亥时么?”
谢云留道:“阁下既来拜师,当知我昨夜所言,现下虽是亥时,阁下却非最先来到谢某面前的人。”
蔡庆惜脸色愈加惨白,半晌才道:“难道谢侯是要收这位……这位姑娘为徒?”
谢云留没有说话,似是默认。
蔡庆惜本以为谢云留定下如此奇特的收徒之法,只是为了试量弟子的势力谋略,万没想到这云梦侯竟然真的只看机缘,随意收徒。
思索良久,蔡庆惜仍觉难以置信,道:“可是……谢侯是否知道此女是什么人?她是一名青楼女子,谢侯真要收这样的歌女为徒么?”蔡庆惜素知哥哥蔡韵贪**好色,便对魏槐影的禀报未加细听,以为龙婉兮不过是一名出身青楼的歌女舞妓。
谢云留淡淡道:“她是青楼女子也好,是公主殿下也罢,只要在亥时当先来到谢某面前,那就是谢某的徒儿。”
蔡庆惜闻言和沈砚秋相顾愕然。龙婉兮平白遭诬,忍不住啐道:“无耻!你……你才是青楼女子!”
沈砚秋道:“莫非谢侯之前便认得这女子?”
谢云留道:“从未见过。”
沈砚秋嘿然。龙婉兮听后心里隐隐掠过一个念头:自己昨夜在集英殿献太清之舞,曾数次舞过云梦侯案前,原来他竟对自己未加一顾,是以才说从未见过自己。
蔡庆惜看向沈砚秋,神情焦急。沈砚秋笑道:“敢问谢侯,假若亥时第一个来到尊驾眼前的人不幸死了,那便如何?”
(十四)
龙婉兮闻言心中一寒,却听谢云留道:“那么第二个到来之人,便是谢某传人。”
沈砚秋点点头:“原来如此,甚好,甚好。”
谢云留淡淡道:“你想杀了我的徒弟?”
沈砚秋一笑不答。龙婉兮方才脑中轰然,这时醒过神来,说道:“我不是你的徒弟,我也不想做你的徒弟!”
谢云留道:“你想与不想都无妨,你既然在亥时来到这里,便是谢某的徒儿。”
谢云留道:“你是沈砚秋吧,天下没有几人的掌法比你好了。”
沈砚秋冷笑:“那便怎样?你既知道我的名头,不如听我一劝——”
话未说完,却听谢云留道:“那便可惜了。”
沈砚秋不解其意,哼了一声,转而对龙婉兮道:“这位姑娘,你不想做云梦侯的徒儿,那好得很,一会儿等你死了,便不是他的徒儿了。”
说着,沈砚秋深吸一口气,踏前一步。
谢云留一动不动。
沈砚秋知眼前的白衣公子是平生劲敌,一进门便留神细察谢云留的神采气机,只觉如风淌云流,无从捉摸——直到他看到阁楼外有一只徘徊低飞的雁。
信陵坊那夜后,江湖传闻谢云留剑术凌厉,杀机盎然,剑气将燕鹊都惊得高飞。沈砚秋听后将信将疑,并不以为世间能有如此剑法;是以他方才以言语刺探,而后踏前一步激发出掌风杀气,谢云留却始终不动;其时窗户敞开,只见那只雁兀自在窗外飞来飞去。沈砚秋笃定:江湖人对谢云留剑气的说法太过夸大,当不足惧。
沈砚秋又踏出一步。
谢云留仍旧全无反应,身上分毫的杀机剑意都无。
沈砚秋纵声长笑,连踏三步,走到了龙婉兮面前,龙婉兮惊得倒退。
谢云留忽然轻轻一笑,惊惶中的龙婉兮听到这笑声,心里莫名多了一丝暖意。
(十五)
沈砚秋右掌抬起,凝蓄掌劲,便待催发出去。离秋掌劲是几种不同的劲力分合变化而成,明暗相生、虚实纠缠,沈砚秋料定龙婉兮绝然无法避过。
倏地,雁鸣声响起,窗外那只低飞的雁骤然掠入了阁楼中!
沈砚秋微微吃惊,瞥见那雁飞入窗内后落在桌案上,撞翻了桌上酒瓶,酒水洒落地上。那是先前蔡庆惜命人恭送上阁楼的一瓶陈年眉寿。
有一道风随着雁穿窗而入,吹动白衣公子衣袖。
空无之中寒意生发,满地酒水飒然浮空,凝聚在沈砚秋头上数尺处,化作漫天酒雨!
谢云留怅然一叹,酒雨应声洒落下来,落在沈砚秋的头上、身上、衣袖上。
随即,沈砚秋的头巾和湿衣上洇出一团一团的血色,和酒水混在一起,从颅上直流到脚下。
——那酒水在空中时是酒雨,落及沈砚秋身上时却已纷纷化作剑雨。
沈砚秋猝不及防,被这一场剑雨淋透!
谢云留静静看着浑身血流如注的沈砚秋,目光如同在极高的地方俯视下来,轻声道:“可惜了。”
沈砚秋方还志得意满,片刻间却落得重伤垂死,心中惊骇震悚到无以复加,他知自己命在顷刻,奋起最后的精气,凝力挥掌,要与谢云留玉石俱焚。
当是时,桌案上的那只雁振翅而起,倏然飞上了沈砚秋的右臂——
沈砚秋将死之际悚然一悟,喃喃挣扎道:“你……你是将剑意转到了那只雁上,这,这绝无可能……这怎能做得到,不会的,世间哪有——”
话没说完,那只雁飞离了沈砚秋,停在白衣公子的肩头。
飞雁离去仿佛抽空了沈砚秋的生机,神妙莫测的“离秋掌”随着一句未完的话从此湮灭于江湖风雨。
【世间哪有——这等剑法?!】
(十六)
蔡庆惜和龙婉兮见云梦侯手不举,足不抬,于无形中顷刻格杀当世一等一的掌法宗师;不禁骇然失语。
蔡庆惜看着白衣公子肩头的雁,双翅扑扇,似乎随时会飞到自己头上,忍不住浑身发抖,哆哆嗦嗦逃下楼去。
龙婉兮目睹了谢云留的剑术,才知自己先前筹划的刺谢之事当真形同儿戏,颤声道:“你真的……真的要收我为徒?”
谢云留微微颔首。
龙婉兮摇摇头,说道:“我不会拜你为师的。”
谢云留不置可否,只淡淡道:“随我下楼——这雨已迟了这么久,或许在到止弃楼前,这雨仍不会落下。”
龙婉兮愕然,随即提高声音道:“我绝不会做你的徒弟,你勾结奸相,残杀忠良,昨夜还杀了……还杀了吴大哥,我和你不共戴天。”说到这里,她想起吴浊之死,语声微带哽咽,随即惊悔:方才激愤中竟说出了刺客之事,恐怕自己和传杯堂都难逃厄运。
谢云留道:“你说的是昨夜刺客么?他本也是赴死而来。”
龙婉兮大怒,可又想到:“吴大哥一心刺杀皇帝,当然早不打算活命,死于昨日长留剑,恐怕要好过死于侍卫乱刀下。可无论如何,这谢云留也是自己仇深似海的敌人。”
谢云留转身去推门,随口道:“徒儿,咱们该走了。”
龙婉兮气得打颤,大声道:“谢云留!你这大恶徒、大奸人,你和奸佞狼狈为奸,我恨不得把你钻心剜骨,你休想我做你的徒弟!”
谢云留闻言止步,却没回身说什么。
龙婉兮看不到谢云留的表情,只道已刺痛了此人,更是冷笑连连:“趋炎附势的走狗剑客,居然要收一个恨他入骨的人做首徒,你不怕被我一剑刺死,我却还嫌丢人呢!”
谢云留道:“你并非我的首徒。”
龙婉兮一愕,忍不住脱口道:“那你首徒是谁?”方问出口,便觉不妥。
谢云留淡淡道:“是一颗头颅。”
龙婉兮像看疯子一般看着背对自己的白衣公子,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又过良久,龙婉兮见谢云留不言语,也不离去,便又冷冷道:“你就算杀了我,我也不会当你弟子的,你给奸相蔡京做刽子手,我龙婉兮一生都看不起你!”
龙婉兮心中害怕,闭目待死;片刻后却觉得那雁老老实实地栖停在自己肩头,并无异状。
她看到谢云留眼中射出奇异的光彩,似有所思。
——白衣公子脸上初次有了一丝讶色:“你姓龙?那很好。”
龙婉兮闻言迷惑,心想:“姓龙又怎样,那有什么好的?”
窗外一声霹雳,雨水终于如潮而至。
(十七)
子时一刻,得悉丰乐楼事的六帮十一门长老耆宿们撑着油纸伞,一个接一个地走入了金梁桥边的一处小院;那姓洛的年轻人正在此处养伤。
子时三刻,长老们又一个个地从小院里出来,走入了暴雨中,神情忧虑惊惧。他们此时已清清楚楚地知道——距止弃楼一战仅仅两日,谢云留便已彻悟了“天上的剑法”。
(十八)
大观元年三月癸丑,观文殿大学士、前相赵挺之卒,帝赠司徒、谥清宪;又擢叶梦得为起居郎。
暮春的柳絮在汴梁城里纷扬飘洒。
是夜亥时,云龙相会。
云中梦华第四章·附注:
1,【大观茶论】宋徽宗赵佶著于大观元年,全书共二十篇,是非常详实精辟的茶道专著。
2,【叶梦得】攀附蔡京的词人。据《宋史》:大观元年三月癸丑,宋徽宗以叶梦得为起居郎。梦得附蔡京,得为祠部员外郎。京罢相,赵挺之更其所行;及京再相,复反前政。梦得入对,因曰:“陛下前日所建立者,出于陛下乎,出于大臣乎?岂可以大臣进退而有所更张也!”帝悦,故有是命。
3,【丰乐楼】又称樊楼,史载确为五座楼组连成的楼群,当属北宋一建筑奇观。北楼露台禁止探看事,野史有载。另,本书所提及所有食物菜品,皆为北宋时确有。
4,【眉寿酒】徽宗时由官府发放酿酒凭证给大酒楼,只有官方登记的正店名楼才有权酿酒自卖,小酒楼卖酒须从大酒楼购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