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剑啸止弃楼
(一)
七年之前,江湖上还没人知道谢云留是谁。
时为元符三年正月,哲宗崩,端王初登大宝;到九月丙寅,辽国遣使来贺,新皇赐宴大庆殿。席上,辽使萧穆问道:“久闻兄国多有武力超凡的能人异士,刀剑拳脚都胜过寻常人十倍百倍,不知确否?”
新皇方继大统,雄心正盛,暗图收复幽云十六州,眼下时机未成,便对辽国虚与委蛇,谦道:“恐怕确有这样的能者,可也未必能及辽国武士勇猛。”
萧穆又道:“这次随我来汴京者,有一人名为萧淹山,神勇孔武,可与贵朝武士相校。”
于是上命禁军中武艺精熟者与那萧淹山去殿外比武较量,没料到禁军连出八人,都不是萧淹山一合之敌,最后上阵的一名教头更是被萧淹山生生撕裂成两半。
战果传入殿中,萧穆忍不住哈哈大笑。百官默然,新皇震怒,连问数声:“莫非禁军无人乎?”
时任内供奉官的童贯回道:“市井山野间素有能者,何须动用我大宋天军?”
随后,上谕遍传东京,着契丹勇士萧淹山设擂于宣德门外天街,征召江湖能者异士前去校武。
当时江湖豪杰虽见宋室昏弱贪腐,不愿掺和庙堂之事,可这宋辽两国武士比武却关系到中华威名与武者尊严,便有几名高手前去应召打擂。
初时江湖上都以为那萧淹山不过是身强力猛,怎会是内外兼修的真正高手之敌?可是没曾想汴京武林连去几名好手,都被萧淹山打得吐血而亡。后来江湖众人才知,原来这萧淹山少年时候曾遇异人,得习了一身精深内功,加之天生神力,实是劲敌。
往后几日又去了几个刀剑上修为深湛的名门高手攻擂,那萧淹山来者不惧,使一杆狼牙棒又打死数名高手。
萧淹山的擂台一连摆了六天,未尝一败,连华山掌门蔡秋山也被他打断了长剑,呕血而亡。一时间王侯公卿们都一筹莫展,深以为耻。
到了第七日,天街上走来一名公子。
那日萧淹山的擂台四周有不少官员公侯们正在观望,众人看到那公子白衣执剑,目不斜视,步履越走越快,最后几乎足不点地般掠上擂台,飘然站定;风姿绝世,恍若谪仙。
擂台上的萧淹山也为白衣公子的神彩所逼,心神不定,当即大吼一声,挥出狼牙棒砸向那公子。
白衣公子向前迈出一步,就只一步。
一声风鸣扬起,剑光经天,宛如落虹。
擂台下的百官只见萧淹山咽喉处血箭激射,随即栽倒在擂台上。围观之人静默许久,才爆发出一阵欢声。
东京谢云留,剑起动公侯。
(二)
那一日,谢云留这三个字在汴梁的街道巷陌间轰传;随后新皇得知此事,龙颜大悦,以为谢云留乃是天上剑仙落尘,来护佑大宋天颜;于是命谢云留带剑上殿觐见。
新皇看到谢云留的长剑莹白如带云气,便问:“此剑何名?”
答曰:“云中一梦。”
新皇抚掌而赞,殿上亲封云梦侯,赐第甜水巷,赏田帛仆用皆丰。
同年,谢云留在汴京甜水巷筑起了止弃楼,在此长居。坊间传言,谢云留的剑法名为“昨日长留剑”,而李太白诗云昨日如弃,因此谢云留的居处取名“止弃楼”正与他的剑法相合。
从此,谢云留名动江湖,每日登门欲睹其颜之人络绎不绝,更有不少汴京武林中的豪强弟子备着厚礼前来,想让谢云留收徒传剑;谢云留一概闭门不见,命仆从一一婉谢。
如此两年过去,许多人心灰意冷,止弃楼前上门拜访求学之人越来越少。不少汴京武林中人觉得谢云留傲慢拒人,不讲江湖礼义、心中看不起汴京武林同道,便对他颇有微词。只有出身云台派的豪绅冯同岳毫不气馁,两年多中十余次求见谢云留,珍玉美女流水般送到止弃楼里,欲请云梦侯收自己独子冯白为徒,被连拒十七次,仍无半句怨言。
(三)
直到崇宁二年的重阳佳节,距谢云留一剑成名之日已过去三年,冯同岳又携重礼来到止弃楼,第十八次求见谢云留。
这次仆从进去通传,良久才出来道:“云梦侯有请。”
冯同岳大喜,随仆从入楼,在内厅见到一名白衣如玉、风神清峻的公子,心知这便是谢云留,于是上前拜见,执礼甚恭。
白衣公子道:“有何见教?”
“有一事相求。”
“所求者何?”
“吾子冯白,天资聪颖盖世,愿云梦侯能收之为徒,使他能随侍左右、得传昨日长留之剑。”
谢云留沉默片刻,道:“天资盖世么,带他来见我。”
冯同岳闻言欣喜如狂,当即辞出。当夜,谢云留设宴止弃楼,除冯同岳父子外,还邀请了诸多汴京武林的名宿高人。
席间,少年冯白举止淡雅从容、神采飞扬,言谈恭谨得体,果然是龙凤一般的良材。宴上的江湖前辈都对冯白赞不绝口,谢云留却一言不发,只冷眼自酌。
酒过三巡,在座之人都看向谢云留,冯同岳举杯遥敬道:“云梦侯以为犬子何如?”
谢云留道:“果然天资盖世。”
冯同岳脸上喜色方露,谢云留忽然按剑而起,疾步掠行到冯白樽案之前,呛然一声,云光出鞘——冯白的头颅高高飞起!
血泉上冲数尺,淋落在无头尸身前的杯盏里;谢云留横剑而立,一时间堂上似有云气缭绕。
白衣公子背对宴上诸人道:“这盖世的头颅,谢某收下为徒——宴已凉了,不送。”说罢飘然离席而去。
满座宾客相顾骇然,无言看着滚落在地的冯白头颅。良久,堂上才响起冯同岳的哀嚎。
这一宴后,再也没人敢来求谢云留收徒传剑,而谢云留与汴京武林的嫌隙也越来越深。
(四)
此后两年里,不知多少人来到止弃楼找谢云留斗剑。这些人有的是看不惯谢云留的傲慢;有的是想杀了云梦侯以求扬名;有的则是觉得谢云留侵扰了自己在汴京的势力。江湖上有好事者统算过,从崇宁二年冯白死去那日,到崇宁四年的“信陵坊之夜”,共有一百七十三人约战谢云留,全都没挡住谢云留的一剑。
两年中,谢云留杀一百七十三人;死者几乎遍及汴京六帮十一门,而第一百七十三个死者正是冯同岳。
两年来冯同岳伤心爱子惨死于止弃楼,却一直隐忍不发,暗中倾尽家财,请来了江南“平山鬼堂”的六名杀手,蛰伏在汴京等待时机。
谢云留甚少外出,每年春花发时偶尔会去汴京郊外踏青,此外便只有上元节会到街上赏看花灯。
崇宁四年正月十五夜,谢云留漫步御街观灯,行至一盏高悬的九华灯下时,忽自灯中破出一道矮小身影,刀光向着谢云留席卷而下;与此同时,四周正买卖交易的商贩路人里也纵出六名高手,冯同岳挺剑当先,七道兵刃的铁光笼罩了白衣公子周身。
倏然一道剑光亮起,引动风泣如寒笙,长街上溅起血花。
那夜过后,不少目睹此事的人都说,当时那剑光乍现,竟亮过了御街夜市上所有的灯盏。
冯同岳死后,再没人敢约战谢云留,或许很多人都想,就算自己的武功再高,恐怕也高不过冯同岳和六名绝顶杀手的合力一击。可从此汴京江湖豪杰们对谢云留的反感和怨恨却又深了许多。
六帮十一门的顶尖儿人物对云梦侯头痛不已,不时聚在一起商议对策,汴梁势力最盛的“飞琼帮”帮主章琼在聚会时却常常一言不发,似对谢云留横行汴京之事漠不关心。章琼是汴京群豪之首,他不置可否,汴京武林同道便定不下计较。
(五)
崇宁四年十月初九,清晨,有人见到当朝蔡相带着诸多仆从甲士,抬着十担古玩奇珍进了止弃楼。直至日头偏西,蔡相才笑咪咪地离开了云梦侯居处。
是夜,谢云留进了信陵坊章琼的府邸。
“信陵坊之夜”是轰动江湖的惨案;事过许久,江湖中人才知,那章琼乃是前相章敦的亲信。章敦自端王即位当年便遭罢相贬黜,后几年中更是被数徙数贬,终于在这年初秋死在了外任上。章琼得知章敦死讯后忧愤不已,认定奸相蔡京误国,十月初九那夜在家中聚集了门人亲友,加之汴京各派来助的高手共计一百零三人。
这些人个个身怀绝技,坐在章府的厅堂中一手提着兵刃一手举杯豪饮,口中痛骂蔡京的贪恶,准备夜深后一举冲入蔡府,手刃奸相。
就在此时,一名白衣公子走入了堂中。
秋月映照下,喧闹嘈杂的厅堂寂静下去,缥缈如云的寒光在章府中纵横,屋檐上的鸟雀扑簌簌地飞起。
一炷香后,有人看到谢云留提着剑走出章府,离开了信陵坊,身上一丝血迹都没有,仿佛刚刚赴宴归来的王孙贵胄。
白衣不染痕,剑落惊凡尘。
(六)
章琼生前无心与谢云留为敌,可真正促使汴京武林决意杀死谢云留的,恰恰却是章琼之死。信陵坊那夜的事传开后,江湖震动,人人都说谢云留勾结奸佞,屠杀忠良;汴京武林下定决心要拔出这颗已扎在东京数年的眼中钉刺,可汴京江湖精锐大多已死于章琼府中,是以直到崇宁四年过去,虽然汴梁城中习武练剑之辈人人痛骂谢云留是奸相走狗,可止弃楼前却鞍马几无,没人再敢以身去试“昨日长留剑”。
崇宁五年正月戊戌,彗出西方,其长竟天;汴京武林各帮各派终于商定,以夜雨春风酒为酬,在江湖上寻一个能杀谢云留的绝世高手。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饮下夜雨春风酒、完成汴京武林同道所托之事的人,会在此后十年内被整个汴京武林敬为上宾,所提出的任何要求只要不违背江湖道义,汴京武林人士都会不遗余力地为他奔波。
以高到如此骇人的代价,在整整一年中,汴京六帮十一门的耆宿们都没寻到一个能是云梦侯敌手的人——萧淹山的擂台摆了七天,谢云留的止弃楼也如一座重重的擂台压在汴京武人的心头七年,始终屹立不倒。
直到大观元年暮春,终于有个年轻剑客出现在西水门,饮下了那杯蕴满七年风刀霜剑的酒。
年轻人喝尽了杯中酒,上马沿汴河东行。初时只有那紫袍人跟在他马后;等行过金梁桥时,后面已跟了十多名江湖人;到了大相国寺时,已有不下百人跟在年轻人后面,说话声沸沸扬扬,骑乘的马匹几乎堵住街道;江湖豪客们纷纷猜着年轻人的身份师承,却谁也说不上什么来;最后到了甜水巷谢云留的居处时,年轻人周围已簇拥了数百人之多。
紫袍人咳嗽数声,人群喧哗声渐消。
年轻人静静站在止弃楼前,若有所思。
忽然,楼门洞开,从中步出一名锦衣仆人,朗声道:“哪位是姓洛的?云梦侯有请。”
洛姓极为冷僻,楼前数百人面面相觑,不知这仆人是在跟谁说话,那年轻人闻言淡淡一笑,迈步走入了楼中。
人群顿时哗然,都在想自己尚且不知这年轻人姓名来历,谢云留足不出户,难道竟知此人姓洛?
这时人堆里不知道谁大喊了一声:“阁下快先出来,小心那姓谢的布下了机关陷阱!”这话说完,却没什么人响应——虽然人人心中厌恶谢云留,可不知为何,大家却都深信谢云留绝不会以阴谋诡计暗算人。
那年轻人进了止弃楼后半天没出来,端雅的三层楼阁里动静全无,楼外围观的江湖群雄中便有等得不耐的,出言聒噪粗俗起来。
就在此刻,剑啸声响起。
(七)
楼外人中修为高深的当先叫破:“啊,是在第三层阁中!”
止弃楼第三层名为“云中一梦阁”,因阁中悬有今上御笔亲书的“云中一梦”四字而得名——围观众人这时才知,原来那年轻人正与谢云留在阁中斗剑。
楼下街上的数百人凝神噤声细听,只听到“云中一梦阁”里传出的剑鸣愈来愈响,仿佛有龙蛇在其间如电般往复穿梭。
到后来,阁中风声大作,传到远远的街上仍飒然可闻。
半柱香的光景中,“云中一梦阁”上剑气冲霄,一道道剑光把高阁的门窗刺得千疮百孔,阳光从孔洞透进射出,阁楼如披彩霞。
诸人越听越是紧张,修为较低的已被满耳的剑风声引得心神迷乱;可也有不少人难遏欣喜:七年来,这是第一次有人能接谢云留一剑不死,甚至和他斗得旗鼓相当。
便如乍现时一样,飒飒剑啸倏然止息。
楼外众人耳中一空,抬眼看到两道人影惊鸿般穿窗而出,双双立在阁楼的飞檐上。
两人相互对望,许久后,那年轻人轻轻一笑:“谢云留,你败了。”
谢云留默然片刻,点头道:“不错。”
楼下诸人听后愕然对望,过了一瞬,人群中爆发出雷鸣潮涌般的欢呼喝彩声。
欢声未止,飞檐上的年轻人忽然身子一晃,栽下楼来。
那紫袍人大惊失色,抢上前去运劲在臂,接住了年轻人;围观的人们脸上变色,凑近一看,只见年轻人的粗布衣衫上密布着细细的剑痕,此刻才渗出血来。
年轻人靠在紫袍人臂上,颓然道:“我虽击败了谢云留,却没能杀了他;经此一战,他的心境又上了一层楼,等他、等他领悟了天上的剑法,就再也难寻能杀他的人了……”
人群闻言迷惑:天上的剑法,那是什么?数百人心里沉思着,眼睛却都忍不住去看那站在高高飞檐上的云梦侯——只见谢云留离开楼下人群静立着,脸上没有悲欣,双眸看着远远的红尘,白衣飘飞,宛如立在天上云端。
云中梦华第二章·附注:
1,【元符】元符三年是谢云留来汴京的初年。元符是哲宗年号,徽宗即位后沿用至年终改元建中靖国。
2,【建中靖国】此年号只用了一年就改元崇宁。
3,【崇宁】崇宁五年后改元大观。
4,【大观】大观元年三月,谢云留与饮下夜雨春风酒的年轻人斗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