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寒岚遮旧枝 第七节:暗棋
(一)
五月初四,午时刚过,金梁桥边阴影中,龙婉兮正与传杯堂数人相见。秋燕离问起朝会上的事:“张怀素死后,天子又是怎么说的?”
龙婉兮道:“我并未进殿,不过探到后来皇帝赞许云梦侯及时诛杀逆党张怀素,又立一功,对师父赏赐不少。”
秋燕离又问:“你师父说,朝上有个人想要见你,却不知是谁?你未曾进殿,那人又如何见你?”
龙婉兮蹙眉不语,显也是深感不解。
小赵见龙婉兮穿着一身素白衣裙,忍不住好奇道:“龙姑娘,为什么不穿昨夜的红裙了?”
龙婉兮朝会散后便回到住处换过了衣裙,闻言一怔,只道:“不为什么。对了,皇帝还说命开封府尹林摅主理今日的谋逆之案,我想起那日在蔡府那个灰衣人交给秋姐姐的书信……”
秋燕离点头道:“不错,那些信里不乏蔡京与张怀素的往来书函,蔡家和这妖道素来交好,这次恐怕难逃干系。”
诸人闻言都是精神一振,龙婉兮道:“我是在想,要不要把书信交到开封府去,也算是查办奸相的证物。”
秋燕离道:“这一节我也想到了,不过有个人对我说,这些信还是只交上一半去,留着几封以防有变。”
龙婉兮道:“如此甚好。”又笑了笑说,“只是却不知,柳大帮主何时易名为‘有个人’了?”
众人哈哈大笑,秋燕离面露嗔怪,几个好友相互笑闹一阵后,龙婉兮当先离去。孟公子和小赵走在后头,小赵刚走出没多远,却见孟公子跟上来笑嘻嘻问道:“你小子怎生知道龙姑娘昨夜穿了红裙,嘿嘿,怪不得你昨夜不肯同我去喝酒……”
小赵面红耳赤,支支吾吾起来,半天也没辩解清楚。
(二)
无忧洞,石室中。
青衣人皱眉道:“我仍是想不通,谢云留为何要帮我们杀了张怀素灭口,不让他说出你的事?”
紫裘公子道:“这一节确是古怪,我想云梦侯应当不知晓你我的事——不过张怀素所知的我的姓名来历全数是假的,他就算当朝喊出来也无关痛痒,至于云梦侯心中是如何计较的,便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青衣人似笑非笑道:“那么我所知的,又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紫裘公子哈哈一笑:“你所知的,当然尽数是真——你现下还以为我这一步棋是多此一举么?”
青衣人道:“我细细想来,你布置这一场刺杀,走得是投石问路的一步棋——正如在大雷雨将至前,先布一场小雨,借此窥测真正的大雨到来时各路势力的反应动向,不知我说得对么?”
紫裘公子颔首微笑:“算是如此吧。”
青衣人道:“如此看来,这一步虚晃一枪,虽能预测到一些人将来的反应,却也难免打草惊蛇,令他们警醒,或许等到真正大雨降临之际,他们的行事反而会因此变动。”
紫裘公子摇头道:“一个人真正的本性是刻写在魂魄中,永生难改的;一路势力也是如此。五月己丑的弑君之举,是那一场大雨的一次预演,不仅能窥测出他们的行事方略和应变之道,更能让我看清他们的野心本性和将来会择的阵营——这对你我来说,是知己知彼,洞悉全局的一步必行之棋。”
青衣人道:“也好。此事本也容不得半分差池。”
紫裘公子道:“如今汴梁城中群狼环伺,都在待肥羊而噬,我在肥羊到来之前先往狼群中丢了一块肉——这块肉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扑朔迷离中有的饿狼便会焦急抢食;有的狼却冷眼旁观,更有的狼甚至不屑一顾……如此我们便可在一旁从容分辨,看哪一头狼最为凶狠,哪一头又最为狡黠。”
青衣人笑道:“这一场小雨下得妙极。”
紫裘公子道:“五月己丑的布局,不仅是投石问路的小雨,也是引蛇出洞的惊雷——在大风雨前夕,若不能震出两股在汴梁潜藏已久的势力,对我们终究颇为不利。”
青衣人暗凛,问道:“却不知是哪两方势力?其中可有蔡京?”
紫裘公子轻笑道:“蔡京早早知晓了今日将有刺客弑君,却不加增宫中禁军,如隔岸观火;由此可断言,蔡京明为帝党,实为乱臣——乱臣贼子,殊不足道。”
青衣人点头称是,又问:“那么高俅呢?”
紫裘公子随口答道:“高俅一贯明哲保身,看似是远忠过蔡京的帝党,却仅是为求自安——若有什么事危及他自家性命,我想他手刃天子都不会眨眼。”
青衣人笑道:“原来高太尉是个不折不扣的亡命徒。是了,梁师成今日出手惊动朝野;平山鬼堂蛰伏汴京已久,这两方势力应当算是潜藏颇深了吧。”
紫裘公子摇摇头:“梁师成和平山鬼堂都算不上一方势力,不过梁师成,平山鬼堂,张怀素,王黼,魏槐影,童贯……等一众人倒可归为一类。”
“此话怎讲?”
“这些人都是看出汴京将乱,想趁机谋求私欲;浑水摸鱼之徒,终究不足为患。倒是天子和梁师半这两方势力不可小觑。”
青衣人沉吟道:“嗯,如今看来张怀素已死,平山鬼堂凌晨又折了两名堂使,趁乱兴事者确不足惧。说到梁师半的实力……”
紫裘公子道:“梁师半武功未见得多高,可是老奸巨猾,颇为难斗。这次汴京武林置身事外,只派了几个喽罗去守护刺客下榻的官驿,可谓明智之举,料来是梁老头坚持如此。”
青衣人道:“不错,可是天子也能算一方势力么?”
“当然算,天子心思机敏,明暗中的心腹不少,也算有雄图远志,总想收复幽云;他贵为帝皇,有国力为后盾,行事远较旁人便宜,只是他性子里脱不去疏懒执拗,只怕日后难免刚愎自用、放任奸佞,从而铸成大错。”
“这两方势力确然是不可轻视。”
“只是我所要震出的潜藏人马,却并非这两方。”
青衣人缓缓道:“其中一方我知晓,另一方呢?”
紫裘公子道:“你知道汴京有个传杯堂么?”
青衣人哑然失笑:“那不过是小孩子胡闹的把戏,也算一方势力?”
“当然不算,我所说的,是隐在传杯堂身后,暗中扶植传杯堂的那些人。”
“那些人?”
“那些人是谁我还不能确定,他们应当便是暗中推动龙婉兮成为云梦侯弟子的人,在我这一场引蛇出洞的布局中,他们只做了一件事——偷出蔡京的书信,交与传杯堂。”
青衣人迷惑道:“就凭几封往来书信,应当动摇不了蔡京的根本,此举或另有深意。”
紫裘公子颔首:“我想也是。还有一方便是你我的老对头了,就是与我对弈的人:这个弈者智计深沉,或许看破了我的布置,二十日来一直蛰伏无为,这场刺杀几乎没能引动他。”
“几乎?”
“和传杯堂幕后的人一样,我们的对弈者这次也只做了一件事。”
“什么事?”
“下毒。——在吴储和吴侔将要踏入紫宸殿之前,有人悄然跟随其后,以袖劲在两人身上布下了‘山中鬼雾’。”
青衣人闻言惊道:“以吴储的修为,能跟在他身后下毒的人,可谓深不可测了。”
紫裘公子道:“不错,‘山中鬼雾’是平山鬼堂的秘毒,似烟如尘,若有若无,布在人身上一旦被内劲激发,便会四散出去化为剧毒雾气,中者无救。”
青衣人惊道:“那么吴储兄弟一旦在地上跃起,击发出‘燃灰刺’,毒雾岂非立时要弥漫满殿,到时不止天子,恐怕朝臣也要死绝……”
紫裘公子道:“不错,与我对弈之人的这一步走得极为高明,他并未极力阻扰扭转,反而顺势一推,给我的布局多加了一步,这一步之差,对你我的利弊便截然相反;若被他顺水推舟的一步棋弄假成真,今后行事可就麻烦颇多了。”
青衣人皱眉道:“可是以你我所知,这弈者素来行事都是站在天子一边,应当力保他的性命才是,为何这次却发疯一般,直欲置满朝君臣于死地?”
紫裘公子淡淡道:“计略一途,取决于利弊权衡,未有恒久不变的。站在哪一边要看当下时机如何,且说我们筹谋已久的大风雨,依天子的脾性与行事,终究会成为你我的桎梏,不过此时此刻,若天子驾崩,却对你我颇有不利;相反,我对面的弈者看似一直站在天子阵营中,不过若此时帝崩朝乱,反而于他有极大的好处。”
青衣人道:“不错,兵无常势。正如你所言联女真伐辽一事,也有时机缓急的异同。”
紫裘公子颔首:“正是如此,若要共伐辽国,万须及早;否则过上十年必然祸福相易。”
青衣人若有所悟:“所以你命吴储将第一波刺客伪装成女真使者,也是想试探各方对联合女真抗辽之事所持态度。”
紫裘公子叹息一声:“不错。蔡京高俅等人姿态与我先前料想几乎无异,只有那对面弈者的图谋,却让我深感忧虑。”
“什么图谋?”
“我隐约觉得,对面的弈者之所以一直力保天子,其实用心极为深邃,他是想误导天子行事。如我所料不错,等十年后女真部崛起,此人必会力推天子联之同伐辽国。”
青衣人悚然道:“你是说,对面的弈者真正的图谋,是想亡了大宋?”
紫裘公子皱眉道:“或许我所料不准,但这次他欲毒尽君臣,想来是为动摇国祚。若此人真是为了亡朝灭国,那恐怕这局棋你我极难赢了。”
“这却为何?”
紫裘公子眼中精光一闪:“倾覆宋室,谈笑事耳。你我所谋之事要大于此,若对面的弈者处心积虑要毁掉大宋,以他智略,恐怕我也极难拦阻——毁远易于建。这场棋局中,我们欲求更多——所求越多,越容易为对手所乘。”
青衣人思索许久,忽道:“话说回来,这次对手下毒,你岂非也已料到?否则吴储出手之后,为何毒雾却未散出?”
紫裘公子道:“对面的弈者会如何行事,我当真无从捉摸,只不过他的人去布毒时被我无意撞见罢了。”
青衣人讶道:“如此来说,今日朝会上岂非凶险异常?”
紫裘公子一笑:“那也未必。我虽猜不到对面会有何应变,却想到他应当会有所举动,所以我只以不变应万变,设法令云梦侯当时身在紫宸殿中——只要云梦侯在场,天子就决不会死。”
青衣人恍然道:“原来谢云留起初虽未出手,却是一直在以剑气压制毒粉,阻其散出。可若谢云留未曾察觉出吴储身上的‘山中鬼雾’……”
紫裘公子道:“决然不会——我曾说过,我从未低估过谢云留。”
青衣人一怔,片刻后道:“你使人冒充女真使,弄得满城风雨,朝野皆知,也是意欲把天子联结完颜部的图谋逼到明处,想迫使大宋早作伐辽之举吧;可是你也说过,完颜部之主乌雅束柔善厌战,不会答应共讨辽国一事——你的这一意图,恐怕一时难成。”
紫裘公子面上闪过一丝阴郁:“一时难成无妨,最好一世难成,那也还有转圜余地,只希望完颜乌雅束长命一些,换宋辽间数十年的安宁。”
“完颜劾里钵已死,其子又柔弱,更有何患?”
“完颜劾里钵一代枭雄,心念伐辽,死前曾言‘乌雅束柔善,若办集契丹事,次子能之。’”
“他的次子?是谁?”
“完颜阿骨打。”
(三)
青衣人默默记下这个名字,又问:“你方才说无意间发现有人给吴储下毒,却又是怎么回事?”
紫裘公子笑道:“今晨我本欲混入紫宸殿中,好掌控局势,可到了殿前却发觉云梦侯让自己的女徒守在殿门外,龙婉兮这几日里进境奇速,我怕冒然潜入会被她察觉,便转身离去,这时恰好撞见有个面生的官员悄然布毒后遁去。”
青衣人素知他潜踪藏形的本事,闻言一惊:“谢云留自己剑术已至巅峰也就罢了,没想到**徒弟也颇有不凡之处。”
说完见紫裘公子似笑非笑,诧异道:“怎么,我说得不对?”
紫裘公子淡淡道:“昨日长留剑的巅峰远不止此,谢云留纵然当世几已无敌,恐怕他的剑术却还未臻于自身所能达的极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