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寒岚遮旧枝 第八节:夜风

(一)

五月初三。亥时。

龙婉兮推门进了止弃楼,仆从引领她来到楼上一间卧房中,说道:“这间房从未有人住过,一应用具都是新的。”

龙婉兮点头称谢,那仆从连说不敢当,告退离去,随即楼中灯火熄灭。

在房中,龙婉兮又想了许久那卷心法上的字句,每次伸指待写时,总有一抹滞涩堵在胸口,让她难以写成,如此苦思了一个时辰无果,她便和衣卧倒在床榻上,迟迟不能入眠。

忽然,龙婉兮听到楼上阁中隐隐有风声飒然;惊疑半晌后才恍然:“这定然是师父在阁中练剑的剑风声,他的剑法已然入神,还有什么好练的?”

听了半晌剑风声,龙婉兮困意上涌,迷迷糊糊中只觉心法的字句在脑海中飞旋,捉摸不定,就像……就像一片飘忽的风。

想到此处,龙婉兮灵光一闪,仿佛悟到了什么,当即坐起,可坐起后心中却又归于迷惘,刚才闪过的一点灵机已无迹可寻。

龙婉兮怔怔半晌,又躺在**,直听到阁上剑风止息才沉沉睡去。

睡到凌晨寅时,龙婉兮莫名醒来,正觉醒得突兀古怪,忽然隐约感到门外似有一人静静站着;她下床推门而出,只见白衣公子正背对着自己立在廊中。

龙婉兮吓了一跳,问道:“师父,你……你何时来我门前的?”

谢云留淡淡道:“你方醒之时。”

龙婉兮一时不知该如何接口,只好轻声道:“师父,有什么事么?”

谢云留道:“去阁上拿剑,随我出门。”

龙婉兮愕然道:“此时出门么?眼下可是深更半夜,朝会不是在辰时吗?”

谢云留却不再多言,径自朝着楼下走去。

龙婉兮无奈之下快步奔到阁上,取了“云中一梦”下楼,在楼门口追上了白衣公子。

吱呀一声门响,师徒两人先后走入了凌晨的夜色中。

(二)

寅时凌晨,太尉府中。

高尧辅在房中辗转难眠,索性点灯起来,怔怔发呆,眼睛望着桌案上的一张纸,纸上写着那两句诗:一枕寒声湘浦雨,满窗秋色洞庭烟。

“上回我答应了会去找苏家妹子,却没能去成,不知道她怪不怪我?”

“过去一月之久,不知道苏家的人是否仍留在汴京没走?”

高尧辅越想越觉难捱,又过片刻,忍不住道:“无论如何,总得让苏家妹子看看我写的这两句诗。”口中嘟囔着,抓起案上的纸,悄悄溜出了太尉府。

夏夜漫天的星斗下,少年朝着汴梁城西奔去。

一路急行到金梁桥附近,高尧辅凭着记忆找到了苏家子弟暂宿的宅院,却在巷子口停步,犹豫着深夜上前敲门是否不妥。

他呆立少顷,一路奔走的喘息渐渐平复,方鼓起叩门的勇气,忽听到门闩响动,宅门开了一条缝隙,从中闪出一个纤细身影。

高尧辅一惊,借着星月的光认出了那道身影正是自己相识的苏家小妹子,苏雨奇。

苏雨奇在宅门口左右张望,高尧辅忙躲到巷口石墙后,偷眼看去,只见十五六岁的小姑娘穿着一身雪白衣裙,朝着巷子口走来。

高尧辅又躲远了一些,见苏雨奇走出了巷口,向西行去。

“如此深夜,苏家妹子孤身一人是要去哪里?这可危险得紧。”高尧辅心中迷惑,远远跟在苏雨奇身后。

他没有发觉自己身后也已多了一道青衣身影,鬼魅般随他行走在夜色里。

跟了许久,在高尧辅觉得腿脚酸涨时,才看到远处有一片馆舍在月下隐约可见。

高尧辅见苏家妹子向着馆舍走去,脚步轻盈。他蹑在后面,记起这里似乎是一处官驿,名叫什么都亭馆的。

苏雨奇走近驿馆,躲在一株树后,等守卫的三五兵士巡视过去,才身法灵动地弯腰潜行,绕到了驿馆后墙。

高尧辅愈发疑惑,也小心翼翼地绕过兵士,跟到了驿馆后,这时,只听不远处的少女咯咯轻笑,回转过头来,似乎看见了自己。

躲在暗处的高尧辅一惊,却听苏雨奇银铃般的声音响起:“还不出来么?”

虽然此时情形让高尧辅颇觉怪异 ,可时隔多日听到苏家妹子的清脆嗓音,仍让他心中微动,刚要走出去,却瞥见一瞬里苏雨奇的身边已多了一道玄色衣衫的身影。

玄衣人见到来者竟是一名十五六岁的少女,不禁惊疑不定,喝道:“小丫头,方才是你说话么?深夜乱走什么,快快回家去!”

苏雨奇抿嘴欲泣:“可我……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玄衣人闻言皱眉,眼神中带着几分警惕,走近一步,方要开口,忽然苏雨奇抬袖一挥!

躲在不远处的高尧辅看到,苏家妹子的袖中似飞射出千点星光,在暗夜中一闪即逝——星寒的光在月色映照下犹如一道道雨线,贯穿了那玄衣人的周身要害,透背而出!

玄衣人刹那间身遭重创、血流遍体,张口欲呼;苏雨奇却已敛袖收回了寒光,彩蝶穿花般伸掌轻按在他的咽喉上,微一发劲,那玄衣人便发声不得。苏雨奇楚楚可怜地道:“叔叔,你帮我回家告诉爷爷,就说我迷路了,好不好?”

若不见其行只闻其声,怕是人人都会生出怜惜之意,高尧辅本已被这一幕吓得肝胆俱裂,再听到这声娇柔求肯,只觉说不出的诡异可怖,背脊流过一阵阵湿寒。

那玄衣人也是心神震骇,感到喉咙上微松,颤声道:“我……我们是半水堂梁……”话没说完,便觉得心口微凉,眼前一片黑暗。

苏雨奇回袖理了理衣裙,娇滴滴道:“你再不回答,我便当你答应我了,快些去阴曹地府说与我爷爷知晓吧。”

玄衣人却再也无法回答什么了,他的尸身扑通一声瘫倒在地。

高尧辅汗透衣衫,两股战战,正恐惧失措间,忽听苏雨奇又娇声轻笑起来:“高家哥哥,你是不是也想躲着吓唬我?我胆子可小得很,你快出来嘛。”

高尧辅闻声脑中轰然一炸,双脚不听使唤,鬼使神差地走出暗处,哆哆嗦嗦道:“苏……苏家妹子,好,好久不见。”

苏雨奇掩口轻笑,朝着他走来,只见月色下少女身影纤弱娇柔,眉目秀丽非凡,只是脸色有些苍白。

高尧辅眼见少女越走越近,只想拔足逃走,可双腿却抖如筛糠。苏雨奇走到了高尧辅面前,静静望了望他,幽幽道:“这样深的夜里,你跑来见我,一定是很想我了。”

高尧辅唇舌打颤,一时不能言语。苏雨奇蹙眉一叹:“高家哥哥,我本没想过要杀你,只是不巧得很,今夜你偏偏撞见我出门,跟着我来到了这里——方才那个叔叔说到‘我们’,想来他的同伙也在左近,若拖得久了,我可没法子去杀那四个使者啦,高家哥哥,只好对你不住啦。”

高尧辅涕泪满面,口中哆嗦含糊道:“不,别,别杀我呀……”

苏雨奇皱了皱眉,温声劝道:“高家哥哥,你哭哭啼啼的样子可不好看呢。好啦,你一直想着我,我心里感激,虽然我这些天没想过你,不过我答应你,在你死后,我会常常想一想你的,好不好?”

说完这番话,苏雨奇神情中闪过一丝犹豫,随即又变得冷冷冰冰,扬起袖来便待击下。

——一道青色身影如电般掠至,叮叮叮三响,两人过手三招,苏雨奇被长刀迸发的三重斩劲震得滑步退出数尺才立稳,她冷眼望着凭空而临的青衣人,骨节秀美的小手里捏着一柄短剑。

青衣人也斜眼打量着娇弱的少女。那日他在引出洛笙寒比斗前,曾事先探明:那条巷子前后居住的都是寻常百姓,且颇为僻静。没料到仍然被一个瘦小的蒙面人横插一手,以至没能斩杀洛笙寒;于是这些天里他不时去金梁桥边的巷子附近查访,探到那巷子左近确然皆为民舍,只有一处宅院有路过京师的苏家子弟借宿;他暗中留神多日,终于在今夜给他撞见了异样,便一路跟来。

苏雨奇手腕一抖,短剑在黑夜里颤动,化为虚虚实实的剑花,随即清哼一声,跃起在空里,剑花在月下骤然绽放盛开,潇潇剑雨绵绵洒落,罩住了青衣人与高尧辅的身形。

青衣人大笑起来,长刀在密集如雨的剑光中抡扫,势如狂龙。

一片火花溅射开来,两人各自退步。高尧辅睁开双目,觉出自己并未被刀剑砍中,提起的一口气松了,几乎瘫软在地。

苏雨奇冷笑道:“我明白了,你并未直接跟踪我,而是跟在不会武功的高家哥哥身后,借他的粗重气息来隐去自身气机,难怪我一时没能察觉。”

青衣人漫不经意地晃动手腕,让刀芒折映着月光,缓缓道:“果然是‘兰台剑雨’。嘿嘿,‘长记平山堂上,欹枕江南烟雨’——我早该想到,东坡后人与平山鬼堂牵连颇深。”

苏雨奇的手臂被刀劲震得酸麻,闻言冷冷地看着青衣人,没有说话。

高尧辅浑身冰凉,正不知所措,忽觉有人推了自己一下,只听青衣人笑道:“小子,回家去吧,告诉高俅,他又欠了我们一次,让他做好自己该做的事。”

高尧辅听得迷迷糊糊,呆立一瞬后又被推了一下,这才如梦初醒般转身,跌跌撞撞跑远了。

苏雨奇轻轻笑道:“让他走了也好,我本也不是很想杀他呢。”

青衣人嘿嘿一笑:“那你是很想杀我么,恐怕难如你愿。”他知道“兰台剑雨”剑势奇诡,剑招疾密,可与她交手几招后已估摸出她修为尚逊自己一筹,比之洛笙寒也颇有不及。

苏雨奇脸上又露出楚楚可怜的神色,泫然欲泣道:“我一个弱女子,哪里敢动这样的念头呢,不过……”

话未说完,两人都察觉到忽有一丝异样在月色中蔓延开来,天地无声无息,不远处驿馆前的街上,有两道身影如和煦的风流过。

白衣公子和少女一前一后走在街上,渐渐行远。

青衣人微怔,方才似有两道缥缈如云的剑意靠近了驿馆又离去,其中之一应当是谢云留,而另一个……

正想着,只听苏雨奇继续道:“我一个弱女子,哪里敢动这样的念头呢,不过若能多两个帮手,恐怕就不一样了。”

青衣人回过神来,心中微沉——他虽然没有回头,却也察觉到就在自己一怔之间,身后不远处已多出了两股阴沉的气机,牢牢锁死了自己背心各处要穴。

(三)

龙婉兮跟着白衣公子,慢慢走过了都亭驿,向着西水门方向行去。

自出止弃楼后,没走多久,她便发觉谢云留并非是朝着宣德门而去,而是一路向西。

“不是说要去宫里朝会么?”心中存了疑问,龙婉兮却不敢问出,只是默默地走在谢云留身后。

一边走,龙婉兮眼前又泛起那卷奇异心法中的字句,不禁陷入思索,想得快要入神的一刹那,少女心头忽然掠过一声响,这响声不知来自何处,几乎轻微难闻,却恰恰在她思绪的节点上冒出,将她引得心头烦乱。

龙婉兮不以为意,静心再去寻思那心法,可每当想得神思恍惚、将有所悟时,总有一声莫名的响动扰乱心绪。龙婉兮心中大奇,跟着谢云留转过街角,琢磨了片刻后,不禁哑然失笑:原来这响动竟是自己的脚步声。

龙婉兮转念一想:自己走得轻缓,脚步声极低,为何却会无端扰到心神?

少女百思不解,忍不住去看走在前面的谢云留,只见白衣公子脚步轻响,不疾不徐,步履从容中似蕴有某种章法。

龙婉兮心中一动,随着谢云留的步子前行,白衣公子迈左脚时,她便也迈左脚,如此走了片刻后,她的步子逐渐变得纷乱不堪,难以与白衣公子的脚步合拍。

龙婉兮暗暗揣摩了许久,才发觉谢云留看似走得随意,实则步法颇为奇特,若强行跟着他的步履迈步,走不多时便会心生烦闷,气血翻滚。

于是龙婉兮只得由着自己信步前行,越走越觉得自己的脚步声如乱拨瑶琴一般,震得心弦颤动,难以平静。

清风乍起。

一片清寒突如其来,如云霞般包裹住龙婉兮,让她觉得心头清凉舒缓。

“这风来得好生怪异……”龙婉兮心说。

白衣公子微微侧头,轻声道:“不执着于快慢,不刻意于轻重,不拘泥于虚实;如沐风,如蹈火,如逐流。”

龙婉兮一怔,随即醒悟这是谢云留在指点自己的步法。她细思了片刻,依照谢云留所言放空心灵,静心去融入萦绕在身旁的微风,想象自己正踏着轻柔的流水。

如此前行了片刻,龙婉兮只觉夜风和煦,步履轻盈灵动,每一步迈出都让身心畅快舒适。

月光下草叶静谧,少女轻轻一瞥,不禁恍然:“叶子纹丝不动,原来并没有风,这片清寒定然是师父迫散出的如风剑意。”

想到此节,龙婉兮看着前面白衣的背影,脸色微红——在他剑风的环绕笼罩下静静走了许久,这样的剑风让她想到……怀抱。

龙婉兮放缓了脚步,刻意落在后面远处,白衣公子恍如未觉。可直到他已离开她数丈,那片清寒仍在她周身缭绕,挥散不去。

眼见谢云留就要走出视线,消融在夜色里,龙婉兮迷惑不解,咬了咬牙,又快步跟上。

又走了片刻,少女的脚步声渐渐再度融入到轻灵流淌的剑风中去;经过都亭驿时,一阵阴寒之气袭来,龙婉兮察觉到异样,不禁轻咦一声。

白衣公子静静走着,不动声色。

师徒两人缓步来到西水门前,龙婉兮只觉萦绕周身的剑风愈发清寒,蓦然间,蛰伏在心底的那卷心法的残字断句仿佛活了一般,跃在她心头飞旋乱舞,让她头晕目眩。

将要走出西水门之际,白衣公子止住了脚步。

几乎同时,龙婉兮也不自觉地停步站立。

谢云留转过身来,望了一眼少女。龙婉兮忽然想到,从凌晨见到师父以来,他都没有看自己一眼,此刻是他第一次回过头。

谢云留望了一眼徒儿,淡淡道:“这衣裙不好看,颇失素雅。”

龙婉兮一愕,脸颊微微发烫。其实她素来喜欢清淡素雅,这一件她自以为是她所有衣衫中最为鲜艳华美的,裁好后就几乎没穿过,因为要随师父入宫去才换上,却没想到这件淡红衣裙被谢云留评得颇低。在她心中,谢云留对衣饰食用向来不甚在意,绝没想到他会留意到自己新换了衣衫,一时不禁无言以对。

不待龙婉兮开口,谢云留已走到了少女身旁,握住了“云中一梦”的剑柄。那剑一直被龙婉兮捧在手里,此刻被白衣公子握住,整柄剑微微一震。

龙婉兮第一次见到,谢云留拔出了“云中一梦”。

仿佛有风啸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在剑刃上聚拢凝集。

剑风猎猎而起,吹动少女的裙角。

刹那中龙婉兮醍醐灌顶,知道了为何无论她离谢云留三尺也好,三丈也罢,那片清寒始终挥之不去——那是因为那阵剑风并非吹拂在她的周身,而是直直吹入了她的心中,吹起了她心中那些繁乱散碎的字句。

——她明白了为何自己无法用笔墨写下那卷心法。

那卷心法在她心中并不是一股完整的意、一道浑然的风。

而是纷纷扬扬……如同风的碎片。

想到这里,只见白衣公子提着莹白的剑,走出了西水门;龙婉兮怔怔然跟随其后。

谢云留走出城门不远便即停步,静静伫立,神情像是在等候远行将归的故交。

龙婉兮手持空空的剑鞘站在他身后,心海如被一片片散碎的风萦绕,思绪飘飞,百感交集。

直到天际微微发亮,远处吱呀呀驶来一架老旧的马车。

临近城门,马车里跃下一个瘦小的老者,头发花白,青巾灰衣。

老者向着师徒两人徐徐走来,眉目安闲,如赏花归。

汴梁城外的地上散落着零星的花瓣,龙婉兮不经意间发觉,老者每一步看似无心,可着足时却避开了所有的落花。

谢云留神情渐转冷淡,微一凝眉,剑风浮空,带起层层落花飘飞。

老者洒然而笑,袍袖一振,随手**开落花中的剑意,一步步走近白衣公子。

谢云留向远客点头致意,握剑的手斜斜一挥,龙婉兮只觉手心微沉,“云中一梦”无声无息地回到了剑鞘中。

老者缓缓走到了白衣公子身前数尺处,谢云留没有后退,仍是一动不动;老者也没有止步,继续向前迈出一脚,仿佛面前的白衣公子不过是一团虚空。

一瞬里,龙婉兮心生恍惚,只觉得谢云留倏然同风而起,扶摇直上,转眼间人已在九霄云外。

少女骇然眨眼,却见到谢云留已然侧身让在一旁,那老者静静走了过去,走入了西水门中。

老者的容色自始至终都很是散淡慈蔼,让龙婉兮感到温暖平和,只是这浑身上下毫无杀意的老者,却是她见到的第一个能让谢云留避让的人。

“得见云梦侯风神,幸何如之。老朽已十年未见劣徒,且容入城一叙。三日之后,自当领教‘昨日长留之剑’。”老者温和平淡的话音从城门深处悠悠飘来。

“静候。”白衣公子轻轻说道。

(四)

都亭驿旁。

两名黑衣人趁着青衣人恍神的一刹那,几无声息地落在青衣人身后,和苏雨奇站成了品字形,将青衣人围在中心。

月色寂静,夜风阵阵。

凭空之中似有缕缕烟岚生出,闷湿的烟气在青衣人四周聚散交错。

苏雨奇咯咯娇笑:“方才好凛冽的剑意经过驿馆,一定是云梦侯吧,昨日长留剑当真名不虚传呢。”

“未必。”青衣人身后左侧的一名黑衣人冷淡接道,“一味将剑风张狂外露,不懂藏锋韬光,怎能算超凡的剑境?看来谢云留也不过如此。”

青衣人轻轻一笑:“想来阁下的剑境必已超凡入圣,何不去拦下云梦侯一较高低?”他嘴上说话,察觉到三个敌手的方位与剑意暗合天、地、人相生相化之境,心中不禁暗暗叫苦。

烟岚之气渐渐凝重。

杀气也随之越来越浓。

两名黑衣人和苏雨奇握剑在手,都没说话。

青衣人见无人应口,便又笑道:“好重的杀气。一次派来两名堂使对付我,平山鬼堂竟如此看重在下?那可真是愧不敢当了。”他看不到身后两个黑衣人的表情,知道即便此刻回望,身处三人剑势合围中,烟岚缭绕,只怕也看不分明。

苏雨奇语带委屈:“其实是三名堂使呢,阁下如此看不起人家么?小姑娘果然很难在大人们的江湖中立足呢。”

青衣人闻言皱眉,心说:“三名平山鬼堂的堂使合击,三柄短剑上的杀意交织凝结,比洛笙寒的凝岚之剑还要难破,真是头痛。”苦思着破阵退敌的法门,青衣人嘴角却渐渐化开一抹笑意:“看起来真的是要置我于死地。原来并非是我跟着你到了驿馆,而是你将我引到了驿馆旁设好的埋伏中——姑娘你小小年纪,心肠倒是老辣。”

三名环围他的敌手一言不发,青衣人周身被带着水汽的剑意裹笼,如同滞在黑沉沉的江河中。

四面八方的风仿佛都变得缓慢下来,和流水一般粘稠,如阴云一般浓重。

片刻后,苏雨奇的笑容蓦然绽放,如同月下摇曳着的星星点点的花,她轻轻柔柔道:“阁下若还有什么想说的,不妨多说几句——现下烟云凝集,三才之势已成,‘兰台剑雨’网罗密织,如天衣无缝,就算是大罗金仙,只怕也难逃剑雨摧折了。”

弥漫在天地间的烟岚云雾压得青衣人心口发闷。

剑气当空,三才流转,剑雨一触即发;青衣人知晓若不能在刹那间破掉剑势,下一瞬无数剑光交错如雨线,便会将自己割裂成残肢碎肉。

银铃般的笑声再度响起,苏雨奇手腕轻震,铺天盖地的剑雨便要倾泻出去;青衣人心中一凛,脚下微晃,青色虚影**漾,似要消散在夜风中——

——当是时,有轻轻的脚步声响起,由远及近。

生死存亡的关头,青衣人没有回头,他身后的两名黑衣人也不敢轻举妄动,只有苏雨奇见到一名紫裘公子缓缓走近,步履沉静中自有一股韵节,莫名让她想到淙淙逝去的河水。

“如此浓的烟云,如此重的雨意,这种味道可不好闻,就像……”紫裘公子从容开口,斟酌着字句:“就像铁锈,像干涸的血,压在心上引人烦闷——今夜月色清朗,这般的浓云密烟,还是散了的好。”

随着这句“还是散了的好”一出口,漫天的烟岚剑气似乎薄了一分,青衣人只觉心口的沉闷之感稍减。

苏雨奇等三名堂使各自一凛,增了剑上劲气;只见紫裘公子又走出一步,随口道:“嗯,还是散了吧。”

话音方落,三柄短剑交织成的烟云又薄弱了些许,似乎被一股诡谲无形的力量冲淡了。

苏雨奇三人对望一眼,握紧了剑柄,剑劲源源不绝地催发出去,烟岚云雾顷刻间便要再度细密缭绕——这时紫裘公子又前行了一步,嘴角挂着浅静的笑:“散了吧。”

这三个字一出口,三名堂使手腕竟是一颤——仿佛紫裘公子的话音中带有可怖的力量,密布漫天的“兰台剑云”又消散了许多,月色渐渐在青衣人周身明晰起来。

苏雨奇三人迷惑惊惧,眼睁睁看着紫裘公子一步步走近。

“散。”紫裘公子足下不停。

听了这个“散”字,苏雨奇忽然觉得手中的短剑竟似重如千钧,几乎拿捏不住。

烟岚雨意愈发变淡。

“散。”紫裘公子又迈出一步。

三名堂使的身影凝固在夜色中一动不动,粘稠滞涩的剑风如同冲破了桎梏一般,在月下流动自如,苏雨奇发觉自己几已无法控制催发出的剑云了。

“散。”

紫裘公子再度踏前,苏雨奇心知不妙,当机立断便要远遁,却骤然惊觉手臂已不听自己使唤,竟难以弃剑。

烟雨之气仍在渐淡渐薄,月光穿透剑云,每个人衣衫上都似镀了一层银光。

“散。”

紫裘公子口中又吐出一字。还有一步,他就要走到距他最近的一名黑衣人身后。

月光如锁,三名堂使此时已然寸步难移,如遭泰山压顶。

稀薄的烟岚在夜风中飘摇欲隐。

“散。”

紫裘公子慢悠悠地迈出左足,随即足尖悄然落地——

苏雨奇只觉得天地静止了:她眼前袭来一片黑暗,这片黑浓过暗夜,潮水般席卷而过,一瞬里她看不见两名同伴,看不见青衣的敌手,看不见自己,也看不见月光。

散,散,散,散,散,散,散。

仿佛天地间万物都归于荒芜,只有连绵不绝的“散”字在三名堂使的耳际心头盘旋流淌,往复无尽。

三人气血潮涌,内息翻腾,神思如沸似冰。一声声“散”就像重锤巨鼓,狂风骤雨般砸向三人。

天旋地转,耳晕目迷。

散!散!散!散!散!散!散!

似有惊雷接连炸开,轰隆隆如怒潮狂飚,弥漫着的烟云被无形之力摧枯拉朽般冲刷涤散,蓄势待发的“兰台剑云”顷刻间**然无存——烟消,云散!

紫裘公子仍未停步——他静静走过了一名黑衣人身边,神色微黯,如同和故人擦肩。

下一刻,那名黑衣人手中短剑寸寸断碎,七窍中流出了细细的血,脸上血痕纵横,已没有了生气与神采。

紫裘公子走向另一名黑衣人。

那名黑衣人用尽了心力仍纹丝难动,不知何时握剑的虎口上已鲜血横流。

紫裘公子叹息一声,拍了拍他的肩膀,又走过了他,朝着苏雨奇走去。

这轻轻的一拍,却让那黑衣人重重地跪倒在地,他浑身骨节开裂如刺,被刺穿的脏腑中一股股地溢出黑血,连一声惨呼都不及发出。

随着紫裘公子越来越近,先前苏雨奇脸上流露过的娇笑,委屈,怨毒,可怜……种种神情都消隐剥落,青衣人看在眼里,只觉她仿佛整个人渐渐透出一种寒意,散尽了虚假的伪装,只余下一种无比固执的冷若冰霜。

青衣人莫名怅然:这便是这个小丫头的本心么?

紫裘公子默默注视了苏雨奇良久,抬起袖来,拂过少女的脸颊。苏雨奇双眸瞬也不瞬,清清冷冷地望着紫裘公子。

片刻后,紫裘公子才看出,苏雨奇并非在看自己,而是看着很远的地方。

紫裘公子漫不经意地回头对青衣人道:“我听说过,只要三才剑云势成,就算是大罗金仙也难逃绞杀,故而心中存了些好奇,倒是出手冒昧了。”

青衣人淡淡道:“不算冒昧,我并没有多少破掉它的把握。”

剑阵被破后,苏雨奇就不再说话,目光如镜,仿佛照着久远的往事。

紫裘公子随口道:“小姑娘家的,已经很努力了吧,可是要在这个江湖争一席之地,真的……很难呀。”他的语声里透出一抹真诚的哀伤。

苏雨奇仍旧没有开口。

紫裘公子忽然笑了笑,拍拍少女的肩头,凑近了苏雨奇清冷的双眸,他的眼中凝着铁色的云,厚重如山岳。他凝望了一眼苏雨奇的眸光,微微点头:“又冷又倔,何必呢,不过我从前也是如此。”

“罢了。”他转身而去,袍袖朝后随手一挥,苏雨奇纤弱的身形被这轻轻一袖击得倒飞丈外,重重跌倒在地,咳出大口的鲜血。

苏雨奇发觉自己的手臂能动了,内息也在被击飞的瞬间流转如常;她勉力用剑撑起重伤之身,咬牙让自己站立不到。

一紫一青两道身影转身而去,紫裘公子掌心一翻,手中多了三枚棋子,他随手丢弃了两枚,将余下的那颗白棋再度敛入衣袖。

两颗弃子在半空里倏然散成了飞灰。

苏雨奇又咳出一口黑血,知道自己莫名保住了性命。

夜风吹来了隐隐约约的轻叹,两道身影直到消失都没有再回过头。

(五)

五月初四,辰时前夕。

龙婉兮跟着白衣公子从西水门返回,一路上剑意清旷,少女步于其中如沐春风。

在少女心中,漫空里飘舞回旋着风的碎片,每一片碎风都是心法中的一行字句。

纷纷扬扬的字句在心中渐渐聚拢,相互生化。

渐行中,碎片越来越少,破碎的风愈发完整,那些字句也渐渐拼凑成完篇。

龙婉兮越走越是从容自如,步伐中与谢云留的脚步差异也不断减少,走到宣德门前时几已重叠如一。

步入宫门后,师徒两人的脚步移落已如出一辙,前后两人就如同相互映照的形影。

一步,一步,一步……

嗡鸣声起,低低**远——张怀素倏然拔出了‘云中一梦’。

刻写在神魂中的剑意淌入少女的四肢百骸,与心思意念交融同化,在她的经络肢体中周而复始地穿行。

张怀素挥袖一拂,卷起剑刃掷向谢云留背心,长剑破空,急如流火。

当是时,那些心法碎片终于在一点灵光中浑然聚如天成,仿佛蓦然间一抹通透无瑕的风盈满了心田,龙婉兮胸中剑意流转,不由自主地伸手一抄一揽,挽住了云中一梦的剑柄,风姿清灵,如挽飞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