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寒岚遮旧枝 第六节:惊殿
(一)
五月初三。
朝会将散,天子道:“就依高卿方才所言,明日召谢卿同来殿上,参知女真使节觐见事。”
众臣面面相觑:以往高俅言谈中对云梦侯颇含敌意,不知这回为何转了性,极力请云梦侯参与明天的朝会。
蔡京忽然道:“郑公,不知那四名使者在礼部学礼学得如何了?”
郑久中却目不斜视,望着天子禀道:“陛下,微臣正要禀奏此事,使者对觐见朝拜一应礼仪俱已清楚,只是……只是为首的一名使者却颇固执,总说有一封完颜部之主亲笔写的书函,无论如何都要由他亲自交到陛下手中,不能转交给旁人。”
高俅等殿上数人心思急转:这必是刺客为求出手良机,才故作此坚持。
天子闻言笑道:“小事而已,就依他所言便是。”
高俅禀道:“微臣以为,此举颇为僭越无礼,有失我朝威仪;请陛下三思。”
天子随口道:“哪里有高卿家所言之重,使者对主上的信函慎重在意,也不能算是失礼。”
高俅还待再进言,却见天子挥挥手站起,倦声道:“散了吧,诸卿且退。”
诸臣跪拜告退,高俅心中焦躁起来,却见蔡京冷冷扫了郑久中一眼,当先出殿去了。
(二)
止弃楼,云中一梦阁。
龙婉兮又将心法诵读了一遍,抬头见谢云留静静站在窗边,也不知有没有去听自己所读。
少女脸上掠过一丝犹豫,轻声问道:“师父……这心法徒儿已然读熟了,却不知习练之法……”
谢云留淡淡道:“读熟了么?只怕未必。”
龙婉兮微愕道:“徒儿已将心法一字不差地背过,难道还不能算熟么?”
谢云留点点头,命仆从取来纸笔,说道:“你且将你背过的心法录写在纸上。”
龙婉兮道:“是。”
她拿过纸笔,跪坐在蒲团上,蘸墨写下了第一个字,字迹清秀灵动。那心法的字句龙婉兮早已牢牢记住,当即默想了一遍第一页纸上的文字,深吸一口气,飞笔写完了前两行,这时异状陡生,满篇心法中的语句如一群纷乱的鸟鹊,倏然在她脑海中纵横乱飞,引得她一阵眩晕。
龙婉兮心下暗惊,勉力提笔继续写下去,写完四五个字后,心绪渐平,运笔渐复顺畅,如此又写了三行字,她看了一眼身旁的谢云留,只见白衣公子看也不看自己,似笃定自己绝难默录下这卷心法一般。
龙婉兮微微有气,欲快些写完心法,低头一看纸上,却是大惊;她侧开头去,定睛凝神后转回头再看一眼,却并非是自己眼花——原来她后来写的那三行字竟是歪歪扭扭、拙劣错乱,犹如孩童涂鸦。
龙婉兮暗忖:“自己的字虽然称不上笔力深厚,也算是工整端正,为何方才这三行写成如此模样当时却未曾觉察?”
她心中惊疑一起,眩晕又生,这一回她闭目良久,深深吐纳数次,才睁开双眸,握笔续写。方要落笔,忽然惊觉所记的心法竟似变得遥远陌生,几乎已要忘却了。她赶忙静心回忆,只觉心法字句不断在脑中变幻聚散,愈发让她模糊茫然。
“下一句究竟是无爱无惜,还是无畏无忌……不对,这两句我似乎从未在心法里读到过……可,可若没读过,为何我脑中却有这两句话呢?”龙婉兮越想越是迷乱不解,丢了笔喃喃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谢云留淡淡道:“手中之笔难叙心中之念,原是寻常事。”
龙婉兮闻言一愣,摇头道:“不,不一样的……我分明已记得清楚了……这些字又都会写,为何却……”
谢云留道:“存意易,抒意难。你口上记熟的字形,和你心中所生的字意相去万里,在二者贯通如一之前,你是写不完这卷心法的。”
这番话说得颇为高深,龙婉兮难以索解,却也隐隐有所悟,一时没有开口。
谢云留转过身来,走过龙婉兮身边,道:“且再读几日心法吧。”顿了顿又道:“不过今日午后先不用来——你在亥时前回此楼上来,明晨早起与我入宫一趟。”
龙婉兮闻言惊疑,脱口道:“入宫做什么?”
谢云留道:“明日朝会上,有个人想见见你。”
龙婉兮心中不安,诧异道:“是谁?”
谢云留却不再回答了,向着楼下走去。
少女望着白衣公子的背影,莫名有些心慌意乱,想想终觉不妥,便追下楼几步,说道:“师父,你是说要我今夜睡在止弃楼么?这、这恐怕多有不便,我明早再到楼前等候师父成不成?”
说完之后,少女静静等着,白衣公子恍如未闻,步履不停地走到楼下,才漫不经意道:“不成。”
(三)
黄昏,孟公子忙完一天的正事,在汴梁城中游**,饶有兴味地看着街头巷尾的人群,看到趣浓时便从怀中掏出纸来记上几笔;正走着,忽然听街边路人谈论道:“相国寺那边来了个会变戏法的胡人,把戏稀奇的很,咱们去看一看……”
“没错,我听人说,那人来自很远很远的西边,能耐不少,有个绝活能让围观的人拿刀枪去刺,却刺不进去……”
“顶枪尖,碎大石,这样的杂耍不都是咱们汴梁城早有的把式吗?那有什么新奇的!”
孟公子听得微笑,正琢磨着要不要去相国寺附近逛逛,忽然眼睛一亮,笑道:“小赵,小赵!”
远处的小赵听到招呼,快步走来,说道:“哈哈,真是巧了,又遇见孟大哥。”
孟公子道:“是呀,我正闲来无事,天要黑了,不如咱们同去找个酒馆,饮上几杯?”
小赵一怔,想了想道:“这就算了,我还有别的事;孟大哥,改日小弟请你喝酒。”
孟公子好奇道:“你有什么事?”见小赵只嘿嘿一笑,却不回答,便笑道:“笑得如此古怪,料来不是什么好事;罢了,你且去忙你的事,我自去喝酒。”
……
龙婉兮早上离了止弃楼后,回到教坊司住处,满心都是那卷心法,她在房中憋了一天,写坏了许多张纸,正自烦闷,忽听敲门声响起。
起身开门一看,却是小赵笑吟吟地站在门外。
龙婉兮奇道:“叶大哥,找我有什么事?”
小赵笑道:“听说相国寺河边来了一个变戏法的胡人,手法很是不凡,咱们一起去瞧瞧,顺路吃点东西,好不好。”
龙婉兮犹豫道:“叶大哥,我……”
小赵截口道:“龙姑娘,闷在屋里多没意思,咱们出去走走。”
龙婉兮想了想,点点头道:“好吧。叶大哥,你等我换一件衣裳。”说罢掩门。
少顷,龙婉兮换了一袭淡红衣裙出来,小赵见这裙衫端庄明丽,更衬出少女容光绝世,不禁痴痴看了片刻,而后才笑道:“咱们走吧。”
两人边走边聊,随意寻了一家茶楼,吃了些茶点果腹,便去河边看戏法;那胡人周围拥了不少百姓,都看得啧啧称奇,一连串的神奇幻术杂耍使将出来,把龙婉兮也看得笑意盈盈,抛却了心中烦忧。小赵见她开心,也自欢喜不已。
这时那胡人正在使一路绳索的把戏,只见他手臂抖处,绳索如活蛇一般,指哪到哪,将一件件物事卷起放下,得心应手。百姓的喝彩声里,那胡人用绳索卷住一个酒坛,忽然高高甩到空中,而后在酒坛将摔落地上时,绳索却又缠住了酒坛,止消了其坠势;龙婉兮看了不禁拍手称赞,笑道:“这绳索卷物的手法,或许我练几次后也能行。”
小赵嘻嘻笑道:“龙姑娘好厉害,等练好了可得变给我瞧瞧。”
龙婉兮忽然想到自己已无内力,虽久习钩索之术,只怕以后也施展不得了,神色微黯,说道:“还是算了。”
小赵看到她神情后一愣,转开了话头,两人说笑着又看了一会儿戏法。天色渐晚,龙婉兮说道:“我得回去了。”
小赵道:“不再看一会儿么?兴许这胡人还有厉害的绝活儿。”见龙婉兮摇了摇头,他便继续道:“嗯,那我送你回去。”
两人并肩走了半柱香,小赵看出龙婉兮走的不是回教坊司的路,不禁奇道:“龙姑娘,你不回住处么?”
龙婉兮略一犹豫,答道:“我去止弃楼,师父要我今夜在楼上住。”说完一侧头,却见小赵并未跟上,龙婉兮停步转身,只见小赵正站在自己身后几步处,怔怔望着自己。
龙婉兮讶道:“叶大哥,你怎么了?”
小赵醒过神来,急促道:“你师父他……他为什么要你去楼上住,龙姑娘,你怎可轻易答应他?”
龙婉兮道:“师父说明晨要我随他去宫里朝会上,须得早早起来,所以暂且在楼上寝宿一夜,方便清早一同前去。”
小赵提高声音道:“当今皇帝性子疏懒,不爱早起,这朝会总也在辰时过半了,你明早再来止弃楼也不耽误入宫啊……”
龙婉兮蹙眉道:“原来如此。我也是如此对师父说的,可是他却不许。”说着又朝前走去,小赵慌急追上,又道:“龙姑娘,你是冰清玉洁的好人,这谢云留却如此奸恶,他要你去楼上夜宿,一定……一定没安着什么好心。”
龙婉兮脸色微红,皱眉道:“叶大哥,你说到哪里去了。对了,你怎会知道皇帝朝会的时辰?”
小赵道:“那是听我在朝中的一名远亲说起的;龙姑娘,防人之心不可无……”
龙婉兮道:“叶大哥,多谢你好意关心。不过我想,谢云留是大奸大恶之人,却不屑来加害我这样一个一无是处的小女子。”小赵一愣,想到以谢云留剑术名望,的确不像侵犯弱女子之徒,而且自己恩师的仇人,平山九鬼,也是死在谢云留剑下;当即不知该说些什么,默默陪着龙婉兮走到了止弃楼前。
楼上亮着灯火。
龙婉兮对小赵挥手告别,小赵想说句有趣的玩笑话来道别,也想认真叮咛她一番,却忽然又涩涩地什么也不想说;便只静望着龙婉兮慢慢走进了楼里。
小赵等了少刻,见到楼上的灯光渐次熄灭了,似乎灯盏只是为等龙婉兮回来而留。
他在楼前伫立,泥塑木雕般地望着黑漆漆的止弃楼,许久之后才转身离开。
(四)
五月己丑初四,辰时。
白衣公子静静走入宫门,身后跟着一名捧着长剑的少女。
龙婉兮目不斜视,走得不疾不徐。
周围来来往往的官员们望着他们两人,不时私语几句。同去向紫宸殿的大臣们大都避开了师徒俩,有的目中流露敬畏,有的却面带不屑,更有不少臣子望见龙婉兮的容貌后两眼发怔。
只有将到紫宸殿前时,迎面走来一个面无表情的清瘦道人,拦在谢云留身前丈外。
“云梦侯带剑而来,莫非知道稍后朝会上将有异变?”道人张怀素蓦然开口。
谢云留一言不发,径自前行。
张怀素微微皱眉,任由谢云留走过了身旁。龙婉兮仍旧跟在谢云留身后,面容安静地走着,经过张怀素身边时,忽见道人轻声冷笑,道袍长袖一挥,卷住了剑柄。
一声低鸣**开,张怀素拔出了“云中一梦”。
谢云留仍旧默然前行,龙婉兮一怔之下,也从容跟着,手捧空空的剑鞘。
张怀素低头望着莹如秋水的长剑,面色阴晴不定,片刻后袍袖向后一拂,卷住剑刃急急向后掷去,直取谢云留背心。
剑刃破空,飞势如电,白衣公子却头也不回。长剑掠过龙婉兮的肩头,而后的一瞬,少女忽然伸手一抄,握住了剑柄,踉跄向前踏出一步,稳住身形,将长剑插回了剑鞘。
张怀素见少女揽剑的姿势如流水无迹,心头微惊,又见到她被剑势引得站立不稳,手臂发颤,知道她必然内力平平,不禁冷笑道:“谢云留空自目中无人,教得徒弟却着实差劲。”
回头一望,师徒两人一前一后,已行到了殿门口。
(五)
谢云留在紫宸殿前止步,侧头道:“你忽然心乱了。”
龙婉兮一凛,低声道:“是。到了殿门前,徒儿忽然心生怯意。师父,我能不能……能不能不进殿去。”此话出口,龙婉兮心中忐忑,知道谢云留十九不会答应,便低下头去,看着剑鞘上的云纹。
“也好,你就在殿外等候。”
龙婉兮愕然抬头,却见白衣公子已走入了殿中;她犹豫着要不要追上去把剑交给师父,终究却没有动,静立在殿前廊中的阴影里。
上朝的大臣们三三两两地步入紫宸殿,望见殿外站着的少女后无不打量注视;龙婉兮注意到,只有三名臣子走在一起,在络绎的人流中神色静穆,似乎全然未看到自己。
那三人两前一后,走得缓慢,在前面两人迈过门槛进了紫宸殿后,后面那人却忽然双袖轻振,转身悄然离开,慢慢向着远离紫宸殿的宫中角落走去。
龙婉兮见状蹙眉,隐觉不安。片刻后,诸臣均已入殿,龙婉兮估摸着朝会已然开始,而那在殿前莫名折返的臣子仍不见踪影。
望着不远处紫宸殿阴沉沉的门口,龙婉兮心中掠过一个离奇念头:难道说,方才走在前面的那两人,并不知道他们身后还跟着一人?
(六)
紫宸殿上,百官分列两旁;天子问过西北边陲的近况后,便命召请女真部使者上殿。
少顷,四名戴着貂帽的异族人来到殿上,却是一名五旬老者和三名英壮汉子;这四人都穿着皮裘,满眼好奇地环顾殿内。
掌殿仪的内侍官轻咳一声,四名来使顿时醒悟,当即跪拜行朝礼。
自使者入殿后,高俅、蔡京及王黼等人心中不免惴惴,知道使者递出信函的一刻极有可能便是动手弑君之际;好在谢云留与张怀素这两个修为通神的高人都在殿上,刺客应当无机可乘。
高俅正感不安,忽见这四名使者跪拜时弯腰屈膝的姿势颇为奇特,不似要下跪叩头,反而……反而像是要弯膝蹬足一般,浑身如同蓄势待发的箭!
高俅暗道不妙,惊呼未出,那四人已弹射而起,如四道流矢掠过殿中,冲向御座。
蔡京等人见状震骇之余也自恍然:原来这两日里使者总提及要亲手将书信承给圣上,却是故布疑阵,只为引得知情者一时片刻的松懈。
电光石火之间,高俅扫视殿中,惊见张怀素面无表情地静立,对眼前发生的骇人之举如若不见。
而谢云留也竟纹丝不动。
殿上天子神色惊恐呆滞,群臣大多还未反应过来,侍卫却跟不上四名刺客的身形步法;这时殿上不知何处忽然掠出两道高瘦身影,脚尖起落,带起重重劲风,截向那四名刺客。
瞬息中,两个高瘦的人已和三名壮汉接上了手,那白裘老者步子画弧,像一道蜿蜒的闪电绕过两个凭空出现的神秘人,直直扑向道君皇帝。
三名壮汉施展的似是一种合击之术,三人身形配合无间,不求伤敌也不欲冲到天子面前,只是以步法变幻与拳掌封锁与两个神秘人缠斗,以图让那老者得有弑君的空裕。
眼见老者将到御前,满殿惶惧,朝臣四下走避,恰恰有几名臣子惊慌失措地逃到了老者眼前,挡住了老者前行。
那老者身形微滞,左手扳过面前的一名朝臣的肩头,藏在袖中的右手抹过那朝臣的胸口,随即放开了他,继续向前急掠;那朝臣心口处裂开一道血痕,喉咙发出哽咽般的怪声,栽倒地上。
老者踏前一步后,又随手拂开一名挡在前面的臣子,这一拂袖中刀光吞吐,那臣子来不及呼叫便捂着咽喉跪倒。
当是时,老者距天子已不足五尺。
可他终究被两名朝臣耽搁了一瞬,那两个凭空现身的高瘦神秘人武功高得出奇,在掌影闪动间杀招尽出,三个壮汉没能缠住他们,片刻间就被震碎了心脉,一一死去。
两个高瘦汉子不及回身,身形倒射回去,头也不回地向后按出手掌,此刻老者已跃起一刀斩向天子头颅,半空中竟被两个神秘人的掌风激催得裘衣崩裂。
满殿屏息,望见老者身形凝在了半空,而后重重坠落在地,摔在地上时七窍溢血,已然气绝。
张怀素此时才神色微变,暗忖:“这两人情急出掌竟有如许威力,掌风隔着数尺就将这老者生生震死。不过若那老者不被两个蠢材挡下一瞬,恐怕这两人掌力再强,也救驾不及。”
高俅楞了良久,才醒回神来:果然天子身边另有绝世高手护卫,莫非谢云留和张怀素也看破了这点,才并不出手?
殿中静默。天子长长吁了一口气,众臣闻声有的偷望着天子神情,有的却死死低头不敢稍动。
开封府尹林摅正在忐忑中,忽见天子冷冷望了自己一眼,顿时浑身剧震。
天子又叹了一口气,望向两个高瘦汉子。其中一人道:“看武功家数,这三人练的是淮北锁喉掌;那老者该当是闽中半刃刀一门的高手。”
天子皱眉道:“原来是冒充的使者——搜。”
蔡京当即便召唤侍卫,欲将刺客尸身带下搜查,却见天子面色阴沉道:“就在殿上搜。”
那两个高瘦汉子闻言俯身搜查起来。天子又转望向地上躺着的两名朝官,只见两人皆是要害处受创,血流满地,身子已然僵冷。
天子见状叹息:“若不是这两人挡缓了刺客,恐怕朕将危矣,此二人为功不小。”
蔡京看了看地上,道:“这两人一个是朝散郎吴储,另一个……”说到这里却说不下去,原来蔡京瞧着另一人颇为陌生,想是新入朝的官员,他尚不认得。吏部尚书何执中虽然识得这两人都是近几年的进士,却怕抢了蔡京话头,不敢接话说出。
天子下诏厚葬,忽见两个高瘦之人神色微变,从刺客尸身上取出一封书函,走近承上。
天子接过书函后一看,当即面露惊疑,众臣都想,这书函想必是刺客伪造的女真部主的亲笔书信了。
天子抽出信笺,粗粗看了几眼,便将其捏在手里,片刻后移交给了身旁的内侍梁师成。梁师成见到天子眼神示意,便低头一看,随即脸上变色。
张怀素揣摩着天子神色,心中不解,就在此时,他倏然觉察到一丝异动,便急步走到了天子身前。
天子勃然变色,喝道:“大胆!”
张怀素一怔,正待解释几句,地上僵死的两名朝臣尸首忽然动了。
乍见死人复生,满殿人几都惊骇欲绝,高俅蓦然想到了集英殿上那个名叫吴浊的刺客,如梦初醒:这……这是那日谢云留所说的‘枯山死水’心法,这两人是以此法诈死!
紫宸殿里寒气大盛,那两名“尸首”以肉眼难辨的诡异身法闪身而起,挥掌为剑,刺出了神鬼莫测的一击——一人刺向天子,一人却刺向距天子最近的那名高瘦汉子。
这两名朝臣处心积虑,不惜使自己身受致命重创,强留住一口气施展“枯山死水”心法,将垂死之身上残余的生气尽数隐去——他二人的“叠灭”之术更在吴浊之上,运转开来连那一丝寒气也无,浑身血脉凝竭、僵滞冰冷,与尸首无异。
如此骤然出手,又是濒死时凝聚全力的一刺,几已无从躲避,天子身前的高瘦汉子猝不及防,被那朝臣的掌尖点在心窍上,一瞬里脸色骤黯,周身肌肤急转灰白,委顿在地,悄无声息地死去。
似乎那朝臣将满脸死气与身上重创都转嫁到了高瘦汉子身上,他自身却忽然变得容光焕发,眼中精光透射,又出掌拦下了另一名作势欲飞身护驾的高瘦之人。
刹那间两人交手了不知多少招,高瘦汉子渐渐被那朝臣掌风中浓重压抑的死气迫得肢体僵直,变招迟钝,似乎那朝臣身形掌法中笼罩着一股灰色的火焰——那是燃烧着的死意,如同炽热的灰烬。
十余招过后,已受致命重创的朝臣终于生机燃尽,双眸中浓烈的光火熄灭了,就此凝掌不动,仿佛身化木雕。
与他交手的高瘦汉子已是冷汗涔涔,暗道一声惭愧,心惊胆战地看向天子,只见道君皇帝身前站着内侍梁师成——
往日里神色素来淡漠的宦官此刻却面容阴骘,以双掌合十,接住了本该是尸首的朝散郎吴储石破天惊的一记掌刺。
满朝皆惊:原来一贯沉稳内敛的梁师成竟是一位深藏不露的武学高手。
吴储是一名年轻的文官,眉目颇为清秀,掌刺被接下后却蓦然仰天厉笑,面容狰狞凄厉,笑声中力贯于掌,梁师成被震退一步,口角溢血。
张怀素见状忙自抢上,方待一袖了结吴储残命,忽见梁师成大喝一声:“妖道!你敢犯上作乱?”
张怀素闻言大惊,悚然觉出似中了什么圈套,却见梁师成一边硬架吴储的掌力,一边开口,此刻呕了一口血,又叫道:“你和刺客勾结串联的书信就在脚下,罪证昭然,还不速速跪下请死!”
张怀素又是一骇,俯身拾起掉落在地的信笺,那是从假冒女真使者的刺客身上搜出的;略略看了几眼,确然是写给刺客的谋逆书函,落款正是自己。
张怀素额上见汗,惊惑不解,恍惚中脑海里闪过二十日前自己去无忧洞见一名紫裘公子时的情形——
(七)
二十日前,无忧洞石室内。
听了青衣人所言,紫裘公子倏然拂乱了棋局,站起走到门边,推开了石门,轻笑道:“先不忙说此事,我们等的人到了。”
石门外,一名年四十许的清瘦道人刚刚走到。
紫裘公子道:“张道人请进,在下久等了。”
张怀素进了石室,拂袖掩了石门,淡漠道:“你我虽相互知晓,却从未谋面,只因你布的局太大,贫道怕是消受不起。”
紫裘公子见张怀素掩门的一拂中劲道张弛自如,便赞道:“这便是‘六甲灵飞袖’么,果然了得。”
张怀素微露自矜之色,淡淡道:“过奖,不知较之‘昨日长留剑’何如?”
紫裘公子笑而不答,转口道:“日前我曾说起,要送一桩大富贵给道长,不知道长考虑得如何?是了,既然道长来此相见,定是有些意动了。”
张怀素冷然道:“贫道只是好奇公子所说的富贵,故来聆听高言。”
紫裘公子笑道:“下月己丑日,也就是五月初四,将有高手入朝行刺天子。”
张怀素一惊,沉思片刻后道:“这便是那富贵么,我即便事先得知了,也没什么用处。”
紫裘公子道:“这一次刺客极为狡猾,且身份隐蔽,若道长不出手,只怕天子必死无疑。”
张怀素半信半疑道:“天子身边一定藏着高手护卫,刺客只怕未必便能轻易得手。”
紫裘公子叙说了几句刺客情形,说完后张怀素也不禁骇然:“如此处心积虑,必在朝中潜伏谋划已久,确然难防——这一桩富贵,原来却是救驾之功。”
紫裘公子笑道:“正是如此。到时候道长留神好朝散郎吴储、承议郎吴侔两人即可。”
张怀素凝神思索,心想:“此二人自己素不相识,但不难打听到;这公子送给自己一件大功,是否别有居心?他对下月行刺之事了如指掌,必然也和刺客有所牵连,定是不想让皇帝身死,才找上了我,哼哼,以我袖上的修为,料来这病秧子年轻人就算有些许图谋,也伤及不到我。”
他沉吟一阵,淡然道:“待我三思。”便即告辞离去。
(八)
五月初四,紫宸殿上,张怀素思绪飘回,渐渐恍然——
他方才察觉到地上吴侔的“尸身”微微一动,才踏前几步想要护驾,却不料中了那紫裘公子的奸计,被栽赃了书函,误认作刺客一党。
他却不知,此刻命如摇烛的吴储恍惚中也在想二十日前之事——
那日在无忧洞石室中,吴储默然良久,忽问:“既是如此,到了那日,我该如何行事?”
紫裘公子摊开手掌,掌心有一枚白玉般的棋子,他望着那棋子轻轻道:“虽是无气的死子,或也会死灰复燃。”
——这话似是说与青衣人听的,吴储听后却浑身一颤,他知道,这也是回答他的话:紫裘公子是在告诉他,到了五月己丑该如何行刺。
回忆到此,吴储暗叹一声:“我能做的都已做到了,以后路上风急雨狂也好,崎岖泥泞也罢,我却终究只能走到今天。”
想到这里,他望了一眼身边吴侔的尸身,又想到死去多日的吴浊,在心里轻轻说道:“今生风雨艰难,好兄弟,来世江湖相见,再尽杯酒之欢。”随即撤去了残存的掌力,嘴角凝出一抹凄浅的笑,就此不动。
当是时,张怀素随手丢了信笺,念头飞转,便欲上前击毙刺客吴储,以示清白,忽然叶梦得大喝一声:“快快拦住妖道!”
梁师成心想自己武功已露,若仍护不住圣驾可就白费心机了,又觉此刻吴储掌上力道骤弱,想是命火将尽,便撤开一掌击出,掌风飒飒,直向张怀素而去。
张怀素强压怒火,挥袖撩开了这一掌,涩声道:“陛下明鉴,贫道绝非刺客,而是那……”
他方要说出紫裘公子的姓名身份,忽然紫宸殿中白衣起落,长影成线——白驹过隙的一瞬中,谢云留已站在了张怀素身侧。
殿外,龙婉兮手中的“云中一梦”倏然在剑鞘中清鸣起来,其声低昂如歌。
张怀素闭口伫立,袍袖还未收回便化作无数碎布飘落——细小的布片未及落地,便在穿殿而过的清风中再度散碎,如轻烟般淡去无痕。
随即,张怀素身上道袍也忽然消失不见,露出了素白的里衣——这一刻的清瘦道人如同风尘仆仆的归客抖落一路尘土一般,周身半尺处有一层细密的灰烟浮空笼罩,那层飞烟之罩凝滞了一瞬,泛着微微的光——此时被光烟萦绕的张怀素静谧如飞升之仙——下一瞬,烟罩悄然崩解坠落。
在张怀素口中一字将吐未吐的短短一隙中,谢云留闪过了长长的紫宸殿,以满殿中人无人看得清的剑招,将张怀素的一身灰色道袍击得崩散如尘——良久,殿上才响起一阵惊呼,因为已有人发觉:原来静立的张怀素早已死去,只是周身上下浑无伤口,面目如生。
(九)
二十日前,无忧洞石室。
清瘦道人匆匆离去后,青衣人不禁笑道:“你并未回答张怀素,不过我倒颇有些好奇:‘六甲灵飞袖’也算武林一绝,较之‘昨日长留剑’究竟何如?”
紫裘公子漫不经意道:“没什么可较的——米光萤火,难以和日月并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