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寒岚遮旧枝 第五节:新姿
(一)
金梁桥边,秋燕离翻看着蔡府中那灰衣人交给她的一叠信,面露疑惑,对柳空鸣道:“这些都是朝臣间寒暄叙旧的寻常书信,至多有的信中言辞恳切热络些,并没什么奸相的把柄在其中。”
柳空鸣接过信件看了片刻,只见大多是蔡京与张怀素、童贯等人的往来书函;想了想,说道:“先收好留着,或许日后另有用处。”
秋燕离道:“此事古怪,我得告诉龙妹子一声。”
柳空鸣轻笑道:“我知你有此意,在来这里的路上已命可靠手下去知会龙姑娘,请她来桥边相见。”
秋燕离一怔,没说什么。她想寒莺帮的人精于刺探追踪之术,自能轻易寻到龙婉兮在哪。
两人又谈笑片刻,龙婉兮行至桥边,轻笑道:“秋姐姐,你们两个都在呀。”
秋燕离多日未见龙婉兮,乍见到她的容光神采后不禁怔住,竟忘了说话。
柳空鸣散漫笑道:“龙姑娘,起先我一直以为你和我家阿离一般的美,现下看来,你可要比她美得多了……”
龙婉兮心中总觉柳空鸣时常欺负秋姐姐,便对他不甚喜欢,闻言只轻轻摇头,没说什么。
秋燕离回过神来,把今日发生之事告诉了龙婉兮;龙婉兮听完颇惊,再三叮嘱秋燕离日后不可如此大意犯险。柳空鸣在旁冷眼打量龙婉兮,心想:“她眸中清光晶润、神意内蕴,颇不寻常;这些天里定有异遇,想来是与谢云留有关。”
两女说完正事,又笑语一阵,龙婉兮便说离去,秋燕离让她保管书信,龙婉兮却道:“秋姐姐拿着便好,我还要去见一见梁老。”说罢转身离去。
柳空鸣呵呵一笑,说道:“龙姑娘慢走。”
龙婉兮回头看了一眼柳空鸣,又望了望他身边的秋燕离,欲言又止,点点头去了。
秋燕离见龙婉兮渐渐走远,而柳空鸣仍盯着她的背影看个没完,不禁笑道:“怎么了,见到我家龙妹子的美貌,眼睛都移不动了?”
柳空鸣望见龙婉兮步履轻灵中生机勃发、从容无滞,大有宗师气度,不禁愈来愈奇,听到秋燕离的话后只随口应道:“那是,那是……”直到秋燕离狠狠掐了一下他的胳膊才醒觉改口。
(二)
龙婉兮离了金梁桥边,步子加快,悄然上了清水楼,梁老正捧着一本书静读,见到她后笑道:“近来有什么事没?”
龙婉兮摇摇头,刚要回答,忽然皱眉道:“梁老,楼上还有旁人?”
梁老一惊,心想:“上次她来时尚未能察觉到这一点,看来七天过后,她又有新的进境。”当即答道:“那是我的师弟,他不爱见人,便躲在帘子后面。龙丫头,有什么事但说无妨。”
龙婉兮想了想,答道:“我这边也没什么事发生,不知梁老可有吩咐?”
梁老问道:“这七日里,谢云留有没有教过你什么新的东西?”
龙婉兮道:“没有。师父仍是让我每日里诵读那卷心法。”
梁老心头微震,看着龙婉兮一时间没有说话。
龙婉兮奇道:“怎么了?”
梁老微笑道:“没什么。那么,你的师父,有没有说过那心法的练法或者练成后的妙用?”
龙婉兮摇摇头。梁老又道:“如此看来,你可以去问一问他,就说你熟读心法已久,请他指点后续的修行法门。”
龙婉兮道:“是,婉兮会去问师父,只是他……他未必会回答。”
梁老笑道:“问一问无妨。”
龙婉兮点头答应;两人闲谈几句后,龙婉兮告辞离去,在她下楼的一瞬,楼上内堂的帘子先开,露出了梁师成的面孔,他看向龙婉兮的背影,心中不断揣摩猜测。
仿佛是察觉到了什么,龙婉兮忽然停步回望了一眼,梁师成急忙垂下帘子;等龙婉兮去得远了,梁师成才出来,对着师兄苦笑一声:“谢云留果然了不起。”
梁老讶然道:“怎么,方才龙丫头看到你了?”
梁师成道:“应当没有,方才我留神她的背影,只觉竟如飞云变幻、流转无痕,让我寻不到丝毫的破绽。”
梁老笑道:“龙丫头身无内力,别人轻轻一掌就击倒了,还谈何破绽不破绽。”
梁师成沉思良久,才道:“师兄,五月初四转眼即至,那四名来历不明的使者八成便是刺客,你准备如何应对此事?”
梁老淡淡道:“多承你告知我秘使的事,不过我想这事颇为蹊跷,刺客既然预先留下日子,想来必有所恃,或许到了那日当真能一举弑君,怕只怕这三日中又生变故,竟让那四名使者活不到初四——因而我会派几名高手暗中守在官驿四周,等到使者进了宫中,便算是我汴京武林出了一份气力了。”
梁师成道:“便只如此?”
梁老道:“此时来看,即便弑君事成,是好是坏尚难定论,我们江湖中人,何必为此多费心力?”
梁师成默然点头,不再开口。
(三)
龙婉兮下了清水楼后,没走多远,便望见赵燕歌的徒弟小赵正在汴河边买吃食;她招呼了一声,小赵抬眼看到是龙婉兮后,神情惊喜,拎着一串荔枝走过来,笑道:“龙姑娘,吃不吃荔枝?”
龙婉兮摇摇头,说道:“叶大哥,你又在河边闲逛了。”
小赵正色道:“龙妹子,我可不是闲逛,我方才见到一个青衣人一闪而过,瞧起来颇为诡异,便假意来买荔枝,看看他藏到哪里去了——这荔枝新鲜得很,你吃一颗尝尝吧。”
龙婉兮抿嘴微笑:“我不是贵妃娘娘,可不爱吃什么荔枝。”
小赵道:“哈哈,龙姑娘,你可比那杨贵妃美得多了。”
龙婉兮一笑,随口道:“我哪有那样美,叶大哥怎么也学得油嘴滑舌了。你接着找那青衣人,我要回去了。”
小赵挠挠头,嘿嘿笑道:“我的舌头最为实诚,从不说假话。龙姑娘要回住处么,我陪你走一段儿。”
两人说笑着并肩走远,紧接着,他们方才所站的河边蓦然多出了一青一紫两道人影。
青衣人望见远处年轻人剥好了一颗荔枝,递给身边的少女,那少女推辞了几下,接过吃了。
正看着,忽听紫裘公子道:“有些古怪,是么?”
青衣人皱眉道:“这年轻人曾和沈砚秋交过手,刀法是不错的,内功也颇有根基,他身旁那少女是谢云留的弟子吧,瞧着竟没有一丝内力——可不知为何,那年轻人走在少女身边,身形步法却显得十分拙劣可笑——”
紫裘公子接口道:“反而是那少女举手投足中都似流露出神妙无痕的境地来,是么?”
青衣人点了点头:“看起来实在不像是一个身无内力的人——谢云留是怎么教得徒儿?”
紫裘公子淡淡笑道:“要把一个人修习多年的内力一丝不留地化去,却又对此人的经络血脉无伤无损,我想即使是以谢云留的修为,也要耗费极大的心神。”
青衣人微微动容:“一个人的内力与精气纠缠相化,根深蒂固;要如此不着痕迹地消尽,那倒确实难得很了。”
紫裘公子道:“多日前我见到这少女时,便察觉到异样,心中有些猜测;这些天里悄悄跟了她几回,才知道果然是谢云留传了一卷手书的心法给她。”
青衣人道:“想来是云梦侯的独门心法了,修习短短时日竟有偌大变化。”
紫裘公子哈哈一笑:“这你却想岔了,传闻中那心法颇为艰深,姓龙的丫头入门不久,怎么可能习练得成?”
青衣人疑惑道:“那她周身变化却是因何而生?”
紫裘公子轻轻道:“我已说过,那心法是谢云留手书,纸上的每个字、每一道笔画,都饱蕴缥缈纵横的剑意——少女连日诵读之下,那卷纸上的一笔一画早已深深镂刻在她的神魂之中,在她心里生根开花——‘昨日长留剑’的剑意在她心中不断存蓄,这几日里已经让她脱胎换骨,成为剑道上罕有的绝世璞玉。”
青衣人悚然道:“只是笔墨上的剑意,便有如此神能。谢云留把这卷手书放在一个没有内力的小丫头身上,却不怕为人所窃么?我便悄悄取来看上一看,料想那少女也绝难察觉……”
紫裘公子截口道:“看不得。你只消多看上几眼,心中存了一丝云梦侯的剑意,从此挥散不去,一生中就再也不是他的敌手。”
青衣人一惊,随即恍然道:“不错,这是旁人的剑意,终究不是自己悟来;被别人的剑意乱去自身的修持与颖悟,自然会为那人所制,落入他剑意的樊笼。”
紫裘公子击掌赞道:“说得好。不止如此,修为不到的人若去看这卷手书,轻则引动凌厉的剑意激**脏腑,眩晕呕血;重则思绪心境皆遭剑意冲刷涤**,从此神魂湮灭,沦为行尸走肉。”
青衣人闻言若有所思,道:“莫非只有身无内力、心无杂念之人,才能去读谢云留的手书?难怪谢云留传书之前先化尽了徒儿的内力。”
紫裘公子却摇摇头:“这却也未必。那小丫头貌似沉静从容,其实心有所志,忧思颇重,远远谈不上心无杂念四字——剑意一物,既像一道气劲,也似一股意念,又如一抹神思,极难言说清楚,想来是因那少女终究是谢云留的徒儿,剑意上才能一脉相传吧。”
青衣人默然片刻,忽然脑海里电光闪过,说道:“原来如此。那日我中了洛笙寒一掌,掌劲被我泻出后竟让青藤枯萎,与洛笙寒所修剑意颇为不符,如今想来,那定然是‘昨日长留剑’的剑伤致使云梦侯的剑意也从他内息中滋生,这样算起,我当日竟是伤在谢云留手上了。”
紫裘公子一怔,喃喃道:“昨日如枯叶,原来‘昨日长留剑’的剑伤能让生机枯萎……”说到这里,他眼中透出一抹异光,似是悟出了什么。
青衣人苦笑道:“如此说来,洛笙寒伤在谢云留剑下也并非全是坏事,至少让他多了一门劲气如此凌厉怪异的掌法。”
紫裘公子笑道:“说起此事,你这几日是否查到了偷袭你的那个蒙面人?”
青衣人摇摇头:“没有,不过看那剑法,当是平山鬼堂中的高人。”
紫裘公子目中寒芒闪过:“除非平山鬼堂倾巢至京,否则九大山鬼既死,应当没几名好手还在汴梁了——既然他们执意与你我为敌,我也不能始终太过客气,毕竟他们虽然武功不低,却终究不如高俅等人来得用处大。”
青衣人一凛,问道:“怎么,你打算出手么?”他与这紫裘公子相识颇久,知道他体质病弱,也察觉不出他身怀高深内功;只知他在身法与藏匿之术上颇有独到之处,便顿了顿,又道,“还是我去吧,我想再过几日便能探到端倪。”
紫裘公子犹豫片刻,点头道:“也好。最迟到五月初三,高俅定会进言天子,请云梦侯上殿同见女真部来使,咱们那日再见。”
青衣人道:“好,我先去了。”
紫裘公子道:“我想许深庭就要到汴梁了,只在这两三天里。你小心些,若是遇上了许老头——虽说你未必输他,也还是先留给谢云留去对付。”
青衣人一怔,道:“好,答应你就是——当得起‘碧刃照魂’的人,世间没有几人了;我留着第一斩久矣,倒还真舍不得去照断一个糟老头子的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