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寒岚遮旧枝 第四节:异使

(一)

五月初一,卯时。

天色尚且朦朦胧胧,开封府尹林摅就急匆匆赶到府衙,刚入正厅,便见到四名服色特异的人正端坐堂中。

府衙的师爷见林摅来到,上前欲语。林摅冲着那四名怪客一揖,招手让师爷跟着自己走到厅堂一角,低声问道:“有多少人知道了?”

师爷道:“我刚问过,这四人昨夜便进了汴京,今日早早去了宣德门口,吵嚷着要进宫面见圣上,被侍卫拦住后,自言是女真部遣来的秘使,在宣德门外聒噪了半天;眼见进不得皇城,不知受了哪个围观好事者的指点,居然转到咱们府衙门口击鼓来了……”

听到这里,林摅眉头大皱:“哼,什么秘使,弄得满城皆知,秘在哪里?他们有没有符节文牒?”

师爷答道:“他们带有女真部主的信函文书,我已查验过,似乎……似乎是真的。”

林摅一惊,沉思良久才道:“此事我定夺不了,只能稍后上朝时由我奏明陛下,请陛下圣裁。”

师爷犹豫道:“是否应在朝会前先求见陛下,秘密禀奏?这四人虽然莽撞胡闹,可终归是秘使……”

林摅摇摇头:“若私下面圣,那时陛下细细问起,我如何能答?不如径直在朝会上禀明,未必独我受那失察之过。”

师爷点头称是,又道:“蔡太师那里,是否……?”

林摅默然良久,缓缓道:“朝会前,谁也不能告知。”

(二)

辰时,紫宸殿上,天子面色阴沉。

方才群臣听了开封府尹林摅的奏报,无不暗暗称奇;天子问道:“林卿,使节身份的真假可有查明?”

林摅禀道:“那四人服饰口音皆属关外女真人无误,一应文书信函俱全,微臣以为,极可能当真是女真部遣来的使者。”

天子脸上掠过一抹阴云,半晌不言。他本有意暗中联络女真,共击北辽,前几日听谢云留说无音讯,心中不免失望;哪知女真部的秘使竟如此荒唐突兀地来到汴京,实在出乎意料。

高俅道:“林府尹,却不知那四人的文牒上可有沿途州驿的章印?”

此言一问出,殿上臣子中不少人眼光闪动;却听林摅道:“这四人突然出现在汴梁,虽带有女真完颜部主的符节,通关文书上却并无章印,否则一路万里,早有州县上禀此事了。”

天子微一点头,说道:“这倒古怪得很了,诸卿以为该当如何处置此事?”他心想:秘使或身负结盟密令,自当悄悄来京,沿路没有消息报上并不奇怪;怪的却是使者抵京后反而张扬开来,闹得满京风雨,若被辽人探到起疑,有了防备,那就颇为不妙了。

群臣听到天子问询,各出己见,有的说该当细审使者、辨明真假;有的说该当及早召见,以示友意;有的却说应从长计议,十日后再行传召。

蔡京见天子默然蹙眉,想到几日前叶梦得相告之事,忽道:“臣下以为,命女真使者以何种身份觐见颇为紧要,须得妥善斟酌。”

天子道:“此话不错,蔡卿家以为该当如何?”

蔡京察言观色,知道自己料中了圣上的忧虑,便继续道:“完颜部之主袭了辽国的官属,名为辽驻女真各部的节度使;臣以为,当以召见辽国属臣来使的名义传召女真使者,既示我朝天威,又顾宋辽兄弟之谊。”

天子思索片刻,只觉就算辽国有斥候探到女真出使汴京之事,此法也颇能释其疑心,当即道:“蔡卿所言极是,就依此处置便了。”

林摅又奏道:“臣已将四名使者安置在怀远驿。异族不熟我朝礼法,陛下召见之前,是否让他们到礼部演礼?”

天子淡淡道:“也好,那么过上两三日,朕在朝会上传见女真使者。”

高俅一惊,心想:“今日是初一,过上两三日,恐怕不妥。”当即奏道:“女真初次遣使,我朝既欲礼示,不如择一吉日再来传召,以显隆重。”

天子不欲久待,闻言皱眉道:“那么郑卿,你来说说,本月有什么吉日?”

执掌礼部的郑久中想了想,答道:“本月己丑日,乃是上上吉日。”

天子笑道:“己丑日正是在三天后,甚善。”

这话一出,殿上蔡京、高俅等数人脸色皆变,各自心念飞转——

“己丑日是五月初四,难道说,那四名使者其实是……”

高俅轻咳一声,道:“郑公,己丑日是否仓促些,本月可还有其他吉日?”边说边对郑久中连使眼色。

郑久中却视如不见,径自道:“本月各日中,以己丑日最吉。”这话说完,殿上群臣中又有数人脸现惊惑。

蔡京禀道:“依照本朝惯例,辽国使节来访当住都亭驿,西夏使臣则住来远驿,其余的使者才应下榻怀远驿,既然女真部是辽国属臣,臣以为还是让他们转宿都亭驿为好。”

林摅心中疑云暗生:“都亭驿周围僻静,蔡京此言不知是否别有用心?”

天子脸露倦色,道:“蔡卿心思细敏,言之有理。诸卿家若已无事要奏,那便散朝吧。”

(三)

朝会散后,蔡京回到相府,还未坐稳,便听仆从传报,王黼又来求见。

蔡京将王黼请到偏厅,王黼神色焦灼,落座后见蔡京只是寒暄,便起身道:“太师,下官以为,今日来京的使者……”

话未说完,蔡京便笑呵呵地打断道:“王老弟饿不饿?”

王黼愕然,不知该说什么。

蔡京笑道:“那么一起吃些粥点再说不迟。”

王黼闻言怔住,只得道谢坐下。

过得片刻,仆从端上两碗米粥,一笼葱油肉馒头。

蔡京道:“王老弟请用。”

王黼再三道谢,又见蔡府吃食俭朴,便吹捧道:“太师清廉若斯,下官万分钦佩。”

蔡京闻言谦笑一声,喝起了粥。其实王黼不知这两碗粥中的米都是精细选出,每一粒形状几一模一样;而蒸那一笼馒头更须耗费数十人力,馅中的葱花都镂有花纹;这两样吃食当真和清廉二字相去万里。

等吃完了粥,王黼见蔡京仍气定神宁地闲谈,心中愈急,忍不住直言道:“蔡太师,下官以为那四名使者极可能是刺客假扮,否则时日上哪会如此之巧?”

蔡京皱眉道:“王郎中当真是异想天开。我来问你,若那使者是刺客所扮,刺客又如何能知圣上定会在己丑日召见他们,从而早早定下了计划?”

王黼一愣,只觉这话颇有道理,但仍焦急道:“或许是因刺客早算出己丑日是本月吉日……”

话未说完,相府书房方向忽然传来骚乱声;随即有下人来报,说是有贼人潜入,又报叶梦得正在相府门外等候。

王黼脸上变色,却见蔡京笑道:“王老弟且宽心坐等便是。”又过片刻,仆从报道:“贼人有三名,敌不过护卫,已翻墙遁走了。”

蔡京微惊:自己府中布置了不少高手,居然没能留下这三个飞贼。

那仆从又道:“一切财物完好,只是……只是书房里有些旧书信被贼人取走了。”

蔡京更惊,说了声:“王老弟少待。”便匆匆走到书房查看,见丢的十余封书信都是与朝臣往来寒暄的旧函,其中并无什么见不得人的把柄。其实极为隐秘的书信他也早收藏妥当,断不会随意放在书房中;当即心中一宽,又回到偏厅,命下人请叶梦得相见。

少顷,叶梦得来到厅中,与蔡京王黼相互客套两句后,说道:“太师此番让在下前来,不知有何要事?”

蔡京笑道:“哪有什么要事,我今早录了一首李昌谷的诗,想着叶先生精于诗词,便送与先生赏玩可好?”说着命管家取来一副字。

叶梦得一怔,接过称谢,展开那副字一望便又卷好,从容笑道:“原来是首《李凭箜篌引》——好诗,好字。”

蔡京凝望叶梦得片刻,哈哈一笑,又道:“上回咱们说到圣上欲联女真而伐辽,今日使者既到,这结盟女真部一事或已有望;那么伐辽一事,不知先生作何观想?”

叶梦得沉默片刻,反问道:“不知太师可知本朝曾有封桩库一司?”

蔡京想了想,犹豫道:“似有听闻,是否后来此库废去了,改建为内藏库?”

叶梦得点头道:“不错,封桩库是本朝太祖皇帝所建,库中曾积蓄数十万金帛,太祖皇帝是想以此予辽,换回幽云十六州。太祖又言,若辽不许约,则散此金帛,广募兵甲勇士,以夺失地;可最后仍不免遗恨而终。”

说到这里,叶梦得一顿,见蔡京神色中若有所悟,王黼却听得茫然。

叶梦得续道:“后来太宗皇帝在位时,兵压幽州,两度伐辽,却均不能胜,连太宗自己都几乎命丧高梁河——这些旧事,太师当然知晓。”

蔡京点了点头,道:“先生的意思是……?”

叶梦得目光灼灼,缓缓道:“以太祖太宗二帝之雄才英略,苦心孤诣,筹谋数十载,尚不能破辽收地——敢问太师,今上的才略,比之太祖太宗皇帝何如?”

王黼听得心中震骇,却见蔡京叹道:“原来如此,多谢指教。”

(四)

辰时,秋燕离躲于暗处,等在宣德门外。

一直等到朝会散了,叶梦得慢慢走出,秋燕离便悄悄跟在其后。

叶梦得向着自己住处方向而行,慢悠悠如闲庭信步。秋燕离远远跟了许久,忽见一名仆从打扮的人走近叶梦得说话。

秋燕离认出那是蔡府的一名下人,精神一振,果然叶梦得转向蔡府走去;又跟得片刻,秋燕离忽然发觉自己左前有一人似也在跟着叶梦得,那人一袭灰衣,低着头走得悄无声息。

秋燕离留意着那灰衣人,一路跟着叶梦得来到了相府前,只见叶梦得叩门、仆从开门后回去通报、叶梦得静立门外等候;又见她前面的灰衣人却掠到了蔡府的围墙边停住,身法迅疾绝伦。

秋燕离正看得迷惑,那灰衣人忽然回头朝着秋燕离隐匿的方向望了一眼,远远的看不清他的面目。

秋燕离心中一凛:难道这人早看到了自己?

她寻思片刻,悄悄走向围墙,这时却见那灰衣人从怀中取出一方面巾,蒙住了脸颊,飞身攀过了围墙,进了蔡府。

秋燕离暗惊,她早欲进蔡府一探,可知道府里面高手如云,进去容易,一旦被发现便极难脱身了,是以一直未敢行险;这时见那灰衣人如此托大,自是惊奇不已。

然而她贴着围墙等了片刻,蔡府里却仍旧寂静一片,没有喧哗响起。秋燕离暗想:“是那人一直未被发觉,还是今日蔡府中高手没在?”

她望了望高高的围墙,心中犹豫欲动,蓦然瞥见围墙上刻着“速进”二字,痕迹很新,显然是那灰衣人刚刚刻上。

秋燕离猜测着这是否是陷阱诱饵,可终极难掩好奇,也蒙上面孔攀过了墙去,躲在墙边一块奇石后扫量院中,不由一惊:

——庭院幽深华美,一名仆从正提着食盒从院中走过,而那灰衣人几乎就贴在仆人后面,像一道鬼影一般,那仆人竟全无察觉。

秋燕离又看了片刻,不禁骇然:原来灰衣人虽然跟在那仆人身后,却似能看到仆人的双眼一般,身形始终和仆人的目光方向在一条直线上,那仆人眼光微动,身后黑衣人便随之晃动步法,如此那仆人连眼角的余光都无法瞥见身后竟紧紧跟着一人。

随后,灰衣人跟着仆从转入了第二重院落,秋燕离当机立断,悄无声息地掠过庭院,也到了第二进院子里。

还未及看清院落,忽听灰衣人不高不低地说了声:“阁下身后有人。”

那仆从骤然听到背后传来人声,惊骇欲绝,侧头向右转身回望——这一瞬里,灰衣人逆着仆人回头转身之势,从左侧踏出弧步,绕过了仆人,时机拿捏妙到颠毫。那仆人回过头去,背后三尺内已空无一人,却一眼就看到了站在数丈外的秋燕离。

秋燕离见到灰衣人如化轻烟,身影飘进了右前的一间屋子里,心里暗道不妙。

那仆从楞了片刻,缓过神要发声呼喊,秋燕离早已掠到他面前,一掌将他击晕,轻轻放平在地。

随后,她不敢再久留,悄然蹑回第一重院子里,抬眼望去,不禁心头一沉。

三名神情淡漠的黑衣人静立在院中,眯眼向她看过来,仿佛早早已在此等她回来。

秋燕离没有停步,向着一侧的围墙急奔而去,半路飞身跃起,便想遁出蔡府。

三个黑衣人见状齐齐怪笑,嗡嗡之声震得半空里的秋燕离身形一滞;一名黑衣人足尖一顿,飞闪到秋燕离面前。两人互换一掌后,秋燕离顺着对方掌力飘退丈许,落地止住了身形。

她觉出对方掌劲阴寒诡异,自己未必能敌,正自苦思对策,忽然身后掠过一道灰影,那灰衣人也去而复返;他在经过秋燕离身边时把一叠书信交在秋燕离手中,低喝道:“你先走。”

秋燕离不及细想,依言又向着石墙掠去,那灰衣人紧随其后,刹那间三名黑衣人已然追及,那灰衣人忽然顿步转身,与当先的一个黑衣人对了一掌;两人手掌一触即分,那黑衣人闪在一旁,后面掌风又至,却是第二名黑衣人趁势袭来;那灰衣人不及变招,又硬生生与第二个人对了一掌,只觉周身一寒。

第二名黑衣人瞬息里向右闪去,让出空隙,第三个人凌空一掌又已击来;灰衣人沙哑一吼,又出掌格去,挡下了第三名黑衣人;三掌过后,灰衣人身子一晃,咳出一口黑血。

此刻早先那两名黑衣人已从左右两侧绕过灰衣人,各自跃起,两道掌风分袭秋燕离左右;半空中的秋燕离这时几乎已攀住石墙,无法之下又不得不弯腰低头,将身形沉到地上,避开了这两掌。

秋燕离暗叹可惜,步法移动,靠向灰衣人,打算以二敌三;这时相府中喧声渐响,随即又有数道黑影飞窜进院中,将两个闯入者围住。

灰衣人忽道:“你靠在我背上,我负你出去。”

秋燕离一怔,想到此人身法精妙如神,依他此法说不定真能脱困,正犹豫间,忽然高墙外飞入一人,半空里响起懒洋洋的声音:“背负美人的事,还是不劳烦阁下了。”

他脸上蒙着一方绣花巾,一边说话一边随手投射出一条长绳,卷住了秋燕离的腰身,落足后发力一扯,秋燕离顺势而起,朝着墙外飞去。

这一下变生肘腋,可仓促中仍有两名黑衣人急电般跃起,追上了秋燕离的身形。

那声音懒散的人松了绳索,迎上了两个黑衣人,啪啪两声,已与两人各换了一掌;两名黑衣人各自低呼一声,落回地上,手掌鲜血直流,其中一人冷冷道:“留神,他指缝里夹有兵刃。”

那人放开手后,绳索失却力道,秋燕离身姿垂落,那人收掌轻笑,膝盖一弯,整个人弓步跃在空中,左手向外扫过,搭在秋燕离肩头,右掌回揽,托在秋燕离腰间,双肘朝着石墙方向一推一靠,将秋燕离远远送出了墙,只余长绳坠回墙内。

他以己为弓,以人作箭,双掌一放一收、劲力交错急旋中阴阳相生,沉肩推肘以静生动,实已是暗合天道的发劲法门;一众黑衣人见他仅以肩肘的靠力便将人如飞燕般送出如此之远,眼中不禁掠过一丝钦佩。

诸黑衣人打量着墙外飞入的那人,只见他站姿随意,周身气质散漫,脸上蒙着的竟似是闺中女子用的香帕,给人的感觉颇为古怪懒散。

黑衣人渐渐围拢上来,那人手指间有柳叶形的冷刃翻飞,嘴里漫不在意地笑着,仿佛对天底下一切事都全不放在心上。

少顷,蔡府庭院中掠过一声刀鸣,清如柳上莺啼。

(五)

方才那飞入墙内之人懒散语调一起,秋燕离便认出了他,她出了蔡府后远离藏匿了少刻,心中既欢喜又担忧。她本打算即刻处置好书信后返回,又想到或许自己回去后反成累赘,犹豫后打定主意,去老地方等候。

所谓老地方,是在金梁桥上——那里是她与柳空鸣初遇之地。

在桥上等了半柱香后,秋燕离望见远远有个蒙面人飞步行来,心里松了一口气,转行到了桥边隐蔽处。

不久那蒙面人赶来相会,秋燕离见他衣衫上碎了几道口子,却无血渗出,想是无伤,便放下心来。

那蒙面人方才急奔良久,换过一口浊气后才笑道:“怕不怕?以后还敢不敢如此冒险?”

秋燕离一时冲动,此刻也颇为后怕,歉然道:“我见那灰衣人不像坏人,似有要事才引我进去,我便糊涂犯险了。”说到这里,她忙问:“那灰衣人脱险没有?”

蒙面人笑道:“那位老兄身法犀利,手段高得很,我刚出了一刀,他便飞足勾起地上绳索,舞得天花一般迫退一干杀手,飞绳勾住墙头遁走了,倒害得我被缠住了片刻。”

秋燕离道:“你说那些是杀手?是平山鬼堂的人?”见蒙面人点了点头,秋燕离又忍不住嗔道:“你把我送你的帕子蒙在脸上,不伦不类,难看死了。”

柳空鸣扯下脸上帕子,露出一张惫懒从容的面容,笑道:“我当时远远跟着,见你进了蔡府,一时惶急,寻不到什么巾布,只得蒙上这帕子了。”

秋燕离心中一动:原来他一直随身带着我送的手帕。嘴上却道:“那些杀手的掌力古怪阴沉,我虽知你定能脱身,却也担心你难免要受一点伤。”

柳空鸣嘻嘻一笑:“你夫君的掌刀汴京无双,怎会轻易伤在毛贼之下?”

秋燕离啐道:“既然你如此厉害,怎么衣衫都被砍得破破烂烂?”

这时远处一道青衣身影疾风般闪过,柳空鸣疑惑地望着青影消失,随口答道:“那些杀手总想看看我的面孔,我怕帕子给他们扯坏了,才顾此失彼,否则连衣衫也不会让他们沾到。”

秋燕离怔住,鼻中微酸,别过头去半晌没说话。

(六)

紫裘公子坐在蔡府的屋檐上,望着一道道身影飞进掠出,面无表情。

他端坐在檐角,并未刻意隐匿起来,不知为何,三个蒙面者和一众黑衣人竟似都没察觉到他的存在。

坐了一会儿,见府中又归寂静,他随手拂了拂衣袂上的灰土,跃到了墙外。这时叶梦得告辞出了相府门,正低头静静走着;紫裘公子也斜斜走到街上,脚步从容合着汴水的流淌声。

叶梦得放慢了步子,让紫裘公子经过自己身边。

“到了那日,紫宸殿上务须有谢云留在——你可酌情对天子进言。”

“知道了。”

两人擦肩而过,紫裘公子走出很远后才向后挥了挥手,以示谢意;而后他转到岔路上,慢悠悠行到了高俅府邸。

太尉府中,高俅正焦躁不安地来回踱步,望见紫裘公子进堂,连声急问:“那四个使者是你找来的刺客?他们是不是高手?到己丑那日要闹什么玄虚?”

紫裘公子笑道:“高太尉就如此笃定那四名秘使是刺客?”

高俅皱眉不耐道:“那四人一路上藏踪匿迹,避开州县驿站府衙,悄无声息地来到汴京后,却忽然又不再隐蔽身份,如此反常的行径,不是刺客是什么?——就算他们当真是完颜部的使者,也定然是在抵京后被你收买利用,变成了刺客。”

紫裘公子哈哈一笑:“那四人是不是使者,武功高不高,在下一概不清楚。不过既然高太尉对天子赤忠至斯,我倒是可以教太尉一个法子——只消那日朝会上有云梦侯在,便是再多四名刺客,刺客的武艺再高四十倍,天子安危也当无碍。”

高俅心中本也隐约存了这一念头,打算在明日面圣时请天子召谢云留己丑日入朝觐见,可听到紫裘公子说出,反而狐疑起来,冷笑道:“多谢阁下指教,阁下十句话中若有三句可信,我便能高枕无忧了。”

紫裘公子淡淡应道:“信与不信,都回不了头了,高太尉明白此节便可——那四名使者的事太尉尽可照自己的意思处置。”

高俅哼了一声:“该当明白的我自然会明白,但是该做的事高某也都会做——那四名使者虽下榻在官驿,高某未必就没有本事使人在五月初四之前除掉他们。”

紫裘公子笑道:“冲击官驿,刺杀秘使,那可是会断送掉大宋收复幽州的前路,高太尉如此忠君体国,怎会去行这样让龙颜震怒之举?”

高俅冷然道:“你以为我不敢?”

紫裘公子迎着高俅目光,淡淡说道:“你若会派人暗杀使者,便不会对我说了出来——这等事高太尉倒并非不敢做,只是自觉还不到那般地步——因为此刻刀剑架在天子的颈上,而非你高太尉的喉前。”

高俅触及到紫裘公子的眼神,心中一寒,良久无言。

紫裘公子笑笑,便欲转身离去,高俅如梦初醒,匆忙追问道:“请教阁下,天子一心要收复失地,此事真的能成吗?上回阁下对我说,结盟完颜部伐辽乃是上上之策,高某鲁钝,却总觉不妥,敢问此策究竟好在何处?”

紫裘公子道:“天子外似随和,实则心思固执,就算一时无法与女真结盟,长而久之也定会设法促成共同伐辽之事。”

说到这里,紫裘公子叹息一声,高俅疑惑道:“那不正是上上之策?”

紫裘公子摇摇头:“世间一切妙策、诸般至理,从来没有亘古不变的,此时的辽国军力腐溃,早已不复我朝初立时的武勇,而我朝兵甲也已积弱多年,高太尉熟稔征战,却不知两支弱旅交锋,以什么定胜负?”

高俅思索片刻,犹豫道:“弱旅对阵,比的应当是士气吧。”

紫裘公子轻轻笑道:“太尉所言倒也不错,只是弱旅的士气从何而来?当然是自上而下,来自将帅——弱旅对阵,有良将的一方必胜。”

高俅点点头,沉吟道:“近年来不曾听闻辽国有什么名帅,而我朝的勇将似乎,这个……”

紫裘公子笑道:“我朝能人辈出,高太尉不必妄自菲薄,有个叫种师道的老将就挺会打仗,只是他是元佑党人,天子不会用他——不过依我看来,当今天下可称名将的人,却是在女真。”

高俅奇道:“不知是何人?”

紫裘公子摇头叹息,却转口道:“此刻辽宋都广有土地百姓,却弱于兵戈,女真部兵锋骁勇,当前却势力微薄。若数年之内能与女真结盟,当不难破辽,那时再趁女真部贫粮寡兵之际,一举灭去,则我朝中兴有望。”

高俅皱眉道:“倒戈伐盟,是否不义?”

紫裘公子哈哈一笑:“自古无义战。若要行上上之策,结盟女真,那么须得尽早;等到十年之后、十五年之后,女真人兵势雄强,积粮如山,那时即便灭了辽,也已强弱相倾,我宋岌岌可危。”

高俅如醍醐灌顶,恍然道:“若结盟太晚,则有引火及身之险?”

紫裘公子点了点头,叹道:“《左传》里说‘夫兵,犹火也,弗戢,将自焚’。其实不论结盟早晚,兵争如火,其危恒存——即使是绝世的名将,所能做的无非只是顺时应势,趋利避害罢了。”